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不要哭了。”

陈年垂下眼皮,咧着嘴唇,作势要笑似的,压制住嫌弃。

王麦已经哭了半晌了。先前两个人讲好的,都要自控。陈年来了,拉她坐在小沙发上,侧面对着小小的方框窗户,喉咙里含着消音器一般。下午的天光消得急,眼见着一层一层暗下去。本来就是谈分手,王麦用力控制自己不哭:讲好的,都愿意的,不要哭。谈话间意识到这控制,情绪就厚起来。又盯着那小窗户,想起陈年从前讲:不要催,我有空就会去找你。探监一样的,这些年。终于绷不住,哭起来。

“不哭不哭。”陈年先是安慰的,抚她手臂,露出可怜。

王麦从中得到同意,小心又放心地哭。越是哭,眼前的陈年越是不见了。心里一浪一浪生出积攒的念头。一个念头一包泪,都是哭自己。

“你哭!”陈年把烟按死在小碟子里,高高地站起来,拉开门走了。

王麦的念头瞬间散掉,哭气一下子跑光,发不出来,愣在那里。

走廊上陈年的脚步声远到没有了。王麦看时间,心里木木地想:也正合适,该吃饭了。

很快就再见了。快要过年,饭局层峦叠嶂,相逢实在是难免。所幸没带太太来—王麦见到陈年,心又是一停。陈年见到她,只觉日子真短,面孔都还没变。

王麦不久就醉了,换场一进酒吧,就斜倚在沙发上。她新有了醉的资格,从前是不许沾的。众人如何她已经没能力参加,听觉丧失了,只知道鼓点敲在心脏上,越来越狠。躁乱间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抚在腰上,关怀似的。她以为是陈年,张开一点眼角,看见一件青黑衬衫。是周游。

她和陈年,周游是知道的。又闭上眼睛,心里没有报警。手从腰里进了衣服,游上胸,温热就没有了,变了冰凉的。王麦的牙齿开始打颤。她明白这只手,这手认为她既然从了陈年,显见得人人有权利。王麦石头一样动不了,心里是对陈年惊涛骇浪的恨。这辱是为陈年受的—朋友妻才不可欺,她不是。

别睡了!

陈年来吼她。王麦再睁眼,周游已经不见了。

撑不住就回家。陈年厉色拉起她。

王麦在身后跟着,一跌一跌软着脚跑上街边。陈年拦了车,把她搡进去,给师傅扔了钱。

你不走吗?她扒着车门,这时候才问。

我送不了你。陈年看也不看,转身回去了。

囚窗在这房子的北方,卧室里另有一扇南窗。那一晚回了家,王麦日日只和这窗户相互守着,当个人一样望着它。有时候从亮到暗,有时候从漆到青。饿起来也吃饭,吃好就咕咚睡过去。把一个昼夜匀着摊开,睡几段,醒几段,醒来也不必关心窗外明暗,每次睁眼都不是新的一天。

到一个下午,王麦坐在那南窗边,盯着屋角。白光射进来,投下一小片虹影。她看见了,忽然笑,决定洗一洗衣服,走出门去。

从前她总以为自己是迟了,以为陈年为此多么抱憾,不能迎接她进入自己的生活去。这一下忽然回神,知道这段情在陈年那里正是时候。即便再早有相逢,不会显出她来。

她是他午后的虹影。

王麦的冬天就此过完。走出门去才看见,已经春天了。

周游来了电话,说“请你吃个饭吧”,语气里似乎有歉意。另又说“有大事儿跟你商量”。王麦也就答应了。

见到面周游夸张地笑着,先说了“大事儿”,要王麦为他工作:“我一琢磨,老这样儿也不行啊你,我得安排安排。”

接着大肆统筹起来,不光是大男人的样子,简直是世界之王。王麦没有辩驳的欲望,就观看他,觉得比电视购物精彩。

“怎么样,来吧?”周游志得意满抿一口酒,终于问一句王麦的意见。也不是真要问的。

“我想想吧。”王麦低头吃菜。

“你们俩断啦?我刚知道。”周游换上一汪关怀的眼睛。也奇怪,他眼睛是圆圆大大的,却总像鼠目一样贼。

王麦心里一动:怎样知道的?陈年不会和人说起他们的事—大概是已经带了新人去。

周游痛心地一摔头:“我早该找你聊聊。”手抬上桌子,握住王麦的手。“身体怎么样?”

王麦的牙齿又一颤,张大了眼睛看着他,眼前又来了陈年。

周游的手撤回去,动作是主动的意味,不为王麦的脸色。

“别的不说,小麦,我肯定欣赏你。我跟陈年自然是年头儿久了,但这事儿我不帮他。我得帮你。”

“咱们也不说谁吃亏谁占便宜,但你们俩之间,肯定是你受苦。”

“陈年这个人,肯定是什么好处都想得着,我也是男人,这个无可厚非。”

“但是王麦,从你一来,我认识你,我心里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儿。”

“就这帮人平时带来那些姑娘,有一个算一个,你最漂亮。”

周游一步步落实了表达,身子往后一仰,最后一击:“小麦,你很特别。”

王麦笑出声儿来:“我哪儿特别?”

“你写诗啊。”周游一撑眼眶,鼓励她的意思,“你有才华。”

“你都看了?”王麦做出惊讶的神情追问。

“写得好。”周游顿在这里。

到了楼下不走,周游跟着王麦下车来:“上去上去,我得看着你进门儿。”

到了门口又不走。王麦不掏钥匙,确定地告别:“回去吧。”

周游倒不说话了。没有声音,灯也灭了。楼道里黑着,眼睛越来越适应,轮廓越来越清晰。

周游倒是没有结婚。王麦想到这个,心里的高门槛矮了一截。

走廊远处有人走动,灯猛地亮了。光把两人一惊。这样站着像什么话,王麦开门了。

王麦换了睡衣,走出卫生间,推开卧室的门。周游半躺在床上,把手机一扔,拍枕头叫她来。

这时脑袋里又来了陈年,瞪着眼睛吼她:荒唐!

王麦对陈年笑:和你就不荒唐?

她必须要清醒。疼让人清醒,屈辱让人清醒。她有生存的惰性,缺少了陈年,这惰性就野蛮生长。她必须多犯错,才会记得救自己。

徐江是一张严肃客气的面孔。在拥挤狭小的米粉店里他站起身来,先这样问道:“您是王麦吗?”

得到确认以后他伸出手:“你好,王麦。”

这家米粉店是徐江定的,在他们出版社附近。时间也是他定的,借午休来谈谈王麦的诗。不利用工作时间,也不约到社里去,说明王麦还不够格成为他的工作。一切正确,无懈可击。

编辑徐江是早先陈年从中介绍的,拖了一年,才终于联络王麦。她知道出版社对她没兴趣,不过因为陈年是前辈。

王麦点了和徐江一样的牛肉粉,因为都不爱吃,只能信任常客的口味。徐江低头捏着手机刷刷刷,王麦不顾礼貌地直视他,猜测年龄。她确定他要大她至少十岁,可是看却看不出。

粉端上来,徐江呼噜呼噜吃了半碗,才抬起头开始说话。

“你的诗我看了。”

王麦微笑,等下一句。

“其中有一首,”他颂出来,“‘你饥肠辘辘走近故乡,故乡已经凉了。’”

“嗯。”她还等着。

“这个‘近’字,是远近的近?”

“是。”

“不是进去的进。”

“不是。”

“为什么?”

“因为,”王麦有一点兴奋地认真,“进不去了的。”

“嗯。”徐江点头,又继续吃粉。

“你也写散文吧?”半晌徐江又问。

王麦点头:“有时候写。”

“你写散文会更好。”徐江吃完了,也不再看手机,坐得端端正正,看着王麦。

王麦不好再吃了,就放下筷子。

“走吧。”徐江结账。她不敢跟他客气,觉得他会视作侵犯。

“辛苦你跑来,”走到出版社楼下,徐江再次和王麦握手,“有机会再聊。”

并没有几天,仿佛机会来得很快。徐江电话里不容置疑,要再聊:“你在哪里,我去找你。”

王麦稍有迟疑,她在家里。

“你的集子要出了。”徐江说。

她是雀跃着把徐江迎进门的,心里嘻嘻地想:作者请编辑来做客。和文学史上那些伟大的故事相联系。再看徐江那一张严肃脸,觉得也亦师亦友的。

徐江不如上次稳健,接过王麦新泡的茶就喝,狠狠烫了舌头。眼光乱走,话也多一些。又提王麦的诗,带着怨气似的:“异乡这种事,反正是什么诗人都要去写两笔的。”

王麦也不去介意。这个人总归是带来好消息。

滚烫的茶水也迅速喝见底了,王麦起身去添水。徐江跟着进厨房,突然在背后抱住她。

王麦僵在那里,手搭在杯子上。她还护着杯子。

“王麦,”徐江紧紧箍着,手在王麦胸前扣着死结,脸卡在她的颈窝里,大口喘着气,呼她的名字,“王麦!”

王麦使劲儿架起胳膊,要挣脱,却完全挣不动一点点。她惊讶极了:他这么瘦。

徐江的嘴唇靠上她耳朵,还不断念着,像着了魔:“王麦,王麦。”

她压着恐惧,只能命令他:“你松开。”说完又一惊:明明心里已经疯了,声音却这么冷静,很陌生。

徐江又说了惊人的话:“陈年就行,我怎么不行?”

她又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凉下来,成一块冰:“谁说的?”

“他找我们社长。”徐江喘息着,伸长脖子,吻她的脸。

王麦抓起杯子在地上一砸,尖叫起来。徐江跳脚朝后一纵,莫名其妙似地看着她。

“你走不走!”王麦眼睛都红了,盯着角落里摆着的刀。

“以后谁找我也没用!”徐江临走摔了门,震得房子嗡嗡响。

这一回倒是陈年哭。王麦是刚脱险的心境,不许做弱者,脑筋刀锋一样清楚。

陈年一进门就抱她,抱一下又匆匆推开,上下看:“伤着哪儿没有?”

“没有。”王麦自己也看。

“哪儿疼吗?”

“不疼。”她就乖乖摇头。

陈年扶她去躺下,像对待负伤荣归的士兵。脱了外套,才看见两肩膀头各有一片红,勒出来的。王麦仍然想:他那么瘦。

这时才仔细看陈年,衣怀大敞着,气得发抖,一张脸涨红,耳后可笑地夹着根烟。

王麦伸手拿下来,还笑呢:这是干什么。

陈年还是一腔火,揪过去,掰断了一扔。他原本正在开会,见她电话,一年多没有了,想是有话要说,于是拣了根烟带出来接。一听是这种事,不择路地就跑来了,烟就一直在耳后头。

都不掉的。王麦心想。耳朵硬的人是很倔的。

这时陈年电话响,车停在楼下挡了路,叫他去挪。

陈年起身给她掖毯子:“我得去挪一下,停路中间了。”

王麦又笑:“怎么不能停好呢,急什么。”

陈年:“我怕他还在这儿,你对付不了。”

“电话都说了,被我赶走了。”她还很得意。

“万一又回来呢!”陈年又要急,四下看看,“我下去五分钟,钥匙我拿着,谁敲门也不开。”

王麦不说话。一年多了,心疼还是他心疼。

“听见没有!”

“嗯嗯嗯。”王麦点头。

再上来还是气喘吁吁,买了药膏,伏在床头给她肩膀擦。

王麦说不用的,擦了药又不好穿衣服,平时不也有个磕碰,都不管的。

“这跟平时不一样,这是伤。”陈年声音比之前低。细看眼睛,睫毛是湿的。

“你哭啦?”王麦抬手去摸它。

陈年闭了眼睛:“嗯。”

“在哪儿哭的?”

“进电梯哭的。”陈年一下抱住王麦,呜地哭出来了。

王麦知道他哭的缘由多,也无话好说,就伸手一下一下抚着。

既然他哭了,她就哭不出了。

哭了一通,王麦想该岔开话题,问陈年:“你找了他们社长?”

陈年一下又怒起来:“我找什么社长?我就找他!你等着。这事儿你不用管。”

王麦笑:“不是。你找社长推我的书?”

“哦,”陈年坐直了,“是。让他们抓抓紧。好书嘛,该出。”

王麦伸出胳膊:“你陪我躺一会儿。”

和不同的男人,性的面貌是不同的。她不喜欢太过激烈油腻的形式,觉得一旦暗中努力,倒像是劳动。和陈年在一起,总是毫不费力就上了云端。在最高处就没有自己了,是最绝望的托付。

这一次王麦小心翼翼,努力回忆陈年的方式。她知道他多么敏感,怕露出陌生的细节,使他感到背叛。

从前动情时,他总这样说:我只有你一个。仿佛这已是多么了不起的牺牲。要是旁人听去,倒认为是王麦家里有个丈夫,待陈年不公。她又好气又好笑。

他们并排躺下来,各自把气喘匀,脑袋里想着南辕北辙的事情。

王麦撑起身子,越过陈年去拿水。陈年一下子弹开,仿佛早有防备。王麦心里一凉:他是以为她要去吻他。

这不是标准的重归旧好。他离不开的仍然离不开。他以为她不知道。

于是喝了水,赶快起身了。准备送他走。

“你要注意安全。”陈年到门口,又是四下看。从前他送她的摆件,都下架收起来了。有新的东西摆上来,他没见过的。他抿抿嘴。

“你拿一把钥匙给我。”陈年说,“以后再有事,看情况,我可以再来。”

王麦像在梦里,眼睛飞得很高,向下望着他们两个。又是站在那囚窗前。

“不要了。”她说。不要再探监了。不能把钥匙也给他,又锁住。

陈年皱着眉头。又到情关,措辞那么难。

“你总要想明天,想明天是没用的。明天是空的。”他低下头。

“为什么不珍惜眼前呢,”他又说,“闹过这一次了。见的时候就好好的,不见的时候就不去想。不行么?”

“我是很没有安全感的。”陈年痛楚地说。

王麦只有不说话。一个先说出口了,另一个便不能说:我也是。

牺牲是人人都在做的,只是都只记得自己的。

她对一切都失望了。是她哭,要自由。却不知道自由也是险境,和幸福不挂钩。难怪他看不起她。

他说过她:你呀,做人还像小孩子,不懂得真好处—以为哭比笑有用;要糖不要钱。

她想起小时候冬天放学,下了公交车还有一小段路,风是冰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那时她可以抱头耸肩、挤眉弄眼地向家里冲,不惧露出怪模怪样来,仿佛一生只为这一件事。现在无论多冷,在路上她是不会的,总要忌惮着别人的眼睛。

她因此明白了一点陈年。人有了年纪,事事都不敢全力去做了,怕突然冲到悬崖边。

我给你余地了。她心里想着。那么你也要给我。

她为他打开门:“今天谢谢你。”

陈年一言不发,和上次一样走远了。

王麦走到南窗前,心想陈年说得对,明天是想不来的。能抓在手里的,总是那么一点点东西。她想劝陈年,不必再去和徐江对峙,她觉得那不过是小男生欺负女孩子的把戏。陈年的愤慨,也不过是别人盗去了玩具。她总是无关的。

一只喜鹊又一只喜鹊飞过去,为困在窗户里的一双双眼睛演戏。她在天上画大船,嗵嗵冒着黑烟,给飞鸟做奇遇。她没有什么了,就还有自由。只要她愿意,什么都可以山高水远地去追。

她从此也知道,爱是另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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