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
王麦把头俯下去点烟,俯得太低了。打火机“嗒”一响,火苗高高蹿出来,像条饿了几个月的舌头,呜地舔上眼睛。
她闭眼可是已经迟了。闭眼也看见一片明耀的白光,人呆了一呆。眉毛燎出一把灰,让胡同里春风吹出焦糊气。鼻子先闻见了,才感到眼皮烫,半张脸突然辣生生疼起来。
“哎呀。”她疼得浑身一凛,喊出一声来。这一声喊完,心里无边地怕。她不能睁眼睛了,她感到什么东西融化掉又粘住了。她眼前黑着摸手机,感觉到身边站下了人。
“您好,”王麦摸着,“您帮我拨一个电话。”
电话回到她手里,许多声以后才通。
“喂。”陈年的声音很安详。
王麦知道这安详是假的,他一定怒气冲冲。很晚了,陈年在家。陈年在家的时候太太也在家,她不能打电话。
“我眼睛烧了。”这句子听来可笑,王麦想哭。
“哦。”陈年哦过,长久没有下一句。王麦等着,一点点读出意思来,又恨又怕,直发抖。
“身边儿没有人是吗?”陈年忽然提高了音量。
王麦知道,是给太太听,于是一字一句配合他:“是的,我自己,在外面,实在找不到人,麻烦你过来,送我去医院。”
还没听到陈年说什么,手机突然不在手里了。身后响起急促远去的脚步声。
这样也要抢!王麦气极了,又不敢睁眼,想喊不知道喊什么,原地打转。再听周遭声音,人忽然多起来,七嘴八舌围住她:“哎哟,小姑娘眼睛烧出窟窿啊。”
王麦一惊,猛一睁眼,醒过来。
眼睛瞎掉的梦,一个月里做过好几次了。只是这一次有陈年。王麦又闭上眼,多想了一会儿。过去几年了?快四年了。烟和陈年,她都戒掉了。
“起不起啊?”
周游在客厅问。王麦嗯了一声,原以为他出门了。
周游走进来,人清醒又利索,远远地站在床尾:“走了啊,车我不开了。”
她平平躺着,遥望着他,看见那么长一段路,连他的话也没懂。
“为什么不开啊?”他转身往外走了,她才垂下眼睛问。
“我去机场啊。”周游回趟老家,把父母接来,商量结婚的事儿。
“噢!噢!”王麦这会儿才从梦里脱出来:“哪天回来定了吗?”
“回去再看吧,可能在家待两天。”他又走进来:“你不用安排,回来我订酒店。”
他们房子小。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书房挤得满满的。
王麦知道,小是个原因,说话不方便也是。父母要来大可以自己来,周游要去接,也是为了先做商量。等人来了,两家见过,又是一轮私下商量。她回头看床头摆的戒指,对她来说太大了,天天睡觉要摘,否则硌着。
周游走近她,眉头皱着笑:“行啦,起吧。”
王麦坐起来,够着他亲一下:“早点儿回。”
两人都发现,这话没必要。
“早过了玩闹的时候了。”
王麦回妈家,沙发上一人坐一头,水也没一杯。茶几上三五个干瘪橘子,皮上一层灰。
王麦不吭声,心里告状。周游有一次车上载着她,酒后还超速,躲交警钻胡同,车子几乎飞起来—总一副不惜命的样子,论起来却是她玩闹。
“你比人家大。”
王麦生日大,实际和周游是同岁。不过男人和女人,十八的同岁是同岁,三十三可就不是了。王麦自己都认。
“那陈年现在怎么样?”
“我不知道啊,根本没联系。”王麦觉得受辱似的。
“周游比他强百套!”妈恨恨地。
可不是强嘛,王麦讥诮地想,周游舍得结婚呐。
她忽然发现不公平:怎么又翻旧账呢?从结婚这事儿提出来到现在,我没说过一句不愿意呀。她仔细去看母亲的脸,母亲不看她。王麦心轰地一塌:果真是妈。
她不再抬头了,再往前就要哭,于是身子一赖,齆着鼻子,连娇带气地:“妈我渴了。”
妈不言语,起身去倒水。这水久久倒不回来。王麦怕动静不敢扯纸,抻着袖子,把眼角擦干。
“就是渴啊!”老爷子两手满提着东西进门来,一直冲到最里头,寻摸个好地方放。
周游空着俩爪子跟在后头,顾不上王麦,折进厨房去烧水。
王麦赶紧开冰箱,拿了瓶水要去送。周游嫌弃地一瞥:“不要那个。”
她窘在原处。周游走了四天,回来第一句就是她不对。
“放回去啊!”周游又看她一眼,口气柔了点儿,“那个凉。”
四月底了,就她一个人过春天。
“阿姨没来呀?”王麦讨好地迎着父子俩。
“哎,她腿不行,心脏啊,这两天也不好。”老爷子吸溜着热茶,四下张望着。“这房子,住着还行啊?”
问的是王麦。这一问像是售后调查,王麦一时不会夸,红着脸应了两句。
“这房子,到现在买了……”老爷子算着。
“六年多。”周游这会儿倒是接茬儿。
“六年多,当时是四百一十二万,你要现在啊,怎么不得……”
“得八百了。”还是周游。
“八百不止。”老爷子摆手,喝口茶又接上。“就算八百吧。这要是当初没买,你们俩现在要结婚,现准备个这样的房子,那可不就是一家拿出四百嘛,还不一定够。”
“是。”周游点头。
“所以说,还是早买好。这现在,就等于房子归咱们两家了,合也就合一家二百。”
王麦怔在那儿,没想到算账这天来得这样快,想打电话叫妈来。
爷儿俩没再深说,又过了几句,就起身要走了。
“我不多待,”老爷子拍打着衣服,鞋没换过,“就来看看这房子。”将军看沙盘似的眼睛。
周游给王麦往外一指:“就去对面那个酒店。”
“哦,哦,”王麦点着头,“那这两天……”
“我把我爸送去,回来再说。”周游反手关了门。
“腿不行?”王麦她妈声高起来,“那办礼她来不来?都奔她去呗?上他们家办呗?想得倒好!”
王麦不敢吭声,还琢磨着房子的事儿,不知道该不该说。
“还说什么了?”
“还说,”王麦一咬牙,“还说房子来着,买时候多少钱,现在得多少了……”
“嗬!”妈气得肩膀一颤,脸上倒露出笑来,“这意思是,进他们家门儿得交钱啊。”
王麦小心等着“那咱不进了”,没来。
“明天礼拜五吧?”妈一转眼睛,“你让周游晚上带他爸来,我做饭。”
“基督死在三十三岁,是不是?”
王麦搂着本书,靠在床上。
周游对电脑打着游戏,没回头:“你看什么书呢?”
“不是书里,我就是想起来。”
“谁说的?”
“都这么说。”
“我也不懂,”周游手里没停,“基督还能死吗?不永生吗?”
“说是钉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三十三岁。”
“那然后呢?”周游好像有了点儿兴趣,回过头来。
“然后就是死了吧……我也不知道。”
“那还是中国佛厉害,没有生死,生死那是凡人的事儿。”他继续游戏了。
王麦眨眨眼睛:“我今年三十三了。”
“那怎么了,”周游盯着屏幕,嗒嗒敲着鼠标,“我也三十三。”
王麦一早起来,周游已经走了。她站在阳台吃饼干,夜里没有梦,醒来却非常饿。
天气很劣,沙尘伴大风。从小是母亲敬畏天,日日起床先要朝外看,像看一家之主的脸色,仿佛那能决定什么。
王麦觉得别扭,敬和畏两回事儿,畏里头多是示弱和仰仗,是唯恐不得利。她瞧不起这份畏,抬脸望着天上一片沙黄色,心里问:你能许我多少利呢。
这个问,一年比一年不同下来。从顽独不屑,到添了犹疑,如今已像是对面咨询了。
老爷子什么意思,周游没有细说。自己妈什么态度,王麦也没跟周游说。这事情超出她的经验范畴,反倒怎样都无所谓。谁的房子怎么样呢,婚礼办在谁家怎么样呢,婚结不结又怎么样呢。她想起体育课上的折返跑,你向着目标跑去,临头却要刹下来,转身往回跑。
她真想往回跑。
“你还没出门儿呢吧?”周游在电话里问。
“是我正……”
“我就告诉你一声儿,刚排完今天,六个手术。”周游总不等人说完话。
“嗯。”王麦不说了,等他说。
“晚上我肯定得晚了。”
“六个不是你们组吗?都得你上啊?”
“后两个主任不上,我肯定得上。”
“那晚上,要不然我等你吧。”王麦迟疑着。
“你别等我呀!”周游急起来,“你不去谁带我爸去啊!”
“噢噢,对,是。”王麦点着头。她想推掉这次见面,想撤出这场合作。她不再说话,周游也不说,和她梦里的沉默一样。无声的时候,什么都不缺少。
“我尽量早。”周游开口。
“行吧。”她打算挂电话了。
“哎,”周游喊住她,好一阵才说,“我爸那儿,没事儿。”
“嗯。”没的是什么事儿呢?
“你没什么想法吧?”他问她。
“我没有。”我妈有。
“谁家都一样啊,”他竟然笑起来,“我不管,让他们谈他们的,咱们谈咱们的。”
呵,她也笑了一声,能吗,要能也好。
“不至于结不成。你不用担心,不至于。”他瞬间又应着别人,很大声儿:“哎、哎,行!”
他不替他爸说话,他在爸妈面前也不替她说话。他没站在她身边。王麦看见莽莽的草原,他们分立四野。
“行我知道了,你忙吧,我给你爸打电话。”
再没有他的声音,电话就断了。
有一次她说:方形屁股的女的,脾气都挺大的。
那是她和陈年走在路上的时候,她还二十几岁的时候,陈年走在她身边,她没头没尾地这样说,未加指望。
陈年却点头了。他认真地说:对,而且其实胆子小。
王麦惊异地望着他:而且是那种扁扁的屁股。
对对对!陈年哈哈哈地笑起来。王麦却想哭。
“小麦啊,你不用来接,”周游他爸在电话里,声音洪亮得很,像嚷嚷,“我晚上上你们家呀,我先去买点儿东西。”
“爸你千万不用买!”“爸”一出口,王麦自己吓呆了,束在原处。
老爷子却没当事儿:“哎好孩子。你不用管我,你下班先回家吧,我拎东西上楼,你等着我。”
王麦发不出声音来。
“哎,哎,好,挂了。”老爷子当是自己耳朵差,收了电话。
路口滞住的人流动起来,王麦也抬步一起走。那是周游的爸爸,她张嘴就叫了。想是想不清楚了,她想看进自己的心里去:她愿意,她早就愿意,对不对?她期待又恐惧着一次拦截,她多想越过那终点,对不对?
一辆车狠狠地按着喇叭,几乎压到脚边。王麦才抬头,看见对岸的灯还是红的,悬在头上。只是人潮不理会,都这样走过去。
王麦低下头。她想人的眼睛啊,就是这样没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