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分手

这一天本来是盛夏,但从下午一点变成初冬。光色一寸寸变惨白,空气的流速越来越快。很绿的树叶也被大团大团地吹掉,和一些软弱的树枝。尖利的哨音飞快扫过一只又一只耳朵,像一名尚在儿童期的恶魔发出的愉快恐吓。

没有人身上衣服穿得足够,太突然了。冷风里的人眯住眼睛闭紧嘴,拢好肩肘,瑟缩逃窜。姑娘们的长发通了灵一样,高高飘起,指着一个方向。

王麦站在安宁温暖的室内,仍是夏天之处。对于外面的世界异样的风声她毫不担心,并且期待走出去,期待着像一匹燃烧的战马那样自信又昂扬地投入巨风。

对于一段婚外情来说,王麦和陈年好了太久,需要分手。他们尝试过多次,可是因为相爱得过分,老不成功。每次不成功又都松一口气,怕万一分得容易,倒显得这爱虚假。

就再受点儿苦吧。他们跟自己说。这苦要是从此不受,以前的也都白受了。

现在王麦改主意了。陈年有家,她没有。她觉得自己太苦了,宁愿从前白受。她决意打破他们相持相善不厉不恶的承诺。她打算跟周游睡一觉。

周游和陈年是多年的同事兼朋友,两人同岁,周岁四十五,虚岁四十六。在大学任职时候,陈年比周游早一年评上教授。第二年周游一评上就离开学校,市局上任去了。

王麦深知,和周游睡觉会让陈年陷入极端的愤怒和痛苦。陈年私下里很瞧不起周游,而周游总是公开宣称他和陈年是势均的对手。王麦想象陈年得知此事的那一刻,想象他将体会到的羞辱、嫉妒和恨意—和她长久以来每天体会到的一样,激动得心腔战栗。她控制着自己的想象力,每次只设计一环,她小口舔舐那块晶莹的蜂蜜,不愿太快用尽这里头所有的乐趣。

王麦决定就是今天。深思熟虑,误人子弟。人们需要利用:一场未作预报的暴雨,一场盛夏午后的狂风,一次空洞的急刹车,未经思索的断电,一个突如其来又毫无意义的休止符。它们才是造成改变的真正机会。

周游想睡王麦很久了。

还在大学任教时他就常跑图书馆,回来总向陈年颇有兴趣地说起王麦,“那个娇俏的管理员”。陈年看上去不感兴趣,但他会纠正周游:人不是管理员,是医学院的研究员。还真是,后来周游在一些期刊上几次见过王麦的名字,但这并没使他对王麦增加一分尊重。他认为“想睡”已经是极大的尊重。

周游开车向酒店驶去。他看见两侧急于逃离但步履艰难的被风冻住的可怜人,他们毫无线索,恐惧忧愁,一生中遭过的苦难全在此刻又浮上心头。他们向想象中温暖的家进发,像老人想象母亲,流亡者想象祖国。他们不遗余力,心怀侥幸,假装毫不知情地,向下一个失望之地进发。

周游认为自己已经成功逃离。他觉得自己像一条河,平稳流过颠簸苍白的两岸。一个出身平平者一生中可能经历的精彩,他都经历了。如今他强韧丰富,智识与财富积累完成,话语有力又风趣,受人尊敬。在一个如此平凡的夏天午后,又接到一位魅力不凡的年轻女性充满暗示的邀约。他心满意足。

他本来提出去学校接王麦,被王麦拒绝,她希望在酒店碰头。周游有一点点失望,他特意抽空更换了车里的音乐,原来是求佛,现在是巴赫。他的时间多珍贵呀,这被浪费的二十几分钟抵得上许多人庸碌无为的后半生。王麦啊,你不懂事啊。他摇头晃脑地想着,待会儿在私密温暖的灯光下如何批评她,而她又如何羞愧低头,紧接着积极弥补。

王麦拒绝了周游来校接她的提议。她怕周游偶遇陈年,使后者隐隐猜测到这暗中进行的谋划。她怕陈年的预知削弱了事件大白那一刻的震撼力量。她需要每一小步都稳扎稳打,细密铺垫。她需要牢牢掌握最后一刻的爆炸效果,要确保不存在另一种计划,能使陈年措手不及的痛苦更强烈。

而到目前为止,只有这最后一步—如何告诉陈年,她还没有计划。她持续想象这个时刻,但一直没有灵感。不过问题不大,即便只是平铺直叙,她认为,效果也不会差。

那个写诗和下流故事的醉老头,布考斯基,他的墓碑上刻着:Don't Try(不要尝试)。走进酒店大堂时,王麦的脑袋里浮出这句话来。她看见了迎面而来的陈年,她的滚烫的疯狂的杀伤力极强的计划瞬间衰亡,干瘪丑陋。酒店的堂顶真高,缀满碎裂又刺眼的灯光,像暴怒的天空。她和陈年已有大半个月未见到面,现在她眼睁睁看着他向自己和周游走来。此前陈年向她逐日解释过他的忙碌事项,其中一项就是来到这间酒店出席一个狗屁不通的会议。她对此表达过强烈不满,她不相信一个颇有身份的成年男子能够任由自己厌恶的琐事缠身,甘愿一连二十天见不到爱人。除非他不爱她。这就是她在爱他的五年孤独岁月里蓄满了怨恨的炮火之上那一根轻描淡写的导火索,她不敢相信她竟然忘了。

陈年穿着场合西装,挺拔愉快地向他们走来,像一棵丰润的大树,而身边的周游像一棵枯草。王麦沮丧透顶。

陈年和周游微笑握手:来开会?还是,办私事儿?

他在完成问句时瞟了一眼王麦,仿佛不认识她。

周游怀着满心得意,假装不好意思:唉,办私事儿。

陈年大声笑,拍拍周游的上臂。这就是他们,掌握权势和资源的中年男人的击掌。

不来指导指导?陈年回身指向会场。他竟有心情揶揄周游。

不不不,周游谦逊地摆手,你们学界的大会,不敢参与,学界早就开除我了。

开什么玩笑!怕请你你不来。学界也是组织领导下的学界,你就是组织!

陈年看上去心情异常好,往日里他绝不愿对周游讲出一句能令周游感到快慰—即便是暗含讽刺—的玩笑话。

不乱讲不乱讲,周游无心恋战,你忙着老陈,我们先上去。

他的手自然地游上了王麦的腰。

着急了,着急了。陈年指着周游,禁不住地乐,乐得面膛通红。

王麦眼前一阵阵地泛黑。

去吧,陈年笑意未尽,注意着点儿。

他随即转身离去,没有看王麦一眼。在之后的岁月里,他没有再看过王麦一眼。浑噩着走进客房的王麦,几分钟后便疯跑下楼来,那时陈年已经来到停车场,发动了汽车。

驶出酒店时,陈年按掉王麦打来的第一个电话。回家的路耗时三十七分钟,按掉电话十九个。

王麦清楚:她无从解释,她的解释里仍然包含一个丑恶计划。可她仍然仰仗他们的爱。在她无助绝望的巨大时刻,她实在需要和他对话。

而陈年如今唯一的筹码,就是拒绝这次对话。他一次次按掉她的来电,享受着倾泄恨意的快感,如同扎紧一个艰难上岸后的溺水者的口鼻,让那污水、草垢、腐虾败蟹永存腹中。

走出酒店大门时,王麦感受到已经势弱的夜风残存的热情。她的裙摆猛然撑起,她想起刚才周游无礼的手,和她离开时他的不解。他如此自信,以至于并未觉得受辱。迎宾弯腰为她打开出租车门。她意识到她的计划效果完成,他们的的确确地分手了。

这下好了,他们之间的东西,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摧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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