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还有幸福的家庭。西班牙王室是一个。葡萄牙王室也是一个。前者的儿女和后者的儿女成亲,他们那边来的是马利安娜·维托里娅,我们这边去的是马利亚·芭芭拉,至于新郎,就像人们所说,分别是这里的若泽和那里的费尔南多。这都不是仓促商定的,婚事早在一七二五年就已经定下来了。多次商谈,许多使节来往,反复讨价还价,全权大使来回奔波,婚约条款谈判,一次次拖延,姑娘们的嫁妆,这类联姻不能草草行事,一挥而就,像粗话说的那样两个人点点头便同意姘居,直到现在,即五年之后,才要交换公主,把这个给你,把那个给我。

马利亚·芭芭拉已满十七岁,圆月形的脸,前面已经说过,满脸麻子,但她是个好姑娘,就一位公主而言在音乐上颇有造诣,至少多梅尼科·斯卡拉蒂大师给她上的课没有白费,大师将跟随她前往马德里,不再回来。等着她的新郎比她小两岁,就是那个费尔南多,西班牙国王名录上的第六位,作为国王名胜于实,这些情况只是顺手写来,免得有干涉邻国内部事务之嫌。而从这个邻国,顺便说一句,它与我国历史有着紧密的联系,从这个邻国要来的是年仅十一岁的小姑娘马利安娜·维托里娅,虽然年龄尚小,却已经历过一段痛苦的生活,只要说这一点就够了,她曾准备与法国的路易十五结婚,但被其拒婚,这个词似乎过分,毫无外交风度,但还能用什么其他的词呢,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被送往法国王室生活,接受教育以便结婚,两年后却被打发回家,只因为未婚夫突然变卦,抑或促成此事者利益有变,称王室必须很快有继承人,而这可怜的小女孩生理上尚未成熟,除非再年长八岁,否则无法满足这个需要。可怜的孩子被送回来了,清瘦纤细,吃得极少,送还的借口找得也不高明,说是让她探望父母,即菲利普国王和伊莎贝尔王后,就这样她留在了马德里,等待找一个不那么着急的未婚夫,找到的就是我们的若泽,现在不满十五岁。关于马利安娜·维托里娅的娱乐没有多少好说,她喜欢布娃娃,最爱吃糖果,这也难怪,正是那个年龄,但她已经是个灵巧的猎手,长大之后会喜欢音乐和书籍。要知道,有的人管事更多,知道的更少。

在古往今来的婚姻中,有许多站在门外的人,所以,为了避免尴尬,现告诫各位,凡遇婚礼,洗礼亦然,非请勿去。当然,若昂·埃尔瓦斯没有收到邀请,他是“七个太阳”在里斯本生活时,在与布里蒙达相遇并结合之前结识的朋友,还曾在艾斯贝兰萨修道院附近将他与几个半流浪汉睡觉的茅屋让出一块地方给“七个太阳”,这事我们还都记得。当时他已经不年轻,现在则是六十岁的老人了,突然感到怀乡啃噬着心灵,急于返回出生和受洗礼的地方,这正是年事已高,再没有其他期盼的人的希望。要迈开双腿上路,他却又犹疑不定了,这倒不是怕腿脚不得力,对这样年岁的人来说他还硬朗得很,而是担心阿连特茹省那无边的旷野,谁都难免遇到坏人,比如“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在佩贡埃斯松林就出过事,不过那一次倒霉的是那个打劫者,就那样留在了那里,要是同伙后来没有将其埋葬,他必将面对乌鸦和狗的啃咬。但是,实际上任何人都不知道未来如何,前方等待他的是好是坏。在若昂·埃尔瓦斯当年当兵的时候和现在过着还算平静的流浪生活的时候,谁会告诉他,他是时候去陪伴葡萄牙国王前往卡亚送出一个公主再迎接另一个公主了,是啊,谁会知道呢。谁也没有对他说,谁也不曾预见到,只有偶然之神知道,它从遥远的地方而来,挑选并拴上命运之线,两个王室是外交和王国利益的命运之线,老兵则是怀乡和无依无靠的命运之线。如果有一天我们能解开这些线团,那么就能理顺生活之线,得到至高的智慧,如果我们非相信这种东西存在不可的话。

显然,若昂·埃尔瓦斯既不乘轿式马车也不骑马。前面已经说过,他有两条善于走路的腿,那就让他迈开双腿步行吧。但是,不论他在前面还是在后面,唐·若昂五世总是陪伴着他,同样,王后和儿女们,即王子和公主,以及参与到这次旅行的世界上的所有权势都在陪伴他。这些至高无上的先生们永远想不到他们会护送一个流浪汉,保护他即将完结的生命和财产。但是,为了不完结得太早,尤其是生命,这是非常宝贵的,那么若昂·埃尔瓦斯就不宜闯入王室队伍之中,人们都知道,士兵们的手动作灵活,愿上帝保佑他们,一旦认为国王陛下非常宝贵的安全受到威胁,他们的手也是很重的。

若昂·埃尔瓦斯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里斯本,于一七二九年的这个一月初经过阿尔德加莱加,在那里逗留了一些时间,观看从船上卸下路上要用的车辆和马匹。为了弄个明白,他不断询问,这是什么呀,从哪里来的,谁做的,谁要用它们呀;这样问似乎显得不明事理且有欠考虑,但对这位尽管肮脏而外表可敬的老人,管理马匹的任何侍从都会认为应当回答,这也增强了老人的信心,从财物管理人那里也能打听到情况,只要若昂·埃尔瓦斯表现出一副虔诚且恭敬的样子,他不大会祈祷,但装装样子却绰绰有余。如果得到的不是实在的回答,而是推搡,辱骂乃至拳头,那么就可以猜想一番未曾出口的是什么样的话,而书写历史时错误的叙事最终将得到阐明。这样,唐·若昂五世在一月八日渡过那条河开始其伟大旅程的时候,在阿尔德加莱加等候他的车辆有二百辆以上,包括暖阁马车,旅行马车,双轮单座越野马车,四轮马车,拉货车,轻便马车,有些来自巴黎,其他的是特地为这一次旅行在里斯本制造的,还不算王室的轿式马车,它们都刚刚涂过金,重新换过天鹅绒,车缨和垂饰也都梳理得整整齐齐。王室马厩的马近两千匹,贴身护卫和负责护送的骑兵部队所乘马匹还未计算在内。阿尔德加莱加是前往阿连特茹的必经之路,见多识广,但从未见过这么多人的队伍,只要看一看服务人员的小小清单就能领略一二,厨师二百二十二人,王宫卫士二百人,专司开启帷帘的仆人七十个,保管银器的仆人一〇三个,马厩仆人一千多个,其他仆人和肤色深浅不同的黑奴不计其数。阿尔德加莱加成了人的海洋,要不是有些贵族和其他先生已经先行上路前去埃尔瓦斯和卡亚,这里的人会更多,没有别的办法,如果所有的人同时出发,那么到王子们结婚的时候,最后一位客人才刚刚走进新文达什呢。

国王乘双桅帆船来了,在圣母像前祷告之后下了船,同时上岸的有唐·若泽王太子,唐·安多尼王子,还有为他们效劳的仆人们,他们是卡达瓦尔公爵先生,马里亚尔瓦侯爵先生,阿莱格雷特侯爵先生,王子先生的一位陪同绅士以及其他先生,称他们为仆人无须奇怪,因为做王室仆人是一份荣耀。平民百姓们让开一条通道,若昂·埃尔瓦斯也在其中,他们高声欢呼,国王,国王,因为唐·若昂五世是葡萄牙国王,如果他们不是这样喊的,那么只能从粗嗓门的语调中分出既有欢呼声也有嘘声,但愿没有人辱骂,也难以想象有人对国王不恭,尤其是葡萄牙国王。唐·若昂五世到市政厅议长家中下榻,此时若昂·埃尔瓦斯已经第一次失望了,他发现还有不少乞丐和其他流浪汉也跟着王室队伍,想得点残羹剩饭或者施舍。不要着急。有他们吃的就有他吃的,就凭这一点他也不虚此行。

凌晨,天还没有亮,约莫五点半钟,国王启程前往新文达什,若昂·埃尔瓦斯比国王先走了一步,因为他想亲眼从头到尾看看这声势浩大的队伍,而不仅限于出发的混乱场面,车辆各就各位,礼仪官下达命令,骑马的车夫和步行的车夫大呼小叫,众所周知,这些人的嘴永远不肯闲着。若昂·埃尔瓦斯不知道国王还到阿塔拉亚圣母教堂去望弥撒,所以队伍耽搁了一些时间,天已经大亮,他放慢了脚步,最后停下来,他们怎么还不来呢,他坐在一条壕沟旁边,有一排龙舌兰挡住了早晨的凉风。天阴着,云层很低,他裹紧外衣,把帽檐往下拉一拉遮住耳朵,开始等待。一个小时过去了,也许一个多小时,路上行人稀少,完全不像有喜庆活动的样子。

但是,喜庆气氛从那边过来了。远方传来号声和鼓声,若昂·埃尔瓦斯身上那老军人的血液沸腾起来,已经遗忘的激情突然重新出现了,就像看到一个女人走过一样,对她的激情仅仅记得一点儿,但由于她莞尔一笑,或者晃动一下裙子,或者理一理头发,一个男人就会感到连骨头都酥了,带我走吧,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听到战争召唤时也是这样。浩浩荡荡的队伍过来了。若昂·埃尔瓦斯只看到了马匹,人,还有车辆,不知道车里面是什么人,车外面是什么人,但我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想象出有个心地善良而喜欢做好事的贵族在他身边坐下来,这种人还是有的,这位贵族属于那种对王室和官职了解得一清二楚的人,让我们注意听他说些什么吧,看吧,若昂·埃尔瓦斯,已经过去的是中尉,号手,还有鼓手,这些你都了解,你是当过兵的人嘛,现在过来的是王室起居官和他手下的人,他负责安排一路上的住处,那六个骑马的是邮递侍从,负责传递情报和命令,现在走过的四轮双座马车上乘坐的是听告解神父们,专听国王,王太子还有王子的忏悔,你想象不出车上载运的罪孽有多重,但忏悔者对自己的惩罚要轻得多,然后过来的是服装仆人的四轮双座马车,你何必大惊小怪呢,陛下不是你这样的穷光蛋,你只有身上穿的这点衣服,真是奇怪,一个人竟然只有身上穿的这点衣服,现在你也不要吃惊,这两辆四轮双座马车上坐满了耶稣会的教士和神父,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有时候是耶稣会,有时候是若昂会,两个都是王,但这些侍从们永远春风满面,既然说起来了,就继续说下去,正在走来的是马厩次官的四轮双座马车,后面那三辆乘坐的是宫廷法官和王室贵族们,接着是王子公主们的内侍乘坐的轿式马车,现在要注意了,现在开始应当仔细看了,正在走过的这些空着的轿式马车和暖阁车是为表示对王家的恭敬而安排的,后边骑马走过来的是马厩长官,关键时刻来到了,若昂·埃尔瓦斯,跪在地上,正在走过的是国王,唐·若泽王太子和唐·安多尼王子,在你眼前经过的正是国王,国王要去打猎了,你看,多么了不起的陛下呀,多么无与伦比的仪态,表情多么可亲而又庄重呀,上帝在天作证,你不要怀疑,啊,若昂·埃尔瓦斯,啊,若昂·埃尔瓦斯,不论你还要活上多少年,你永远不会忘记这个无比幸福的时刻,永远不会忘记你曾跪在这紫罗兰下看见唐·若昂五世乘轿式马车经过,你要牢牢记住这个场面,啊,你这是三生有幸啊,现在你可以站起来了,他们已经过去了,走远了,后边骑马的是马厩的六个仆人,这四辆暖阁车是陛下的寝车,再后边是外科医生的双轮单座越野马车,既然有那么多人照顾灵魂,也必须有人来关心肉体,再后面就没有多少可看的了,七辆备用的双轮单座越野马车,七匹备用马,一位上尉率领的骑兵卫队,还有二十五辆双轮单座越野马车,里边乘坐的是国王的理发师,餐具保管人,宫闱仆从,建筑师,王宫小教堂神父,医生,药剂师,文书处官员,专司开启帷帘的仆人,裁缝,洗衣妇,厨师长,厨师,如此等等,等等,还有两辆运载国王和王太子服装的四轮马车,殿后的是二十六匹备用马,若昂·埃尔瓦斯,你见过如此浩浩荡荡的队伍吗,现在你到乞丐群里去吧,那是你应当去的地方,不用感谢我好心好意地为你一一介绍,我们都是同一个上帝的孩子。

若昂·埃尔瓦斯加入到流浪汉的队伍里,成了他们当中对王室了解最多的人,人们对他并不非常欢迎,由一百个人分施舍与由一百零一个人分不一样,但他肩上扛着一根像长矛似的曲柄拐杖,并且走路和举止颇有些军人气概,这伙人最后害怕了。走了半里格之后,大家都成了兄弟。他们到了佩贡埃斯,国王已经在吃晚餐,吃的是顿便饭,站着吃,有绿头鸭炖榅桲果,小馅饼,摩尔式什锦菜,只不过塞塞牙缝而已。但马匹却换了。这群乞丐聚集在厨房门口齐声念起天主经和圣母颂,最后还喝到了一大锅汤。有些人因为今天已经吃上了饭,就留下来消化胃里的东西,他们皆属鼠目寸光之辈。另一些人虽然已经吃饱,但知道现在的面包解不了昨天的饥饿,更解不了明天的饥饿,于是就继续跟着已经上路的美味佳肴。出于纯洁和邪恶的种种动机,若昂·埃尔瓦斯跟他们一起上路了。

下午四点钟,国王到了新文达什,五点钟,若昂·埃尔瓦斯到了。不一会儿天黑了,天气阴沉,仿佛一伸手便能摸到乌云,好像我们曾这样说过一次,吃夜宵的时候分发了食品,老兵希望提供的是干粮,那样他可以到哪个屋檐下或者躲到一辆农家用车下面独自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去吃,如果可能,尽量远远离开这群饿汉,他从心里讨厌他们之间的谈话。若昂·埃尔瓦斯愿意独处一隅似乎与风雨欲来无关,不要以为某些人行为怪僻,他们一生离群索居,喜欢寂寞,在下雨和吃硬邦邦的食品时更是如此。

过了几个小时,若昂·埃尔瓦斯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只感到干草哗哗作响,有个人端着一盏油灯走过来。从袜子和裤子的颜色和质地,从斗篷的布料,从鞋上的花结饰,若昂·埃尔瓦斯发现来者是个贵族,并且马上认出,正是在土堆上向他提供了那么可靠的情况的那个人。贵族气喘吁吁地坐下来,看样子满脸怨气,我跑遍了整个新文达什,到处找你,若昂·埃尔瓦斯在哪里,若昂·埃尔瓦斯在哪里,谁也回答不出来,为什么穷人们之间不互相通名报姓呢,现在总算找到你了,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国王为这次路过此地下令建造的宫殿是什么样子的,你看,十个月的时间里日夜施工,为了夜间施工仅火把就用了一万多个,在这里干活的人有两千以上,包括油漆匠,铁匠,雕刻匠,榫接工,力工,还有步兵和骑兵,你知道吗,砖石是从三里格远的地方运来的,运输车达五百辆之多,还有一些小型车辆,所需的一切都要运来,石灰,梁,木板,石料,砖,瓦,销钉,五金部件,拉车的马达二百多匹,比这里规模更大的只有马夫拉修道院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见过,但应当修建,一切辛苦都值得,还有花的钱,我私下告诉你,不要外传,为建这座宫殿和你在佩贡埃斯看到的那一座共花了一百万克鲁札多,当然,若昂·埃尔瓦斯,你想象不出一百万有多少,但是,你太吝啬了,有这么多钱你也不知道怎么用,而国王非常会用,他从小就学会了,穷人不会花钱,有权有势的人才行,你看那绘画和装璜多么豪华,有枢机主教和宗主教的住处,为唐·若泽王太子准备的是拥有客厅和卧房并带华盖的下榻之处,唐娜·马利亚·芭芭拉公主的房间也完全一样,仅仅是为了在这里路过的时候住一住,两边的厢房一个是王后的,另一个是国王的,这样他们住得更自在,免得挤在一起,不过,就大小而言,像你这样的床并不多见,好像你睡在整个大地上,像头猪似的打鼾,在干草上伸开胳膊,叉开两条腿,身上盖着外衣,若昂·埃尔瓦斯,你身上的气味可很难闻,等着吧,要是我们再次见面,我送给你一瓶匈牙利香水,我就告诉你这些事,不要忘了国王凌晨三点启程前往蒙特莫尔,要想跟着他你就不要睡着。

若昂·埃尔瓦斯确实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五点多了,天正下着雨。借着凌晨的微光,他明白了,如果国王准时出发,现在已经走出去很远了。他用外衣裹住身子,像还在母亲腹中时那样蜷起双腿,在干草的热气中,在干草受到人体烘烤发出的香味中,他又迷迷糊糊睡着了。有些贵族,甚至算不上什么贵族的人,尽量掩饰本身天然的气味,用假玫瑰香水涂抹假玫瑰的时代尚未到来,否则这些人会说,多香的气味呀。若昂·埃尔瓦斯究竟为什么产生了这些念头,他本人也不知道,怀疑是在做梦,或者是清醒时的胡思乱想。最后他睁开眼睛,睡意完全消失了。大雨滂沱,雨点直落下来,哗哗作响,可怜的两位陛下,不得不在这种天气里赶路,子女们永远不会感谢父母为他们所做的牺牲。唐·若昂五世走在前往蒙特莫尔的路上,只有上帝知道他正在以什么样的勇气与艰难困苦搏斗,雨水在地上形成股股急流,道路泥泞,条条小河里都涨满了水,只消想象一下那些先生们,内侍们,听告解神父以及其他教士们和贵族们是多么担惊受怕,人人都会为他们提心吊胆,估计号手们早把号塞进了袋子里,以免发出哽咽的声音,鼓手们也不需要舞动鼓槌,让人们听见沉闷的响声,雨下得太大了。那么,王后呢,王后怎么样了呢,这时候她已经离开了阿尔德加莱加,带着马利亚·芭芭拉公主,还有唐·佩德罗王子,这是另外一位,和头一个王子同名,弱不禁风的女人们,弱不禁风的孩子,他们都备受坏天气的折磨,而人们还说苍天总是向着位高权重的人,看看吧,下雨的时候它对谁都一视同仁。

这整整一天,若昂·埃尔瓦斯都是在暖暖和和的酒馆里度过的,用一碗又一碗的葡萄酒浇着陛下食品库往他旅行袋里装的肉食。一般来说尾随着的乞丐们都留在了镇里,等天不下雨时再去追王室队伍。但雨偏偏不肯停。夜幕降临的时候,唐娜·马利亚·安娜随从人等的头几辆车才开始进入新文达什,与其说是王室车队倒不如说像溃散的败军。马匹都筋疲力尽,难以拖动四轮车和轿式车,有的还在驱赶之下勉强地走着,有的还戴着嚼环就死在路上。马夫和仆人们晃动着火把,粗声叫嚷,场面极为混乱,王后的全体陪同人员都前往预定的住处似乎已不可能,于是许多人只得返回佩贡埃斯,最后在那里安顿下来,上帝会知道他们多么狼狈不堪。这是个灾难深重的夜晚。第二天一数,发现马死亡达几十匹,那些累死或者断了腿留在路上的还不算在内。贵妇们有的头晕,有的昏厥,男人们则在大厅里轻轻晃动着斗篷以掩饰身体的疲乏,而雨仍然淹没着一切,仿佛上帝心中充满了不肯告知人类的特殊的怒火,背信弃义地决心让洪荒时代重演,并且这一次要彻底毁灭世界。

王后本想当天清晨继续赶路,前往埃武拉,但人们告诉她这样做很危险,况且许多车辆不能按时到达,会有损队伍的尊严;禀告陛下,道路无法通行,国王经过的时候情况已经很糟糕,现在雨从白天下到晚上,从晚上下到白天,一直不停,怎么办呢,不过已经向蒙特莫尔地方法官下达命令,让他召集人整修道路,填上泥坑,铲平斜坡;今天是十一日,王后陛下在新文达什休息一下,住在国王下令建造的宏伟宫殿里,一切都很舒适,和公主一起开开心,作为母亲最后再嘱咐她几句,记住,我的孩子,在头一个晚上男人们总是很粗鲁,当然其他晚上也是那样,不过头一天晚上最糟糕,他们对我们说得好听,一定非常小心,一点儿也不会疼,可说完以后呢,我的天,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马上就开始像看门狗似的哼哼直叫,叫个不停,但愿不是这样,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忍受,直到他们达到目的为止,有时候他们也会力气不支,出现这种情况时千万不要嘲笑他们,那是对他们最大不过的侮辱,我们最好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的样子,因为就算头一天晚上不行,也会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晚上再来,谁也免不了受这份罪,现在我打发人去叫斯卡拉蒂先生,让我们消遣消遣,忘掉生活中这些可怕的事情,孩子,音乐是很好的安慰,祈祷也一样,我觉得,如果祈祷不是一切的话,音乐确实是一切。

就在王后嘱咐女儿和弹起钢琴的时候,若昂·埃尔瓦斯被征去整修道路了,这些倒霉的差事并不是总能逃过的,为了避雨,一个人从这个房檐下跑到另一个房檐下,突然听到一声喊叫,站住;原来是个巡逻兵,从语气上马上就能分辨出来,盘查来得突然,若昂·埃尔瓦斯来不及装出老态龙钟的模样,巡逻兵发现他头上的白发比预料的还多时还稍稍犹豫了一下,但看到他奔跑灵活,最后下了决心,能这样跑动的人必定能用铁锹和尖嘴锄干活。若昂·埃尔瓦斯和其他被抓到的人到了荒野,已经看不见道路,到处是泥坑和沼泽,那里早有许多人正在从比较干燥的小山丘运送土和石块,工作很简单,从这里挖,往那边倒,还有时要开渠排水,每个人都浑身泥浆,像泥土幽灵,像木偶,像稻草人,不一会儿若昂·埃尔瓦斯就和他们完全一个模样了,还不如当初留在里斯本,可不论人怎样想方设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返回童年时代。整整一天他都在干这艰苦的活计,雨小了,这是最大的帮助,填平的道路毕竟更坚固一些,除非夜里再来一阵大雨毁坏这一切。唐娜·马利亚·安娜躺在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随身携带的厚羽绒被下面,伴着雨声送来的困倦睡着了,睡得很香,但情况因人而异,根据上床时的环境和心思不同而不同,同样的原因并不总是产生相同的效果,所以唐娜·马利亚·芭芭拉公主彻夜难眠,一直听着沙沙的雨声,也许是从母亲嘴里听到的那番话让她惴惴不安。走过这一段路的人当中,有些睡得好,有些睡得不好,视其劳累程度而定,至于住处和饭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出于对这些干活的人们的重视,陛下不在这方面有所计较。

第二天一早,王后的队伍终于离开了新文达什,落在后面的车辆已经赶上来,但并不是全都如此,有一些永远丢在路上,有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修好,不过一切都显得七零八落,布帘湿透了,金饰和彩带褪了色,如果太阳还不肯露面,这将是人们见过的最凄惨的婚礼。现在雨是不下了,但寒冷折磨着人们,冻得皮肉生疼,虽说戴着皮手筒,披着斗篷,但不乏手上生冻疮者,当然我们指的是贵妇们,她们冻得瑟瑟发抖甚至伤风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队伍前头是一伙修路工,他们坐在牛车上,只要遇上泥坑,涨满的小溪,或者坍塌的地方,他们便跳下去修补,但车队也要停下来在荒凉的大自然中等待。从新文达什和其他地方征召了套了轭的牛,不是一对两对,而是数十对,为的是把常常陷入泥淖的双轮单座马车,四轮双座马车,四轮马车,轿式马车拖出来,在此过程中,要卸下骡子和马,套上牛,拉出来,卸下牛,再套上马和骡子,人们大声喊叫,鞭子声阵阵,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王后的轿式马车陷入泥潭,泥水淹没了车毂,用了六对牛才拖出来,当时在场的一个被地方法官从其家乡征召来的人说,这真像我们在马夫拉运那块巨石一样;他仿佛在自言自语,却被他旁边的若昂·埃尔瓦斯听见了。这时那群牛正在卖力,人们可以松懈一下,于是若昂·埃尔瓦斯问道,伙计,你说的是什么石头呀;对方回答说,是一块像房子那么大的石头,从彼鲁宾海鲁运到了马夫拉修道院工地,我是在它运到马夫拉的时候才看到的,不过还帮了点忙,当时我正在那里;那么大的石头呀;简直是万石之母,这是一个朋友说的,他把石头从采石场运去的,后来就回家乡去了,我很快也回来了,不想干那种活计了。一头头牛都陷到肚子那么深,表面看来没有用力,似乎想顺顺当当地让烂泥放手。轿式马车的轮子终于挨着了硬地,被拖出了泥坑,在一阵欢呼声中王后露出笑容,公主招招手,唐·佩德罗王子还是个孩子,尽量掩饰由于不能像鸭子似的在泥淖里浮游而感到的不快。

一直到蒙特莫尔,道路都是这个样子,距离不到五里格,却用了八个小时,并且人和牲口各尽其能,不停地干活,筋疲力尽。唐娜·马利亚·芭芭拉公主很想打个盹,从一夜痛苦的失眠中恢复过来,但轿式马车的颠簸,卖力气的人们的呼喊,来来回回传递命令的马蹄声,这一切搅得她那可怜的小脑袋昏昏沉沉,痛苦不堪,上帝呀,为了一个女人出嫁就要费这么大的事,造成这么大的混乱吗,当然,这个女人是公主。王后一直嘟嘟囔囔地祈祷着,与其说是驱除有限的危险不如说是为了消磨时间,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活了不少年,早就习惯了,所以有时能打个盹,不过马上就清醒过来,接着若无其事地从头开始祈祷。至于唐·佩德罗王子,暂时还没有什么话可说。

但是,若昂·埃尔瓦斯和提到巨石的那个人后来又接着谈起来,老人说,我有一个多年前的朋友就是马夫拉人,再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当时他住在里斯本,有一天突然不见了,这种事也常发生,也许他返回家乡了;要是他回到家乡,也许我见过,他叫什么名字;他叫“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失去了左手,留在战场上了;“七个太阳”,“七个太阳”巴尔塔萨,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们在一起干过活;我太高兴了,说到底这世界很小,我们俩来到这里,在路上碰到,竟然有共同的朋友;“七个太阳”是个好人;他也许死了;不知道,我想不会,他有那样的女人,叫什么布里蒙达,人们从来弄不清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有那样女人的人会使劲活着,即使只有一只手也不会轻易死去;他那女人我不认识;有时“七个太阳”倒是有些怪念头,有一回他竟然说到过离太阳很近的地方;那是喝多了吧;他说那话的时候我们都在喝酒,可谁也没有醉,也许我们都醉了,我已经忘记了,他说他曾经飞过;飞过,“七个太阳”曾经飞过,这我可从来没有听说。

一条叫卡尼亚的小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流水湍急,浪花飞溅,河对面,蒙特莫尔的人们走出家门来等待王后,大家一齐努力,再加上用一些木桶帮助车辆浮起来,一个小时以后人们就在镇子里吃上晚饭了,主人们在符合他们尊贵身份的地方进餐,干活的就随便在什么地方凑合了,有的一声不响,有的互相交谈,若昂·埃尔瓦斯就是后一种情况,他说话的口吻像是在继续进行两种谈话,一种有交谈的对象,另一种是自言自语;我想起来了,“七个太阳”住在里斯本的时候和一个飞行家交往挺多,还是我指给他的,那天在王宫广场指给他的,现在想起来还像昨天的事一样;那个飞行家是谁呀;飞行家是位神父,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他后来去了西班牙,死在了那里,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当时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宗教裁判所也插手了,谁知道“七个太阳”是不是也卷进去了呢;可是,飞行家到底飞起来了没有;有人说飞起来了,有人说没有,现在谁还弄得清楚呢;对,“七个太阳”肯定说过他到过离太阳很近的地方,我听他说过;这里边大概有什么秘密吧;必须的;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运过巨石的人没有再说话,两个人都吃完了饭。

乌云已经远离地面,在高空飘浮,看来不会再下雨。从新文达什和蒙特莫尔之间地区来的人们不再继续往前走。他们都收到了工钱,由于王后善心的干预,工钱加倍支付,扛着有权有势的人走路之后总能得到报偿。若昂·埃尔瓦斯接着往前走,现在他或许稍稍舒服了一些,因为跟马车夫们熟悉了,不然怎么会让他坐在一辆四轮车上,两条腿耷拉下来,在泥泞和牛粪上边摇晃呢。运过巨石的人站在路边,用那双蓝蓝的眼睛望着坐在车上两个大木箱之间的老人。他们不会再见面了,人们都这么想,因为连上帝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而当四轮车上路的时候,若昂·埃尔瓦斯说,要是有一天你能见着“七个太阳”,就告诉他你跟若昂·埃尔瓦斯说过话,他大概还记得我,替我问候他吧;一定,我一定告诉他,不过也许见不到他了;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坏天气”儒利昂;好,再见了,“坏天气”儒利昂;再见,若昂·埃尔瓦斯。

从蒙特莫尔到埃武拉麻烦事也不少。又下起雨来,地上出现片片泥潭,车轴折断了,车轮的辐条成了破筐。很快到了下午,天气转凉,唐娜·马利亚·芭芭拉公主吃了几块水果糖,胃里舒服了一些,感到昏昏沉沉,再加上道路五百步没有坑洼,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突然打个冷战醒来,仿佛有根冰冷的手指摸了摸她的前额,她转过脸,睡眼惺忪地望了望傍晚的原野,看见路旁黑乎乎的一群人排成一排,一根绳子将他们拴在一起,看样子有十五个左右。

公主挺直了身子,既不是做梦也没有神经错乱,在她的婚礼前夕,一切本该是欢乐的,这些苦役犯令人伤心的场面不能不让她扫兴,这糟糕的天气还不够吗,下雨,寒冷,要是让我在春天结婚会好得多。一名军官骑着马在车踏板旁经过,她命令他询问一下那些人是谁,干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罪,要去利莫埃依罗监狱还是流放非洲。军官亲自去了,也许因为他非常爱这位公主,虽然她长得丑陋,还满脸麻子,那又如何呢,她不是正在被送往西班牙吗,要远远离开他这纯洁而又绝望的爱情了,一个平民百姓喜欢一位公主,简直是疯狂,他去了,又回来了,回来的是军官,而不是疯狂,他说,禀告殿下,那些人正前往马夫拉,到王室修道院工地干活,他们都是工匠,是埃武拉一带的人;为什么把他们捆在一起呢;因为他们不愿意去,要是松了绑他们就会逃走;啊。公主靠在软垫上,若有所思,而军官则一再默默地重复这几句对话,将它们牢牢记在心里,他总有一天会苍老,会不中用,会退役,那时候他还会回忆起这段精彩的对话,可是公主呢,过些年之后,她会怎么样呢。

公主已经不再想路边看到的那些人了。现在她想的是,到头来她一直没有去过马夫拉,这太离奇了,因为马利亚·芭芭拉降生才建这座修道院,因为马利亚·芭芭拉降生才还这个愿,而她马利亚·芭芭拉却没有看见,不知道,也没有用她那胖乎乎的手指摸一摸它的第一块或者第二块石头,没有亲手为石匠们送汤送水,在“七个太阳”从断手处卸下钩子的时候,她没有用止痛剂去为他减轻痛苦,没有为被轧死的那个人的妻子拭去脸上的泪水,而现在,她正在前往西班牙,对她来说,修道院仿佛是一场梦,一片触摸不到的云雾,既然刚才的回忆无助于她的记忆,她甚至想象不出修道院是个什么样子。啊,这是她马利亚·芭芭拉的过错,是她干的坏事,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出生了,无须走得太远,只消看一看朝远处走去的那十五个人就够了,这些人身边走过的是修士们乘坐的双轮单座马车,是贵族们乘坐的四轮双座马车,是运衣服的四轮马车,是贵妇们乘坐的暖房车,贵妇们带着珠宝箱,还有绣花鞋,香水瓶,金念珠,金银丝绣腰带,短外套,手镯,腕套,流苏,白色皮手套,啊,女人们,尤其是美丽的女人们,都这样舒心地犯下罪孽,甚至像我们正陪伴的公主这样满脸麻子的丑陋女人也是如此,那诱人的凄楚和沉思的表情足以使她不能不犯下罪孽,母亲,我的王后,我正在前往西班牙,再也不会回来,我知道,出于为我许愿的原因在马夫拉正建造一座修道院,这里谁也没有想到带我去看一看,其中的很多事我还弄不明白;我的孩子,未来的王后,你不要胡思乱想,浪费本应用于祈祷的时间,应当这样想,是你的父亲,我们的主人,国王的意志要修建那座修道院,同样是国王的意志让你去西班牙,你就不要看那修道院吧,只有国王的意志重要,其他都算不了什么;这么说我这个公主也算不了什么,那些往马夫拉去的人们也算不了什么,这辆轿式马车也算不了什么,那个走在雨中朝我看的军官也算不了什么,一切都是虚无;对,我的孩子,你活得越长久就看得越清楚,这世界就像个大阴影,渐渐进入我们的心中,所以世界变得空虚,我们的心承受不了;啊,我的母亲,出生是什么呢;马利亚·芭芭拉,出生就是死亡。

长途旅行中最惬意的就是这类哲学讨论。唐·佩德罗王子累了,把头倚在母亲胳膊上进入梦乡,好一幅家庭画面,请看,这个孩子终于和别的孩子们一样了,睡着了以后下颏自由自在地晃动,一丝口水滴到绣花短斗篷的花边上。公主擦干了脸上的眼泪。整个队伍开始点起火把,像星星组成的念珠从圣母手中掉下来,如果不是特别有意的话,就是偶然落在了葡萄牙的大地上。我们进入埃武拉的时候该是黑夜了。

国王带领唐·弗朗西斯科和唐·安多尼两位亲王正在等候,埃武拉人民正在欢呼,火把的光亮变成了灿烂的太阳,士兵们照例施放礼炮,王后和公主转到其丈夫和父亲的轿式马车的时候,热情达到了狂热的程度,这么多人如此幸福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若昂·埃尔瓦斯从乘坐着来到这里的四轮车上跳下来,感到两条腿疼得厉害,暗自发誓将来一定让它们自己出力,那是它们的本分,再也不坐在巨大的车上忍受颠簸,在路上没有比使用自己的双脚更好的方式了。夜里,那位贵族没有来找他,要是来的话他会说些什么新鲜事呢,宴会和华盖,访问修道院和授予封号,发放施舍和行吻手礼。对于这一切,他只对施舍感兴趣,不过机会一定有。第二天跟着国王还是王后,若昂·埃尔瓦斯曾犹豫不决,但最后选择了唐·若昂五世,他选对了,因为可怜的唐娜·马利亚·安娜一天以后才出发,遇上了像她的故乡奥地利一样的一场雪,而当时她是在前往维索萨镇的路上,那里和我们走过的所有地方一样,在其他季节是很暖和的。终于,在十六日清早,即国王从里斯本出发八天以后,整个队伍才往埃尔瓦斯进发,国王,上尉,士兵,小偷,这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雄伟壮丽的场面的男孩儿们大不敬的嬉笑,想想看,仅王宫车辆就有一百七十辆,再加上许多贵族的车辆,埃武拉当地的车辆,还有那些不肯失去这次为家谱增光机会的人的车辆,在交换公主的时候,你高祖父曾陪同王室去埃尔瓦斯,你永远不要忘记,听见了吗。

那一带的穷苦人都来到路边,双膝跪下乞求国王怜悯,似乎这些可怜的人们已经猜想到了,因为唐·若昂五世脚下有一个盛铜币的木箱,他不住地大把大把地往这边扔,往那边扔,动作之大就像是在撒种,这造成了一片欢呼声和感激声,队伍猛地乱了,都去抢抛出的铜币,可以看到老人和年轻人如何胡乱寻找掉入泥中的一枚列亚尔,盲人们如何在浑浊的水里摸索着沉下去的一枚列亚尔,而王室的人们却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个个表情严肃庄重而且威风凛凛,没有一丝微笑,因为上帝也没有笑,谁知道他为什么不笑呢,也许为他创造的这个世界感到难为情了吧。若昂·埃尔瓦斯也在人群之中,他把举着帽子的手伸向国王,这是在向国王致敬,作为臣民理应如此,几个钱币掉进他的帽子里,这老人运气不错,甚至不用趴在地上,幸福主动来敲他的门,钱自动落到他的手里。

王室队伍到达城里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多钟。礼炮响起来,似乎是事先约定的一样,边界对面也响起了炮声,那是西班牙国王进入巴达霍斯,不知情的人来到这里一定会以为要进行一场大战,与往常不同的是除去每次必有的士兵和军官之外,还有国王和流浪汉参加。但是,这是和平的炮声,是另一种火光,就像夜里的彩灯和焰火一样,现在,国王和王后下了轿式马车,国王想步行,从城门走到主教堂,但天气太冷,冻得双手僵硬,冻得脸上起皱,于是唐·若昂五世只得在这第一场小小的争论中认输,重新上车,到了晚上或许对王后说两句硬话,因为王后抱怨天气太冷,拒绝了国王,纵使国王愿意跟在举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教士们后面,步行走过埃尔瓦斯的脚丈量过的街道,于是国王只吻了吻十字架,没能跟着步行,唐·若昂五世就没有走这条耶稣赴难路。

已经证明,上帝非常爱他的生灵们。在那么多公里的路途,那么多天的日子里,他用难以忍受的寒冷和暴雨考验了生灵们的耐心和坚韧,这一点已经详细说过,现在他要奖赏他们的顺从和信念了。上帝无所不能,只要让气压上升就万事大吉了,于是云层渐渐升高,太阳出来了,而这正是使臣们约定国王们见面的形式的时候,棘手的谈判,用了三天的时间才达成协议,终于约定了所有的步骤,手势,以及应说的话,每一分钟都筹划好,为的是在最细枝末节的态度和话语上,任何一个王室都不在邻国面前有失体面。十九日,国王带领王后,亲王,以及所有王子,离开埃尔瓦斯前往前边不远的卡亚河的时候,天气再好不过了,万里无云,阳光和煦。不在场的人可以想象一下长长的王室队伍多么富丽豪华,鬃毛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骏马拉着轿式马车,金银饰物闪闪发光,鼓手和号手们一个比一个精神,到处是天鹅绒,王宫卫士和卫队,教会旗标,耀眼的宝石,这些我们曾在下雨的时候看到过,但现在我们敢发誓,让人们生活欢乐,使庆典礼仪生辉的莫过于太阳。

埃尔瓦斯和附近许多里格远的人们穿过原野,涌上道路,沿河岸排开准备观看,河两边人山人海,这边是葡萄牙人,那边是西班牙人,他们都高声欢呼祝贺,谁也不会想到许多世纪以来我们一直互相杀戮,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或许就是这边的人与那边的人联姻,如果还有战争发生的话,那也只能是内战,因为内战是不能避免的。若昂·埃尔瓦斯三天之前就来到这里,找了一个好地方,如果有看台的话这地方就算看台了。出于一种奇怪的念头,他不想进入自己出生的城市,固然这样做会产生怀乡之情。他是一定要去的,不过要等所有人都走了以后,等到他能独自在安静的街道上走走的时候,欢乐的气氛消失了,如果他能感到欢乐的话可以自己欢乐,也许年老以后重新迈年轻时迈过的步子时感到的是钻心的痛苦。这个决定使他得以因为帮助运送物品而进入国王们和亲王们所在的住处。建造在这条河的石桥上的宅院有三个厅,位于两边的分别供两国国王使用,中间的用于交接,交出芭芭拉,接收马利安娜。关于最后交接的情况他一无所知,只让他搬运笨重的东西,但有一个人刚刚才离开这里,他就是若昂·埃尔瓦斯一路上的靠山,那个慈善的贵族,他告诉埃尔瓦斯,即使你看到了也不会相信,我们这边满是地毯和带金织锦垂饰的深红色锦缎帘幔,中间那个厅属于我们的一半也一样,西班牙人那边的饰物是白色和绿色织锦帘幔,中间有一个很大的黄金叶枝饰,下边带着垂饰,会见大厅中间摆着一张长桌,葡萄牙这边有七把椅子,西班牙那边六把,我们的椅罩是金线织的,他们的是银线织的,我只能告诉你这些,因为其余的我也没有看见,现在我要走了,不过你也用不着羡慕我,因为我也不能进去,至于你,那就更不用说了,如果我们有一天还能见面,我会告诉你一切,当然事先得有人讲给我听,要了解事情的原委只能这样,我们彼此通报。

场面十分动人,母亲们和女儿们哭了,父亲们紧皱眉头以掩饰心中的感情,未婚夫妇们用眼睛的余光互相看一看,至于是不是喜欢对方,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但不会将这种事宣之于口。聚集在河两岸的百姓们什么都看不见,但他们以自己婚礼的经历和回忆想象出,亲家们互相拥抱,亲家母们兴高采烈,新郎们偷偷挤眉弄眼,新娘们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哼,不论是国王还是烧炭工,没有比成亲再好的事了,说实话,他们都是些粗俗的人们。

仪式持续的时间很长。突然间人群奇迹般地安静下来,旗杆上的王宫旗帜和其他旗帜几乎不动了,所有士兵都朝桥和房子那边张望。一阵轻如游丝的音乐,像玻璃和白银的铃叮当作响,一阵有时显得嘶哑的琶音,似乎感情的冲动使和谐的旋律喉头哽咽了;这是什么呀,一个女人问她身边的若昂·埃尔瓦斯;老人回答说,不知道,大概是谁在演奏供陛下们和殿下们消遣吧,要是我那位贵族在这里,倒可以问问他,他什么都知道,是那里边的人。音乐声会结束,所有的人都会去必须去的地方,但卡亚河仍然静静流淌,这里不会再有一面旗帜,不会听见一声鼓响,若昂·埃尔瓦斯永远不会知道,他听到的是多梅尼科·斯卡拉蒂用拨弦钢琴弹奏的乐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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