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

下午陈年要干三件事儿:配一只淋浴器的喷头,买孕期服用的止吐药,租个房子。他走出家门,走向他的车,走过他的车,走出小区大门,两条腿松垮地晃荡在马路上,一样事也不想去做。

喷头是太太令他买的。水垢积了多少年,水流日愈微弱,冲刷不通,必须要换新了。陈年本来觉得无妨,自从有了王麦,很少在家里洗澡。他们一起在酒店洗。可是天气热了,太太要常洗,急催起来。家里的部件,是该由男人提供的。陈年答应着。这个家他从没有想除弃,也没有意愿去修缮。

止吐药是王麦要的。王麦怀孕了,据她自己表示。陈年尽力压制着惊惧和愤怒,心里全是不信:怎么可能呢?他们可从未有过冲动之举,防护措施次次严格完成,怎么可能呢!王麦仰起脸,懒洋洋地:是奇怪哈,咱们上医院查查去。是一步激招儿,她知道陈年不敢和她同去。要去。陈年说。等我安排一天。

租房子,是和止吐药成套的方案。王麦目前的住地儿不宜居:小,旧,偏,贱。需要服用止吐药的王麦不再是一春一夏的情人了,她要陈年另买一处房子。陈年应着她,自己暗暗折中:先租,稳稳王麦的心,等去医院查准了这孩子是真是假,再做打算。他惶惶然走在路边,怀着杂乱矛盾的计划,第一次看清路人的面孔是多么阴阳怪气,第一次发现倦怠实际的天光和自己如此息息相关。

太阳过了午,就露出不善良的面貌:干燥,浅白,不耐烦。晨露的温润一早起就用光了,灰尘肆虐横行。上午的太阳给幻象,下午才借人真眼光。陈年瞧见了未经修饰的颜色,未作描绘的世界,比想象里浅去一号,却更加落实。没有浓漆样的黑,腥血样的红,没有足量色料,样样是六七成。连呼吸都是,陈年开始胸闷。自从王麦怀了这个孕,他的肺就没好好地充盈过。

活是可以活的。一个城市里的中年男人,只消两成劲儿就可以活的。只是多伸了几次手,处境就要人多用力了。做一名出轨的丈夫,他已得心应手,如今要做鲁莽冲动的情人实在措手不及。陈年不是后悔,只是烦躁虚弱,神思游离,如入幻境。行走不为去哪个远处,就为穿那一个一个的障。他规划着眼前五步远的路线,紧盯迎面来的行人、摊贩、站牌、树木,精巧设计方向,左挪右移。遇红灯就停,仔细歇气,灯转了绿,再茫然又谨慎地走下去。

月亮叫月球,太阳咋不叫日球?陈年望天想着,扑哧一笑。好久不笑,这一笑把自己吓一跳。吓过捋捋心思,就觉得恼了,为自己可怜、不平。忽一口异香冲进嘴,陈年赶紧咂摸,上下一望,月季。陈年怒不可遏:花倒是还在香呢!商女果不知亡国恨!他大敌临头地盯着那焦边儿的花瓣,怎么都看不出艳来。

还喘着,一个脏小孩儿扯他袖子,什么不说,光扯。陈年微一定心,往四周看。十米外一个壮妇女亮一双灯眼朝这儿照着,观察他,是不是急于逃脱这难堪。

啪。小孩儿把手里物件儿往地上一扔,包装袋儿封着,以示是个新东西。是个什么?陈年看不清。飞机?汽车?反正是碎了,早碎的。陈年知道这些个路边儿把戏,心里发了狂:都他妈伸手跟我要,我能有多少?我还有多少!

杀了她。陈年眼盯着那小孩儿,心里斜刺出这主意,一飞冲天:杀死她嘛。王麦。死了不就没事儿了。

就这么办!陈年兴奋得一阵颤栗,胃不断抽紧,耳眼儿一嗡。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强努的,如今好了,反都是我欠人了。不行。陈年决定了。只谅解自己,不谅解别人,包括王麦。尤其是王麦。

四十七年,陈年没信过什么,今天总算明白了,这长久的抗拒背后的目的:在需要的时候能去当那被流放的罪人。出于不信,他才有杀戮的资格。陈年心里一松,用怜悯的目光照视自己:苦难啊终有回报。

灯眼妇女上前来了,剌剌嚷着家乡话,话散得没边没沿,撒一地的糙谷粒子。陈年拣不出一个听得懂的词儿,笑了:对,太对了,用不着对话。没意义。对话从来不解决问题。嚷吧,这难堪他也不怕。他怕什么,他连人都要去杀了。

妇女贴上来,揪着那脏小孩儿往陈年怀里搡。陈年不躲,盯着她,掏出手机,煞有介事拨号讲话:你们这儿接市民举报吧,我这儿发现个团伙啊,拐卖妇女儿童的。

陈年说着,伸手往小孩儿耳朵上拧一把。一点儿没吝劲儿。小孩儿又疼又吓,嗷哭起来。

对,就在我身边儿,我盯着他们呢,我位置啊,您稍等。陈年转头看路牌,再回头,妇女抱起小孩儿就跑。

赢了。陈年虚着目光,空追两人背影,如同将军得胜,审视弥烟的战场。战场上人来人往,有疾有徐,独行者匆匆,伴侣多如龟行,三人就好霸道了。路总是那一条,人却是今日有明日无的。一缕风来,陈年感到凉快。红尘这些事儿啊,他看清了。

云厚起来,天色也知趣,一眼一眼阴下去。没了汹汹的烫烘,风尘也落势了,样样东西凝回神,显出形。顺序。陈年脑里冒出这个词。事事有顺序。要使王麦死掉,该怎样做呢?

见血不行,做不到。窒息是好办法,质量好的塑料袋子唾手可得。地点,地点,陈年抬眼看,路口一家房产中介,店门大开,静静等着他。

我现在就可以交钱,身份证没带,回去拍了照片发给你。陈年看完了房,跟中介小伙子说。

大哥您最好还是拿着身份证再过来一趟,我们得复印存档。小伙子犹豫。

陈年听着,也不言语,掏钱包,数现金,摆桌上。

那您,合同上写个身份证号吧。小伙子取来了验钞机。

来吧。陈年坐在房间里,细细听着外来的声音。这一排房临街,好,天然喧杂,偶有巨响也不起眼。两邻安静,要么是隔音好,要么白天不在家,都不碍。面前茶几上摆着买来的喷头,金属亮光被一层塑料膜滤过,泛黄晕。这膜厚啊,结实,宽大,罩在人头上,扯个结,什么问题不能解决?

陈年盯着它,想拿自己的头试试。他非常应该试试,可是伸不出手。

就空想吧:罩上它,一手封紧口,一手捏上脖子,一次吸气,膜就该抽紧了吧。要等多久人才昏?昏过去就撒手吗?应该是不行,那到底要多久?

陈年思考着,一只手不觉捏住了脖子,指头一下下加劲儿。嗯,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两条健壮的颈动脉。喉管受了压迫,舌头想要伸出来。眼眶发胀,眼前闪了白点。他知道眼睛充血了,该松手了,在心里喊:陈年,该松手啦。

不知道为什么,陈年不想松手呢。

裤兜里突然的铃声把人惊醒,边掏手机边咳起来。

是周游。

周游

陈年对周游,怀着极大的轻蔑和同样程度的忌惮。周游是与他天赋相近的同龄人,程程同车的旅伴,是一路并肩的应试者,是他真正的审判官。每年生日,周游都举起杯来祝他健康,仿佛陈年配不上更加了不得的运气。陈年恨周游。陈年一直活着,是因为周游也活着,他便没有去死的道理。周游并不是个比陈年更好的人,不公平的是,没人要他做个好人。

周游在电话里有点儿羞涩,又为掩压兴奋,所以结结巴巴。

要结婚了。周游说。

上学上班,恋爱结婚,几样必经之事,陈年次次抢在头里。周游似乎甘落其后,却总捡得意外运气。

高考前,陈年先一步占了保送,宽心打点。临考忽来留学一年机会,自然落在周游身上。毕业前大半年,陈年已经联系单位上了班。周游不紧不慢离校,晃晃荡荡错过了应届统招,却走社会招聘进了家外企,工资高出陈年一截。

陈年太太还不是太太时,两人总愿意去周游家吃饭。周游爸妈喜欢陈年,乐见年轻人成一对;太太喜欢周家轻松热闹,不喜欢陈家拘谨少言;陈年是喜欢我有人无,去就为周游爸妈一句:游啊你看人陈年俩人,多好。

陈年则必为好友抗争:叔叔阿姨您别这么讲,周游有他自己的主意。

周游有吗?看不出来。二十几岁的大个子,猫着腰背吞饭。长腿嵌进餐桌里头,只知嘻嘻嘻。

大个子三十九岁那年,突然辞去工作开了家面馆。与此同时,陈年在单位供职期满十八年,升为主任。

周游辞职之际,陈年有着小心翼翼的窃喜,不敢流露,唯恐周游改主意。面馆选址在一条酒吧街的尽头,初开时陈年去道贺。正是饭时,见行人鱼贯、过而不入,陈年的窃喜笃定下来,人倒宽容大方了,与周游的友谊忽觉纯粹坚固。

过几个月再去,周游笑嘻嘻汇报:营业时间改掉。这条街上人来吃面,都在酒后凌晨。所以上午关门,午后才开,和清醒世界反而行之。

哦。陈年点头。

那个开面馆的大叔—混酒吧的小姑娘们这样称呼他。八年,陈年在电话这边数指头。这八年周游快活极了,至少陈年如此认为。八年里周游捡了许许多多的姑娘,天可怜见,她们总能遇到负心汉,心碎了难免酒浇愁,灼了胃便跑去面馆救一救。两口面条下肚子,要么涌出泪水,要么吐了出来。这时一呛一抬眼,周游就出现了。

周游也没哪里好,只是不行骗。他对每一个,都是真心疼:傻姑娘啊。他柔声怪罪,可不越界劝诫,只悉心照顾。傻姑娘—姑娘得这一句就够了。醉在他这儿的姑娘,可没有真傻的。

周游赚翻了。陈年目瞪口呆。赚了闲,赚了店,赚了旁人不知多少段的露水情缘。每思及此,陈年目瞪口呆。

现在,这个便宜占尽的人要结婚了。

如果屋里某处有个摄像头,我们就能看见陈年的嘴角,一点一点浮出瘆人的微笑。他欣慰极了。总算等到了,这人生的陷阱他一直孤独地享用着,终于迎来伙伴,谢天谢地。

他抬起头,看见镜子里自己的笑脸。皱纹这件事,他也抢在周游前头。起先是眼底一条深纹,晕出三条浅的。不知什么时候,三条都挖实了,晕出了千百条浅的。一笑就争着跳出来,像眼底多了个眼睛,人上黏了个人。

周游也有,可又不一样。陈年那纹路是一刀刀刻的,周游的像是平白描画,不仅不显颓,反添精神,有青草一样的光。

也该到时候了。陈年闭上眼睛。

恭喜你,我真高兴。陈年由衷地说。他完全没想起问一句要娶的是哪位姑娘,他太不关心了。

电话结束,陈年的喜悦还在流淌着,毫无防备地接起了王麦的来电,那一瞬间他忘了将要杀掉她。

王麦

你在想我吗?王麦说。

和王麦将好未好的时候,有一天陈年吃过午饭,坐在办公室里清邮件。窗外起了一些风,天光扮成影子闯进屋里来,云在地上流。陈年一刻间迷了心窍,抓起电话问王麦:你是不是在想我。

嗯。王麦没有停顿,没有愕然,答得老老实实。

一切就从那会儿开始。这一句成了他们的问候语。你一定在想我吧?

我可不是在想你吗。陈年心想,我想你想到了末日呢。

周游要结婚了,陈年告诉王麦。

真不容易。王麦笑嘻嘻地评论。和谁?

陈年一怔,还真不知道:不管它,你吃饭没有?

没有,没胃口。王麦恢复了疲惫的语气。

这才是真相。陈年心想。喜悦是节日,疲惫是永恒的日常。

我看了个房子,你来找我吧,看过房子带你去吃饭。陈年说。他的计划被记起了。

王麦在电话那头惊笑起来,呈现出节日般的喜悦。

王麦没有朋友。本来有,有了陈年之后,就没了。先是因为恋爱,久不理人,有了疏远。再为这恋爱不可说,心里埋秘密,朋友总是看得出,便生隔膜。春去秋来,王麦身边只剩陈年一个人。

这之后,有了周游。

陈年把王麦带给周游看,心情是有些迫不及待的。这迫有几重:一,王麦是个错,是他经久正确的人生里头唯一一次错,这错谁能容?周游。二,王麦是件新,是周游的精彩生活里亦没有过,这其中的心思就杂了,有炫耀,有分享,有商量,有忐忑。三,王麦是个人,人要说话,陈年也是。可总是两人说话,无非你我,愈话愈狭。王麦先前的朋友掉光了,陈年也不愿意她身边尽是叽喳姑娘,再交新朋友,谁可信任呢?周游。

王麦喜欢周游,当他是个大孩子。她小周游十七岁,却乐意让着他。这也是陈年不懂的,从小到大都不懂—凭什么人人宠周游?

可是有了周游,陈年和王麦的世界敞然大了一半。吵了架,分头去找周游诉。想出门,能找周游一起玩。无聊看电视,也有材料博一笑:这人长得好像周游哎。

如果我们是陈年,我们认为王麦应该满意了:有情人有朋友,有饭吃有衣穿,有咸有甜,还怎样呢?

王麦偏不。

我饿呢。王麦向陈年描述她的苦。和你在一块儿,就一直饿着。饿三天给一顿好饭,好饭没吃完,就知道接着又是饿三天。

王麦眼圈儿红。

嗯,我懂。陈年赶紧把王麦搂怀里。

他不懂。他凭什么懂,他也苦哇。王麦要是饿的话,他就是撑。他仿佛一天吃六顿,太太三顿王麦三顿,他撑死了—你苦我也苦,难道不打平吗?

打不平。这世上谁的苦,也别想在外人身上找齐。一人苦,外人哭,苍生苦,佛陀度。可到底你苦不同我苦,我苦为你,你苦为谁呢?

陈年就不讲话了。他觉得王麦不讲良心,前后不一。他看不起莫名来去的亲热,莫名来去的仇恨。王麦时常宣布离开他:我恨你。陈年就点点头:嗯,你再想想。无动于衷得很,生生把王麦气哭。可是一哭,却好了,架子散了,恨化作怨,就上来搂他,咬他,手也不要分了。

这一回王麦怀孕,是意外,也是险棋。

先头及时发现了,本可以吃药去,深思一通,没有吃。爱走到这条路上,也存下一口气要赌。赢好,输也好,一拍两散,不留余孽。

王麦了解陈年,心如口唇,软糯没魂。不是不害人,是做不起坏人。做得主任做不得领袖,生得情欲担不起罪名。忍倒是很会忍,韧而不坚。

怎么爱上这样一个人?夜深时王麦偶尔数落自己。

从前王麦爱过谁呢,杨叔叔。杨叔叔是爸爸厂里的徒弟,常登门。拜师父提礼是规矩,不贵不重是风气。那会儿王麦刚上小学,杨叔叔提的都是给她的物件。文具盒,小发饰,皮本子,都是王麦的宝贝,只拿来摸,从不用的。

后来杨叔叔交了女朋友,也带来家里坐。一进门王麦就掉下脸,扭身回房间。爸爸严厉批评过,王麦不改正。再要批被妈拦住了:女儿长了女儿心,等她长。

之后王麦这一身,连同一颗心,都是为杨叔叔长的。总算读大学,成大人,暑假回来又置新衣服,做了头发,仔细备齐自己,再问起杨叔叔,才知道上月调离了。

王麦懵了:调去哪里?

爸爸毫无心肺:上海还是广州?没记住。

假期熬过去,王麦瘦成一条芹菜。

杨叔叔之后,王麦也恋爱。只还是不同。恋爱真容易,没等待,没相思,没沉疴,没岁月。说见就见到了,说散就散掉了。都像是假装的,像过家家的玩伴;又都像是可当真的,稍不慎,仿佛就要一辈子过下去了。王麦很害怕。

和陈年,第一次在王麦的小屋里。大愉的一瞬过去,王麦舌底漾起苦味,想要哭,硬憋着。

喘匀了气,陈年拍拍王麦,起身去倒水喝。王麦瞪着眼望天花板。

陈年倒水回来,王麦还在望。

好吗?陈年问她。

王麦点头。

怎么好?

就是……王麦先红了脸:就是一点点甜上去,然后轰一下就,甜开了。

特别甜。王麦说。

陈年搂过她:这么甜,过后要苦的。

王麦再憋不住,就哭了。

杨叔叔的事,王麦没对陈年提过,怕他想到错路去。据爸爸消息,杨叔叔已经离掉两次婚,不会再同谁结了。婚姻到底是什么?一嫁一娶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王麦急于亲眼去见。而况是和陈年,不会发生大冒险:陈年温润,陈年亲善,陈年有经验。

现在他们要有一个家了。

王麦踩进软皮鞋,挎上布袋出了门。陈年在等她,他们要去买个家。

陈年

后来,陈年记起自己就是在那个决定杀掉王麦的路口,挨了第一拳。事实上他也只记得这一拳。几个男人,三个还是四个?按着灯眼妇女的指认跨到他面前,旁边一个笑模笑样地瞧着他,像要开口说话,却不做商量地在他胸骨底下全力戳了一拳。

陈年觉得肚子里什么东西一下子碎了又胀了,眼前轰嗡一黑,瘫了下去。鼻子撞了地,可是那疼时有时无,身上踹的脚落的拳时有时无,眼前的彩斑时有时无,耳边凶狠的家乡话也时有时无。他不经打,不知过了多久,昏过去又醒来。脸上刺辣地疼,又奇怪地痒,王麦的头发垂在他脸上。

能走吗?王麦慌得哭不出来,一遍遍问他,能走吗?

是那个收钱的姑娘—陈年心里一动:周游要娶的,是他面馆里那个天天坐在收银台的苹果脸,一定是她。

看过了周游玩闹这许多年,却还要嫁。陈年心灰意冷:她懂他。

已经是傍晚了,路灯都亮了,衬出夜来。路灯无情啊。陈年撑着肿得高高的眼眶,看电光流淌。

他曾在傍晚见过一条江,夕阳投在江面上,仿佛投下的是星光。水面像极细的绸子,密滑光亮,浅浅漾着几条皱。远处慢行的客船,像绸面上的烫板,你以为它要来熨平细纹的,却不是。船行哪里,哪里就牵起新皱头。

本以为王麦是来熨平他的,却不是。陈年涌起了大悲恸,他比谁都累,比谁都委屈,他全身起了皱,却没有一个人要来熨平他,人人都要起浪。

“不离婚。”陈年抽抽嗒嗒哭起来,像个穷人家的小孩儿,朝妈妈要糖。

“噢,噢,不离婚,咱们不离婚。”王麦一下下抚着陈年的灰头发,像她就是妈妈。她知道这糖是没有的,也知道应是一定要应的。

路人膝节流摆,晚风送舞蚊虫,远处有警笛嚎叫,条条命都要发声,独是陈年的恳求没人听呢。

陈年觉得他的身体像一只抽扁的羊皮水袋,最后一滴也被那骑马人喝干净了。

一点天光也没有了,天黑透了。他合上眼睛,忽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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