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春天一样

秋天是从大前天开始的。太阳下垂眼帘,深鞠一躬,倒后一步。天就高了一些,地也大了一些,万物变小一些,不再拥挤不堪。世界亦宁静一些,人声、虫鸟声、车马声、电力和雾气声、汗水与怒骂声都降去几格。秋天的新生是风。新秋里的风羸弱稚嫩,没气候也没形状,一片叶也卷不起,只顾散淡地漂,像海面泡沫。人的前额和鼻尖不再突然发烫,鼻腔里开始游入一丝凛凉之气,可是人不察觉。

基本上,人什么都不察觉。

陈年重重地蹍着地往前走,每隔一小段路就深吸一大口气。这城市正在变凉,他和多数人一样没发现,他燥热得很。

从家里走到约定的地点大约需要三十或四十五分钟,陈年出门前算好了时间,可是行至半途他发现自己忘记了究竟何时出门。他一直看表,但由于丧失了原点,导致任务进度无法计算。

这不重要。陈年安抚自己。迟到或早到都不重要,我们需要一个良好的开端,但谁也不知道迟到或早到哪一个更为良好。所以我们只需要设定一个基调,然后见机行事。

陈年说的我们,就指他自己。

透过令人厌烦的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非要令所有人一览无余的巨大落地玻璃窗,陈年看见王麦已经坐在咖啡馆里,与此同时街头的一把树叶高高坠下,不轻也不重地砸在陈年头上使他浑身一惊。他低头看,发现那把凶叶油绿健康,甚至没有一片变黄。他恼怒地撤回身体,在王麦看不见的墙角急切地定了定神,随后大步流星走进店内。陈年为这次见面设定的基调是欣慰,他决定在每一个动作神情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里都表现出欣慰。他需要王麦看见他的出场,这出场由于欣慰就必须大步流星。

愚蠢的服务员拦住了他:先生几位?

他没有放慢步速,只是抬抬下巴,用眼神示意他的同伴已经入座。他仍然大步流星。

特别不凑巧,另一名愚蠢服务员来到王麦桌边,弯腰给她添水,恰好挡住了大步流星的陈年。

陈年一阵沮丧,他的出场失败了。历史总这样,有多少精心策划和暗暗努力不为人知。

“嗨!”王麦抬起头看见陈年站在面前,迅速露出笑容,一脸欣慰。

来多久啦?陈年本来想问但是没有。最初的几句话很重要。如果他们以无意义的寒暄开始那么就会以无意义的祝福结束。不这样。陈年继续决定。

愚蠢的服务员为陈年倒了一杯水,满满一大杯,几乎要溢出来。等她走远,陈年才开始说话。

“怎么样?气色挺好。”陈年笑吟吟地看着王麦。她穿一条青蓝色的束胸长裙,没有收腰。头发松松地绑着,面色似乎比从前白。陈年看不出她身材的变化。他觉得她不一样了,但没法确定是胖了还是瘦了。

“好吗?昨晚没睡好。”王麦挺高兴地笑了笑,拿手往耳朵后面别头发。

并没有头发掉下来。

为什么没睡好?陈年想。是一个人辗转反侧还是两个人大汗淋漓?要接住她问下去吗?她希望我追问吗?这是一个阴谋吗?还是一次示好?

不行了。陈年思索太久,时机错过,来不及问了。

“我带了,”王麦侧身翻包,好像比陈年更急于抹去对话中的空白,“这个。”

陈年接过那几张纸,和王麦手里的笔:“其实没必要。”

“也不麻烦,”王麦说,“就签个字。”

陈年直接捻开最后一页,边写边说:“你还没签?”

王麦顿一下:“你签完我就签。你不看一眼?”

陈年:“看什么,有变化吗?”

“我现在,”王麦又顿一下,“两个人住。”

“哦。”陈年没停笔,也没抬头。“那没事儿。”

“房租我转你卡里。”

“不用。”陈年突然抬头盯着王麦,吐字硬梆梆。

“不好,”王麦又笑了,“不能白住,这是房客应尽的义务。”

陈年感到一阵无聊。第一个回合走完他毫无疑问输了且竟无心再战。

“随便你。”他说。

服务员端来了王麦的咖啡,她的肘臂和面孔一样热情带动着液体不断从杯沿漾出,落桌之后咖啡杯迅速在白桌布上留下棕色圆染。王麦相当宽容,马上低头啜了一小口,而实际上咖啡并没有那么满。

她觉得她赢了,她觉得她赢了?!陈年愤然冷静下来。

“噢,你还没点吧?”王麦愈加友好,放眼替他寻找服务员。

“不用了。就这事儿吧?没别的了吧?”陈年相当随意地问道。

“你要走了?”

“差不多了吧。”

“我还想问你……”

“什么?”陈年把胳膊架上桌,直视王麦。

“阿姨,身体好吧?”

“还行,可以,挺好。”陈年撤回身。

“嗯。”王麦好像没储备了。

“你怎么样?”陈年关切地问。

“就还是,睡眠不好。”

“还熬夜?”

“不是熬夜,是失眠。”

“你意志太不坚强。有什么睡不着的。”

“就从那天以后,一到晚上就……”王麦皱眉。

来了。陈年心想。

“嗯,”他点点头,紧抿着嘴,“还是因为那天晚上。”

“对。”王麦的脸涨红起来,陈年几乎能看出她脖子上的皮肤底下动脉搏动。

“现在两个人住了也好,你胆子太小。”

“这不是胆量大小的问题,陈年,幸亏阳台通着,隔壁又没睡,不然他真撬门进来了怎么办?”

“你做得对啊。我又没批评你,你做得都对。你叫邻居、报警、打110、找住得近的朋友,都比找我快。”

“我问个问题行么?”

“你说。”

“那天晚上你到底干吗去了?”

“我都忘了,但我确实是有事儿。”

“几点办完的?办一夜?”

“没有,几点完的我忘了但确实挺晚的。”

“完事儿就回家睡觉了?”

“我累了我回家睡觉怎么了?我中间打电话问你情况了,你说邻居出来了,砸门那人走了。那事儿都解决了我回家睡觉怎么了?”

“你就没想想我有多害怕?”

“你也没想过我有多累。算了咱不提这事儿了行吗?房子你住吧,我不愿意收你钱。说好了分手就别再纠缠之前的不愉快了。过去好几个月了你也不错我也不错不挺好的么,根本就没必要签合同。你要给我钱你就别住,自己找收钱的地儿住去。”

王麦死死盯着陈年,不说话。

“服务员!”陈年突然招手,“咖啡!”

服务员拿着菜单往这儿走,陈年朝她喊:“不用给我看,什么都行。”

王麦朝她指指自己的杯子。服务员一点头回吧台了。

“你怎这么爱急?”王麦拧着眉毛问陈年。

“王麦我对你不好吗?”陈年把胸口向王麦倾去。

“你指哪个方面?”王麦搅着咖啡喝了一口。

“哪个方面?”陈年笑了一声,“哪个方面?算了,不聊了。”

“洗衣机不漏水了,”王麦说,“我找了工人修好了。”

“我之前已经修好一半儿了。”陈年面无表情。

陈年脑袋里出现一场画面:一个人从山坡上滚下。他是停不下来的,他一直向山下滚去,途中他不断撞上树干、矮枝和石头,他的身体不断被击打,一直滚下去。他要滚到山脚下才会停下来,他一停下来就会感到疼然后死去。

“自己在家的时候别叫工人来。”陈年仍然面无表情。

王麦低着头眨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说:“我妈在。”

“什么时候来的?”

“这几天刚来。”

“来干什么?”

“来看看我。”王麦的右手抚上小腹。

陈年的喉咙一阵干涩。他回头望吧台,咖啡呢。

“王麦,”陈年的食指轻轻敲桌面,“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你指什么?”王麦表现出疑惑。

“不指什么。”陈年觉得厌恶。王麦从来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她左躲右闪,作出受害者的姿态,瞪着两只受害者的大眼睛,饰演林中小鹿,逼人软弱,逼人同情,逼人羞愧歉疚,逼人觉得自己不是人。

“我抽根烟。”陈年起身就走。

陈年裹住烟嘴,大口猛吸,他眼前有一只麻雀,他就盯着看。他很少看见鸟,麻雀是很多的,可他很少看见。麻雀太小了,还贼头贼脑,小脑袋一缩一缩,真见不得人。也不做别的,只是啄地,一下一下啄,也不知啄到啄不到什么。陈年想起大学时他在乐队里唱歌,间奏起鼓的时候,他就这样对着空气磕头,觉着自己帅得不行。陈年歌唱得挺好,台上样子也好,也有经纪人假模假式来挑他,他也热热闹闹与人来去。许多年后陈年没有成为一名歌手,陈年成为了一名编剧。其中的为什么陈年已经忘记了,又仿佛根本没有为什么,陈年又想起那人从山坡上滚下,有时他撞上树木有时撞上块石头,并没有为什么。

不到四点钟,天光暗下来。陈年嗅到一丝炊烟味。他咳嗽两声,仔细再吸气,深深灌进鼻腔里,又像是青草,像去年春天的味道。去年春天他开始谈恋爱,他谈得好极了,足够令此刻的他羡慕不已。可是他发现了,好就是不好,彼时好就是此时不好,这一眼好就是下一眼不好。陈年发现了人的问题,人的问题不是无能,是无知。人总一无所知。

陈年转回头,看玻璃墙里头。愚蠢服务员在和王麦进行一场对话。她们俩同时抬头向外看,陈年下意识地挪走了目光,随即又迎上。服务员的眼睛追着他,她向门口走去,向他走来。

“先生,”服务员说,“您点的咖啡也是无因的吗?”

陈年没懂,不说话。

“您刚才下的单,”服务员进一步说明,“和那位小姐是一样的,她要的是无因拿铁,您也要无因的吗?”

“我的咖啡还没好?”陈年要瞪眼睛了。

“我跟您确认一下,”服务员不屈不挠,“您是也要不含咖啡因的拿铁吗?您朋友让我来问一下,是不是要和她一样的。”

陈年在心里冷笑,无聊透顶。

那天晚上他到底去做了什么?他没撒谎,他真的忘了。他记得自己疲惫焦躁,他其实有可能哪儿都没去,整晚躺在家里,看一部电影。如果当时他便知晓躺在家里的后果,未必会做不同的选择。可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说到底,无知。

“我不要了。”陈年说。

他扔了烟头脚尖一蹍,大步流星向路口走去。从这个路口一直向北,他就能回家。西边飞着几缕橘色的霞,他不忍心看。他开始观察一棵棵树,几乎没有一片树叶已经变黄。黄昏和清晨一样年幼,秋天只仿佛婴儿穿上西装,像模像样却一击即溃,和春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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