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从大木箱拿出来的次数不多了。这是因为,与芸芸众生的认识猜想相反,国王们和一般人一样,也成长,变得成熟,随着年龄的增长喜好也不断变化,只不过有时为了赢取公众欢心他们不会故意掩饰自己的爱好,有时则又出于政治需要而装腔作势。另外,各民族传承的智慧和每个人的自身经验都表明,重复使人厌烦。对于唐·若昂五世来说,圣伯多禄大教堂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他能够闭着眼睛将其装好又拆开,不论是独自完成还是有人协助,不论是从北边还是从南边开始,不论是从前柱还是从后殿开始,无论是一件一件地还是一部分一部分地组装,最终成果总是一样,一件木制品,一套积木玩具,一处假装的地方,虽然上帝无处不在,这里却不能做真正的弥撒。

无论如何,真正重要的是确保自己在儿女们身上的延续,当然,出于对老年状态或老之将至的反感,他并非总是乐于看到他那些曾引发丑闻或者带来祸端的类似行为在子女身上重复,同样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乐于劝服子女们重复他的某些做法,他的某些个性,甚至他说过的某些话,并因之欣喜,这样一来他自己以及他成就的一切就获得了新的根据。子女们佯装言听计从,这是不言而喻的。换句话说,说得明白一点,唐·若昂五世对组装圣伯多禄大教堂已经失去兴趣,但找到了间接地让兴趣重焕活力的方法,即把他的子女唐·若泽和唐娜·马利亚·芭芭拉叫来给他帮手,表现出作为父亲和国王对他们的钟爱。这两个人我们都已提过,以后还要提到,现在只是要多说几句她的事,可怜的公主,得过天花之后样貌变化极大,不过所有的公主都洪福齐天,不会因为满脸麻子或者长得丑陋就嫁不出去,只要这婚姻对父王来说有利。无须说,王子和公主不用费多大力气就组装好了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如果说唐·若昂五世尚有宫廷近侍帮他拿起并递送米开朗琪罗设计的穹顶,让他安装,这一点恰到好处地让我们回想起国王到王后卧房去的那个夜晚,那座了不起的建筑怎样地响起了预言般的回声,那么这两个娇弱的孩子无疑需要更多的帮助,她才十七岁,而他十四岁。但是,这里要强调的是这精彩场面本身,半个王室都聚集在这里观看王子公主玩玩具,两位陛下坐在华盖下面,修士们低声进行日常的客套,贵族们脸上的表情同时传达着如下感情,对王子和公主应有的尊敬,对如此年轻的人儿由衷的温情,对眼前复制品所代表的圣地的虔诚,这一切都表现在同一张脸上,用同一副表情融会贯通,难怪他们看上去像是在压抑着某个秘密,甚至是忍受着什么不应有的无形痛苦。当唐娜·马利亚·芭芭拉亲手拿起装饰顶部的一个小雕像时,宫殿爆发出一阵掌声。当唐·若泽亲手把穹顶的木制十字架放上去时,所有在场的人差一点儿跪到地上,这位王子可是王位继承人啊。两位陛下笑了,然后唐·若昂五世把孩子们叫过去,赞扬他们聪明伶俐,向他们祝福,他们跪下来接受了祝福。世界如此和谐融洽,至少这间大厅像完美无瑕的镜子一样映照出了天堂。这里的每个动作都那么高贵,其庄重的礼仪和每一处停顿都近乎神圣,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句子的一部分,毫无轻率武断之嫌。天堂的居民们走上珠光宝气的街道时,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得到宇宙之父接见时,在王宫重聚,观看圣子组装,拆卸,再组装木制十字架时,无疑也是这般举止和言谈。

唐·若昂五世下令不要拆卸大教堂,让它这样完整地留着。王室随从人员退下了,王后走了,王子和公主走了,修士们祈祷着走了,现在国王正表情严肃地审视着这个建筑物,本周陪同国王的贵族们尽量模仿他那副庄严的神态,这样做总是最为安全。国王和陪同贵族们维持这样的观赏状态不下半个小时。近侍们想些什么我们不用研究,谁知道那些脑袋里装着什么念头呢,许是觉得一条腿痉挛,许是想起自己喜爱的母狗明天分娩,从果阿来的货物是否得到了海关放行,突然想吃糖果,修道院隔栅里面那个修女柔软的小手,假发下面的奇痒刺痛,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但和国王想的绝对不一样,他在想,我要为我的宫殿修建一座同样的大教堂;这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第二天,唐·若昂五世召见了马夫拉修道院的设计师,他叫若昂·弗雷德里科·鲁德维塞,这是德国人名的葡萄牙文写法,国王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要在本宫廷建造一座像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那样的教堂;说完之后就严厉地盯住艺术家。啊,永远不能对一位国王说不字,而这位鲁德维塞,在意大利生活时叫鲁德维斯,也就是说他两度放弃他真正的姓氏鲁德维格,因为他知道,在生活中若想成功,必须懂得适应,善于调节,尤其是他的生活处于祭台的台阶和王位的台阶之间。但是有诸多限制,这个国王对他要求的事一点概念都没有,如果他真的以为只要有个什么愿望,更不要说是国王的愿望,就能像跟布拉曼特,拉斐尔,桑迦诺,佩鲁齐,波纳洛蒂,丰塔纳,德拉·波尔塔,马德尔诺这样的建筑大师对话一样,以为只要对我说一声,鲁德维格或者鲁德维斯,或者是说给葡萄牙人的耳朵听的鲁德维塞,我想要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然后圣伯多禄大教堂就会拔地而起,那么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呆子,而我能够设计的只是在马夫拉这里的这座建筑,我是个建筑师,这千真万确,并且像所有人一样自命不凡,但我了解自己的能耐,也了解本地的特点,我在此地生活了二十八年,深知这里易于心血来潮而缺少坚持不懈,因此这里的关窍就是对国王做出巧妙的回答,使得说不字比说是字更令他欢心,当然这要费一番心机,但愿上帝不要让我在这里栽跟头;只有像陛下这样下令建筑马夫拉修道院的伟大国王才会有如此宏愿,但是,生命是短暂的,陛下,从为第一块基石祝福到完全建成,圣伯多禄大教堂耗费了一百二十年的劳动和财富,陛下,据我所知,您从未到过那里,但陛下可以从装卸的模型判断出来,也许我们用接下来的二百四十年也无法完成这项工程,而那时候陛下已经不在了,您的儿子,孙子,重孙,玄孙,玄孙的儿子也都不在了,因此,我怀着十分的敬意请您考虑,建造一座预计二〇〇〇年才完工的教堂,这值得吗,假如到那时世界仍然存在的话,当然,这要由陛下做出决定;决定世界是否还存在吗;不,陛下,决定是否在里斯本再建一座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尽管我本人认为,世界末日来临比全比例复制一座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更容易一些;这么说来我的愿望不能得到满足了;陛下将永远活在您的臣民的怀念之中,永远活在天堂的荣耀之中,但怀念并非打地基的好地段,墙壁会渐渐倒塌,而天堂本身就是一个大教堂,在这里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只不过是沙滩上的一粒小沙子;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什么要在地上建造教堂和修道院呢;因为我们不明白大地就是一座教堂,一座修道院,是信仰和责任的所在,是隐居和自由的所在;我没明白你在说什么;我本人也不太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是,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如果陛下想在生命到达尽头的时候至少看到墙壁砌起一拃高,那就必须立刻下达必要的命令,否则就只能看到为地基挖开的壕沟;我只活那么一点时间吗;工程漫长,而人生短暂。

他们本可以一直谈下去,谈到这一天天黑,但唐·若昂五世一般不允许别人违逆他的决断,所以,在想象中看到了他的后代们,儿子,孙子,重孙,玄孙以及玄孙的儿子,一个个举行葬礼,而在死前谁也没有看到工程完成,于是陷入深深的忧伤,何苦还要开始建造呢。若昂·弗雷德里科·鲁德维塞掩饰住自己的高兴,他已经察觉到不会建什么里斯本的圣伯多禄大教堂,他手头现有的埃武拉大教堂和圣维森特修道院的工程足够他忙碌的了,这些都是适合葡萄牙的规模的活计,他只要愿意就能干好。这时候谈话停顿了一会儿,国王不说话,建筑师也没有吱声,伟大的梦想就在这沉默中云消雾散了,我们很有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唐·若昂五世曾有一天想在爱德华七世公园那里建起一座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只是鲁德维塞没有严守秘密,把这件事告诉了儿子,儿子造访修道院时又悄悄告诉了修女朋友,修女又告诉了听告解神父,神父告诉了修会会长,修会会长又告诉了宗主教,宗主教向国王询问此事,国王回答说,谁要是胆敢再谈及此事,他将大发雷霆,之后,每个人都噤若寒蝉,而这项计划现在之所以大白于天下,是因为真相以自己的双脚在历史上行走,只要给它时间,它就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显露出来并宣告,我在这里;我们只有相信,没有其他选择,真相如同仍在里斯本的多梅尼科·斯卡拉蒂的音乐一样,总会从深井里原原本本地冒出来。

最后,国王敲敲前额,整张脸随之一亮,那是灵感之光环,要是把马夫拉修道院的修士人数增加到二百名呢,能说二百名就能说五百名,说一千名,我相信这一行动的伟大程度不亚于那座不能建造的大教堂。建筑师考虑了一下,一千名修士,甚至五百名修士,是很大一群人,陛下,到头来我们还是需要一座和罗马大教堂一样大的教堂,否则就容不下这么多人;那么你说多少呢;比如说三百名,即使这样我设计并且正在建造的教堂也显得小了,还有许多变数,请允许我指出这一点;那就三百名吧,不用再讨论了,我意已决;只要陛下下达必要的命令,您的决定就会执行。

命令下达了。不过前一天国王先会见了方济各会阿拉比达总主教以及王室财产管理人,建筑师也再次列席。鲁德维塞带去了设计图,在桌子上铺开,解释说,这就是教堂,从北至南的这处是长廊,以及属于王宫的列塔,再后是修道院的外屋,现在,为了执行陛下旨意,我们必须往更后边扩展修建另一些外屋群,而这里有一座山,石头坚硬,炸山劈石的工作会是最后的艰巨任务,而为了啃掉山麓,平整地面,我们已经费了很大力气。听到国王想扩充修道院的规模,大大增加修士人数,从八十名增至三百名,天呐,可以想象,到来的时候尚未得知这一消息的总主教扑通一声趴到地上,没完没了地吻陛下的双手,之后才用哽咽的声音说,陛下请相信,此时此刻上帝正在下令在天堂准备更豪华的新住所,以奖赏在地上颂扬他崇高的名字的人,用石雕赞美他的人,陛下请相信,马夫拉修道院每垒一块新砖,就为陛下祈祷一次,这已不是为了拯救灵魂,陛下的灵魂因为这些工程已万无一失,而是为了陛下到上帝面前时,头上的王冠有更多的鲜花,但愿上帝在很多很多年后才召见陛下,让陛下臣民的幸福经久不衰,让我所效劳和代表的教会和修会永远感激。唐·若昂五世从椅子上站起身,吻了吻总主教的手,表示地上的权力对天上的权力的谦恭,重新坐下后,他头上的光环又亮起来,如果不加小心,这位国王说不定成为圣徒。王室财产管理人擦了擦兴奋的泪水,鲁德维塞右手食指的指尖仍然指着设计图上需要耗时费力夷平的那座山的位置,总主教举目望着天花板,那是象征着天堂的地方,而国王依次看向三个人,庄严,仁慈,以及得到了验证的虔诚,人们从那张慷慨大度的脸上看到的正是这样的内容,因为并不是每天都下令扩建修道院,让八十名修士增至三百名,常言道雷霆雨露,而今天见证的就是最好的一面。

若昂·弗雷德里科·鲁德维塞行过大礼离开了,他要去修改设计图纸,总主教返回本省去安排相应的庆祝活动和宣布这个好消息,国王留在原地,这是他的家,现在正等着去取账簿的王室财产管理人回来,他回来了,把厚厚的对开账簿放在桌子上,国王问道,好,现在告诉我,我们欠债和盈余的情况如何。这位管账先生用一只手托住下巴,像是陷入了深沉的思考,他打开其中一个账本,似乎要举出一个关键的数字,但这两个动作都没有做完,只是说,禀告陛下,要说盈余,我们的盈余越来越少,要说债务,我们欠债越来越多;上个月你已经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再上一个月也一样,前一年情况也是如此,有鉴于此,陛下,我们很快就要看见钱袋的底了;离我们钱袋的底远着呢,一个钱袋在巴西,另一个在印度,到这些钱袋都空了的时候,我们也要过很长时间才会知道这个消息,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说,原来我们已经穷了,但当时我们不知道;如果陛下恕我冒昧,我斗胆禀告,我们已经穷了,并且已经知道;但是,感谢上帝,我们并不缺钱;是啊,但我的财会经验每天都提醒我,最穷的穷人是不缺钱花的人,现在的葡萄牙正是这种情况,葡萄牙是个无底的口袋,钱从它的嘴里进去,从它的屁股里拉出来,请陛下原谅我的形容;哈哈哈,国王开怀大笑,说得有意思,不错,先生,你是在告诉我屎是钱,对吧;不,陛下,钱是屎,我的位置使我最清楚地了解这一点,我是蹲着的,为别人管钱的人总是蹲着的。这段对话是假的,杜撰的,有诽谤之嫌,并且也极不道德,不尊敬王位和圣坛,让一位国王和他的王室财产管理人说起话来像小酒馆里的赶骡人一样,只是没有那种火冒三丈的怒气而已,不然会更加放肆粗鄙,但是,读者读到的这些话只不过是自古以来的葡萄牙语的现代译文,所以国王说的是,从今天起你的薪俸增加一倍,免得你压力那么大;让我吻吻陛下您的手吧,王室财产管理人回答说。

若昂·弗雷德里科·鲁德维塞还没有画完扩大了的修道院的图纸,王室的一名邮差便快马飞奔马夫拉,送去国王的严令,必须立即开始夷平那座山,以争取时间。邮差和护卫人员在总监工处门前翻身下马,弹弹身上的灰尘,走上台阶,进了大厅,叫出监工处长官的名字,莱昂德罗·德·麦洛博士;我是,一个人回应道;我急速赶来递交陛下的信件,请收下,请给我开具收据和清讫证明书,我要立即赶回王室,万勿耽搁。交接完成之后邮差和护卫人员回去了,而监工处长官恭敬地吻了吻信的封缄,把信打开,但读完以后脸色变得煞白,甚至让监工处副长官以为长官被免职了呢,那样的话他或许能够趁机升官,但他马上就失望了,因为莱昂德罗·德·麦洛已经站起身说,到工地去,我们到工地去;几分钟之后,马夫拉有点权力的人都到了,财务官,木匠工头,泥瓦匠工头,石匠工头,牲畜总管,爆破工程师,军队统领,人到齐了,监工处长官说,先生们,陛下以其仁慈和无边的智慧,决定把本修道院居住的修士人数增加到三百名,夷平东边那座山的工程即刻开始,因为要在那里修造建筑的新部分,信件中有粗略的尺寸,我们照此办理,陛下的命令必须执行,我们大家到工地去看看该如何动手。财务官说,支付由此产生的花销无须他去丈量那座山,木匠工头说,他的行当只是和木头,刨花以及锯末打交道,泥瓦匠工头说,到了需要垒墙铺路的时候尽管叫他,石匠工头说,他只管已经采出来的石头,不管采石头,牲畜总管说,到需要的时候,他手下的牛和其他牲畜都会去的,这些回答似乎出自目无纪律之人,但实际上他们十分明智,既然他们都熟悉那座山,何必全体出动去看它,去估量削平它有多么困难呢。监工处长官认为大家说得非常在理,于是便带领两个人去了,一个是爆破工程师,这是他所司之责,另一个是军队统领,因为削平山头的任务主要由士兵承担。

在东边已经建起的墙壁后面那块地,苦行修炼的修士已经栽上了果树,还有几个苗圃,一些种了蔬菜,另一些沿边缘种了花,暂时还只是预示这里将成为果园和菜地,也许成为花园。这一切要统统毁掉。工人们看到监工处长官和西班牙爆破工程师走过去,然后又望向东边那座庞然大物,因为修道院要向那边扩建的消息不胫而走,本是机密的命令传播得如此之快让人不可思议,至少在收信人尚未公之于众之前理当保密。人们几乎相信,唐·若昂五世在写信给莱昂德罗·德·麦洛博士之前已经差人通知了“七个太阳”或者小个子若泽,对他们说,不要着急,我心血来潮,把原先规定的八十名修士改成了三百名,这对所有在工地干活的人来说倒是有利,他们的工作在更长的时间里有了保障,至于钱,几天前我的亲信,也是我的财产管理人告诉我,并不缺少钱,你们应当知道,我们是欧洲最富有的国家,不欠任何人的债,向所有人支付应付的款项,对此,我不必再有顾虑,问候在那里谋生的我亲爱的三万葡萄牙人,他们正为满足本王的崇高乐趣而不懈努力,让有史以来最伟大最漂亮的宗教建筑高高耸立,流芳百世,它甚至宣告,与它相比,罗马的圣伯多禄大教堂只不过是个小小的祈祷之地,再见了,直到我们再次相见,转告祝福给布里蒙达,关于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的飞行机器,我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我给他提供了那么多帮助,花了那么多钱,世界上尽是些忘恩负义的人,现在总算好了,再见。

站在山脚下,莱昂德罗·德·麦洛博士心烦意乱,这座山巍然挺立,比将来完工以后建筑的墙还高,他原本只是托雷斯·韦德拉什的地方法官,所以必须依靠爆破工程师,工程师是安达卢西亚人,极善吹牛,他用西班牙语明白无误地说,即使是莫雷纳山脉,我也能赤手空拳把它拔起来扔到海里去;翻译过来就是说,交给我,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在这里开辟出一个罗西奥广场,让里斯本的罗西奥广场相形见绌。这些年来,已经差不多十一年了,马夫拉一直为持续的爆破声而颤动,如果说最近炮声没那么频繁了,那是由于已被降服的地面上只剩些顽固的巨石。一个人永远不知道战争何时结束。他说,啊,结束了;但突然发现并没有结束,又重新开始了,但战争的形式变了,昨天是刀光剑影,而今天是炮弹轰击,昨天摧毁城墙,今天则夷平城市,昨天是消灭国家,今天是毁灭世界,昨天死一个人就称为悲剧,今天一百万人化为灰烬已司空见惯,马夫拉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里人不少,但我们看到,没有多到那种地步,然而,对于那些习惯于每天听到五百乃至一百声炮响的人来说,现在像是世界末日,从太阳初升到夜幕降临有一千响惊天动地的炮声,往往是二十响的连珠炮,其威力之大令人胆寒,泥土和石头被抛向空中,工地上的工人们不得不到墙后边躲避或者钻到脚手架下,尽管如此还有一些人受了伤,另外还有五炮炸药意外爆炸,三个好好的人因此粉身碎骨。

“七个太阳”还没有给国王回信,总是一拖再拖,因为他实在不好意思求人替他写,但是,要是有一天他克服了羞怯,这将是那份记载,我亲爱的国王,你的信我收到了,信里对我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了,这里不缺活干,我们从没有停下来的时候,除非雨下得太大,连鸭子也说够了,或者运送的石头在路上误了期,或者烧出的砖不合格不得不等待新砖运来,由于扩建修道院的主意,现在这里一切都混乱得不得了,我亲爱的国王,你想象不到那座山有多大,需要多少人去夷平,他们不得不放下教堂和王宫的工程,工期肯定要拖延,甚至石匠和木匠也都去运载石头了,我运石头,有时候赶牛,有时候用手推车,我最可怜那些被连根拔起的柠檬树和桃树,还有那些三色堇,那么香,若知道这些花后来会遭到这么残酷的对待,还不如当初就不要种下它们,不过,话又说回来,既然我亲爱的国王说我们不欠任何人的债,这总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我母亲常说,及时还债,不论欠的是什么人,可怜的母亲,她已经死了,看不到历史上最宏大最漂亮的宗教建筑了,你在信里就是这么说的,但我要坦率地说,我知道的故事里面从来没有提到过什么宗教建筑,只有有魔法的摩尔女人和藏起来的财宝,既然说到财宝和摩尔女人,我要告诉你,布里蒙达很好,谢谢你的慰问,她现在不像原来那么美丽了,但还是比许多年轻女人漂亮,小个子若泽让我问问,唐·若泽王太子什么时候结婚,他想送一件礼品,也许因为他们有相同的名字,另外还有三万葡萄牙人送上他们的祝福和感谢,他们的身体马马虎虎,前几天普遍患了腹泻,弄得马夫拉四周三里格远都臭气熏天,可能是我们吃了什么东西,不好消化,蛘子比面粉还多,丽蝇比肉还多,不过也很好玩,看着一群人像尾巴着了火一样急不可耐,抬起屁股捕捉从海上吹来的清风,回来就轻松了,一些人刚拉完,另一些人马上去拉,有时候实在太紧迫了,来不及过去,于是就地拉起来,啊,对了,还有一件事忘了说,我也没有再听说过飞行机器,也许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把它带到西班牙去了,谁知道呢,也许那里的国王现在占有了它,我听说你和他要成为亲戚了,要小心啊,到此我不再打扰你了,向王后敬送我的祝福,再见,我亲爱的国王,再见。

这是一封不曾被写出来的信,但灵魂之间沟通的途径很多,并且玄妙莫测,在“七个太阳”没有能说出来的许多话当中,有一些会刺痛国王的心,比如刻在墙上以火显现的死刑判决,这是对巴尔塔萨的警戒,经过了权衡,量刑,以及表决,这位巴尔塔萨不是我们认识的马特乌斯,是另一位巴尔塔萨,或者我们可以称他为贝耳沙匝,巴比伦国王,在一次欢宴上亵渎了耶路撒冷圣殿的圣器,所以受到惩罚,被居鲁士处死,居鲁士注定要执行这来自神的判决。唐·若昂五世的过错不同,如果说他亵渎了什么圣器,那就是上帝的妻子们,但她们自己乐意而上帝又不在乎,那就接着亵渎吧。在唐·若昂五世听来像丧钟的是巴尔塔萨谈到母亲的那一段,他说最感到遗憾的是母亲不能看见马夫拉这座最宏大最漂亮的宗教建筑了。突然间,国王明白了他的生命短暂,所有的生命都是短暂的,许多人已经死了或者将在马夫拉修道院建造完成之前死去,他本人也可能明天就会永远地闭上眼睛。他还记得,他之所以放弃建造罗马圣伯多禄大教堂,正是因为鲁德维塞让他相信了生命如此短暂,这是当时的原话,罗马的圣伯多禄大教堂从为第一块基石祝福到建成耗费了不少于一百二十年的劳动和财富。啊,马夫拉已经吞噬了十一年的劳动,至于钱财,那就更加说不清了;况且,由于我从早些年就开始遭受着忧郁的折磨,已经没有人指望我能从中解脱,它时刻让我遭受英年早逝的威胁,谁能保证教堂建成之日我还活在世上呢;“七个太阳”的母亲,可怜的女人,看到了开头但看不到结尾,一个国王也逃脱不了同样的厄运。

唐·若昂五世现在在塔楼上,面朝河流。他把内侍,文书,修士们以及喜剧院的一位女歌手打发走了,因为不想看见任何人。他的脸上明显地刻着对死亡的恐惧,对一个强大的君王来说这是莫大的耻辱。但这种对死亡的恐惧不是怕躯体永远倒下,灵魂走开,而是怕在马夫拉修道院终于建成,其塔楼和穹顶直冲云际的时候他的眼睛不再睁开,不再闪着光芒,怕那里雄壮的组钟和歌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耳朵已经没有知觉,不产生共鸣,怕他的双手不能亲自抚摸庆祝活动中奢华的帐幔,怕他的鼻子不能闻到银制香炉里飘出的幽香,怕成为只是下令建造但不能看到竣工的国王。远处有一艘船在河上航行,谁知道它能不能到达港口呢;天上飘过一朵云,也许我们看不到它下雨;河水中有鱼群游动,朝渔网游去。虚而又虚,这是所罗门说的;唐·若昂五世重复道,虚而又虚,万事皆虚,希求是虚空,占有也是虚空。

但是,克服虚空的办法不是谦逊,更不是低三下四,而是填之以更多的虚空。沉思和痛苦未能让国王起身去穿上苦行衣或者退位,而是重新召来内侍,文书,以及修士们,喜剧院女歌手后来也来了,国王问他们,是否如他所理解的那样,教堂的落成祝圣仪式应在礼拜日进行,他们回答说是的,根据礼仪书应当这样,于是国王命令计算一下,他的生日是十月二十二日,哪一年的生日正好是礼拜日,文书们仔细查阅历书之后回答说,两年之后两者重叠,即一七三〇年;好,马夫拉修道院就在那一天落成祝圣,我想这样做,下令这样做,决定这样做;听到这番话以后,内侍们走过去吻他们主子的手,现在你们告诉我,哪一种感觉更好,是当世界之王呢,还是当这些人的国王。

若昂·弗雷德里科·鲁德维塞和莱昂德罗·德·麦洛博士接到紧急召唤,离开马夫拉,前者是被派去那里的,而后者负责协助,两人为这心急火燎浇了冷水,马夫拉的一切还历历在目,他们说,工程进展无法满足如此乐观的预期,修道院如此,扩建的房屋群正在垒墙壁,进度缓慢,教堂也是如此,因为建筑要求精细,用石料丁丁卯卯地砌成,不能草率行事,陛下知道得比任何人都清楚,因为陛下能把国家的各个组成部分糅合起来,使之非常和谐并保持平衡。唐·若昂五世皱起眉头,脸色阴沉,这老生常谈的阿谀奉承丝毫不能让他宽心,他刚要张口给出冰冷的回答,随即又改变了主意,重新把文书们召来,问他们在一七三〇年后他哪一年的生日会与礼拜日吻合,看来到一七三〇年的时间还不够。文书们绞尽脑汁地计算了一番,才略带疑虑地回答说,那个日子再次出现在十年以后,一七四〇年。

在场的共八个或十个人,有国王,鲁德维塞,莱昂德罗,文书和本周当班的贵族们,大家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仿佛此刻是哈雷本人刚刚解释完彗星的周期,人竟然能够解答这类事情。但是,唐·若昂五世的想法悲观,我们可以通过他的表情看出这一点,他借助手指很快地进行心算,一七四〇年,那时我五十一岁;接着又沮丧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我那时还活着的话。在可怕的几分钟里,这位国王飞上了奥利维拉山,在山上遭受着对死神的惧怕和对将被剥夺一切的惊恐的折磨,现在又增加了一种嫉妒的感觉,想象着他的儿子已经成了国王,年轻的王后来自西班牙,他们俩一起享受着马夫拉修道院落成祝圣的喜悦,而他本人却在圣维森特大教堂的墓地里腐烂,旁边是因为断奶而夭折的小王子唐·佩德罗。在场的人望着国王,鲁德维塞怀着某种科学的好奇心,莱昂德罗·德·麦洛为时间流逝法则的铁面无私而愤愤不平,竟然对尊贵如国王也不网开一面,文书们怀疑自己是否算对了闰年,内侍们则估量着自己能活到那个时候的可能性。大家都在等待着。这时候唐·若昂五世说,马夫拉修道院将在一七三〇年十月二十二日落成祝圣,不管剩下的时间够不够,不论晴天还是下雨,不论下雪还是刮风,即使世界洪水泛滥或者中了妖术也不得更改。

删除那些带感情的语句之后,这道命令实则已经下达了,它似乎与那种说给历史听的庄重声明没什么不同,与那众所周知的话一样,父啊,我把我的灵魂交托在你手中;收下吧,不对,先生,原来上帝不缺胳膊,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犯了亵渎罪,让“七个太阳”巴尔塔萨脱离正路,走上歧途,其实只消去问一下圣子,他有义务知道圣父有几只手,对此,唐·若昂五世补充说,现在我们要知道子民们有多少只手,这些手都在干什么,我命令本王国全体地方法官差人把其辖区内能找到的所有工人集中起来送到马夫拉,不论是木匠,石匠还是力工,不惜以武力迫使他们脱离其工作,不得以任何借口留下,家庭原因,赡养义务,或者其他理由均不纳入考虑,因为除了神的意志之外没有什么高于国王的意志,而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诸神的意志,即使乞求也无济于事,因为前面已经说过,这一命令的下达正是为了满足神的意志。鲁德维塞庄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刚刚证实了化学反应的规律性,内侍们相视微笑,国王不愧是国王,莱昂德罗·德·麦洛博士无须承担这新的义务,因为他的地区没有一个人不在为修道院建设的事业添砖加瓦,直接地或间接地。

命令下达了,人们来了。自愿而来的一些人,有的为好报酬的许诺所动,有的因为喜欢冒险,也有的是为了摆脱感情纠葛,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被迫而来。在广场上贴出了告示,由于志愿者人数太少,地方法官带领巡警沿街扫荡,闯入各家各户,推开后院的栅门,到田野上去,看那些不肯走的顽固家伙们藏在哪里,到傍晚时分凑集了十个,二十个,三十个男人,当搜到的人比押送他们的人还多时,就像对付苦役犯或奴隶一样用绳子把他们绑起来,捆绑的方式各异,有时把他们的腰部绑住用绳子串起,有时用临时制作的脖套,有时还捆住脚踝将他们连起来。各地都能见到同样的场面,根据陛下的命令,你们到马夫拉工地去干活吧;而如果地方法官热心尽职,不论是年轻力壮的还是弱不禁风的,甚至还是孩子的年轻人都不能幸免。人们先是拒绝,设法逃避,摆出理由,妻子快分娩了,母亲年迈,有一堆儿女,墙才垒了一半,柜子还没有修好,休闲地该耕种了,但如果陈述这些理由,不等你说完巡警便下手了,胆敢反抗就遭受殴打,许多人被押着上路时身上还鲜血淋漓。

女人们跑着,哭着,孩子们更是号叫声震天,这场面简直像是地方法官们到处为军队抓丁,或者捉人去印度。搜捕到的人们被集中在贝拉塞洛里科广场,托马尔的广场,在莱里亚,在波乌卡镇,穆依塔镇,在陆地边界或海滨的无名小村,在行刑台四周,教堂前广场,在圣塔伦和贝雅,在法鲁和波尔蒂芒,在波塔莱格雷和塞图巴尔,在埃武拉和蒙特莫尔,在山区和平原,在维塞乌和瓜尔达,在布拉干萨和雷阿尔镇,在米兰达,沙维什,阿马兰特,在维亚纳斯和波沃亚斯,在国王陛下权力所到之处,男人们被捆绑在一起仿佛羔羊,只有在绑得太紧致使他们相互绊倒的情况下才肯松一松绳索,随处可见女人和孩子们向地方法官苦苦哀求,设法用几枚鸡蛋或者一只母鸡贿赂巡警,这些可怜的东西丝毫不起作用,因为葡萄牙国王征税收的钱是黄金,是绿宝石,是钻石,是胡椒和肉桂,是象牙和烟草,是蔗糖,是珍稀的木料,而海关不收眼泪。如果有空闲的时间,有的巡警还在被抓者的妻子身上享受一番,可怜的女人们为了不失去丈夫忍气吞声,之后却绝望地眼睁睁地看到男人还是被抓走了,而占了便宜的家伙们还发出嘲弄的大笑,她们气急了,诅咒你家五代,祝你得麻风病全身都烂掉,祝你母亲,你妻子,你女儿当妓女,祝你被钉上尖桩,从屁眼戳穿到嘴巴,混账东西,去死吧,下地狱吧。阿尔加尼的一群人已经出发,不幸的女人们一路送到镇外,边走边哭,那声音让人心碎,哎呀,我亲爱的好丈夫啊,而另一个女人则哀号着,哎呀,儿子,我老了,不中用了,你是我唯一的依靠和安慰呀,怨叹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近处的群山也起了怜悯之心,纷纷回应,最终,被抓的人们越来越远了,即将在转弯处消失,他们眼泪汪汪,感情脆弱的更是泪流满面,这时响起一个高昂的声音,原来是个因为年纪太大未被抓走的农夫,只见他爬上一个土堆,那是这些下等人天然的布道台,大声喊道,发号施令的人多么神气呀,贪得无厌呀,无耻的国王呀,没有公理的祖国呀;话音刚落,就有巡警走过来朝他脑袋上敲了一棍,老人死在了土堆上。

国王无所不能。他坐在王位上,根据需要,要么在夜壶里排泄,要么在修女身上发泄,不论在这里,那里,或者更远的地方,只要国家利益需要,他就是国家,他就下达命令,让佩纳马科尔所有健康的甚至不那么健康的人都赶来为我的马夫拉修道院干活,之所以建造这座修道院是因为方济各会修士们从一六二四年起就提出了请求,也因为他们让王后怀上了女儿,这女儿将来不是要成为葡萄牙的国王,而是出于本王朝和本人的利益要成为西班牙的王后。而那些男人们呢,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国王,国王也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那些男人们,他们即使不愿意也得在士兵和巡警押送下前来,性情温和或者已逆来顺受者可以松绑,其他的上面提过,不服管教者要绑上,而那些心怀歹意先表示愿意前往后来又企图逃走的人则一直捆绑,尤其是有人得以逃走以后他们的境况更糟。他们穿过田野,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真正的道路不多,有的还是当年罗马人修建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人们用脚踏出来的小路上行走,天气变化无常,让人望而生畏的烈日,滂沱的大雨,刺骨的寒风,而在里斯本国王陛下要求每个人都履行其义务。

也有几队人相遇的时候。一些人从北方来,另一些从东边来,前者是佩内拉人,后者是新普罗恩萨人,他们在波尔图德莫斯碰到一起了,这当中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些地方在地图上的位置,也不知道葡萄牙的形状,是方的是圆的还是尖的,是可以通过的桥还是悬起的绞索,不知道在挨打的时候是会喊叫还是躲到某个角落。两队混编成了一队,看守们已精通此道,以神秘的方式进行编排,前边是一个佩内拉人,后边就是一个普罗恩萨人,这样一来造反就不容易了,并且显然有利于葡萄牙人了解葡萄牙;你家乡是个什么地方呀;当他们谈这些的时候就没空想别的事了。有人在路上死去除外。此人可能是突然患病,口吐白沫而死,或者更简单,只是栽了一跤,倒下时拖住了前边和后边的伙伴,这两个人突然发现与一个死人拴在一起,顿时吓得屁滚尿流,也可能在旷野里得了病,躺上了担架,胳膊和腿悬在外边,就这样往前直到死后草草埋在路边,在靠近脑袋的地方插着一个木头十字架,如果有运气死在居民点,还能举行一下最后的宗教仪式,这时候所有的流放犯们都坐在地上,等待圣事完毕,这是我的身体;这具身体走了那么多里格的路已经筋疲力尽,这具身体已经被绳子磨得皮开肉绽,这具身体因为吃得比原来的可怜饭食还少而皮包骨头。晚上睡在草棚里,睡在修道院门口,睡在废弃的谷仓里,如果上帝愿意,天气晴朗,就睡在露天,这样,自由的空气和身负枷锁的人们在此处相连,如果有时间,我们可以就该哲学问题展开长篇大论的探讨。清早,太阳升起还要很久,陛下的劳工们便起来了,这样也好,因为这正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他们饥肠辘辘,冻得瑟瑟发抖,好在押送的巡警给他们松了绑,因为今天我们将进入马夫拉,不然的话,像对待巴西奴隶或者牲畜一样拴着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会造成极坏的影响。远远望见修道院的白色墙壁时,他们没有呼喊,耶路撒冷,耶路撒冷,由此可见把那块巨石从彼鲁宾海鲁运往马夫拉时那位修士的话纯属谎言,他说这些人是新远征十字军的士兵,而这些对其圣战没有丝毫概念的人算什么十字军士兵呢。押送巡警下令停下,以便让这些被带来的人在高处欣赏一番他们即将生活其中的地方的全貌,右边是大海,航行其上的我们的大黑船,是当之无愧的水上之主,正前方,也就是南边,是美丽无比的辛特拉山,它是国民的骄傲,令外国人嫉羡,假若上帝再创造一次世界,这里将会是美好的天堂,而那边,洼地深处,就是马夫拉了,学者们说该地名十分贴切,但迟早有一天人们会对其词义加以纠正,认出这名字里拼写着死亡,焚烧,熔化,抢掠,以及剥夺,这不是我说的,我只不过是个听命于人的区区巡警,不敢如此造次,而是后来有一位本笃会修道院院长所说,他以此为由没有来参加这个庞然大物的落成祝圣仪式,不过,我们还是不要提前说后来的事吧,到工程完成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正因为如此你们才从遥远的家乡来到这里,如果说法不一还请你们不要介意,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们怎样说话,我们从父辈那里学来了这些错误,况且我们正处于过渡时期,现在你们已经看到了等待你们的是什么,继续往前走吧,等把你们交出去之后我们再去押来更多的人。

从这个方向来的人要去到工地,必须横穿马夫拉镇,经过子爵府的阴影,经过“七个太阳”的家门口,虽然有族谱和纪事,但他们并不了解二者中的任何一个,一个是托马斯·达·席尔瓦·特莱斯,塞尔韦拉新镇子爵,另一个是巴尔塔萨·马特乌斯,飞机制造家,而随着时代车轮的转动,我们会看到谁将赢得这场战争。子爵府没有人打开窗户观看这群穷光蛋,子爵夫人想到他们散发出的气味就有得受了。“七个太阳”家的小窗户倒是打开了,布里蒙达走过来观看,没有什么新奇的,有多少队人已经在这里走过了呀,但是,只要在家她总是来看看,也是一种迎接来到这里的人的方式吧,晚上,当巴尔塔萨回到家,她就说,今天有一百多人从这里经过;请原谅没有学过怎样数数的人说得不够准确,不论是说得多了还是少了,正如说起年龄时,人们会说我三十多岁了,而巴尔塔萨说,我听说来了五百人;有那么多,布里蒙达感到吃惊;其实他们两人当中谁也不知道五百究竟是多少,况且数目是在世间万物中最不准确的记法,人们说五百块砖,也说五百个人,砖和人之间的差别就被等同于五百和五百之间的差别,要是有人第一次没听懂这个,也就不必再给解释第二次了。

今天进工地的人被集合在一起,随便找个地方睡觉,明天进行挑选。跟砖一样。如果砖不能用,就留在那里,最后用在不大重要的工程上,总会被人用上的,但如果情况换作人,就打发他们走,不论什么时候都打发他们滚蛋,你没什么用,回家去吧;于是他们就离开了,走在不认识的路上,迷失方向,成了流浪汉,死在路上,也有人有时偷窃,有时杀人,有时也能回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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