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字:谢谢观赏。”周游说。

他说完以后迅速看向别处,两秒钟过去才将目光拉回,轻轻铺在众人脸上。他认为自己说得很好,以至于必须掩饰一下得意。

没有人评论。

王麦转向陈年:“陈老师,你想在墓碑上写什么?”

陈年轻轻弹着酒杯,心不在焉地:“不知道啊,咱们不让随便写吧?也不是烈士。实在不行就写个名儿吧,正反面儿都写上,好找。”

王麦扑哧一笑。

“您呢,您打算写什么?”周游想扑灭王麦的笑声,迅速向陈年旁边的女士发问。她穿一身黑色套裙,领口及颈,袖长过腕,和这酒吧格格不入。

女士眼睛一弯:“我呀,陈太太。”

她说着,一只手搭上桌面,握住陈年的手。大家馋笑起来。陈年心里吃惊,低头一笑,也握住她。他知道太太在看着他,在释放怎样的盈盈目光。他没回头。

王麦也吃一惊,抿口一笑,替她不值。

“王麦,”陈太太点了名,“你想好了吗,你的墓碑写点儿什么呢?”

陈太太像一只微波炉,努力给脸上冷掉的笑容加温。

王麦心里的同情消失掉,故作抱歉地笑笑:“哎呀,没想好。死离我还远着呢。”

“嗯,”周游点头大赞,“死是不必急的事。墓志铭也是。”

接着大家聊起日渐稀贵的墓地,几位先生面露骄傲地透露,已经买下几处。仿佛一个土坑还不够他去死的。王麦打起了呵欠,从包里抽出小梳子去了卫生间。她一困就要梳头。

从卫生间走出来,陈年站在门口。见王麦出来,顺着她一起往回走。

“你没必要不给她面子。”陈年嗔笑着,打着商量说。

王麦一挑眉毛:“你也没必要这会儿跟出来。”

“我是出来抽烟的。”

“那你去啊。”王麦站住不走了。

“你跟周游,”陈年抽出一根烟,磕打着,“谈着呢?”

“陈老师,”王麦看着他,“我觉得我们俩做朋友挺好的,自己不麻烦,家里人也放心。你觉得呢?”

“是啊,我觉得是啊。”陈年撑着眼眶,“是”字咬得很重。

“那就行。”王麦噔噔几步走了。

陈年抽好烟回来,里头正准备散。陈太太斜眼瞥着陈年放在桌上的手机,像小女孩盯妈妈的高跟鞋,想拿又怕挨骂。

周游给王麦披上外套,又拎起她的包。王麦一伸手:“给我吧。”

周游还了她,当着人,脸上讪笑:“里头有什么呀?”

王麦转身往外走:“什么也没有。”

半个多月之前,陈年约王麦去看戏,临头家事缠身,没去成。抽出半个身儿打电话道歉时候,王麦已经到了剧场门口。

“没事儿我自己看吧。不白来。你忙你的。”王麦没显出生气,等于没领陈年的歉。

王麦看完戏,观众席里碰上了熟人,熟人认识台上的,拉拉杂杂十几个人去吃了宵夜。周游就是那台上的男二号。

过了午夜,人心就沸。周游握瓶酒,挤到王麦脸前:“你感觉我演得行吗?”

王麦笑呛了,一口啤酒从鼻子里喷出一小半儿。

“我觉得不行你就不演了吗?”

“你要觉得不行,我改啊。”周游见王麦笑,长了自信。

“就先这样儿吧,不用大改。”王麦笑着说。

“那以后我给你留票,你多看两场,盯着我点儿。感觉不行了你就站起来就走。”周游开始滑了。

“那你是演戏啊,还是看我啊?”

“你在不在我不用看,我能感觉到。”周游说着,自己闭上眼睛,来抓王麦的手。

周游长了一张漂亮脸。漂亮男孩做这样的事,有时更使人讨厌。可是周游的漂亮很规矩,仿佛被严格的纪律束缚着,五官周正齐整,哪一样单拿出来也不出格儿。他一直演男二号,身上既有演员的高傲自负,也有男二号的卑微谨慎。

王麦的手就被他抓去,整晚握着。

握就握吧。王麦想。

走出酒吧门口,周游拉开车门,喊王麦。

王麦愣了一下,问他:“谁开?”

“我开啊。”

“你怎么开?”

“两杯酒没事儿。”

王麦没耐心了,转头伸手拦出租。

陈太太的司机开来了车。太太一手拉开门,半个人倚在陈年身上,远远朝王麦笑:“我们送你吧?”

“不用不用,”周游截住王麦的话,跑去伸手拉她,“我叫代驾,王麦你等我叫个代驾。”

王麦没说话。她面无表情地看了陈年一眼,看到一张同样面无表情的脸。

王麦提出先送她回家,困了。当着代驾,周游没坚持。到家洗漱一通,正要睡,陈年来了电话。

“到家了吗?”

“到了。你呢?”王麦往床上一倒。

“我也到了。”

王麦一迟疑:“你们家挺大呀。”

陈年笑:“把我送回家,司机直接送她去机场了,明天上海有会。”

“你不用去?”

“我不用去。她们谈钱的事儿,我不管。”

陈太太开着一家影视公司,只用一个编剧,就是陈年。王麦在一次剧本会上认识他,当时她新入行,并不知陈年家里有太太,也不知那董事长就是陈太太。知道的时候自然已经晚了—有过了五六次约会。再见面竟不好意思问,因为心里没计划。又捱过半个多月,怒气几乎消没了,好奇愈长愈大,才终于问:“你结婚了?”

陈年抓头皮,咧着嘴很久,才开口。

“是这样。一开始我以为你知道,后来才发现你好像不知道,但我也不确定,但我也不敢问。你说都那样儿了才问,太浑了显得。”

王麦憋着:“显得?”

“是,不是显得,就是浑。”

陈年很丧气。

“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王麦眯着眼问陈年。

“合作,合作的关系。”陈年说。

电话里王麦半天没吭声,陈年也停着,停半天问了一句:“我过去吧?”

王麦慢慢坐起身:“你干什么来?”

“你家里有酒吗?”

“没酒。”

“那我给你送点儿酒。”陈年挂了电话。

听见敲门声,王麦先关了卧室灯,又关上卧室门,一路打开客厅各处灯,又四处观察半天,才开了大门。

陈年进门,不看王麦,巡视两圈儿:“写戏呢?”

“没有。”

“那干吗呢?”

“准备睡了。”

“那还行。”陈年还挺满意。

王麦站着看他:“酒呢?”

“你喝酒干什么?”陈年很奇怪,“别喝酒。”

陈年自己找地儿坐下。王麦还站着。

“周游他们那戏好看吗?”他歪头看着她,“欸你坐呀?”

“陈年你到底想干什么呢?”王麦焦着眼睛望他。

“我先问问你想干什么。就让你自己去看了那么一场戏,就捡个演员回来好上了,你就那么急不可耐吗?”

王麦的心脏重重跳起来,咣咣咣地擂胸腔。

陈年开始抽烟。

“再说他也不是主角啊!”陈年猛吸几口,恨恨地掐灭。

“你那古装写完了吗?”王麦拉把椅子坐在他对面。

“没有。先放下了。这两天谈一个抗战。陈年梗着脖子。”

“不是不写抗战么?”

“我爱写什么写什么!”

“你小点儿声儿。”王麦竖眉毛。“几点了都。”

“我告诉你年轻没什么可得意的。”陈年往后一倒,横着嘴。

“我怎么得意了?”

“你是没得意。你替别人得意,更不知好歹。”

王麦不说话。

“倒是生冷不忌,来者不拒,有一个收一个。现在姑娘都怎么了?你说起来不也是个编剧么,没见过演员是怎么着?看人脸长得好,想繁衍了?家里点头了吗?让你找戏子吗?”

王麦起身往出走。

“不用倒水,我不渴!”陈年坐沙发上挥舞双臂。

王麦取了个东西回来,递给陈年。一面小圆镜子。

陈年瞧一眼,手伸出去又往回撤,不接:“干什么?讽刺我。”

王麦坐下,认真地:“陈年你爱上我了吗?”

“啊?”陈年好像没听懂。

“你爱上我了吗?”

陈年回过神来:“想得美。”

“那这件事儿对你来说没什么难的。周游不重要,我也不重要。你有自己的日子过,这个重要。”王麦轻轻吐字,像个幼儿园阿姨。

“那我要是爱你呢?”陈年突然问。

“啊?”这下王麦没听懂。

陈年看着她,不重复。

王麦怔了半天,缓好了才开口:“你不能爱。你不行。”

“怎么就不行了?”

“你结婚了!行吗?就这一条,还不够吗?”王麦也大声儿了。

陈年展肩往后一靠,仿佛占据了有利地形:“总算说实话了。这么多天陈老师陈老师叫着,装客气、演懂事儿,是不是就为激这么一下儿?看戏那天我是真有事儿,但凡能走开我能不去么?我能放心把你搁男演员堆儿里么?事实证明了有些人就是不值得信任!”

王麦目瞪口呆望着他。

“但是王麦,”陈年恳切起来,“你生气我也很理解。可你犯不着利用别人翘杆子啊。人家好好儿一个年轻人,人家是无辜的。”

王麦腾地站起来:“陈年,你再这么说话我就撵你了。”

“我说得对是不对?”

“不对!我跟周游之间为什么开始、有没有以后,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没人天天琢磨你,除了你们家合作伙伴。你太自大了。你吓着我了。”

“你看,你连指责都不单纯,你还是有抱怨。”陈年见缝插针。

“你回家吧,行不行?”王麦瞪着眼睛,直喘气。

“我刚进门儿多一会儿,哪有这么招待客人的。我不回。”陈年又点起一根烟。

王麦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打开了窗。风进来了,风是活物,逗着烟尾的火光。王麦看着对面的楼群,意识到房间大亮。她想了想,走去墙边关掉了顶灯。

“对不起。”

暗下来之后,陈年有了影子。他低着头,对着自己的影子,向王麦道歉:“你没错,我嫉妒,失心疯,对不起。”

王麦眼瞧着窗外,心里轻叹一口气:完了。

“我看出来了。”周游话里没带一点情绪。他不是冷静,是连试图冷静都没有。

演员都这样儿吗?王麦有点儿意外。周游如此反应,让她觉得自己的不安惶恐非常可笑。

“所以……”王麦仍然必须歉疚。

“你可千万别道歉。”周游奇怪地自信起来。

“哦。行。”王麦笑笑。

“可是我觉得你不该。”周游直视王麦。

“当然,”王麦表示同意他,“这种事儿,我知道……”

“我不信。”周游打断她。

“不信什么?”

“不信你也觉得‘当然’。”

“哦是么。”王麦低下眼睛摆弄杯里的勺子,她觉得周游即将说蠢话。

“我不知道你有多爱他,但应该不是非他不可吧。估计他也是,不然你们俩早不是现在这样儿。对不起啊,不是想惹你生气。”

王麦不说话。

“我的感觉是,”周游接着说,“对你来说,不是这个人非爱不可,而是这样的困难,非克服不可。”

“我没想逼他离婚。”王麦抬起头。

“不是,我没表达清楚—我知道,你没想解决问题,”周游思考着,“我的感觉是,你想要和这个困难共生。”

王麦呆住了一秒,迅速笑起来。是自我保护的笑。

周游看着她,却不和她一起笑。

“不是一定要这样的。”周游说。

王麦不再遮了,慢慢让脸僵掉。

“王麦我是喜欢你,”周游说,“可是刚才这些话,不是为自己说的。”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呢?”王麦慢半拍。

“我啊,”周游一咧嘴,“我演男二号的嘛。”

这时候,他们俩才一起笑了。

“王麦你能不能动作快点儿。”陈年拎着王麦的包和外套,万般无奈地跨着腿坐在床角。

王麦在卫生间里跺跺脚,表示听见了。她在贴着镜子化妆。女人真奇怪,明明在给眉眼上妆,嘴却不能讲话。

王麦终于跑出来,捧着几个妆盒子。陈年撑开包口,王麦一股脑扔进去。

“房卡?”王麦一边穿鞋一边问。

陈年赶快在桌上找,发现两张:“哪张是你的?”

“我的是……”王麦闭眼想,“十六层好像是,二十层是你的。”

“1602。”陈年选出一张塞王麦手里。

他们来上海参加一个剧本会,在酒店住七八天。原本计划是安全起见:王麦夜里过来陈年屋,白天各过各的。结果没有执行成功。王麦一直住在陈年这儿,自己的房间根本没动过。

这会儿已经准备回程,剧组的车等在楼下,送他们去机场。王麦先回房间取行李,取好还要退房,其他人已经等在大堂了。陈年尽力克制着不耐烦,他非常讨厌人迟到。

“我去了!”王麦打开门,回身儿擎着脖子望陈年。

陈年赶紧几步跑过来,亲她一口。

“嗯?!”王麦一瞪眼睛,意思是亲得不诚心。

“哎呀。”陈年知道说什么也没用,迅速调整心态,重亲一遍。

“嗯。”王麦笑眯眯,终于满意地走了。

王麦甜甜地走在十六层的走廊上,远远看见房门口站着一个人。走近几步,蓦然看清楚了:陈太太。

两人距离还有十几米。王麦不能停下不走—她真的闪过这个念头,逃回去,逃回陈年房间去。可是不行。她知道。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停下不走。

“陈总。”王麦这样称呼她。

“剧本怎么样?”陈太太问这个。

“差不多。”王麦准备着自己。

“有另外一个戏。”陈太太掏出几张纸,“大纲已经出一版了,你看看。”

“这是……”王麦本能接过来。纸上的字她一个也读不进去。

“你可以接这个戏。”陈太太两手挽在身前。

“那现在这个……”

“有别人。现在这个戏有别人写,不用你。”

王麦懂了。她的脸烧得发烫。

“好吧?”陈太太拍拍她,“那就这样。我去楼上跟陈年打个招呼。”

陈太太转身走远。王麦连抬起头看看她背影的勇气都没有。

王麦打开门,一捆巨大的花比周游先闯进来。

王麦不禁皱眉,朝后一躲:“又什么日子呀?”

周游从花后头闪出来:“一年啊。”

“什么一年?”

“我们俩,认识一年,看戏那天,忘啦?”

“行行行。”王麦无奈地笑,可总归是在笑的。

周游隔着花来吻她,花好大,王麦凑身过去,压在一朵蕊上。她不怜花,压了花,心里生出些挤碎了日子的痛快。

“出去吃饭吗?我换衣服。”王麦虚捧着花,搁进厨房。周游隔三岔五拿花来,她一直没置花瓶。

“不用换,你穿这个就好看。”周游揽着她的腰,脚下蹭来蹭去地随着她走。

“不行,得换。你坐下,去。”王麦钳开周游的手,自己进卧室。

“你听说了吗?”周游在外面沙发上坐下,远远地问王麦。声音并不高。

“什么呀?”王麦正张开了胳膊从头顶往下套裙子。

“陈年离婚。”

“哦是吗?”

王麦迅速接住了。没有愣住,没有空白,没有停顿哪怕一个小小念头的时间。她把裙摆轻轻拉到底,挪平腰线,拂去褶皱,拉开床边的小匣子,选一根金色的细项链,抬手拴扣,准准地一下就扣住。穿那双白色的小皮鞋,她心里想。一切都被安排稳妥,一切如常。她自然能够有条不紊地做事情,她的骨头、肌肉、呼吸和神色,无一有异常,无一不健康。她走出卧室,利落地站在周游眼前。周游看到一个毫发未伤的王麦,而王麦看到自己的灵魂出了窍,轻盈敏捷,越飘越高,它决定离开这个自如健康的王麦,独自受苦去。王麦的身体陡然沉重下来,她空空望了高处一眼,知道那里有些东西她没有抓住。

周游的表情还停在前一个话题上,看上去仍然有些信息要分享。

“你听谁说的?”王麦笑盈盈地问他。

“一个制片人。”周游掏出烟点上。他开始抽烟了。他的舞台之路未有起色,迟迟没有演到男一号,打算去演电视剧。

“真能折腾。”王麦投入地皱起眉头,仿佛对陈年的决定很不满。“走吧,咱吃饭去吧。”

“王麦。”周游想拉王麦的手,没拉到。

“怎么啦?”王麦走近他,把手交给他,“我没事儿啊。”

“王麦我爱你。”周游忽然大声说。

“怎么啦这是。”王麦惊笑起来。

周游顿了一顿:“我想跟你结婚。”

王麦不笑了。

“结婚不会怎么样的。”周游说。

“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周游说。

“我不是着急结婚,我就是想和你结婚。”周游说。

“现在这样也好,谈恋爱也好,特别好,可是越好我越急,不知道怎么办,想娶你。”周游说。

“我娶你你看行吗,我想好几天了,不敢说,也没准备戒指……要不今天当没说,我明天拿戒指重说。”周游说。

“有一个啊。”王麦忽然开口。

“什么?”周游有点儿愣。

“有一个,戒指。”

王麦进屋抽开小匣子,拿了个小银戒指出来。这是他们去云南,路边随意买的。王麦挑好,周游付的钱。

周游脸红起来,像果冻。王麦的心也咚咚跳。

“你给我戴。”王麦站在周游面前,伸出手。

周游磕磕绊绊地把那小圈儿套在王麦指头上,喉头底下什么东西一涌一涌,想吐。

王麦抱住周游,把那颗年轻的脑袋搂进自己怀里。

周游的耳朵紧紧贴在王麦的肚子上,听见她轰隆轰隆的脉搏声。

他们这样抱着,好久,王麦轻轻说行了吗,吃饭去吧。

等会儿。周游说。等会儿。

陈年的样子变了。头发精短,高颧扁腮,眼窝泛着暗青,竟还戴了眼镜。

王麦吃惊地看着他,觉得此人是骗子,声称自己是陈年。

“来了!坐坐坐坐。”陈年见他们进门,热络地打招呼,“服务员,加两杯茶。”

服务员进了包间来,摆椅子上茶水,扫见陈年面前,烟灰弹在小碟里,烟头已经垒小山,白他一眼,并未斥责,出去了。

周游和其他人寒暄着坐下,抽两张纸巾,擦王麦面前的碗。

王麦把他手按下。

这段时间,周游谈了一部电视剧去演,编剧偏偏是陈年。

起先并没有偏偏。起先编剧另有人,一稿一稿改,到底改怒了,不干了。陈年离掉了婚,要吃饭,愿意接着改。

起先演员也另有人,比周游年纪轻,正经是个小明星。本来答应这个戏,已算给面子。结果剧本迟迟不定稿,拍摄迟迟不动工。小明星等不起,也不干了。漏给周游捡去了。

两人都是接盘的,关于对方,听说也就听说了,谁也挑剔不起谁。今天是导演攒的局,为的是编剧和演员见见面,找找意思。馆子也是导演定的,原话:都普通人,吃个家常菜得了。

周游邀请王麦一起去。王麦很难说不去。依她,自然不想去。但周游先提了,不去仿佛是心里还有事儿;也恐怕周游是试探她,痛快答应亦仿佛是还有事儿。琢磨半天,两害相权,不如去。

“周游,”导演看着王麦笑,“快办了吧?日子定了吗?”

王麦感觉到陈年的目光射在她的指头上,她真切地感到一阵灼热。

那天之后,她和周游去买了一对戒指,还是银的。周游不是穷孩子,小颗钻戒是可以买的。可王麦不要—周游小她两岁,钻戒使她显得老。她真正是这样想的。

周游—王麦已经几次发现—在场合里比在她面前稳重得多,他把手掌放在王麦的肩下,轻抚着,微笑着:“没定呢,听她的。”

王麦的舌底漾起一汪苦味,伸手抓杯喝了口水。她有点儿后悔,不如不来。

制片起身关了包间的门,打开窗,递烟过来:“周游抽烟吧?”

“不不不,”周游摆手,对着王麦笑,“最近准备,不抽了。”

王麦一惊。

“哟!”大家乐,夸张地喜不自胜,像眼见一对儿大猩猩解开了高等数学题,简直要鼓掌。

王麦按不住胸前起伏,破罐破摔,借了周游的主意,抬手在鼻子底下扇两下,笑笑:“出去透透气。”站起来走了。

她站在饭馆门口,打定主意不再进去,但也不能一走了之。有人出来了,当然是陈年。也有可能是周游,当然有可能,但这一次是陈年。

陈年与她并排站,点烟。

王麦偏过头,瞪眼看他。

陈年赶快灭了火,烟从嘴里抽出来,忍不住笑:“真有了?不可能吧。”

王麦一下子也笑了:“唉。”叹气。

“够快的呀。”陈年赞许地看着王麦。

“你不也是嘛。”王麦不看他,看马路。

“我?我不快,我太慢了。”陈年自言自语似的。

“怎么就离了呢?”王麦忽然回过头,仔细看陈年。她的确好奇。

陈年又开始笑,边想边笑,停不下来,十分馋人。你不知道这个男人到底在想什么,可是你知道他心里在想的那些东西,一定好笑透了。

这笑太久了,王麦已经觉得自己不被尊重,她皱眉望着他。

“无从说起,”陈年趁着一口气的间隙,努力好好说话,“真的,到了这一步,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而且,这件事儿在于—非离不可吗?也不是。都行。怎么样都行。王麦我告诉你,就是这样,到了最后就是这样,怎么样都行。”

王麦无言以对。

“还有,”陈年低下头,“向你道歉。”

“那天,她过来,我也走不了。后来,嗯……”陈年说,“就是,对不起吧。”

“那天”就是在上海那天。王麦烧着脸,拿着行李,退过房,坐进大巴车。她扒着窗玻璃切切望着,多么想马上看见陈年,又害怕看见他身边血统高贵的陈太太。她希望见到陈年独自从酒店里跑出来,奔上车,和她一起回北京,告诉她他再不要从前那个家了,不要了。她知道这希望邪恶又渺茫可是她希望,那一刻她曾经这样希望。

不过陈年不给。陈年陪太太留在了上海。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所幸在分别前,陈年算是好好吻过她一次的。

陈年道过歉,面带希冀地看王麦。

王麦的眼睛,柔柔地望着他,望他的嘴巴,眉毛,耳朵,头发。

“原谅我吗?”陈年轻快地问。

“不啊,”王麦笑着摇头,“陈年,你懦弱极了。”

她说完,走出几步,走到人行的街道上,和三三两两的路人一起走起来,就那样走远了。

很久以后,王麦才发现,就是从那天开始,她变得强韧一些。她在责怪过陈年懦弱之后,再不好意思谅解自己,也不好意思懦弱下去。比如今天傍晚,天空泼下暴雨,她仍然按照约定去了相馆,取回那张俗不可耐的巨幅合照。

“嫂子,”周游的小助理这样喊她,“我给你拿去吧。”

“不用,这两天没事儿你就放假吧。”王麦去工作室开回周游的车,腾空后座的位置。

周游在欧洲。大概是托陈年的福,第一部剧就火起来。这两年接连拍了三五部,部部都算不错。新接了电影,要取几城欧洲景,欢天喜地就去了。王麦在赶一个剧本,仿佛是为着这个原因,没有收到周游的同行邀请。

停车场积了水。王麦提着裤子,拖着大相框进了家门。

她扎好头发,关紧四处的窗,收起晾干的衣服,擦干净玄关地板,从兜里掏出那颗宝石扣子,脱下衣裤扔进洗衣机,泡好一杯茶,打开电脑,坐在桌前。

宝石是水蓝色的,相当漂亮。周游上部戏合作的女演员有一件白衬衫,衬衫的扣子就是这样。她应该很喜欢那衬衫,老要穿。剧组聚餐穿,领奖穿,逛街穿,采访穿,给周游发来的照片也穿。后来倒不见穿了,不知道掉下这颗是身上第几颗,想来这扣子一定很难配。

天下之大呀,王麦偏要在后座底下捡到它。

王麦打开电脑文档,琢磨起来。天天挨着催,剧本今晚必须结局了。不然就死个人吧。死没什么了不起的。

王麦想起陈年说:到了最后就是这样,怎么样都行。

王麦想起周游说: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

王麦定定心,喝下一口茶,忽然笑了出来:谁甘心总去演配角呢?剧集那么长,舞台那么大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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