礼物
今天礼拜一,礼拜四(九月十七号)就是陈年王麦结婚十年纪念日。王麦一直想要个钻戒,陈年绝不会给她买。
陈年的理由比较充分。一是王麦还欠他钱。去年王麦二弟王谷换新房,旧房卖了还短一截儿,王麦央陈年给补齐的。说是借,但借条儿是王麦写的,过家家似的。陈年签上了名字,倒由王麦收着。钱是陈年给王麦,王麦给王谷,王谷连电话都没给陈年打一个。所以这笔钱,自然算王麦欠下。
陈年外头有人,王麦一直知道。陈年也知道王麦知道。刚知道的时候,俩人都有点尴尬忌讳,杀机四伏。等翻过那一个小山坡,知道也就知道了。
陈年有自己的分寸,分寸在两大原则:第一只作逢场戏,人常换,不动情;第二从不花钱。也是这两条,让王麦心里多少有些宽慰和保障。
年初,陈年谈了个小姑娘,在外企当秘书,机灵活泼,善解人意。陈年几次出差都带着她,有时甚至与人介绍。一个月下来陈年有点儿恍惚,几天不见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春光一盛,姑娘忽然不接电话了。整整过去十天,姑娘拿座机给陈年打了一个,说手机坏了,得等月底发工资才能买。陈年说哦,没关系,你忙你的,等方便了再联系。
第二天姑娘又来了电话,说昨天没算好,手里钱安排不开,这月发工资也买不上,得等下月,没手机太不方便,问陈年那儿有没有多余的,用一阵就还他。
陈年办公室柜子里就扔着五六个,都是友商送的,姑娘第一次来就打听过。陈年胃里一阵恶心,说有,来拿。
姑娘下班儿就来了,挑了个iPhone6。陈年还给搭了个iPad,说有时间看看电影吧。东西拿上,陈年把人送出门,心里知道这一段到这儿算是了了。姑娘再来电话,陈年没接过。
此事对陈年有打击,不大但也不小。陈年交朋友从来都是你情我愿,我不求着你,你也别绑着我。这里头强调的是姑娘的情愿。他从没希求这些年轻姑娘爱上他,但他需要从她们的眼睛里看出自己的魅力,这才应该是她们情愿的理由。如果要拿钱买,那实在太侮辱人了。他要的可不是这个,或者说至少现在他认为自己还犯不着。
可是从那之后,陈年的胃就不好了。时常恶心,早晚刷牙虾着腰呕;饭前抽扁了疼,饭后鼓鼓驻着气。王麦每天做饭,一多半儿都改做流食,粥汤面花插着上,很花心思。如果陈年的胃是食养能养好的,按理说早该养好了。那么这就是说—陈年心里琢磨着,可能真得上病了。
晚上回家的路堵着,陈年在车里翻下镜子端详自己。
这小半年他瘦了不少,下颌骨支出了钩角,两腮塌下去挂着黄皮。眼角像没风的破旗,发耷;眼袋倒盛了,鼓着一包紫黑。鼻翼两侧深深的狭沟,让他在不笑的时候显得不怀好意。两耳比原来显大,鬓角冒灰楂儿。上个月他去做了体检,报告一直没拿。他说自己忙,让王麦去。实际上他不太敢,怕真得了大病,在外人面前失态。王麦天天跑出去,也一天推一天。陈年不催。要是真要来,那就晚点儿来。
进门他就看出王麦不对。
王麦板板坐在桌边儿,外出穿的裙子还没换下来,眼睛看着红,脸上潦草地扑着粉,深一道浅一道。陈年推门进家的瞬间王麦说:“呀。”
“怎么了?”陈年问她,脚上换着鞋,眼睛往桌上扫。桌上两样儿东西,一个存折,一沓儿纸。
“王谷把钱送来了。”王麦低头说。
“那旁边是什么?报告你去拿了?”
“啊。是。”
“不好?”陈年鞋换了一只,正把另一只往下踩,一腿弓一腿绷。定住了看着王麦。
“胃不好。”
“什么毛病?”
“有肿瘤。”王麦大吞一口气。
陈年穿着一只鞋往沙发走,腿上突然不吃劲儿,身子一歪。
王麦赶快过来扶。陈年本来作势要推,手到王麦肩膀,却一把抓住了。
“说怎么治了吗?”陈年坐下来,瞪着眼睛。
王麦小心翼翼地:“大夫不建议手术了,说面积大,要做就得全切,切了人也就虚透了。”
陈年眼睛闭上了,闭上了眼前还是一浪一浪地黑。来了来了。他心想。到我了。
“我问了,咱们可以看中医。这个病,有不少中医治好的。我们姐妹给介绍了一个老中医,一般人都不给看,看了基本都能看好。”王麦说的姐妹,是指她自己新认识的一群朋友。
晚上陈年没吃饭,上了床缩着。王麦没硬劝,也上床陪着躺。过了好久,陈年挪过来,把脑袋扎在王麦怀里。王麦一下一下抚着:“没事儿,没事儿,吉人自有天相,咱们肯定能治好。”
“王谷那钱,是你特意要回来,治病的?”陈年瓮着声问。
“嗯,怕不够。”
陈年开始抽鼻子,手指头狠狠掐着王麦哭。王麦眼圈儿红了,但没哭出来。
体检报告是假的。真报告王麦早就去取了,除了慢性胃炎没别的毛病。肿瘤这招儿,是姐妹们的主意,她们在生活会上听王麦讲述了陈年的斑斑劣迹,义愤填膺,群策群力。只花了一个下午,一个完整的计划就形成了。
大病让男人感恩原配,回归家庭。姐妹们听过无数这样的故事,此条真理颠扑不破。
“他不是能吗,觉得自己有日子吗,这回就告诉他,没有啦!看他软不软!”一个大姐情绪激动地说。
另一个心思缜密的姐妹提供了一位中医朋友的地址:“我提前和他说好,保证跟你口供一致。完了开点儿养生的中药,谁吃都有好处。你得让人挣点儿钱。”
王麦频频点头。
这个谎没白造。王麦抱着陈年痛哭的脑袋,觉得值。陈年回来了。
星期二,陈年跟着王麦登了老中医的门。老先生首先痛心疾首,紧接着乐观向上:三分治七分养那是一定的,除了家里的饭,外头的饭可不能再吃了。还朝王麦递眼神儿。王麦赶紧瞧别处。
拎两大包药出了门,陈年让王麦先回家,自己要去转转。
王麦说那我坐公交,车你开走?
陈年摆摆手:你开吧。
到后半夜陈年才回。王麦知道他心里难受,关了灯还像昨天那样伸手够陈年脑袋,陈年躲了。
王麦心里有了歉疚,觉得这么折磨陈年有点儿过头。但回神一想,你不是曾经也折磨我,还毫无愧色。我心里的难受你惦记过吗?抵了。
第二天陈年早早出门,说要上班。王麦盯着他吃了饭喝了药才许走。她发现自己重新掌握了对陈年生活,和生命的控制权。
王麦收拾两下,离开了家和姐妹们聚会,大家击掌相庆。又一个人迷途知返,奇迹再次显现。
走出大门的时候王麦看见了马路对面的陈年,脱口而出:“我们家老陈!”
姐妹们挤着看:“怨不得,真精神。”
王麦与有荣焉。
“这是来接你来了?”
王麦摇摇头:“不能。”
“那咱们跟上,瞧瞧他干吗去。”
王麦略一想:“我去吧,你们先回。他可能来附近办事儿的,办完我们就一块儿回家了。”
姐妹们四散,王麦悄悄跟着陈年拐进了商场。看见陈年直奔珠宝柜台,王麦不再往前了。她心头一热,鼻梁发酸。明天就是他们结婚纪念日。短了她十年的钻戒,老陈如今要给了。王麦转身大步往外走,眼泪啪嗒啪嗒掉在地上。
陈年千挑万选,选定了付款出门。这钻戒并不是给王麦,是要给他去年好上的一个姑娘。他们当时好了十个月,最后姑娘声称爱上了陈年,痛苦不堪,离他而去。陈年几乎信了,但又怕是自作多情。他屏住了自己,没有作为。动情太麻烦,离婚太费钱。四十七岁的人为爱离婚,多半要沦为笑话。陈年目送她远去,没有挽留一句。
现在可就不同了。陈年的想法掉了个个儿。既然活不了几年,干吗不遂了自己心愿?昨天出了中医门,陈年就去找了那姑娘,劈头问她,还爱不爱。
姑娘起先不明所以,但见陈年瘦得销骨,知道他也过得不好,一点头,说爱。
两人风露重逢,亦喜亦悲,难舍难离。陈年起身回家前问她:我离婚,娶你,愿不愿意?
姑娘猛点头,咧着嘴乐得说不出话。从床上一跃而起将陈年紧紧勾住。
陈年仰着头望上,咬牙心想:来吧。谁怕谁呀。
陈年揣着钻戒回家,打算先和王麦摊牌。处理好了王麦,再和姑娘正式求婚。
王麦一脸憋不住的喜气,弯着眼睛上下打量陈年。也不说话,接了衣服挂上自己就回厨房。一边煎着药,一边哼起歌儿来。
吃着饭,王麦问了一句:“那存折,你拿走了?”
“啊,我有点儿用。”
“用什么地方儿啦?”王麦竟然甩了一个眼神儿。她自己觉得是调皮,可在陈年看来非常可怕。
陈年不说话。他在思考:借着这个话头就说吗?时机合适吗?是不是太快?
王麦以为陈年不好意思,又怕他真的现在就拿出来,破坏了明天的惊喜,赶快自己遮过去:“没事儿,反正都是放你那儿。”
陈年缓过了神。今天还不能谈,至少得明天。他打算把银行里的钱挪一挪,放在姑娘那儿存着。离这个字儿一提出来,战斗就正式打响了。王麦王谷姐弟俩并不是省油的灯。但这些全无所谓,谁能斗得过我,他悲壮地想。要死的人了。
第二天,陈年出门直奔银行。王麦在家里收拾自己,准备迎接人生第二次婚礼。她连礼物都没给陈年准备。她打算等陈年掏出戒指,含泪献上,她就告诉他体检报告是误诊,片子拿错了。这消息将给他们的纪念日锦上添花。我,王麦,将赐予你陈年第二次生命,你此生最灿烂的礼物。感谢上天啊。王麦站在穿衣镜前,一边藏起四散的赘肉,一边热泪盈眶。
所以当陈年提出离婚时,王麦完全呆住。她的心脏如同暴烈的野马,没命狂奔。她哼哼地吸气,瘫坐在地。陈年遥远地坐在原处,像一个纨绔无赖,没有伸出手来。
演。他心想。演吧。我没工夫配合了。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