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麦进门的时候大衣扑张开来,裹进一团寒气,顷刻就溶了。店里非常热,王麦在一张张红扑扑的脸里头搜索着,直到看见角落那张大桌。五六个人,周游坐在最外面一角比划着说话,衬衫袖子卷着,羊毛背心脱在旁边座位上。

王麦赶紧小跑过去,来晚了。她拎起周游的毛背心放在他面前然后直接坐在了旁边。周游正在说话,偏头看了她一眼,话没断:对,我就是说医院里头的场景其实看咱们预算,能花钱搭的话,那咱们手术室的戏就多写点儿。其实这样效果好。我建议啊牛总,这个钱该花。

坐在周游正对面的男人打断了他,指着王麦问:这位是?

周游赶紧接上:你看我正要介绍,这我们编剧王麦,这一版大纲她出的。王麦你又晚了,这位,是咱们辉睿影业,牛总。

牛总站起来欠了欠上身:你好你好。

王麦也赶紧站起来想握个手,一看够不着,屁股抬一半儿又落下了。

周游接着卖:王麦之前也是学医的,虽然毕业就转行了但也实习过一年多。将近两年吧王麦?

王麦刚要张嘴周游已经回过头继续说了:写这个戏一点儿问题没有,然后我们还有专业顾问—对,王麦你还没见过,那位是六院陈主任。

王麦这时候才看见,坐在她十点钟位置的陈年。那张脸上的五官她曾经多次抚摸亲吻,如今好像重新排列组合过,竟不能一眼认出。她知道那就是陈年,但此时看上去,只是一个长得像陈年的人。

陈年轻轻开口:主任医师,不是主任。

周游不同意:一回事儿,主任医师比主任还牛呢。

陈年不让他:更不对了。

周游哈哈着: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这个专业顾问。这里头好多常识啊,老百姓都非常容易误会。

牛总问王麦:小王你之前学医是在哪儿?

王麦把眼睛从陈年脸上拿回来:在上海。

复旦。陈年说。

我们俩是同学。陈年说。

周游一拍手:真是巧!牛总你看看我们这个项目,这都是吉兆!这必须成。

他心里想的是:回头问问王麦,交情深的话,顾问费省了。

王麦知道陈年在看自己,就抬不起头来。她偷瞟玻璃墙上自己的倒影:刚洗完还没干的头发塌在脑壳上打着绺,像几天没洗头,于是更抬不起来了。她有点儿想走。她低着头拧着眉毛思考,可是心里空荡荡,像覆着大雪的田野,一根线索也没有。

噢在上海上的学,牛总颇有兴趣,还都来北京了。一块儿来的?

不是。王麦一抬头:他先来的。

王麦想起他们一起住了大半年的那个小房间。她来北京之后,他们俩一块儿去租的。厨房什么样儿已经忘了,就记得床。他们老在床上。

陈年盯着牛总,眼神里少了一点耐心:这几年没怎么联系。

王麦心里一算,十年。

有时候她偶尔想起陈年,觉得他应该已经离开北京了。因为这些年再没碰上过,就算北京大,总没有那么大吧。她觉得这个人已经没了。

还挺好吧?陈年对着王麦,艰难地问出一句。

王麦一进门他就看见了。两件事让他心生别扭,一是他觉得王麦毫无变化,二是王麦没有认出他来。王麦坐下的时候,眼神客气地扫过整桌人,陈年在那个仪式里努力把自己送出去,像港口飘扬的旗帜,只等她惊讶回应。可她竟没认出来。

还挺好吧?挺好吧?王麦在脑袋里一遍遍过着这句话,突然生气了。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又什么叫挺好呢?十年的时间,是一个好不好就能概括的吗?是当着周游牛总这些人的面能讲得出的吗?十年了第一面第一句,你要问的就是这么一个敷衍空洞的问题吗?

但是王麦微微一笑说:挺好。

两个字出口那一瞬间她懂了。

周游心急,接茬儿说起来:老同学合作更默契,王麦你这些年没在医院,以后多请教陈主任。

还是心外科吗?王麦问。

陈年一点头:还是心外。

王麦:累不累?

陈年:其实更累了,但倒不像从前那么觉得累。

王麦心里生出一个笑容,在嘴边晕开。她想说:你说话的样儿也变了。可是不能说,因为不知道下一句怎么办。所以就没说,就光笑。

她笑,陈年就只好看着她,用眼睛托着她。应该不恨我了吧,他心里想。

烟戒了吗?陈年问王麦。

没有。

带了吗?

带了。

周总,陈年站起来,我们俩出去抽根儿烟去,这里头不让。

又冲牛总点下头:不好意思啊。

王麦揣上了烟和火儿看着他,心想:都学会了。

周游勒着牙,嗯了一声。

王麦跟着陈年走到门外,大风呼一声欺负新人似地卷过来。陈年本能地转过身,挡住王麦,发现太近又退回半步。

王麦敲出根烟递给陈年,陈年没接:我戒了,不抽了。

王麦有点儿失落,自己点上。

陈年问她:你现在,就一直写剧本?

王麦点头:嗯,是。

陈年:写剧本挣钱多吗?

王麦笑:非常不多。你不也认识周游,还看不出来嘛。

陈年:我哪儿看得出来,我也不了解你们影视圈。

王麦:我可不在影视圈。

陈年:那你一般都写什么?

王麦:让写什么就写什么。

两个人互相不敢看,于是轮流看,你看我的时候,我就看别处。

你结婚了吗?王麦突然问。

啊。陈年说。

结了吗?

嗯。陈年说。

是和那个谁……

对,许淼。陈年说。

那挺好。王麦盯着脚边儿的灰台阶。

王麦:多久结的?

她指的是他们不再见面以后。

陈年:没多久,很快。

陈年觉得他和王麦还不到时候,还不能诚实回顾。他不想说太细。

王麦:很快是多久,一年?

陈年:那会儿,还不到一年吧。

王麦:哦。

陈年只好说了:不结不行,有孩子了。

王麦:哦。

王麦:男孩儿吗?

陈年:男孩儿。

他们当然都想起了,曾经给未来的孩子起过的名字。陈聪明。这是他们最终决定要用的。现在你看,没人愿意要这个破名字。他们连提也不能提。

王麦:叫什么名儿?

陈年乐了一下:陈沧亭。沧海一粟的沧,亭台楼阁的亭。

王麦笑出声儿了:你儿子跟人自我介绍就这么说?

陈年也笑:对,这么教的。他姥爷给起的。

王麦忍住笑:太坑孙子了。他姥爷自己叫什么名儿啊?

陈年想了想:许浪。

王麦突然又笑,笑得很厉害:这一家子,跟水干上了。

陈年不笑了。

王麦收住声,丢了烟:咱们进去吧。

陈年没动,问王麦:你结婚了吗?

王麦站直了:你看呢?

陈年:没有。

王麦:为什么呢?

陈年:不为什么,要么就结了要么没结,随便猜一个。

王麦:没结。

陈年:为什么呢?

王麦:不知道,可能因为没意外怀孕吧。

陈年没吭声,他知道王麦不是故意带刺儿,可他不喜欢这种幽默感。

你记得吗,王麦说,那次我跟你说,我觉得我们俩有问题,我想谈谈,你那段时间医院特别忙,你晚上跑回来跟我说,你能不能别闹了,我肯定会和你结婚的。

不记得了。陈年说。我说了这个话?那然后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王麦说,就是因为这句话想要分手的。

陈年深吸一口气。情绪,情绪有什么意义呢?

算了,陈年说,也不光是这句话吧,也有其他问题。

嗯。王麦点头。

天呐!王麦忽然间,那你儿子现在都上小学啦?

三年级了。陈年迟疑了一下:你想看照片儿吗?

王麦:想看。

陈年掏出手机来,一张一张翻过去。男孩儿很瘦,看上去很活泼。王麦在心里默念:陈沧亭,这是他的儿子,陈沧亭。

这是在哪儿,出去玩儿吗?王麦问。

陈年:在德国,法兰克福,在那儿上学。

王麦:他自己?

陈年:和他妈。

王麦:出去多久了?

陈年仰起头,好像在算:啊,六年。

王麦不知道说什么。想了一会儿说:有什么问题吗?

陈年:有吧。大家都有吧。谁没问题呢。

王麦:那他们常回来吗?

陈年:一两年回一次吧。他妈在那儿有研究项目,挺忙的,回来一次太花时间。

王麦:那你过去吗?

陈年:我也很忙的。

王麦点头:嗯,还给医疗剧当顾问呢。

陈年偏头看她笑:你知道为什么我猜你没结婚吗?

王麦:不知道啊。

陈年:你还是劲儿劲儿的。还没捆住的那种劲儿。

王麦看着他:可能因为在你面前吧。还是不一样。

陈年:你们这个戏能拍成吗?我看今天这谈的,没必要让我来啊。

王麦:到底谁找的你呀?

陈年:找的不是我,院长派的任务,不知道谁搭的桥,反正联系人就是周总。

王麦:周游。

陈年:就他。

王麦:他擅长野路子,一说谁都认识,实际谁跟他也不亲。

陈年:那你呢?

王麦:我就是跟着他接活儿。

咖啡馆的门从里面推开,周游探出半个身子:怎么样王麦,进来吧?

嗯嗯。王麦看了陈年一眼,两人一起往里走。

周游还没坐下就说话:本来说今天聊聊剧本,王麦那边有事儿过来晚了,这又碰上老同学。

牛总打断他:不是不是,主要是最新这一版我也没看,部门里头也还没做评估。剧本这一步不着急。戏好写,主要是项目。它得有别的东西,这个我也在考虑。老周你也再考虑一下,局面再打开点儿。

王麦看陈年一眼,意思是:你能听懂吗?

陈年回她一眼,意思是:什么狗屁不通的!

俩人在心里乐起来。

周游一顿点头:对,其实我真的,一直我也都在考虑。那然后今天咱们这样吧,换个地方,好不好?就跟我走,我安排。

牛总未置可否,但开始穿外套。

王麦小声问周游:去哪儿啊?

周游眨着眼睛,没说。

陈年起身走到周游旁边:周总我就不去了,你们……

还没说完,周游热情握手:好好好,医院肯定还有事儿,陈主任你先回去忙。

陈年点着头:然后,王麦我带她一起走吧,好长时间不见了,我们叙叙旧。

周游又开始眨眼睛,看了牛总一眼:那,也行。

王麦迅速收好包,简直想跑起来。他们俩走出大门,都很想笑。

衣服扣好。陈年回头跟王麦说。

王麦:扣好了。

陈年:围巾拿出来围上。

王麦从包里掏出来,往脖子上一绕。

陈年还看着她。

王麦又绕一圈儿,系上。

陈年:咱们,往哪儿走呢?

王麦:先这么走走吧。

陈年:那走走。

王麦:我记得你上学时候,对女生可凶了,一班那个女班长谁来着,开着会你把人生生说哭了。

陈年:那是因为她太笨了。

王麦:你也把我说哭过。

陈年:那不一样吧,又不是谈工作。

王麦:就是谈工作,学生会的事儿。你说我过分骄傲,不信任群众,任务不下放,搞得自己很疲惫。看似辛苦,其实一点儿不值得同情,都是自找的。

陈年直瞪眼睛:我这么说你?你瞎编的吧?

王麦:我编它干吗呀。你就这么说的。就大一那年我们俩在一起之前。

陈年:那我可能是激你呢,想让你记住我。

王麦:得了吧,你当时可不会这些招术。

陈年:一点儿不记得了。

王麦:那你记得什么?

陈年:我记得你有件风衣,黄色的特别好看。我特别希望你穿,你一穿我就想带着你在学校里来回走,很自豪。

陈年看王麦一眼,笑:比较虚荣。

王麦:我记得我们俩那会儿没钱,你特别气人,出去逛街我试衣服,买得起的你就说不好看,不让买;买不起的你就不着急,一劲儿说好看。

陈年:我那么狡猾吗?这不像我。

王麦:我就知道你不承认。

陈年:那会儿是没钱。你记得吗有个暑假我们想不回家了,想在学校旁边租个房子住。

王麦:我记得我记得。

陈年:一千五。那时候觉得真贵啊,租了就吃不上饭了。

王麦:看完房就灰溜溜打包回家了。

陈年:看了三次呢。

王麦:朝南的,特别好。

陈年:其实那会儿当家教,这钱也能挣出来。

王麦:对呀。

陈年:对什么对,你就特别懒,不爱去。

王麦:我怎么没去,我去了。

陈年:你光教一年级小孩儿,还挑男孩儿,还必须长得好看的。去了就是玩儿。一小时才三十块钱。我教高三数理化,多难啊,你还让我只能教男的。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王麦:那怎么着你还想教女孩儿?你考虑过家长感受吗?

陈年:真的,你现在写剧本这个事儿,能挣够钱吗?

王麦:挣够干什么的钱?

陈年:吃饭,买房买车买衣服,这些。

王麦:吃饭够,别的暂时不用。

陈年:以后呢?

王麦:明天不就是以后吗,和今天一样也挺好。

陈年:我就说你一点儿没变。

王麦:你也没变,爱教育人。

陈年:那是因为……你看我除了教育你我还教育过谁?

王麦:那是因为什么?

陈年:关心吧。

王麦顿了一下:我记得……

她抬起头看陈年一眼。

王麦:我记得那天,我从手术室出来,见你站走廊上哭,T恤都脱了擦眼泪。哭得话都说不出来。看我出来还给我擦。我都没哭。

陈年:我当时……

陈年说半句低了头,想笑,没笑出来。

陈年:我当时是想,以后一定对你好,到我死吧,一直好。这些苦都要给你补回来。

陈年:就没想到这么快。

陈年声儿一下哑了。

王麦伸出手去够他的脸,又降一格儿,落在陈年的胸口上。

陈年:你不知道当时你脸特别白,一点儿血色都没有。从里面晃晃悠悠出来,护士也不扶。就朝我走过来。太白了。我看一眼就受不了了。你看你现在这么黑,看着多高兴。

陈年把自己说笑了。

王麦也跟着他笑。笑了一声,没防备,呜地哭了。

你抱一下我。王麦说。

陈年敞开大衣,展开肩膀,像一件斗篷那样包住王麦。王麦两条胳膊伸进陈年衣服里去,搂住他的腰,像以前一样。

抱了一会儿,王麦带着哭腔笑:你还用香水儿,你现在怎么这么浮夸。

你一点儿没变。陈年的胳膊紧了紧,王麦的胸贴在陈年身上。两个人热烘烘的,不说话了。

陈年:你冷不冷?

王麦:不冷,你冷吗?

陈年:想不想喝酒?

王麦:喝也行。

陈年:我想喝。

王麦:嗯。

陈年:去哪儿喝?

王麦:你说。

陈年:你记得原来我值班儿时候老不能正点儿回家,你就跑到我们医院附近那个宾馆住,等我下夜班儿。

王麦在陈年怀里仰起头:去那儿吗?

陈年:不去那儿。

王麦又气又笑,拿膝盖顶了陈年一下。

陈年:那儿太破了,咱们换一个。

王麦点头:嗯。

王麦松开陈年,给他拉好大衣。陈年捞起王麦的手,攥在自己手里。他们重新走在北京的夜路上,看上去和从前那个夏天一样。一男一女,一对普通夫妻。

买完了酒陈年站在台前掏包付钱。王麦看他不方便,自己把手抽出来。陈年又给抓回来,揣进自己大衣兜里。王麦手挣着,直蹦,陈年瞧她一眼:老实点儿,还没喝呢。

两人又走回路上。王麦问陈年:你说如果我们俩当时结婚了,现在会离吗?

陈年:可能不会。我不爱离婚。

王麦:那如果我说离,你肯定一下儿就同意。

陈年:那当然了。你既然决定了想走,我留你干嘛。我不爱强求。

王麦:你和许淼会离婚吗?

陈年:不会吧。没考虑过。为什么离婚?

王麦:我记得你说你们有问题。

陈年:都有问题。谁家没问题啊。哪能一有问题就离婚。

王麦:可是感觉你们之间问题挺大的。

陈年:我现在不考虑这些,稳定就好。科里事儿太忙,我手里也有项目。再说我们俩一个医院的,离婚的话也不好。

王麦:对什么不好?

陈年:对什么都不好。医院你也待过,怎么回事儿你还不知道么。

王麦:她走六年了,六年你怎么过的?

陈年:正常过呗。

王麦:怎么正常过?

陈年:上班儿下班儿,吃饭睡觉,打球,和老余他们,老余你记得吗?

王麦:其他的呢?

陈年:其他什么?

王麦:你知道我指什么。

陈年想了想:我有个女朋友。

王麦站住了:你有个女朋友?

陈年也停下,还拉着王麦的手。

王麦开始憋不住,乐出来:欸你记得吗,那会儿也是有一天,我们俩好好儿的,突然你就跟我说。

陈年切进来:不是好好儿的,那时候已经分手了。

王麦:分手可是又好了。然后突然你说,哎呀,其实我现在有个女朋友。

陈年:那当时就是这样我有什么办法。我们俩确实是分手了,许淼又一直对我挺好的。

王麦:是对你挺好的,儿子都带走了。

陈年:你知道我和许淼什么问题吗,就是历史遗留问题,就是你。

王麦:啊,现在是怪我了。

不是。陈年叹了口气。不是。

王麦:你就是软弱。你觉得你做不了坏人可你就是做了。你知道那时候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花了那么长时间,我自己都不知道……陈年,我从小到大没受过那样的委屈,到现在也没有第二次。

陈年:可能我是吧,我就是软弱。你知道你和许淼哪儿不一样吗,就是你会说出来,她不会。

王麦:所以你就选她了。

陈年:我不是选了她。那会儿你们俩闹得太凶了,我真扛不住了,我没经历过这种局面,见都没见过。我也委屈你知道吗?我不是坏人,我从头到尾都不是故意的。

王麦:然后呢?

陈年:然后你走了,她没走。

陈年:至少为这个我到现在都感激她。

王麦:她比我温柔,是吗?

陈年:她比你冷静。她比我都冷静。

王麦:她知道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陈年:我觉得她不在乎。

王麦:那我呢,我应该在乎吗?

陈年:我不知道,这个你自己决定。

王麦站在原处,不知道要往哪儿看。

王麦:她是干什么的?

陈年:我们科里实习生。

王麦终于又笑了:天呐陈年,你终于混到这一天了。

陈年也笑:她挺成熟的。

王麦:你先找的她还是她先找的你?

陈年:算是她先找的我吧。

王麦:为什么挑你呢?

陈年:可能因为我没长肚子吧。

王麦:没肚子当不了主任啊。

陈年:过几年再长,来得及。

王麦:你想当主任吗?

陈年:我早晚要当主任的。

王麦感觉到了那股遥远的爱,在回来。她伸出手去,放在陈年脸上。

陈年握住她的手: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亲你了,都不记得了。

王麦:那就再想想。想起来再说。

陈年:咱们接着走吧。

王麦点点头。走了几步忽然又:这酒店是你们平时去的吗?

陈年弯下腰两手拄在膝盖上,简直要哀叹:王麦,多少年了,有十年了吧,我得过我的生活,这里面有你不喜欢的部分,秘密于人的地方,我相信你也有。你想让我在一夜之间为你解释清楚吗?

王麦紧锁着眉毛,不说话。

陈年:是,你看上去没有变化,一点儿都没有。你觉得我会为你高兴吗?我觉得不变不是好事儿。我甚至看不出来你有没有往前走。

王麦:我有。我往前走了。

王麦没表情地说:我有男朋友。

陈年站直了:哦。

陈年:住一块儿吗?

王麦:没有。

陈年:为什么?

王麦:我不愿意,不自由。

陈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放弃这个自由?

王麦:走着看吧。

陈年:你不是害怕吧?

王麦:怕什么,怕你们男的吗?你们没什么可怕的。

陈年上前一步:不怕就好。

他的手向后抓住王麦的头发,王麦仰起头。两张久违的嘴重逢,王麦尝到陈年嘴里咖啡的余味。她发现他接吻的方式也变了。

很快他们就找回了欲望,陈年的身体不断向前,简直要压在王麦身上。王麦几乎站不住了。

远处有模糊不清的歌声:

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把什么都已忘记。

陈年突然一转身拽住王麦:走。

他们一路上没再说话,进了酒店大堂陈年去前台开房,王麦坐在沙发里等他。她掏出手机,两个未接来电,一条信息。

周游,一小时前:到家了吗?我在外面,给你打电话?

王麦回复:还没有,在聊天。你完事儿就回家吧。

周游很快回了一条:我马上到家了。明天她去外地,我去机场送完就去找你。早点儿回家。不用回了。

王麦关了手机。

陈年已经站在电梯口等她,王麦起身跑过去。

电梯门一关,陈年就把王麦推在墙上,狠狠地亲吻她。王麦的腰卡在横栏上,疼得眼角渗出泪来。可她没说。

进了房间,陈年一言不发,脱王麦的衣服。王麦挣脱他,跑到床头关了灯。

陈年又打开。

王麦又关掉。

我胖了。王麦说。

她心里想着他的实习生,她想说的是:我老了。

陈年走到她身边,又把灯打开。

陈年:我得看着你,你不胖,你哪儿都没变。

王麦:我变了,可是你不知道。你也变了,我也并不全知道。

陈年:这样不是很好吗?

王麦摇头:不,这不好。

陈年在床边坐下来。

王麦:你想象过我们见面的情形吗,今晚之前?陈年:早几年想过,最近没有了。

王麦:你想象的是什么样?

陈年:都忘了。那时候心情和现在不一样。

王麦:你觉得我陌生吗?

陈年:没有,不觉得。我和你说话,就是把你当成从前那个人说话。现在你是谁我不知道。

王麦:你也不想知道。

陈年:不想。

王麦:你也恨我吧?

陈年:我不是年轻人了,三十五了,你也是,恨谁都没必要。

王麦:喝酒吧。

陈年:现在喝?

王麦:我想喝。

陈年:我不想喝酒。

王麦:我想。

陈年:然后呢?

王麦:然后我就睡着了。等我醒过来你已经走了。

陈年:我就这么走了?

王麦:对。

陈年:你希望我现在就走吗?

王麦:不希望。

陈年:你害怕吗?

王麦:我害怕。

王麦往前蹭一蹭,坐在陈年怀里。他们听见对方的心跳,听见走廊上的脚步声,听见片刻之后的酒杯碰撞,听见火把熄灭。他们心里浮起自己的生活,又被这一刻压下去。所有大风都等在窗外,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要走出去。在越来越多的声音里他们又听见那首歌:

和你在一起我已经,把什么都已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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