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飞行机器落到容托山上以后,算来“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去过六次或者七次,到那里看一看,虽然用草木遮盖着,但毕竟放在露天,时间久了总会出现什么损坏,他便尽量修一修。当发现旧铁片锈蚀以后,他带去一锅油,仔细涂了一遍,之后每次再去都会完成这么一道工序。还有,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路过一片沼泽地时总是砍一捆藤条,背去修补缺了或者断了的藤绳,这些并非都是大自然造成的,比如有一次他发现大鸟壳内有一窝六只小狐狸。他像对付兔子一样用铁钩扎它们的头顶,把它们都杀死了,然后顺手扔出去,几个扔在这里,另几个扔到那边。狐狸父母发现孩子们死了,嗅嗅地上的血,几乎可以肯定它们再也不会回到那个地方了。那天夜里传来了嚎叫声。它们发现了那些足迹。当它们找到那些尸体,就开始哀鸣,可怜的狐狸,它们不懂得数数,也许懂得,但不敢肯定是不是所有崽子全都死了,它们又走近那架带来了灭顶之灾的机器,一架可以飞的机器,当然这飞行机器现在是停在地上的,它们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因为嗅到了人的气味而提心吊胆,然后又嗅到了它们的亲骨肉流的血,竖起鬃毛,嗷嗷地叫着退走了。它们从此再也不曾回来。然而,如果这事件中出现的不是狐狸而是狼,那结局就会不同了。正因为想到了这一点,“七个太阳”从这一天起就带上他的剑,剑刃已锈蚀得很厉害,但足以砍下公狼和母狼的脑袋。

他总是独自去,独自考虑下一次什么时候去,但是今天,布里蒙达在三年里第一次对他说,我也去;他感到奇怪,路太远,你会累的;我想认认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不在,我得自己去呢。尽管巴尔塔萨没有忘记那里可能有狼,但她说得在理;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绝对不能独自去,路很难走,加上那里荒无人烟,这你应该还有印象,说不定会遭到猛兽袭击;布里蒙达回答说,别再说这种话,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因为在我们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的时候,发生的头一桩情况我们就不会料到;好吧,你说的这话很像曼努埃尔·米里奥;你说的米里奥是谁呀;他和我在工地上一起干活,但他决定回家乡去,说他宁肯在特茹河闹洪水的时候淹死,也不要在马夫拉被石头压扁,人们常说各人死法不同,他却说死了以后人人都一样,所以他就回家了,那里的石头小而少,水是甜的。

巴尔塔萨不想让布里蒙达步行那么远的路,所以租了一头驴,和家人告别以后就出发了,没有回答伊内斯·安东尼亚和她的丈夫提出的问题,你们到哪里去呀,这一走要损失两天的工钱,如果发生什么不幸,我们也不知道去哪里通知你们;或许伊内斯·安东尼亚说的不幸是指若昂·弗朗西斯科死亡,这些日子死神一直在门口游荡,往前走一步准备进门,接着又后悔了,也许是被老汉的沉默吓坏了,仿佛死神对一个人说,跟我来吧;而那人既不询问也不回答,只是凝望着,那目光也会让死神胆寒。伊内斯·安东尼亚不知道,阿尔瓦罗·迪约戈不知道,而他们的儿子也正在只顾自己的年纪,巴尔塔萨把要去的地方告诉了若昂·弗朗西斯科,爸爸,我和布里蒙达要到巴雷古多山区的容托山上去一趟,去看看我们从里斯本飞来时乘的那架机器,你大概还记得那个日子,人们说圣灵从这里的空中飞过,在工地上空飞过,其实那不是什么圣灵,是我们和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你还记得妈妈还在时到家里来过的那个神父吧,当时妈妈要宰公鸡,但他不让宰,说听公鸡歌唱比吃公鸡肉好得多,连母鸡也不让宰。听完这些旧事之后,一直不爱说话的若昂·弗朗西斯科开了口,我记得,全都记得,你放心地去吧,我还不到死的时候呢,等时候到了,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跟你在一起;可是,爸爸,你相信我曾经飞过吗;我们老了的时候那些将来会发生的事就开始发生了,这就是我们能相信原本怀疑的事情的原因,即便不能相信它已经发生,也相信将来会发生;爸爸,我真的飞过;儿子,我相信。

驾,驾,驾,漂亮的小驴子,说它漂亮不是指小毛驴本身,它并不如歌谣里唱的小毛驴漂亮,驮架下还有不少磨伤,但它仍然快活地走着,因为驮的人轻巧,因为她是苗条飘逸的布里蒙达,从我们第一次看到她起,到现在十六年过去了,但成熟反而使她充满年轻的活力,没有任何东西能比保守一个秘密更能保持青春了。到了沼泽地,巴尔塔萨砍了一捆藤条,布里蒙达则采了一些睡莲,编成一个花冠,套在驴子的耳朵上,这让它显得很美丽,从来没有人这样给它打扮过,这好似阿卡狄亚的田园牧歌,其中有牧人,尽管他是个伤残人,有牧人的妻子,她是意志的保管人,一般来说驴子不会出现在这类故事中,但现在它来了,是租来的,牧人心疼他的妻子,怕累到她,谁要是以为这只是什么平凡无奇的租赁,那是因为他对驴子没有概念,不清楚它们有多少次满心不情愿,不喜欢所驮的东西,因为加诸它们的重量让背上的磨伤越来越多,让它们倍受煎熬。把砍下的藤条捆好绑在驴子上以后,载重增加了,但只要乐意再重也不觉得累,况且布里蒙达决定下来步行,三者像是要闲逛,一个戴着花儿,另外两个陪伴着它。

时值春天,原野上铺满了白色的金盏花,为了抄近路,三个旅行者在花地上走过,花儿碰在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光着的脚上沙沙作响,他们有鞋子和靴子,但装在旅行背袋里,准备走石子路的时候才穿,地上散发着淡淡的酸味,那是金盏花的汁液,在世界之初上帝还没有创造玫瑰的时候,这就是香料。天气很好,去看飞行机器再合适不过了,一团团白云在天空飞过,要是让大鸟飞起来该有多美,哪怕只有一次,飞到空中,围着那些空中城堡转一转,大胆地做鸟儿也不敢做的事,大摇大摆地穿过云层,纵使因为又怕又冷而浑身颤抖,再出来朝蓝天和太阳飞去,欣赏那美丽的大地,然后说,大地,瞧布里蒙达多美啊。但眼下这路还是要靠步行,布里蒙达也没有那么美,睡莲渴得枯萎了,从驴子的耳朵上掉下来,我们在这里坐一会儿,吃这个世界的硬面包吧,吃过以后马上赶路,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呢。布里蒙达一面走一面心中暗暗记着道路,那里有一座山,那边有一片丛林,四块排成一条线的石头,六个圆圆的山丘,那些村镇叫什么名字呢,是科德萨尔和格拉迪尔,卡德里塞拉和福拉多罗,麦塞安纳和佩纳费姆,我们走了这么多路,终于到了,容托山,大鸟。

在古代的故事中,只要说出一个秘密的字,神奇的洞穴前就出现一片红木林,只有知道另一个神奇的字的人才能进入,说出了那个字,树林中便出现一条河,河上有一条船,船上有桨。在这里也有人说过一些话,如果我势必要死在火堆中,那就在这堆火里吧;那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疯了的时候说的,莫非这些黑莓枝就是红木林,这满枝花朵的灌木就是桨和河,那么这受了伤的大鸟便是那条船了,要说出哪个字才能产生这种效果呢。他们把驴背上的驮子卸下来,用绳子拴住它的腿,免得它走得太远,现在你随便吃草吧,只要能吃得到,在可能的范围内还可以有所选择,同时,巴尔塔萨就去黑莓丛打开一条通往被遮蔽着的机器的通道,每次来这里他都是这样做的,但是,一旦他转过身,嫩枝和枯枝就一齐涌过来,在这块地方清理出一个通道,在荆棘丛里面和四周挖出一条小径谈何容易,但没有它又怎能修复藤条编的缆绳,怎能支撑因天长日久而松散了的翅膀,怎能让大鸟重新扬起耷拉下来的脑袋,怎能让尾巴翘起来,怎能把舵校正,当然,我们,即我们和机器,都落在了地上,但必须时刻准备好。巴尔塔萨干了很长时间,手被刺扎破了,通道好走之后他才呼唤布里蒙达,即使如此她也必须靠膝盖匍匐前进,她终于到了,两个人淹没在半透明的绿色阴影当中,或许是因为黑色帆布上面的树枝是新长出来的,叶子太嫩还能透过光线,这层天之上是寂静之天,寂静之天之上是蓝色光线的拱顶,我们只能看到蓝色光线的碎片,斑点,掠影浮光。他们沿着支撑在地上的翅膀爬到机器的甲板上。那里的一块木板上画着太阳和月亮,没有增加任何其他符号,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人存在。甲板上有几处木板朽了,下次巴尔塔萨带几块修道院工地脚手架上报废的木板条来,既然脚下的木板损坏,这一回就不能修理铁片和外壳了。在帆布阴影的笼罩下,琥珀球闪着昏惨惨的光亮,像一只只不肯闭上的眼睛,似乎强打精神抵御着困倦,以免耽误了出发的时刻。然而,这整个场景气氛荒凉凄切,在尚未被刚刚到来的炎热蒸发的水洼中,枯叶渐渐变成黑色,要不是巴尔塔萨经常前来照看,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必定是一片破败的废墟,一只死鸟散了架的骨骼。

只有用奇妙的合金制造的圆球体依然像第一天那样光亮,虽说不透明,但闪闪发光,脉络清晰,嵌合精确,谁能相信它们在这里放了整整四年。布里蒙达走近其中一个圆球体,把手放在上面,发现它不热也不凉,仿佛是两只手相握,既不觉得凉,也不觉得烫,只觉得两者都是活的;意志们还在这里边活着呢,它们肯定没有走,我能看见金属没有腐蚀,圆球体还完好,可怜的意志们,关在里面这么长时间,它们在等待什么呢。巴尔塔萨已经去到甲板下边干活,只听到问话的一部分,但猜到了她问的是什么;要是意志都从圆球体里跑出去,这机器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我们也就无须回到这里来了;布里蒙达说,明天我就能知道。

两个人一直干到太阳落山。布里蒙达用灌木枝做了一把扫帚扫干净上边的树叶和木屑,然后又帮助巴尔塔萨更换断了的藤条,在薄铁板上涂油。她缝好了帆布两处撕破的地方,这是女人的工作,正如前几次巴尔塔萨以士兵的责任心兢兢业业,现在进行的是收尾工作,把刚刚修复的地方涂上沥青。夜晚降临。巴尔塔萨去解开拴着驴腿的绳子,免得可怜的牲口在那边绑着不舒服,然后把它拴在机器旁边,一旦有野兽来它能报个信。在此之前他已经检查过大鸟里面,从甲板的一个开口处下来了,若这是飞机或者飞船,那这就是舱口,到后来有此需要时也就有了这个名词。没有任何有活物的迹象,没有蛇,甚至连凡是隐蔽的地方都跑来跑去的蜥蜴也没有,蜘蛛网嘛,连一根丝都看不见,大概也没有苍蝇。这一切好似一枚鸡蛋的内部,蛋壳就是眼前的寂静。他们以树叶当床,用脱下的衣服作铺盖躺下了。在这深邃的黑暗之中,两个人都一丝不挂,彼此寻求,他急不可耐地过去,她热切地迎接,她在渴求,他有欲望,终于两具身躯找到了彼此,然后律动,她从生灵深处发出声音,他的声音却被淹没,这其中孕育着呼喊,长长的,时断时续的呼喊,还有无声的抽噎,意想不到的眼泪,而机器在颤抖,在晃动,也许已经不在地上了,撕破了一丛丛灌木和黑莓,在夜空游荡,在云间穿行,布里蒙达,巴尔塔萨,他的身子压在她的身子上,两个人都压在地上,末了他们还是在这里,离开过,现在又回来了。

白天的第一缕光线透过藤条的间隙,布里蒙达转过脸去,不看巴尔塔萨,慢慢站起身,仍然像睡觉时一样赤裸着身体,穿过了舱口。清晨空气冰冷,她打了个寒战,这寒战或许更因为她那几乎被遗忘的奇异视力,现在,她眼中的世界由一系列的透明体组成,透过机器的舷墙,看到了黑莓和藤蔓织成的网,看到了小驴虚幻的影子,小驴后面的灌木和树似乎在浮动,最后边是近处那个厚厚的山包,要是没有这个山包,我们会看到远方海中的鱼。布里蒙达走近一个圆球体看了看。里边有个阴影在旋转,就像从远方看到的旋风一样。另一个圆球体里也有个同样的阴影。布里蒙达又从舱口下去,钻进如鸡蛋一般的内舱暗处,在衣服当中寻找她那块面包。巴尔塔萨还没有醒,左胳膊半埋在树叶里,这样看去像个没有残疾的男人。布里蒙达又迷迷糊糊睡着了。等她觉得巴尔塔萨一直在碰她,把她惊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没有睁开眼睛就说,来吧,我吃过面包了;巴尔塔萨再无犹豫,进入了她的内部,而她则不会去探知他的内部,信守着她的誓言。他们走到机器外面穿衣服,巴尔塔萨问,你去看过意志了吗;看过了,她回答说;还在那里吗;在;有时候我想应当打开圆球体,让它们出去;要是让它们走了,那可就真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了,就像我们没有出生一样,你也没有出生,我也没有出生,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也没有出生;它们还像一团团密云吗;它们就是密云。

半晌时分就把活儿干完了。因为是两个人来照看,更因为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来照看,所以机器似乎焕然一新,看样子灵巧得像它刚刚造成,即将展开处女航行的那一天一样。巴尔塔萨把黑莓枝拉一拉,弄乱,堵住入口。这确实是个神话故事。不错,洞穴前没有河流,也没有船和桨,但真的有一片红木林。只有从高处才能看见洞穴那黑色脊柱一样的顶,也就是说,只有大鸟从上面飞过才行,世界上唯一的这只大鸟就落在这里,而上帝创造或者下令创造的普通鸟儿在这里飞过一次又一次,看了一遍又一遍,却毫无所觉。小驴子也不明白为什么被领来这里。这牲口是租来的,让它到哪里它就到哪里,在它背上放什么它就驮什么,对它来说每趟出行都一样,但是,如果它一生中所有的出行都是这样,路途中大部分时间驮载很轻,耳朵上挂着睡莲花冠,那么那一天,驴类的春天也就到来了。

他们下了山,谨慎起见走了另一条道路,途径拉帕杜索斯和本费依托河谷,一直往下走,因为在人多的地方不易引起注意,绕过托雷斯·韦德拉什,然后沿佩德鲁里奥斯河一路往南,假若没有悲伤和不幸,假若各处都是溪水在石头上流淌,鸟儿在枝头歌唱,那么生活就只是坐在草地上,握着一枝金盏花而不用揪下它的花瓣,要么因为人们已经知道结果,要么因为结果无关紧要,不值得以一枝花的生命为代价去寻求结果。还有其他一些简单而淳朴的乐趣,比如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在河水中洗脚,她把裙子撩到膝盖以上,还是放下来为好,因为不论哪个仙女洗澡的时候总有一个雄性在窥视,并且就在附近,随时会冲过去。布里蒙达笑着要逃离水边,他过去搂住她的腰,两个人都倒下了,哪个在上哪个在下呢,他们简直不像这个世纪的人。小驴抬起头,竖起长长的耳朵,但它没有看见我们看见的东西,只发现搅动的影子,灰色的树木,因为每个造物的世界都是自己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巴尔塔萨抱起布里蒙达,把她放在驮鞍上,走吧,小驴,驾,驾。已经是后半晌,没有一点儿风,连徐徐的微风也没有,皮肤接触到空气仿佛那是另一层皮肤,巴尔塔萨与世界之间没有可见的差别,而世界与布里蒙达之间又能有什么差别呢。他们到马夫拉的时候已是夜里。维拉山上燃着一堆堆篝火。如果火苗再高一些,篝火再往四周延伸得远一些,就能看到修道院尚不规则的墙壁,空空的壁龛,脚手架,留作窗户的一个个黑洞,与其说这是新建筑倒不如说是废墟,工地上没有人的时候总是如此。

劳累的白天,无眠的夜晚。工人们就在这些工棚里歇息,一共有两万多人,住在简陋的隔间里,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这里的架子床比在家里的情况还好些,家里的床不过是地上铺的席子,他们和衣而睡,拿外衣当被子,而在这里天气寒冷的时候至少还能互相以身体温暖,最糟糕的是天热了,无数跳蚤和臭虫吮吸血液,头上和身上到处都是虱子,人人奇痒难忍。体液躁动,性欲勃发,梦中遗精,同屋的伙伴喘粗气叫嚷着,没有女人我们可怎么办呀。当然有女人,但不是所有人都有。最幸运的是最开始就来到此地的人,找好了寡妇或者被抛弃的女人,但马夫拉是个小地方,没过多久一个无主的女人都没剩下了,现在男人们主要操心的是保护其乐园不受别人觊觎和抢夺,尽管所谓乐园只有一点儿甚至毫无迷人之处。这样的缘故导致了数次持刀械斗。一旦有人被杀,刑事法官来了,巡逻队来了,如果需要的话军队也被请来帮手,杀人者被关进监牢,之后的发展以下二者必居其一,如果罪犯是女人的汉子,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有继任者,如果被害人是女人的汉子,他的继任者会来得更快。

那么,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办。他们在因连日下雨而泥泞难走的街上游荡,钻进同样的木板棚屋形成的胡同,这些房子或许是监工处盖起来的,监工处不会不知道男人们的需要,因而未雨绸缪,也或许是妓院老板为了牟取暴利,建房的人把房卖出去,买房的人把房租出去,租房的人出租自己,还是巴尔塔萨和布里蒙达赶过的那头驴更幸运,他们给它的头上戴上了睡莲,但没有人给半掩着的门后边这些女人送花,带去的是一个急不可耐的阴茎,在黑暗中捅进去拔出来,并且往往已经开始腐烂,那是梅毒,于是那些不幸的男人们呻吟,被传染的那些不幸的女人们也呻吟,脓水不停地顺着腿往下流,医院的医生们是不接收这种病人的,至于治这种病的药,如果这也算治病的药的话,也就是在患处抹合生花汁,这种奇妙的植物我们已经提过,它能治百病却又任何病都治不好。三四年前来到这里的壮小伙子现今已经从头腐烂到脚。来的时候干干净净的女人早早过世,一死就必须深深埋葬,因为尸体会很快腐坏并毒化空气。第二天,她住的屋子就有了新的女房客。木床还是原来的木床,破烂的铺盖连洗都不洗,一个男人敲门走进去,既不用问也不用答,价钱都知道,他脱下裤子,她撩起裙子,他兴奋地呻吟,她无须佯装,我们都是实在人。

苦行修士们在远处走过,看样子个个品德高尚,我们用不着可怜这些人,没有比这伙人更懂得用痛苦换欣慰并得到报偿的了。他们低头望着地面,手中拨着念珠,念珠就挂在腰部,跟他们的那玩意儿一样,偷偷拨弄,为前来忏悔的女人祈祷,如果马尾鬃的苦行带被扎在腰际,甚至在某些夸张的情形里,尖叉已经立起,那我们可以肯定,他们还不曾因这惩戒而精疲力竭呢,这几句话应当仔细阅读,否则就难以领会。修士们在没有其他慈善任务或者其他义务的时候,就去医院帮助遭受痛苦的人们,为病人端汤送水,指引那些奄奄一息的人,有的日子会有两三个人丧命,向司医的圣徒们求助也无济于事,例如,医生们的保护神圣库斯玛与圣达米安,能像修补坛子一样接骨的圣安多尼,深谙外伤的圣弗朗西斯科,制作修补拐杖的圣若瑟,非常善于抵御死神的圣塞巴斯蒂昂,精通东方医学的圣方济各·沙勿略,还有神圣的家庭,耶稣,马利亚,若瑟,然而,平民百姓与要人和军官是两回事,后者有他们单独的医院,由于这种不平等,清楚他们的修道院从何而来又靠谁维持的修士们,就可以在治疗不同的人和为不同的人施涂油礼方面做出区分了。谁要是从来没有犯过类似罪孽,就把石头捡起来,扔到他们头上吧,就连耶稣还偏袒伯多禄,纵容若望呢,尽管他的宗徒有十二位。总有一天要调查一下,犹达斯背叛耶稣是否出于嫉妒和由于受到冷落。

就在这样一个时刻,“七个太阳”家的若昂·弗朗西斯科死了。他等到了儿子从工地下来,头一个进家的是阿尔瓦罗·迪约戈,他急着赶快吃饭,吃完回到石匠棚去,在他往汤里泡面包的时候巴尔塔萨进来了,爸爸,晚安,为我祝福吧;这个夜晚和以往的夜晚没有什么两样,只差家里年纪最小的还没有回来,他总是最后一个进家,也许已经偷偷跑到暗娼街去了,可去那里要付钱的,他怎么付呢,每天挣的钱都分文不差地交给父亲了,而父亲阿尔瓦罗·迪约戈恰恰正在问这件事,加布里埃尔还没有回来吗;想想吧,我们认识这年轻人许多年了,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了,我们才第一次听说他的名字;伊内斯·安东尼亚显然在为儿子打掩护,她回答说,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这是个与往日相同的夜晚,说的是同样的话,谁也没有发觉若昂·弗朗西斯科脸上出现的惊愕的表情,尽管天气热了,老人仍然坐在壁炉旁边;布里蒙达也没有发觉,她因为巴尔塔萨进来而分了心,巴尔塔萨向父亲道了晚安,请求祝福,没有注意到父亲是不是为他祝福了,父子多年,儿辈往往有心不在焉的情况,确实如此,他只是说,爸爸,为我祝福吧;老人慢慢举起手,慢得就像只剩下举手的力气一样,这是他最后一个动作,还没来得及做完,半举起的手就落到另一只手旁边,搭在外衣襟上,当巴尔塔萨后来转过脸看父亲,要接受祝福的时候,却看到他靠在墙上,双手张开,头垂到胸前;你病了吗;这是一个无用的问题,如果现在若昂·弗朗西斯科回答说,我死了,那势必会让人毛骨悚然,但这是千真万确的话。家里人自然会落泪,阿尔瓦罗·迪约戈那天没有回去干活,加布里埃尔回到家里也不得不表现出悲伤的样子,其实他心里非常高兴,刚刚从天堂来嘛,但愿地狱不会炙烤他两腿间的那处。

若昂·弗朗西斯科·马特乌斯身后留下了一块菜园和一所旧房子。原本在维拉山上还有一块地。他用了许多年清走石头,直到后来可以用锄头松土。然而力气白费了,现在那里又满地石头,让一个人不由得去问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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