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干吗抱我呀!”

王麦身子一上劲儿,从陈年怀里横着撤出来,眼睛瞪溜圆。陈年还躺在那儿,本来绕在王麦腰上的左胳膊吧嗒一下掉了。

王麦质问陈年干吗抱之前,陈年说的是“不离”。

陈年说“不离”是因为王麦问他:这回你是要离婚了吗?

不离。

所以王麦就火了。但她火得很延迟,陈年说完“不离”三秒钟她才把身体撤出。她留恋陈年的怀里,想多抱一会儿。

陈年看着半坐着的王麦,她还扯了一片儿被子遮上身,可是根本遮不住,反倒因为扯太高把下半身也亮了出来,十分可笑。

陈年一时间调整不到开火状态,胡乱顶一句:那你也抱我了啊!

但你抱完了老不松手!王麦回击。

事实如此。他们说的是几小时前,在周教授家。去给教授贺生日的人太多,多到已经分手二十多天的陈年和王麦又碰上。有人热心引见,以为他们俩互不认识:这是陈年,这是王麦。王麦本来想握手,陈年上前一步拥抱了她。

王麦仰起下巴卡在陈年的肩上,两人都闭了眼睛,耳朵里呼呼风响,脑中茫茫一片白。抱了两个数儿,王麦一咬嘴,身子往后撤。陈年没让,胳膊又箍紧了。王麦差点儿当场哭。

教授说不吹蜡烛,不吹不吹,下回你们也别拿这蛋糕,我一口不能吃,不如酒。

大伙儿向日葵似的应着,王麦从远处抛一句:酒您也不能喝呀。

大伙儿乐。教授没瞧清楚,问身旁夫人:这谁?

夫人一欠身儿凑近:小王麦。

教授一抿嘴:王麦你那诗写完没有?

没有。王麦嘻嘻笑往陈年身后躲。

你不用躲,你什么时候把诗集出了,我酒就忌。教授把杯一撂。

王麦还没应声儿,夫人一叹气:这可没指望了。

众人更是大笑。笑声里陈年从背后伸出手,抓住了王麦。他手比王麦还软。

陈年和王麦头回见面就是在周教授家,也这么人多,互相肯定都知道就是对不上脸,谁见谁都热情。

王麦那会儿毕业不久,刚开始写诗,被一个出版社编辑带来混脸熟。谁都不知道她,她自个儿坐一边儿不说话。

陈年走过来叫她:过来,别不和大伙儿说话。去说话。

王麦不好意思:我不去了,谁都不认识。

你不说话谁能认识你。陈年一点儿笑模样没有。别想太多,说话不丢人。

王麦想想站起来:我叫王麦。

噢先和我练练这是,行我叫陈年。

我知道您。陈年今年的画展王麦刚去过。

知道我没用,去和周老打招呼去。来人家里,这是基本礼貌。

王麦就去了。认识一圈儿出来陈年已经走了。这是三年多之前的事儿,王麦历历在目。

写幅字儿吧,周老。

陈年突然大声儿说。站在他影子里的王麦赶紧一抽手。

人人松一口气。年年是这样,周教授写幅字儿,流程就算走完。流程走完了,带事儿来的才能一拨拨儿上前聊,没事儿的就好撤了。陈年着急撤。

今天不写了。教授一摆手。闹,写都是给你们写。酒也不让喝,都早回吧。

没几分钟,陈年王麦已经出门上车。

目前王麦挺尴尬地立着半身儿在酒店床上,指责陈年抱她不松手。她发现不穿衣服说话明显不如穿了衣服有力度。

陈年愣了一会儿说:那是因为我想你了啊。

太狡猾了,王麦心想,我还想你呢。

多少天了?陈年问。

二十八,今天第二十八。王麦说。

陈年:你怎么样?

王麦:不知道,忙忘了。

陈年:那挺好。

王麦:那你怎么样?

陈年:熬呗。

王麦:应该不难吧?

陈年:比你想的难。

王麦:这下又白熬了。

陈年:我没后悔。

王麦:你别曲解我意思,我也没后悔。我就觉得老这样,说好了又回头,回回没进步。到什么时候呢?太难了。

陈年:又来了。

王麦:发生都发生了,难道不能说吗?

陈年:发生都发生了,还说它干吗呢?

王麦套上件衣服,下床翻小冰箱:我找找酒。

陈年:有什么酒?

王麦:就罐儿的燕京,你能喝吗?

陈年:我没那么多讲究,偶尔喝点儿次酒也没什么。你不也是吗?

王麦:我什么也是?你说话直接点儿。

陈年:你和那谁好了吧?

王麦:哪谁?你不用诈我。

陈年:宋。

王麦:没有。再说人怎么次了?

陈年:不次,你们俩正合适。

王麦:合适有什么用,越合适越难。

陈年:那可不一样,和他肯定就不难。你别洗杯了,直接喝吧。

王麦:倒出来吧,嘴儿全是灰。你老逮着他说为什么?谁传什么风了?

陈年:你们俩不老见吗?

王麦:没老见,就有一天碰上吃了一次饭。

陈年:可真巧。就吃了一次?接着吃啊。

王麦:有意思吗?你天天回家和别人吃饭,现在倒冲我来。

陈年:我可不是说你不应该,你非常应该。我替你高兴。

王麦:那你白高兴了。没有这回事儿。和他没有,和谁都没有。你别那么懒,坐起来喝。

陈年:我就不明白这人这么次你怎么就非得跟他吃饭呢?和谁吃不行呢?

王麦:那就碰上了聊几句就手吃顿饭有那么严重吗?你没跟更次的人吃过饭吗?

陈年:饭局没办法,但绝没单独吃过。算了我也没资格要求你,你做人的标准和我不一样,这很正常。你没错儿。

王麦:你收回这句话吗?

陈年:我不收回。事实如此我凭什么收回。

王麦:哎呀你喝酒了待会儿还怎么开车。

陈年:这点儿酒一会儿就散了。

王麦:哦。

陈年:你以为我要喝多少?

王麦:我以为你今天不回了。

陈年:不要说这种可怜兮兮的话招我难受,我已经很难受了。

王麦:我天天梦见你。

陈年:天天?

王麦:嗯。

陈年:没梦见过别人?

王麦:你傻吗,这事儿过不去了吗?

陈年:过得去才傻呢,我这人有精神洁癖。

王麦:那我跟你说,我不像你,能爱两个人。我不能。我要是想跟他好,早就高高兴兴跟他好了,这是大喜事,犯不着骗你。我要是能离得开你,早就……

陈年:过来过来。

王麦揉着眼睛溜进陈年怀里躺下。

陈年:周老对你不满意你听出来了吗?

王麦:我听出来了啊。

陈年:你太不珍惜自己了,仗着有才华就不勤奋。

王麦:我没不勤奋,我就想慢慢儿的,怕飘。

陈年:别狡辩。两回事儿。

王麦:这一段儿太难受,写不出来。

陈年:这段儿之前也没写。

王麦:之前不难受,日子太轻了,也写不出来。

陈年:你如果还说这不是狡辩我就要揍你了。

王麦闭着眼睛乐。

陈年:太赖。

王麦:那你说我真有才华吗?

陈年:说多少遍了。我不想再夸你了。

王麦:我不敢跟自己承认,我怕我没有。

陈年:你再懒几年,可能就真没有了。

王麦:你肯定挺爱我的吧,我也爱你。

陈年:当然。我愿意就这么和你待一块儿。

王麦:我也愿意。

陈年:你是假愿意,一心二意。

王麦:我老受干扰。想你,嫉妒,害怕。怕出事儿了身边没人自己难受,又盼着能出事儿身边没人好让你难受。每天念头太多了不能说,生扛。

陈年:谁不是生扛。你至少还自由,我身边儿老有人,扛也得假装没扛,我跟你诉过苦吗?

王麦:可这是你选的啊,是你要这样过的啊。

陈年:所以大家都苦,就不要天天惦记着破坏团结了。

王麦: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你们俩。

陈年:梦见我们俩干吗!

王麦:什么也没干,就站着说话。慢吞吞,说家里琐事,没哭没笑没着急。这个梦让我特别难受。

陈年:难受点在哪儿?

王麦:醒了以后我突然意识到,你们不急。你们有太多时间,太足够了,今天想到一句话过十年再说也没什么,十年你们俩还是一个家。

陈年:你们普通人的梦就不要多在意了,没有什么真意味。

王麦:你不是普通人?

陈年:至少见到的东西比你多几样。

王麦:你再说说你为什么不能离婚来着?

陈年:我不想再说了。你没经过,说多少遍也见不到。离婚不是难事,可我不想那么做。我也希望你不希望我那么做。

王麦:我是不希望。可你也从没给我机会表达不希望。

陈年:你太矛盾了。

王麦:真的。你如果跟我说,哎呀我要离婚,我就劝你说不用不用,就这样儿吧!很懂事儿。你不信你问我一下试试。

陈年:你到底明白你要什么吗?就要个姿态吗?

王麦:差不多。而且我想万一我劝不住你呢,你就铁心非要离呢。那我就没办法了。

陈年:不会。

王麦:你这人太灭火了。

陈年:我怎么觉得你火挺难灭的。哎别咬我疼。你知道我对你什么感觉吗,就是贪恋。单纯的贪恋。我希望就这样,我觉得这样真好,我很知足。当然你肯定不这么想,你觉得我自私自利冠冕堂皇,自己什么都有了,独拦着你不许有。这么想可以。但我得告诉你一件事儿—不是没见过的热闹才是真热闹。

王麦:你认为我想结婚是凑热闹吗?你当时是为凑热闹结的吗?

陈年:不是。我结婚理由一点儿不特殊,我可以讲你想听吗?

王麦:不想听。

陈年:如果因此和你分开我当然难过,但是我还是我。可如果离婚,我就不是我了。我不愿意。

陈年:说明白了吗—我不是为别人,我就是为自己。你要把它理解成自私,可以。说明白了吗?

王麦:说明白了。

陈年:你现在什么感觉你把头抬起来。

王麦:心寒。

王麦:我觉得这几年,我们俩都有变化。我觉得自己变小了,不敢哭不敢笑,一期待就害怕,先打自己三大板。遇到坏事儿很安心,一见好事儿就心慌,觉得前方有大坑。车是上路了但是限速5,就这么提着开了三年多。

陈年:你现在说这个,是希望我怎么表现,跟你道歉吗?

王麦:不是啊我就是想让你知道。

陈年:你不说我也知道,用不着三番五次说让我受罪。我也想让你知道,我没有对你犯下罪行,你也不是受害者。我不接受审判,尤其不接受同伙儿的指控。

王麦:我没有指控你。你不要挥舞大棒乱扣帽子。

陈年:你不要和我学。学不出什么好儿来。咱俩中间差着多少年多少事儿呢,你多年轻啊你跟年轻人学去。

王麦:你在我面前越来越傲慢了你发现了吗?

陈年:你越来越爱埋怨我了你发现了吗?我建议咱们停吧。这件事儿里没有任何其他人,只有我们俩。我们俩内部再开战,那就太可笑了。

王麦:可以。什么停?谈话停还是关系停?

陈年:随便你。都停。停了对谁都好。你愿意和谁吃饭和谁吃去。

王麦:本来不就停了么?因因果果都讲完了,都握手言和互道祝福了,不吃不喝熬一个月了怎么又重停一遍?

陈年:夸张了吧。这中间儿至少吃过一顿好饭吧。想想是不是很欣慰。

王麦:你怎么这么幼稚。

陈年:没错儿就是幼稚。当饭搭子都不够格儿。你赶紧找别人去。

王麦:真这么希望我找别人?

陈年:你觉得呢?

王麦:你说,你说了我就去。

陈年:想都不敢想。

陈年:谁都配不上你,知道吗?谁都配不上。

陈年:好别哭了。想也是妄想。拦不住的事儿不要想。

王麦:你说以后怎么办。

那都不重要。陈年说。

然后他们就握住对方的手,心里的安宁很相似。教授夫人送走最后一位宾客,回屋给教授磨墨。她告诉老头儿说王麦瞧着瘦了,老头儿一撇嘴说陈年不也是么。十几分钟后陈年和王麦又生起气来,可是天上泼下大雨他们跑到窗前观看,不免再次和好。夫人取出两双防滑的雨鞋摆在门厅明天出门好穿,这时教授撂笔回房,就写了一个字儿: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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