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这件儿?”

眼看着临出门,王麦才从衣柜里拎出那件新大衣,重呢的,靛蓝色。拎在手里远远问陈年,未敢直接往他肩上套。

陈年想想,不要:“还穿这个吧。”

还套上那件旧袄,已穿了六七年的。

两个人去和朋友们吃饭,陈年的许多年的朋友。他们和陈年一样,比王麦长半辈。陈年身边的人和物,个个都比王麦久。

这个饭吃在冬天,两人心里都起寒战。忧虑和紧张又都是各自的,不在同一战线。这一次要是吃不好,王麦是得不到,陈年是失去了。

怕要喝酒,没有开车。当着师傅,两人都没有开口的底气,也忘了相互勉励。

王麦还是想商议,半天问:谁谁来吗?

陈年一点头:来。

拐上一条街,王麦又问:那谁谁也来?

陈年:嗯。

就算商议过了。

陈年的婚已离了几个月,真正的知情人只有陈年,里头的各项难处也只磨砺他一个人。王麦知道得最少。陈年最不对她讲,她也最不问。

但她还是知道。怎么样提出了,怎么样卡住,怎样收到蜂拥而来的问讯,怎样险些退回去,又怎样不抱希望地办成了。这些她从陈年的脸上知道,从他电话里的气息声知道,从他几次欲言又止的谈话里,和一次长达九天的沉默消失。那几个月是谜一样的暗境,令人越来越看不见。直到最后,陈年来到她家里,痛哭一气之后就瘫睡一天。王麦明白结果有了,也明白谁都没有欢喜的资格。她就坐在床边,隔两小时去热一餐饭,同从前一样地,等他。

到了地方,是一间很大的淮扬菜馆。赤红赤金,灯笼不相干地悬在顶上,木头椅背有一人高。一共该有十几位,陈年和王麦到的时候,才只来了两个人。矮个儿的一见陈年,先上来说起一件事,从前探讨过的,眼下有了新进展。两人都没关注王麦,任她自己坐,自己倒水,安置衣服。不知是大方轻蔑,还是暗中关怀。

没一会儿又来几位,其中有女性,便亲亲热热坐在王麦另一边,说些天冷啊,堵车啊,毛线帽子很必要之类的交际话。陈年那边谈着话,朝这头不断看着。王麦笑回他一个眼神,意思是松一口气:还不必交代我是谁。

人大致齐了,呼唤服务员点起菜来。“给他给他!”菜单按大家的意愿交到一个浓黑眉毛手里。

“那,先做鱼嘛。”黑眉毛嘿嘿笑,合着菜本儿,空口点了几道,又翻开,指着:这个,这个这个,和这个。又合上,交代几道时令,吩咐了做法。服务员一一记,下去了又回来,说今天擅做面的师傅在,问几位要不要。大伙儿笑起来,说要。等服务员走了,猜是谁的面子。陈年说嗨,谁点菜谁的面子嘛,让厨房瞧出来了。大伙儿又笑。

笑里头陈年偏头看王麦一眼,王麦心里一咚咚,知道是要到她了,捋头发。

“今天是,头回见吧。我介绍一下,这是王麦。”陈年承着这欢快的余势说。

余势一下儿凉了。耳边白了几秒,黑眉毛一惊似的:“也没问你有什么忌口,我这儿一气儿都点了。有不合适的吗?”

王麦忙摆手,嗓子眼儿却像失灵了,当口没讲出话来。

身边儿的大姐冲黑眉毛:也不问我们有什么忌口!

大伙儿又笑起来,连陈年也笑了。他们是多么互知根底,再问就是笑话了。王麦也跟着笑,但她不乐意陈年的笑—这笑话是因她而起,却是把她排除在外的。她满脸笑着,眼睛却没笑,用那不笑的眼睛望着陈年。

陈年开始为她介绍每个人。王麦顺着早听陈年说熟的名字看过去,名字们也都看过来,一对对眼睛里全是逼真的和气。都商量好了似的,不打探,也不批判。

王麦备好的紧张发不出,被这和气无端给消解了,心里倒生出一撮气焰—坏人就算了,还偏要做好人。自己在心里嘟嘟。

这和气就是墙,把她堵住了。她赢不到这些人做朋友,就宁愿先下手把人当敌人。不然不知道自己怎么摆。

菜一道道上来,人声也不减。一个对一个的,两个对一个的,对着对着又拉上另一个的。拍照的,比酒的,一边儿沙发上尝雪茄的。这是自动完成的饭局,王麦还进不去。陈年倒是顾着她,指挥她吃,也挤不出谈话。半截儿来了个谁的女儿,上大三了,晚课下了来蹭热闹。只她看着王麦是真的亲切,拉了椅子陪她专心吃。吃一会儿聊起天来,叫王麦“姐姐”。听见的都当没听见。

屋里腾起的气酽了,王麦的心静下来。她为今晚备好了多少答案,却没迎来一个问题。这一些人,他们的关系是超越家庭和感情的,或是与那些都无关。聚时都是欢乐的,是这样一张脸,出了门就都是各自的路。走到岔路,谁的选择都相互影响。走到难口上,彼此都是无形的支援。

陈年使他们失望了。王麦心里想着,眼前都是笑脸。

陈年的心咚咚跳着,半天只应一杯酒。他胃里梗着事情,身上一忽儿紧一忽儿松。今晚过去了半程,他的敏感松懈了。情意借酒放大,他感到无边的歉疚。他错了。他的错误被他带来与老友同席,坐在他身边乖巧地吃。生活的浪潮,危机和引诱,他的朋友们都经住了,只有他没有。他的脸烫得发烧。

王麦要去卫生间,起身要躲一簇一簇的人,绕了桌子大半圈儿,才走出这屋子。她知道人都抽眼看她了,那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目光,是他们替陈年忧虑的审视,疑她身上哪里妖,把安稳的陈年惑住。一定就是为她,年逾半百又要新婚—王麦假作别人的恶意揣摩自己,再演回自己去答辩。

他们是没有新婚的。未来也不会有。未来也许有证书,共居,日升日落,成为一个家,但那新婚般的夜晚是没的。今晚本来大概最相似,和朋友们聚一堂,交托了情感的事实,却自然地换不来祝福。倒是从前的约会,偷偷的,负着罪名、不见未来的那些激动人心的晚上,最有新婚的模样。

“那小琪怎么样?”王麦走出去,黑眉毛才问出口。

一簇簇的谈话声没有了。

“她不动,我出来。几个月了。”陈年答复了朋友们,艰难地。

“稳定了?”大姐问。

“过日子呗。”

“过吧,”矮个儿说,“嗨!都是过!一样!”举起了手里的酒。

“恭喜吧。”黑眉毛也跟了。

“还办吗?”大姐迟疑着问。

“不办了。”陈年不得不笑了。

王麦在洗手池前立住许久。她欠人道歉,无处去还。该还的那一人,是不跟她要的。她想也许今晚是一份机会,今晚的人人身上都有那发妻的影子,都是她的一份代表。她希望受讨伐,以此也换些折磨,来平衡这新的身份。可得到的是另一种,集体的、陌路人的和气,是更加体面的折磨。

“下回见呐!”

饭馆门口,纷纷叫了车,各回各窝。都上前特意和王麦告个别,王麦过度热情地笑着,嗯嗯点头应着。下回,听的和说的都知道是假的。

回去的车上,两人深深吸着气。陈年先来,握住了王麦的手。王麦向他扭过身,又加另一只手覆上去。似乎是一仗打完了,明天里还有无尽的。他们不敢再回头看,未来需要太多的小心翼翼。陈年的箱子几十个,堆满在王麦的家里,需要缓慢地拆开,进入,摆设。王麦不帮忙,依着陈年的纪律,躲着避着,跳来跳去。有一些箱子就不再打开了,就那样存着。她和他一样知道的。

“那你吃饱了吗?”陈年问。

“饱了,面我吃一大碗。”

“好吃吧?”陈年望着她。

“好吃。”王麦嘻嘻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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