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麦和桔子头对头坐着,各执一张写满人名的A4纸。

桔子抿嘴捏着笔,在纸上挨着个儿做标记:认识的跳过,听过名字对不上脸的画星星,没听说过的画三角。每出现一个三角,桔子心里就哼一声。王麦无所事事,走到窗前点了根烟。桔子不抬头:“别抽了,明天皮肤不好。”

王麦推了推窗户,只能推出去一条巴掌宽的缝,到头了。她笑嘻嘻回头:“你知道为什么酒店窗户都开不全吗?”

“嗯。”桔子发出一个不感兴趣的疑问音节,又画一个三角。

“怕自杀。”王麦说。

桔子并不信:“谁那么缺德,上酒店自杀。”

“可多啦。”王麦煞有介事地。

桔子不说了,她知道如果自己再多问一句,王麦就会开始信口胡说。

王麦此时也知道,桔子明白自己将要胡说,再一琢磨,憋不住笑了。

桔子也笑了,把笔盖好,往后一靠。

“不认识的多吗?”王麦把桔子的记号纸拿起来看,三角画了一大半。

“不少。”桔子严肃地眨着眼睛,思考战术的样子。

王麦盯着那一片名字:“你说说,要是不结婚,还真不知道认识这么多人。”

桔子不耐烦地:“关键是,我不认识这些人,明天怎么给你往里带啊?”

“不用管他们,”王麦把纸一扔,“你不认识的就都是同事之类的,带什么带啊,爱坐哪儿坐哪儿。”

“也不光同事吧?”桔子又捡起来,捋着看,“你这里头,没有前男友吧?”

王麦正吸一口烟,差点儿呛了:“我结婚请前男友,我缺心眼儿啊?”

“哼。”桔子冷笑一声。

“哎,”王麦三两下把烟头按死在烟灰缸里,“你这两天怎么老气哼哼的?”

桔子的目光追着王麦的手:“抽完这根儿得了啊,别点了。我呛。”

“问你呢,小同志,”王麦正襟坐好,右手搭在左手上,眼露恳切,“怎么回事儿,说说。”

桔子翻一个白眼:“别装。”她的眼睛又回到那张三角多于星星的纸上,心平气和地吩咐王麦:“我包里有面膜,你去做个面膜吧。”

她就是生气了。王麦想。可是为什么呢?从大学入校第一天起算,她们相识十二年。第一个四年,作为室友,几乎每天见。第二个四年,毕业,去同一个北方城市工作,分头恋爱。第三个四年,桔子结婚了,随那个南方男孩黄磊,把家庭建立在南方—但不是黄磊的家乡,是另一个城市,另一个南方。从那之后,她们就逐渐撤回伸进对方生活里的手脚。偶尔也到对方的世界去观摩,每年一两次,火车或飞机,很方便。可是她们突然三十岁了,那些细密又巨大的变化,如何能是每年一两次就能认清的呢。

就是这第三个四年,在那张宾客名单上生出几十个三角来,硌在桔子心头上。应该就是这个,王麦想。她们是最亲密的朋友,互相操持对方的婚礼,明天就是王麦的,可就连她的新郎周游,桔子也只见过三面,包含了昨天桔子和黄磊飞来,王麦与周游去接机的一面。

应该就是这个。王麦想。桔子对她的世界感到生疏,而她未尽到悉心描摹的义务。她忽然感受到桔子的伤心,感受到一只小拳头的力道,如同出阁女感受到母亲。她怔怔望着桔子,生出一腔心里话。桔子摆弄着手机,翻开又扣下。手机不断收到提醒,嗞嗞地震。

“是黄磊他们吗?”王麦开口问,私里下清喉咙。

桔子皱着眉,停住半晌才说:“不是。”

两个大男人,在机场一拍即合。酒店房间原是开给桔子和黄磊住,车由机场还没进城,就更改了安排:王麦留在酒店跟桔子住,周游带黄磊回家打游戏。

“行吧,你们去吧。”桔子经过考虑,表示同意。她知道明天这小婚礼是新式,不必一早开车接新人,跑一趟娘家线—也知道是王麦周游两个懒,图省事。

黄磊人在后排坐不住,攀着前面周游的椅背,两人来来回回,交流见识,装备啊升级啊,像不法组织的黑话。王麦在副驾,回头看桔子最不便,于是不看了。桔子也不吭声,由着热烈的黑话占领车厢。王麦眼睛朝前,把安全带拉拉好,周游车开得猛于平日。

她想起另有一次,也是桔子来,也是去接她,开车的是陈年。远远看见桔子走出来,陈年叫王麦坐到后面去:别黏着我,去和你的好朋友一起坐。王麦心里一热,可是嘴嘟起来。

别撅嘴。陈年变成长官的样子:去。

没有陈年以后,王麦不撅嘴了。快两年了。

桔子放了手机,噔噔几步,拉开包,翻出一张面膜,朝王麦身上扔:“懒死你。”

面膜凉飕飕的。王麦斜仰着脸,眼冲着天花板和一堵墙的接缝,含着舌头:“他们俩干吗呢?”

桔子一声冷笑:“我哪儿知道。”

“你是不是不喜欢周游?”

王麦话出口,一阵心悸。桔子没讲话。王麦听不到声音,也见不到她的脸,心抽得更紧。她和周游合适吗?她想象桔子来问她:你觉着你和周游合适吗?这问题让她心里生出一撮火,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呢!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拼在一起,怎么会合适呢?什么叫合适,你倒说说!

桔子还是没讲话。

她的呼吸粗起来,热气熏着面膜布,鼻孔底下一小块迅速干掉,离开了皮肤。她不知道此时该不该整个儿揭掉,还是要等待眼皮那一块也干掉,还是要敷足十五分钟?这是令人心焦的时刻,要决定一张面膜在你三十岁的脸上停留多久,而不是明天要去结婚的事实。

桔子还是没讲话。

她盖上眼皮,把视野放低,看见角落挂着的婚纱。

婚纱是周游今早去取的,送到酒店来。一进门,搂着一只大包,黑着两只大眼睛。

桔子赶紧接过来,摊在床上展展平,一边问:“黄磊呢?”

周游一屁股坐下:“睡觉呢。”

王麦回头一瞧他:“一宿没睡吧?”

周游闭着眼睛:“嗯。”

当着桔子,王麦不好埋怨。像两家孩子合伙犯了错,骂一个就骂了另一个,又都认准是人家孩子把自己孩子带坏了。

桔子还是开口了:“怎么弄得这么皱?也没个盒子?”

“他那个盒子,”周游揉着眼睛,“太大了,车里装不下。”

桔子瞟一眼王麦。王麦走上来:“这得熨吧。酒店有洗衣房,我打电话让他们来拿。”

桔子:“不用。就让他们送个熨斗来,我熨。”

桔子熨了它小半天,现在站在那儿,像个人一样漂亮。摆纱生机勃勃地蓬着,像看得见的圆舞曲。它太不同了,王麦闭上眼睛,开始为明天感到别扭。明天,将有很多人,只有她一个人穿成这样。会有一群叫她姐姐的年轻姑娘,穿着宽松的白T恤,过周末一样地来观赏,不时笑上一声,意味不明。而她要穿成这样,并覆盛妆,钉在台上,向人解释她的爱情,如同解释一桩罪行,又唯恐人不信,要穿成这样。

她闭着眼睛,脸感到一只手指。是桔子走过来,伸一只手指在她腮帮子碾一下:“揭了吧,都干了。”

这样她才揭得掉。真的干了,黏在皮上,撕扯时有千颗小针样的痛。

“你刚才问我什么?”

王麦在卫生间里冲脸,听见桔子在外面问。音量是面对面的音量,没有存心不给她听,也没有保证她听得清。像是要碰运气。

王麦擦着脸走出去,桔子堵上来:“别擦!拍干。”再塞来一个小瓶子,“涂这个。”

“我刚才问你,”王麦突然笑一下,“你觉得……你喜欢周游吗?”

“我?”桔子也要笑,笑着哼一声,“我凭什么不喜欢他?”

“你不觉得他不成熟吗?”

“哈,”桔子更笑起来,模样古怪,“怎么不成熟了?跟谁比?”

王麦被她笑得慌:“什么啊,你说什么呐?”

桔子换一副面孔,淡淡地:“三十岁的男人,能成熟到哪儿去。”

“是,”她只能同意,“我就是问问,你什么意见。”

“明天什么日子啦,这时候才问,晚了点儿吧。”

她还在生气,王麦想,为什么呢?

“你都忘了吧,这是你自己原话呀。”

“什么啊?”王麦一抬头,桔子竟是在抽烟。

“你说的啊,”桔子吐出一口烟,“三十岁的男人,都不行。”

“什么时候?”

“我和黄磊那时候,商量要结婚,商量去哪儿过,找工作,看房子,吵架,你说的。”

王麦脸热起来。

“三十岁的男人,都不行。”桔子重复。

说这话的时候,王麦和陈年在一起。陈年是陈导,有作品,有才华,有将近她两倍的年龄,有家。

他给她的爱太多了,令她一天比一天惊讶。她从未见识过,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那么多的耐心,那么多的关切,她一直在他的眼睛里,几乎透不过气来。这简直没法解释,除了爱啊,不然呢,她这样想:当一个男人爱你的时候,他会想要给你一些东西,那些绝不随处可见的,那些他有限拥有、鲜少付出的,那些曾被别人要求却被他狠狠拒绝的。

他给她时间。

他持续地、大量地给她时间,甚至工作时也开着摄像头给她看。他也要王麦的时间,不在的时候限制她独自外出,这让她感到幸福,他心知肚明。

直到分手后,王麦才发现,那都是他的时间,他的安排,没有她的。他提出一个个计划来,她说好,这是两人都满意的局面。如果她说不好,就成了坏人,“不听话了”,令他伤心。她生日将近,他通知她很抱歉,要和太太去度假。她在电话里哭起来,他脾气好极了,好过世上所有年轻男人,不住安慰,“你都不知道,我比你更难过”。

王麦在回忆里瞠目结舌:他如何会比我更难过?

“我的意见不重要,主要是你,”桔子认真起来,“你觉得周游不行吗?”

王麦从恍惚里回来。

“我觉得,还行吧。”

“就打个比方吧,”桔子按灭烟,轻巧几下,令人生疑的熟练,“如果现在陈年回来找你,说王麦,咱们还在一起吧,你动心吗?”

“我不动啊。”王麦受到一点冒犯。“怎么可能,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

“你说的那个,不可能。”

“是你不可能动心,还是陈年不可能来找你?”桔子紧咬不放。

王麦怔一下:“都不可能。”

“早结束了,过去了,没有了。”她继续说。

“再说我跟周游,”像是突然想起,“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们俩绑在一起。”

“陈年是空的。”

“周游是真的。”

王麦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实。

桔子:“你跟周游在一起什么样儿?”

王麦不满地:“你和黄磊在一起什么样儿?”

桔子诡秘地笑:“你记得刚工作的时候,我们俩住一块儿……”

“嗯。”

“就和那样差不多。”

“和我们俩一起住差不多?”

“哈哈哈哈哈。”桔子点着头,张着嘴大笑。

她笑太多了。王麦尽量不使惊恐流露在眼睛里:她从远处来,像是掌握了前线的新消息,不为人知的秘密。她或是从明天来,所见是王麦未见,所知是王麦未知。

她为我的无知而笑的,王麦想,她为我们殊途同归而笑,是吗?

“你和陈年,当时到底是为什么分?”桔子又点上一根烟,也递给王麦一根。

“有什么为什么,压根儿就不……”

“我知道,”桔子打断她,“但当时发生什么了呢,为什么非得那个时候分呢?”

王麦盯着手里这根烟,她等一下就会点燃它,但目前还没有。这根烟轻飘飘的,没一点特殊,跟盒子里另外十九根一样。它不比谁更紧实,不比谁更有害,不比谁更长或短。你吸掉这一根,感觉也不与前一根或未来三根更不同。你决定现在吸,或者先开口说上两句话,把什么东西打开之后再点上它,也没什么不同。

“你不知道么?”王麦说完这句话,点了烟。

“你说。”

“他媳妇儿出轨了。被狗仔拍了。我当时告诉你了。你自己不也看见娱乐新闻了吗,问我是不是她。我说是。就是赶上了,流年不利,本来一个小演员,人不红,一出事儿大家都来了。”王麦说。

“你还跟我说,陈年这回该离了吧。不离也没法儿过了。我当时说,这可说不准,他从来自己有主意。”王麦说。

“你知道之后他怎么说的?他这么说的,他说本来是可以离,出了这事儿就不行了。”王麦说。

“之后一面都没见。”王麦说。

“你觉得他没道理,是不是?”桔子问。

“他挺骄傲的,这你承认吧。”桔子说。

“他是个公众人物。这个婚,如果当时离了,这事儿就跟着他一辈子,人人都记着。”桔子说。

“如果不离,热闹几天就散了,往后不管多难,是他自己的。”桔子说。

“今天老提他干什么。”王麦这一句声音突然很大,火气压在眉心。

“他离婚了,你知道吗?”

就像所有陈设一齐向前走了一步,像浮雕带着表情从墙面生长出来,这个酒店房间此时才真正被注意到,它的布局是如此别出心裁。入门是一道宽屏风,条桌和沙发在外,大床在内。床脚一侧是一套工作桌椅,坐着桔子,另一侧又是一张沙发,坐着王麦。床尾延展出去,有不小的一块空地,尽头是一间封死的阳台,展示着一扇不够跳楼的窗。王麦的婚纱站立在一旁的角落,日光灯仿佛跳了一跳,眼前的一切比从前更亮、更明朗,白色开始泛黄。

“算了,不提了。”桔子说。

“我就是好奇,你和陈年之间,这种感情,我没经历过。”桔子说。

“像陈年这样的人,我也没经历过。”桔子说。

“你一直都自由,我就是羡慕。”桔子说。

“我明天结婚了,”王麦抬起头来,“为什么非得说这个?”

“没有谁不许你结婚。”桔子面无表情。“再说你已经结婚了,不都领完证儿了么。”

“谁告诉你,他离婚了?”

“我们有联系。”

“什么时候离的?”

“两个多月了吧。那时候你都领证儿了。”

“和我没关系了。”

“他想跟你说两句话。”

“谁?”

“陈年。”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桔子拿起手机,“刚才电话一直是他,我都挂了。”

王麦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像望一个魔鬼。魔鬼的手机也受到感应,适时亮起来。

桔子托起手机,迎着王麦眼睛里的刀。她迎上去,问她:“你接吗?”

王麦不能动。

“他怎么知道、他知道我明天结婚,他怎么知道的?”

“我发朋友圈说来了北京,来参加一个好朋友的婚礼,他看见了。”

王麦回忆着。她也看见了,她没想到陈年也同时看见,她没想到他们是朋友。她心底涌来一股笑意,又笑不出,太可笑了。

水下是无声的,鱼就不必费劲去长耳朵,只管亮着眼睛,看左邻右舍的色彩。一尾摆到这里,一尾摆到那里,不必需笨拙愚蠢的两条腿,也不会下坠,像梦一样。

王麦走出房间,走下楼,走到街上,去打电话。陈年一开口就在笑,还传来许多人的谈笑声。王麦把手机死死按在耳朵上,她的手不住颤抖。

“就问问你好不好。”陈年亲切极了。

“非要今天问吗?”而她像一坨冰。

“本来想见见你,现在太晚了。”他表示他很遗憾。

“我明天结婚。”

“是啊,”他周围安静下来,“姑娘长大了,嫁人了。”

“那么,”他接着说,“什么时候愿意见我?”

“明天?”她一阵恐惧。

他大笑:“明天可不行。明天你会很忙,我也有事情。”

她再一次说不出话来,她等待他的指令。

“明天之后,都可以。”他轻轻地说。

“我很想念你,”他继续说,“小姑娘。”

她挂了电话,觉得自己那么轻,飘荡在什么东西之上,又飘荡在什么东西之下。她又太小了,而那些弥散的召唤都巨大。人类太长寿了,她许久才有一个念头—总要过明天,和明天之后,一个又一个。随后她抬起头来,她知道早晚有一张网从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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