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魂
晚上十点四十七分,陈年和王麦走进家门。王麦直接进了厨房。
王麦:我下口面条吃,你饿不饿?
陈年换了鞋坐在沙发上,空瞪着眼睛。
陈年:我不饿,我刚吃完。
王麦笑:你真吃饱了?那么大盘子那么一口食儿。我一看大盘子就烦。
陈年:我也是。烦。
王麦:打个小白菜鸡蛋卤。你真不吃?
陈年:不吃。没胃口。
王麦:你觉得他们那儿东西好吃吗?
陈年:我觉得好吃。你可能没在意。
王麦:我看你也没太吃,净社交了。
陈年:你还能看见我?不容易。我也看见你了,一口没动。王麦:那倒没有,前头几道吃了。不然不礼貌。
王麦走出来:面条煮上了。
陈年看着她:衣服都不换先进厨房。真那么饿?
王麦:怎么了你。我现在换。
陈年:你可以穿着。你可以当我不在这儿。你可以有所保留,不必掩饰。你如果需要我现在离开俩小时等你回味完毕再回来也可以。
王麦看着他:我不需要。
陈年:你用不着硬撑。如果是为我,更没必要。
王麦:硬撑谈不上。但我不想讨论。这个不讨论是为你。
陈年:不想讨论什么?悔不当初?
王麦:我修改一下,不光为你,还为我自己。不想陷入这种不愉快。
陈年:那你就别一晚上这么惶惶不安的,让我不愉快。
王麦:我怎么不安了?
陈年:你知道今天晚上你讲了几个笑话吗。
王麦:我知道,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陈年:你想逗谁笑?
王麦:我不想回答这种预设答案的问题。
陈年:不是预设,是推理。你那些破笑话讲八百遍了,在场那些人里谁没听过?你告诉我谁没听过?谁,和你过去四年没见过面?
王麦:四年半。
陈年:嗯。四年半。
陈年看着王麦,王麦迎着陈年的目光。
陈年:他带那女朋友多大来着?
王麦:二十四。
陈年:嗯。二十四。
王麦:我改主意了。我现在愿意讨论,来吧。
陈年:没想到他能离婚吧?什么感觉?
王麦:没什么感觉。
陈年:既然要讨论,我希望你诚实。
王麦:那我告诉你,他离婚我不是今天才知道。
陈年: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麦:去年春天。
陈年:几月份?
王麦:四月,我们俩之后。
陈年:他联系你了?
王麦:没有。
陈年:那谁告诉你的?
王麦:朋友。
陈年:托朋友联系你的?
王麦:既然要讨论,我希望你理性。
陈年:当时什么感觉。
王麦:没什么感觉。
王麦: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离婚,我不知道已经与我无关的事情经过了怎样的变化,我也不再对此有兴趣。
陈年: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候和桔子走得很近。
王麦:她怎么了?
陈年:她是心理医生。
王麦:我们俩确实聊过,那是因为她是我朋友。朋友之间会聊各自生活里发生的事儿。我们也聊你。
陈年:她没建议你回头吗?
王麦:你为什么不能自己先想一想再来讨伐我呢?
陈年:为什么?你恨他,所以偏不回头,和我在一块儿,惩罚三个人。
王麦:我不恨他。我已经爱上你了。
陈年:你爱上我了?什么时候?今天晚上?
王麦:去年,他离婚之前。
陈年:太感人了。我现在离开你,你恨我吗?
王麦:我盛面条去了。
陈年:回家就饿,在那儿就不饿。
王麦:你老强调这个,好像它说明一些问题似的。
陈年:很高兴你意识到了。你一紧张就不吃饭。
王麦:我当然紧张,这是常情。你吃不吃?
陈年:你别气我。我不吃。
王麦:我紧张是因为你在那儿。
陈年:然后呢?
王麦:还然后什么,就是因为你在那儿啊。
陈年:我告诉你我现在还没理解,你必须解释清楚。这里面有无数的可能性你知道吗,我如果不在那儿你就更自在对吗?无数的可能性!
王麦:你稳当点儿,往回来点儿,别乱。
陈年:你能不能痛快点儿。
王麦:天呐,我以为你能理解。
陈年:你再不说我这就出门儿住酒店。
王麦:因为你在那儿,我不知道我该怎么表现。如果你不在,我的自如和轻松就是真实的。可如果有你,自如就像是做给你看的。我当时忽然之间,无从判断。
陈年:这不是无从判断,这就是心里有鬼。
王麦:我累了。你住酒店去吧。
陈年:你做了比较吗?
王麦:比较谁,你和他?
陈年:对,我和他。
王麦:比较没有意义。
陈年:你当然比较了。你知道什么事儿最让我生气吗,就是你把你的小念头通通藏起来,假装它们不存在。你到底认为我有多愚蠢?
王麦:紧咬着它不放就聪明了?
陈年:你早知道他今天也去,对不对?
王麦:为什么?
陈年:你晚上来之前做头发去了,我打电话的时候问你在哪儿,你没说。
王麦:你没问。你没问我在哪儿。
陈年:你一样没说。往常你肯定会说。
王麦:就因为这个?
陈年:这裙子,你自己看看紧成什么样儿了。
王麦:还有吗?
陈年:鞋,新买的。
王麦:你当男的真是可惜了。
陈年:你到现在还不承认吗?
王麦:我承认,我上礼拜知道的。但与它无关。我希望自己好看,不管在谁面前。这无可厚非。
陈年:你自己信吗?你自己信也行,千万别指望我信。这等于当面羞辱我。
王麦:我不指望你信,我指望你能明白,这些念头一点儿都不重要,它甚至和你无关。
陈年:和我无关哈哈哈,和我无关,你现在已经非常赤裸裸了。
王麦:我不想让你知道就是因为我知道你会这么咄咄逼人,我爱你可你太不宽容了。从来没有一次,你能温柔地面对人性里那些不够光彩的部分、不去加以指责,从来不能。
陈年:宽容。哈。宽容我告诉你,宽容是敌人的朋友。
王麦:我是你敌人吗?
陈年:你不是。你现在是个陌生人。
王麦:可能有那么一天吧,我们俩成了陌生人,但不是今天。
陈年:不。就是今天。今天老程讲他们家猫,玩遍了全院儿小母猫,这一年当了七窝爸爸,你哈哈大笑。我从来没见过你在那么多人面前,仰起脸来,哈哈大笑。那个时刻我看着你,我简直惊呆了。你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人万相,你知道吗,一人万相啊。
王麦:可至少有一个我是爱你的吧。
陈年:哪一个?
王麦:最大那个。
陈年:当下最大而已。
王麦:对,当下。你能替未来说话吗?谁也不能。那等于替另一个人说话。
陈年:你别说了你吃吧,坨了。
王麦:我不想吃了。
陈年:一切都是从第一天开始的,一切都是。这一些开始了,那一些就结束了。你以为自己还什么都没决定你已经决定了。你动了念头,你已经选完了。
王麦:胡言乱语,我听不下去了。
陈年:不用,我现在冷静多了。我可以站在你这边儿。
王麦:你继续站你那边儿吧,我这边儿站不下你。
陈年:我不抱怨。你离开他也不是因为不爱他,属于横死心有不甘当然我能理解。
王麦:你理解错了。我不爱,我如果爱他就不会离开他。当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后来才想明白的。
陈年:你不爱他?
王麦:他也不爱我。
陈年:你是又要讲笑话吗?我能笑吗?
王麦:你听我说完—我们俩分开以后很久,很久很久我一点儿变化都没有,和之前一样难受,一样想不通。后来突然有一天我想出来了,他不爱我。这个人不爱我。太简单了。这么想了以后,一切都清楚通顺了。所以你看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事情有时候很复杂可是这次没有。我也不爱他。
陈年:你太蠢了。我不知道你是自欺欺人还是光骗骗我,如果都不是,那你太蠢了。他爱你。现在还是呢。
王麦:你又知道了?
陈年:我的确知道。
王麦:隔桌子给你打暗号了?
陈年:他没看你,今天,一眼都没看。
王麦:一眼都没看?
陈年:一眼都没看。
王麦:即便是我哈哈大笑的时候?
陈年:即便是你哈哈大笑的时候—哎,你知道我刚刚这是干了什么吗?
王麦:什么呢?
陈年:把你又送回去了。
王麦:你太自大了。
陈年:你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
王麦:说实话吗?
陈年:先说一个不是实话的。
王麦:你给我钥匙那天。
陈年:那会儿还不到一个月吧。
王麦:这也是原因之一。
陈年:实话的呢?
王麦:第一天晚上。
陈年:第一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啊。
王麦:对。
陈年:我就送你回家了。
王麦:你都喝多了,非举手送我回家,假装没喝多,还偷偷掐自己,一路抿着嘴嘻嘻乐。我下车之前自己掏你手机存的电话你知道吗?
陈年:我不知道,我以为我自己记的。
王麦:一切都是从第一天开始的。假设你说的对,我就从那个时候开始爱你的。
陈年:我本来以为你从我们俩第一次上床开始爱我的。你还吃不吃你不吃我吃了。
王麦:你吃吧我再盛一碗。你呢你从什么时候?
陈年:谁跟你说我爱你了?
王麦从厨房里:噢你不爱我?
陈年:这都不好说的事儿,很难讲,我跟你说我忽然之间无从判断。
王麦:你别判断了,我现在出门儿住酒店。
陈年:那你给我再加点儿卤。
王麦:自己端过来。
陈年走进厨房去,轻轻亲吻王麦。王麦重重地回应,像口渴的人吃水。他们决定放弃面条,缠斗着向卧室走去。这时王麦手机响起来。
陈年:电话。
王麦:不管它。
陈年拉住她:你看一眼。
王麦:一会儿再说。
陈年:你看一眼是谁。你不看我看了。
王麦停下来,看着陈年:我不知道是谁,我不想知道。
陈年:你紧张什么?
王麦:为什么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儿,你想找出什么来?
陈年:你说,你继续说。
王麦:我没话可说了。
王麦:我去桔子那儿待一天。
王麦走到门口,穿上大衣和那双新鞋,拎起包。
陈年:太方便了,幸亏还没换衣服,是吧。
王麦看着陈年:我明天回来。
陈年:别替明天说话,你说不起这个话。
王麦:面条别吃了,冰箱还有饺子。
陈年:你能让我看看那电话是谁吗?
王麦从包里摸出手机直接递给陈年。
陈年看了看,还给王麦。
陈年:你能不能,走远了再给他打回去。走到院儿里也不行,不够远。上车以后吧,上车以后车开出去,三条街,再打,行吗?
王麦看着他,不说话。
陈年:行吗?你能同意吗?
王麦点点头:行。
陈年看着她,很久终于笑了。
王麦走出大门,走出一条街,站在无人的路口掏出手机来。电话是王麦她妈。王麦也笑起来,笑声在夜里越来越大。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见自己哈哈大笑,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