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药或丁字镐从坚硬的地底开出的松土,碎石以及鹅卵石,由人们用手推车运走,倾倒在山谷里,削平山头和挖新坑出来的砂石很快填平山谷。体积大且分量重的填充物靠钉有铁皮的车运送,除了装车和卸车的时候以外,拉车的牛和其他牲畜均不得停歇。人们用肩膀和脖子背着负载有巨石的轭,沿着以支架撑起的木板斜坡,爬上脚手架,应当永远赞颂发明垫肩的人,他懂得心疼这些人。这些工作,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可以更简单地归纳为体力劳动,之所以还要旧事重提,是因为我们不应当忘记这种极为普通乃至微不足道的技艺,就好像我们写字之时往往漫不经心地看着书写的手指,于是在某种意义上做成某事的人就被其做成的事所埋没。我们最好是亲眼看一看,如果是从高处往下看则更好,例如乘飞行机器在马夫拉的上空盘旋,人来人往的山头,众所周知的山谷,以及因四季的雨淋日晒而呈墨绿色的木岛,砍伐中的莱里亚松林里,一些板材正在朽烂,在托雷斯·韦德拉什和里斯本的交界处,烧砖烧石炭的窑炉日夜冒烟,仅从马夫拉到卡斯凯什之间这类窑炉就数以百计,来自最南的阿尔加维和最北的恩特雷·杜洛·米尼奥的砖石以船只运送,开进特茹河,沿着一道人工开凿的运河,在托雅尔的圣安多尼码头卸下,这些砖石及其他材料以车辆装载,经阿契克山和宾海鲁·德·洛里什运送至陛下的修道院,还有一些车辆运送来自彼鲁宾海鲁的石头,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再好不过的观景台了,要不是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发明了大鸟,我们就没法了解这项工程的规模是多么巨大,靠着布里蒙达收集到金属球里的意志我们得以在空中停留,看到下边的另一些意志奔波忙碌,因为万有引力定律和生活必需定律困守在地球上,如果我们能够数一数在路上来回往返的车辆,包括附近的和稍远的车辆,就能知道多达两千五百辆,从这里看下去,它们仿佛停滞不动,仿佛是因为装载太重。要想看清人,则必须就近观察。

一连许多个月,巴尔塔萨都跟手推车打交道,不是推便是拉,终于有一天他厌烦了像驮载负重的母驴一样,被驱使着或者往前或者向后赶的工作,由于小工头看他做得好,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他后来就被叫去赶牛轭车,这两头牛是国王买的不计其数的牛之中的一双。小个子若泽对这次提拔帮了大忙,工头觉得小个子背上的罗锅很有趣,说车夫的个子只有牛鼻子那样高,这话几乎完全准确,但如果有人以为这么说会冒犯他,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小个子若泽头一次意识到用他的人眼直视着牲口的大眼时,心里多么惬意,那眼不光大,而且驯顺,那眼里能映出他的脑袋,映出他的身躯,至于再往下,比如两条腿,就消失在牛的眼睑里边了,既然牛的眼睛里能容纳下一个人,那就可以承认这个世界造得完美无缺了。说小个子若泽帮了大忙,是因为他一再恳求工头让“七个太阳”巴尔塔萨去赶牛车,既然已经有一个残疾人赶牛车,也就可以有两个,两个人互相做个伴,要是他不会干这种活计,也没有任何损失,让他再去推车就是了,一天就足以看出他多么能干。对赶牛车这一工作,巴尔塔萨早已相当熟悉,虽然这么多年没有跟牛打交道,但走了两趟就发现左手的钩子算不上缺陷,右手没有忘记使用任何一种赶牛棍技术。晚上回到家时他非常高兴,就像小时候第一次在鸟窝里发现了一枚蛋,就像成年以后有了第一个女人,就像当了士兵以后头一次听到号角声,凌晨时分,他梦见了他那两头牛,还有那只左手,完好无缺,还梦见布里蒙达骑在其中一头牛上,这一点,任何对梦境略知一二的人都会理解。

巴尔塔萨刚刚过上这种新生活没多久,便有消息说要前往彼鲁宾海鲁去运送那里的一块非常大的石头,这块用作教堂正门上的阳台的石头太大了,据计算要用二百对牛拉轭车才能将其运来,相应还要有许多赶车人的辅助工作。为了装运这块巨石,专门在彼鲁宾海鲁造了一辆车,样子像带轮子的印度航线上的船,说这话的人见过即将完工的车,同样也看到过比喻所用的船。莫非言过其实吗,我们最好亲眼看看再做出判断,前往彼鲁宾海鲁的人们半夜就起了床,另外还有那四百头牛,以及二十多辆车拉着运石头所需的工具,不妨在这里罗列出来,绳子,缆索,楔子,杠杆,照已有滑轮的尺寸造出的备用滑轮,万一车轴断裂可用的备用车轴,大小不一的支柱,锤子,钳子,铁板,为牲口砍草的镰刀,还带着人吃的干粮,当然有些能在当地买到的不在其内,装在车上的东西太多了,那些本以为可以乘车去的人发现不得不步行,路不算远,去三里格,回三里格,当然,路不好走,但这些牛和人在运别的东西时都已从这里走过多次,只要蹄子和鞋底踏在地上就知道他们熟知这个地方,上坡吃力,下坡危险。几天前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去运巨石的有小个子若泽和巴尔塔萨,两人各自赶着一对牛拉的车,被唤去干力气活的小工有那个谢莱鲁什人,就是那个家里有妻子儿女的人,名字叫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还有曼努埃尔·米里奥,就是头脑里有许多完全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念头的那个人。上路的还有一些叫若泽的,叫弗朗西斯科的,叫曼努埃尔的,叫巴尔塔萨的较少,有些人叫若昂,阿尔瓦罗,安多尼,若阿金,甚至也许有人叫巴尔托洛梅乌,虽然不是消失的那个人,还有叫佩德罗,维森特,本笃,贝尔纳多,以及卡埃塔诺的人,所有男人的名字这里都有,过各种生活的人这里都有,尤其多的是艰难困苦生活,特别是贫穷的生活,但我们无法一一去谈他们的生活经历,因为那样的话就太多了,那么至少应当写下他们的名字,这是我们的义务,为了这一点我们才写作,让他们永垂不朽,既然这取决于我们,我们就把它们留在这里,他们的名字有,阿尔西诺,布拉斯,克里斯多福,丹尼埃尔,埃加斯,菲尔米诺,热拉尔多,霍拉西奥,伊斯多罗,儒维诺,路易斯,马尔科利诺,尼卡诺,奥诺弗雷,保禄,基特里奥,鲁菲诺,塞巴斯蒂昂,塔德乌,乌巴尔多,瓦莱里奥,沙勿略,札卡里亚斯,每个名字的头一个字母组成了字母全体,让所有人都得到了代表,也许这些名字并不完全适用于当时当地,而且名字相对于人来说太少了,但只要有干活的人,活就不会干完,这些活当中的某些会成为未来的另一些活,将来会有人叫这个名字,干这个活计。在按字母表列出的前往彼鲁宾海鲁的人当中,我们会因为没有讲讲那个叫布拉斯的人的身世而痛心,他红头发,右眼瞎了,马上就有人会说,这里是残疾人的家乡吧,一个驼背,一个缺手,一个独眼,还会说我们太夸张了,作品里的主人公应当挑选英俊漂亮的人,应当挑选苗条健美的人,应当挑选完整的人,我们也想这样,但是,事实就是事实,发出这些责难的人反而应当感谢我们,因为我们没有同意把其中另一些人写进故事,嘴唇肿大的结巴,瘸子,凸颌的人,外罗圈腿的人,癫痫患者,呆子和傻子,白化病患者和白化人,疥疮患者和全身溃烂的人,身上长癣的人,事实就是这样,一大清早,人们便看到这群披着破布,驮着罗锅的人排成长长的队伍,离开了马夫拉,正如在夜间所有的猫都是灰色的,此时,所有的人都是黑影,要是布里蒙达不吃面包便来看这群人离开,她会在每个人身上看到什么样的意志呢,那是另一回事了。

太阳刚刚出来,天气马上就热了,这也难怪,已经是七月了。三里格,对于这些善于走路的人来说算不上累死人的距离,特别是大部分人都按照牛的步子节拍走,而牛并没有什么要加快脚步的理由。那些没有拉车负重,只是成对的以轭套在一起的牛,对这种闲适感到怀疑,甚至有些羡慕那些拉着满载工具的车子的弟兄们,因为自己仿佛是在进屠宰场之前养膘一样。前面已经说过,人们慢慢腾腾地走着,有的一言不发,有的一边走一边谈天,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己的同类,但有一个人走得风风火火,刚一出马夫拉就快步小跑,似乎急着赶到谢莱鲁什把他父亲从绞刑架上救下来,他就是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想借机去到妻子两条大腿间赴他的绞刑,现在妻子已不再害羞,或者他没有这么想,也许只是想去看看孩子们,跟妻子说句话,问候一声,并没有想到做那种事,要做的话也太仓促了,因为工友们从后边跟上来了,他应当和工友们同时到达彼鲁宾海鲁,他们正从我们门口经过,反正我们总是要睡在一块儿的,最小的孩子睡着了,什么也不会发现,其他孩子嘛,打发他们到外头看看是不是在下雨,他们会明白父亲是想和母亲单独待一会儿,想想要是国王下令在阿尔加维建造修道院,我们会是个什么情形呀;妻子问,你现在就走吗;他回答说,有什么办法呢,等回程要是驻扎在附近,我会和你待一整夜。

弗朗西斯科赶到彼鲁宾海鲁时筋疲力尽,两腿发软,驻地已经安排好,其实既没有木板房也没有帐篷,仅有的士兵都是那些负责日常监视的人,这里反而更像个牲口市场,四百多头牛,人们在其间穿行,把它们赶到一边,其中几头受了惊吓,用头乱顶一气,声势浩大,实则并无歹意,然后才安顿下来,开始吃从车上卸下来的草料,它们还有很长的时间要等,而那些现在使锨用锄的人们正匆忙地吃饭,因为他们必须先去干活。时已半晌,太阳毒辣辣地照着干燥坚硬的土地,地上满是碎石片,采石场低沉处的两边有许多巨大的石头等待着被运往马夫拉。当然要运去,但不是今天。

一些人聚集在路当中,站在后边的设法越过其他人的头顶看,或者努力往前挤,弗朗西斯科走过去,以加倍的热心弥补迟到的过失,你们在看什么呀;恰好那个红头发的人在旁边,他回答说,看石头;另一个人补充说,我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说罢惊愕地摇了摇头。这时候士兵们来了,他们一边下命令一边推搡着驱赶人群,到那边去;但男人们都像顽童一样充满好奇,监工处负责这次运输的官员来了,散开,把这块地方腾出来;人们跌跌撞撞地闪开,然后就看到了,正如红头发的独眼龙布拉斯所说,是块石头。

这是一块巨大的长方形大理石石板,尚未经加工,表面粗糙,放在一根根松树树干上,要是走近些,无疑能听见松树液汁的呻吟,正如此时我们能听到从人们嘴里因震惊而发出的呻吟声一样,人们这才看清了它究竟有多么大。监工处官员走过去,把手搭在巨石上,仿佛在代表国王陛下接收这块巨石,但是,如果这些人和这些牛不肯卖力气,国王的所有权力就如同风和尘埃一样毫无用处。不过,他们会出力的。他们是为此而来的,为此他们丢下了自己的土地和工作,他们在家乡的工作也是在土地上卖力气,殚精毕力以维持生活,监工官员尽管放心,这里没有人拒绝干活。

采石场的人走过来,他们要在巨石被拖到的这个地方造一个小土堆,或者说在巨石最窄的那一面造一堵垂直的墙。这会是那艘所谓印度航线上的大船将要停靠的地方,但从马夫拉来的人必须首先掘开一条宽宽的大车通道,一个直通真正道路的缓坡,然后才能开始运输。手持丁字镐和铁锹的马夫拉的工人们走上前,官员已经在地上划出了挖掘的标线,曼努埃尔·米里奥站在那个谢莱鲁什人旁边,现在他们离石板很近,用手量了量说,这是万石之母,他没有说是万石之父,对,是母亲,或许是因为它来自大地深处,还带着子宫的泥土,巨人般的母亲,它上边能躺多少人,或者它能把多少人压个粉身碎骨,谁愿意计算就去计算吧,这巨大的石板长三十五拃,宽十五拃,厚四拃,为了资料更加完整,还应当指出,在马夫拉经过雕琢和打磨之后会相应小一些,各部分依次是三十二拃,十四拃,以及三拃,等到以后不再使用手拃或者脚去丈量,转而使用米去计量长度时,另一些人则会依次得出,七米,三米,以及六十四厘米,因为重量单位也使用旧制,所以相比说这有两千一百一十二厄罗伯,我们说这块用在后来叫贝内迪托克蒂约内宫的阳台的巨石重三万一千零二十一公斤,舍去零头算是三十一吨,游客女士们和先生们,现在我们去参观下一个大厅,还有许多地方要走呢。

同时,人们挖了整整一天的土。赶牛的人也来帮忙,“七个太阳”巴尔塔萨重新操起手推车,他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我们最好不要忘记重体力劳动,因为谁都难免再干这种活计,设想一下,如果明天人们失去杠杆作用的概念,那就别无他法,只得用肩膀和胳膊,直到阿基米德复活以后说,给我一个支点,就可以让你们撬动地球。太阳落山的时候通道已经挖好,有一百步长,与上午他们轻轻松松走过的碎石路相连。吃过晚饭人们去睡觉了,四散在附近各处,在大树下,在巨石旁,石头雪白,月亮升起以后被照得银光闪闪。晚上天气很热。生起了几堆篝火,但仅仅是为了给人们做伴。牛在反刍,口水像一条线似的滴下来,把大地的液汁还给大地,一切都要返回大地,甚至石头也会返回大地,而现在人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抬起来,用杠杆支撑住,用楔子架在下面,先生们,你们是想象不出修建这座修道院花费了多少劳力的。

天还没有亮,号声便响起来。人们起了床,卷起被单,牛车夫们去给牛套上轭,监工处官员从睡觉的房子里走出来,他们的助手跟在后面,监工们也来了,他们正询问要下达什么命令,做什么。从车上卸下绳子和绞盘,把一对对套了轭的牛沿道路排列成两行。现在只差印度航线上的大船了。这是一个用厚木板放在六个带硬木轴的大轮子上做成的平台,比要运的巨石稍大一些。来的时候要靠人力拉,卖力气的和指挥卖力气的都高声喊叫着,一个人一不留神被轮子碾到一只脚,只听见一声号叫,一声因无法承受的疼痛而释放的尖啸,这趟运输出师不利。巴尔塔萨就在很近的地方牵着他的那对牛,看见那人血流如注,他突然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的赫雷斯·德·洛斯·卡巴莱罗斯战场,时间过得多么快呀。他的痛苦已经随着时间过去而沉寂,但像这样的痛苦,要消退还为时尚早,那人已经离得远了,但他的喊叫似乎依然萦绕于此,人们用木板把他抬去莫雷莱纳,那里有个诊所,也许他需要截肢才能保命,该死。巴尔塔萨在莫雷莱纳跟布里蒙达睡过一夜,世界就是这样,巨大的欢愉和巨大的痛苦,健康者宜人的气息和腐烂的伤口的臭气汇聚在同一个地方,要想发明天堂和地狱,只消了解人体就够了。地上再也看不到血迹,轮子碾,人脚踩,牛蹄踏,土地把残留的血吸干了,只有被踢到旁边的一块鹅卵石上还带点血的污色。

人们小心翼翼地渐次松开手中的绳索,让倾斜的平台非常缓慢地下落,最后与泥瓦匠们打起的平平的土墙对好。现在接受考验的是科学和技艺了。车的所有轮子下都用大石块楔住,这样,巨石被拉着在树干上挪动和落在平台并且滑动时,车就不至于滑挪。整个表面都撒上土以减少石头与木头之间的摩擦,然后拉长绳子使之沿纵向环绕巨石一周,两边包括树干的悬空处各有一道,同时,另一条绳子沿横向绕巨石一圈,就构成了六个结点,每个结点都系于车前,紧紧拴在经铁片加固的非常牢靠的横梁上,相当于有了两道非常结实的粗缆,在共同作业中供牵引用,再依次系上细一些的供牛拉的绳索。完成这项作业花费的时间比解释它花的工夫要多得多,打完最后的绳结时,太阳已经升起,我们能在那边的山顶上看到太阳,汗水洒落在泥里的同时就蒸发殆尽,但现在的首要任务是让牛轭车沿路排好,保证所有绳子都足够紧绷,如此才不会让拉力因没有协调好而消耗掉,我拉,你也拉,最终却发现没有足够的空间铺展开两百架牛轭车,整个牵引工作就这样朝右拉,朝前拉,朝上拉,小个子若泽排在拉左边粗缆的第一个,说,这工作可够呛的;即使巴尔塔萨说了什么,也无从知道,因为他站的位置太远了。在那边最高的地方,工头正打开嗓门,他特别拉长声调,音色粗哑刺耳,就像一发没有回响的火药爆破,唉,喔;这边牛的拉力比另一边的大,这是还没有准备好;唉,喔;开始拉了,二百头牛一齐动起来,先是猛地一拽,随后就连续用力,但马上又停下了,因为有的牛滑倒了,有的往外扭,有的往里歪,一切都取决于赶牛人的意识和技术,绳子狠狠地磨在牛背上,在一片呼喊,咒骂和鼓动声中,终于有几秒的时间校正了拉力,巨石在树干上前进了一拃。第一次拉得正确,第二次错了,第三次得纠正前两次造成的误差,现在这边的牛拉,那边的支撑住,巨石终于开始在平台上挪动起来,下边仍然垫着树干,直到一次失去平衡,巨石猛地下滑,掉在车上,砰的一声响,粗糙的棱角咬住了木梁,一动不动了,如果没有别的解决办法,那里是否撒着土都无关紧要了。人们带着又长又结实的杠杆爬上平台,趁巨石尚未完全固定住时用力撬起来,另一些人则用铁棍把能在土上滑动的金属楔子塞到巨石下面,现在就好办了,唉喔;唉喔;唉喔;大家都用尽全力拉,人和牛一齐用力,可惜唐·若昂五世此时没有站在最高处,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举国之力。现在不用两边的粗缆,所有拉力都集中在那台沿横向捆住巨石的绳子所连接的绞车,这样就行了,巨石似乎变轻了,不费力地在平台上滑动,只是到最后重量完全落到平台上时又砰地响了一声,车的整个骨架都吱吱作响,要不是地面上有鹅卵石,下面的石头支撑着上面的石头,非得连轮轴也陷下去不可。把车轮下垫着以楔住车的大石块取出来,现在车已不再有溜动的危险了。这时候木工们走上前,手中拿着石工锤,钻子,以及凿子,在厚厚的平台靠近巨石的地方每隔一段距离就钻出一个长方形的洞,在洞里打上楔子,然后用粗粗的钉子把楔子固定住,这是个费时间的工作,其他人在那边树荫下面休息,牛一边反刍一边摇动尾巴驱赶苍蝇,天气闷热难耐。木匠们完成任务后响起午饭的号声,监工处官员来下达命令,把巨石捆在车上,这由士兵们负责,或许因为他们富于纪律性和责任心,也或许因为他们习惯于捆绑大炮,不到半小时巨石便牢牢捆住,一道又一道绳子,使之与车浑然一体,一动俱动。活儿干得干净利落,不需要返工。远远看去,这辆车像个甲壳虫,像个又矮又胖的短腿乌龟,又因为上面满是泥土,它好像刚刚从土地深处爬出来,好像它本身就是土地的延伸,好像它在扩展其支撑之物的高度。人和牛都在吃午饭,之后会休息一会儿,如果生活中没有吃饭和休息这两桩好事,也就无须建造什么修道院了。

人们都说坏事不持久,尽管它带来的一连串烦恼有时使人们觉得它持续很长时间,但有一点毫无疑问,那就是好事不永存。一个人听着蝉鸣惬意得昏昏入睡,这不是酒足饭饱,而是有自知之明的胃能把很少的东西当成很多的东西,况且,我们还有太阳,太阳也能滋养,所以在号声骤然响起时,既然这里不是审判谷,我们不能唤醒死者,那么别无他法,活人只好自己起来了。把各种用具收到车上,一切都要按清单清点确认,检查绳结,把绞盘捆在车上,又一声劳工号子,唉喔;烦躁不安的牛开始稀稀拉拉地往前用力,蹄子陷进了不平整的石头地,鞭子在它们头上呼啸,车开始缓缓挪动,如同从大地之熔炉里拽出来一样,车轮碾碎了铺在路上的大理石石子,这里从来没有运过如此巨大的开采出的石板。监工处官员和他的某些高级助手已经骑到骡子上,另一些则必须步行,因为他们是下级助手,但是,所有这些人都可以说拥有某些专业知识和权威,是权威才有知识,有知识才是权威,众人和牛不是这种情况,人和牛一样都是听使唤的,其中最好的总是那些有力气的。此外,对这些人还要求有其他技能,不朝错误的方向拉,及时把垫石楔在车轮下边,能好好说几句鼓励牲口的话,能把力量和力量汇集在一起,使最终的力量翻倍,但归根结底这算不上什么学问。车已经上到斜坡中间,五十步,也许还不到五十步的距离,依旧继续往上爬,遇到石头凸起处便沉重地摇晃,这既不是殿下的四轮马车也不是主教的双轮马车,上帝要那些车柔软平稳。这辆车的车轴不够灵活,车轮笨重,牛背上没有打磨得闪闪发光的鞍具,人们也不穿整齐的制服,他们是一群乌合之众,登不了大雅之堂,也不得参加圣体游行。这是为几年后宗主教向大家祝福时站立的阳台运送石头,但这是另一回事了,虽然更合心意的是,我们自己既受祝福又是祝福者,如同既播种小麦又吃面包一样。

这是个了不起的行程。从这里到马夫拉,尽管国王下令铺了碎石路,走起来仍然很艰难,总是上坡下坡,时而绕过河谷,时而上到高处,时而下到地底,数这四百头牛和六百个人时如果有错,那肯定是数少了,绝不会数多。彼鲁宾海鲁的居民们都跑到路上观看这宏伟场面,个个赞叹不已,打从工程开始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多对牛,还没有听过这么多人在一起的喧哗声,有的人甚至对如此华丽的石头离开这里恋恋不舍,巨石毕竟是我们彼鲁宾海鲁这块土地上出产的呀,但愿不要在路上碎了,否则还不如让它留在地里呢。监工处官员到前边去了,他如同战场上的将军,率领着他的参谋部人员,副官和传令兵,前去侦察地形,测量弯道,估算坡度,确定宿营地。等他们返回来时车走了多远呢,如果说车是从彼鲁宾海鲁出发的,那么现在它还在彼鲁宾海鲁。在这头一天,其实是截止到下午,前进了不过五百步。路很窄,一对对牛在路上绊倒,牛轭车两边各有一条缆绳,几乎没有回旋的余地,有一半的拉力因用力不匀或者听不清命令调度而损耗了。巨石又重得吓人。一旦车停了下来,要么是因为一个轮子陷进路上的坑里,要么是由于牛的拉力与坡面作用力相抵消而不得不停下,这时就好像再也不能挪动它了。当终于能前进的时候,车的整个木头支架都吱吱作响,好像要从铁箍和扣钉中挣脱出来。而这还是整个行程中最好走的路段。

这天夜里,牛都卸了套,但都留在路上,没有用绳子拴起来集中到一处。月亮出来得晚,许多人都睡觉了,有靴子的人枕着靴子。幽灵般的光亮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他们望着月亮,分明看见上面那个在礼拜日采黑莓的人影,那是救世主对他的惩罚,强迫他在宣判以前永远搬运堆积起来的一捆捆柴草,他就这样被发配到月亮上,成为人人可见的遭神惩处的象征,以警示那些大逆不道的人。巴尔塔萨去找小个子若泽,两个人又遇到了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他们和另外几个人围着一堆篝火安顿下来,因为夜里天气凉了。过了一会儿曼努埃尔·米里奥来了,他讲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王后,她和国王丈夫住在王宫里,还有他们的子女,一个王子和一个公主,才有这么高,据说国王喜欢当国王,但王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当王后,因为人们从来没有教过她当别的什么,所以她不能断定,不能像国王那样,说我喜欢当王后,其实国王喜欢当国王也是因为人们没有教过他做别的什么事情,但王后有所不同,要是一样了,也就没有故事可讲了,这时候王国里有个隐士,他去过许多地方冒险,经过许多许多年的冒险以后钻进了那个洞里,他就住在一个山洞里,我不知道我说过没有,他不是那种祈祷和赎罪的隐士,人们称其为隐士是因为他一个人独自生活,吃的靠自己采摘,要是有人给,他也不拒绝,但他从来不乞讨,然后,有一次王后带领随从人等到山上游玩,对最年长的侍女说,她想跟隐士说话,向他提个问题,侍女回答说,禀告陛下,这个隐士不是教会的,而是和别人一样的普通人,区别只是他独自一个人在洞里生活,这是侍女说的,不过我们已经知道这一点,王后回答说,我想提的问题与教会无关,于是他们继续往前走,到了洞口,一个听差朝里边喊了一声,那隐士出来了,此人看上去年事已高,但很健壮,像玛雅人称作十字路口的圣树那样高大,他出来以后问道,谁叫我呀,听差说,是王后陛下,好了,这故事今天就讲到这里,睡觉吧。别人都嚷起来,想知道王后和隐士之后的故事,但曼努埃尔·米里奥不为所动,明天说也一样嘛,其他人只得听从,各自找地方睡觉,在睡意出现之前每个人按自己的喜好想象这个故事,小个子若泽以为,说不定国王就不碰王后了,但隐士是个老人,这怎么可能呢,巴尔塔萨想王后就是布里蒙达,他本人是那个隐士,虽说差异很大,但毕竟依然是男人和女人的故事,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想,我知道这故事会怎样结束,等到了谢莱鲁什再解释吧。月亮已经转到那边,看来一捆黑莓并不沉,但糟糕的是上面长着刺,似乎是耶稣要以此作为放在他头上的荆棘王冠的报复。

第二天备受折磨。路宽了一些,一对对牛有了一些活动空间,但车太笨重,车轴不灵活,负载又大,在拐弯处转动极为困难,所以必须往一面拖,先向前,接着向后,车轮不肯转动,被石块挡住了,只得用石工锤去敲掉,即使这样,人们并不抱怨,因为地方大了,可以把牛轭卸下来,或者再重新上套,只要牛的数量足够,最后就能把车拉到正路上。上坡的时候,只要没有弯路,靠力气就能解决,所有的牛都用力拉,个个往前伸着头,鼻子几乎碰到前边的牛的后蹄上,有时候还滑倒在蹄子踏,车轮轧形成的小沟里,沟里还有牛粪和牛尿。每个人照看一对牛,从远处就能望见他们的脑袋和赶牛棍在轭具和黄褐色的牛背上晃动,只是看不到小个子若泽的身影,这也难怪,他和他那两头牛差不多高,此时他正在它们耳边亲切地说话呢,拉呀,我亲爱的牛,使劲拉呀。

如果遇到下坡路,那就不仅是折磨,而且是巨大的痛苦了。车随时可能打滑,必须立刻在车轮下放石头楔住,卸下几乎所有的牛,最后只剩下三四对就能让巨石移动,但人们又要到平台后边拉住缆绳,像一群蚂蚁似的,几百人把脚死死蹬在地上,身体向后倾斜,肌肉绷紧,用尽全身力气稳住车,不让它把他们拖下河谷,抛到弯路以外。一头头牛在上头或者下边静静地反刍,望着这热闹的场面,望着那些跑过来跑过去下达命令的人们,只见人人脸涨得通红,汗水如注,而它们却站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等待卖力气的时候,安静得连靠在牛轭上的赶牛棍也一动不动。有人曾想出个主意,把牛套在平台后面,但人们不得不放弃这种想法,因为牛不懂得进两步退三步的用力数学公式,要么在应当往下走的时候用力过大反而拉上坡了,要么在应当停下的地方却毫无抵挡地被绳子往下拖。

这一天从拂晓到黄昏,走了大约一千五百步,不到半里格,如果我们想做个比较,即走了相当于石板长度两百倍的距离。费了那么多小时的力气,才走了这么一点路,并且人人汗流浃背,心惊肉跳,那个石头魔鬼在应当停止的时候偏偏滑动起来,应当走动的时候却又岿然不动,你这个该死的东西,还有那个该死的许愿人,让大家把你从地里挖出来,把你拖到这荒郊野地里来。人们都筋疲力尽,肚皮朝上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先是像正要破晓一般而不是走到了黄昏,后来随着光线的减弱变得透明,突然那水晶似的透明被一片厚厚的天鹅绒所遮盖,已经是夜里了。月亮到了下弦,出来得更晚了,那时候整个营地都睡着了。人们在篝火下吃饭,大地正在与天空争雄,天上有一颗颗星星,地上有一堆堆火光,莫非在时间之初为建造苍穹拖石头的人们也曾坐在星星周围,谁知道他们的脸是否同样疲惫,胡须是否也这么长,又肮脏又粗糙的手上是否长着老茧,指甲是否那么黑,是否如同人们常说的那样一身臭汗。这时候巴尔塔萨请求说,曼努埃尔·米里奥,接着讲吧,当隐士在洞口出现时,王后问了什么来着;小个子若泽躺在地上琢磨着,说不定王后把侍女和听差们都打发走了;这个小个子若泽一肚子坏水,我们不要管他,任他胡思乱想吧,如果他肯好好忏悔,就让他照听告解神父所说的去赎罪吧,不过最好不要相信他会那样做,现在让我们注意听曼努埃尔·米里奥说些什么吧,他开始讲了,当隐士来到洞口的时候,王后朝前走了三步,问道,如果一个女人是王后,一个男人是国王,为了感到自己不仅仅是王后和国王,而且是女人和男人,他们该怎么办呢,这是王后提出的问题,隐士用另一个问题作答,如果一个男人是隐士,为了感到自己不仅是隐士,而且是男人,他该怎么办呢,王后稍加思考就说,王后不再当王后,国王不再是国王,隐士走出隐居地,这就是他们该做的,但现在我要提另一个问题,他们既不是王后又不是隐士而只是女人和男人时是什么样的女人和男人,如果他们不是隐士和王后如何成为男人和女人,怎样才算不是现在所是的人,隐士回答说,任何人都不能是其不是者,不存在男人和女人,只存在他所是者和对其所是者的反叛,王后宣称,我就反叛了我所是者,现在请你告诉我,你是否反叛你所是者,他回答说,成为隐士即违反生存,在世界上生活的人都这么想,但他还是某种存在,她回应说,那么怎么办呢,他说,既然你想是女人,那么就不要当王后,其余的事你以后就知道了,她说,你既然想是男人,那么为什么还继续当隐士呢,他说,最可怕的是男人,她说,你知道何谓男人和女人吗,他说,谁也不知道,听到这个回答,王后就走了,随从们跟在后头窃窃私语,好,明天我会接着讲完。曼努埃尔·米里奥停住嘴,他做得对,因为其中两个听众,小个子若泽和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已经裹在被单里打起鼾来。篝火渐渐熄灭了。巴尔塔萨死死盯着曼努埃尔·米里奥,你这个故事没头没脑,完全不像人们常听的那些,养鸭子的公主,额头上有个星星的小女孩,在树林里遇到个姑娘的樵夫,蓝色公牛,阿弗斯盖罗的魔鬼,长着七个脑袋的怪兽;曼努埃尔·米里奥说,如果世界上有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你就会说他的脚是一座座山,他的头是启明星,你说你曾经飞过,还说你和上帝一样,这非常让人怀疑。听到这句指责,巴尔塔萨无话可说,道了声晚安便转过身,背对着篝火,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曼努埃尔·米里奥还醒着,他正在考虑结束这个故事的最好方法,是不是隐士成了国王,是不是王后成了隐士,为什么故事总是必须这样结尾呢。

在这漫长的一天里受的罪太大了,人们都说明天不可能更糟,但心里明白,其实会比这一天糟一千倍。他们还记得从这里往下到谢莱鲁什山谷的道路,弯道很狭窄,倾斜度大得吓人,那些山坡简直是直上直下落到大路上;我们怎能过得去呢,他们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在那个夏季,没有比这一天更热的日子,大地像一盆炭火,太阳光像马刺扎在背上。挑水工们排成长队靠肩膀从低处有井的地方运来一罐一罐的水,有时距离很远,沿着羊肠小道爬过山去灌满水桶,当年的苦役们也不过如此。晚饭时分到了一个高处,从那里可以望见谷底的谢莱鲁什。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一直企盼的就是这个机会,不论人们能不能下山坡,今天晚上谁也不能不让他去陪妻子。监工处官员带着助手们下了山坡,走到从下边经过的一条小溪旁边,一路上指出最危险的地方,车应当停下来休息并保障巨石安全的地点,最后决定在第三个弯道以后把牛卸下来牵到一个宽敞的场地,那里与车的距离足以不妨碍操作,但又在附近,一旦操作需要牵回来也不耽搁很长时间。这样,车就靠坡面重力下坡。没有别的办法。在把一对对的牛牵走的时候,人们在山顶散布开来,在灼热的太阳烘烤下望着宁静的谷地,菜园,清凉的树荫,恍若仙境的房屋,这些房屋透出的恬静给人以无比强烈的印象。他们或许这样想了,或许没有想到,或许只是这句纯朴的话,要是我下到那里,也会以为那不是真的。

究竟如何,让那些知道得更清楚的人们告诉我们吧。六百个男子汉狠狠拉住固定在平台后边的十二根粗缆绳,随着时间的流逝和过度的劳累,六百个男子汉渐渐感到肌肉越来越松弛,六百个男子汉个个胆战心惊,现在确实害怕了,昨天那点事只不过是小伙子们开开玩笑而已,曼努埃尔·米里奥讲的是个虚幻的故事,人只有拥有力气的时候才是真实的人,只有惧怕自己无力阻止这魔鬼将把他无情地拉走时,才是真实的人,这一切只是为了一块石头,而这块石头本来无须这样大,用三块或者十块较小的石头同样也能建造那个阳台,只不过那样我们就不能骄傲地禀报陛下,这只是一块石头;在前往其他厅之前也不能骄傲地告诉参观者,这是用仅仅一块石头建造的;正是这些或其他愚蠢的虚荣使世人普遍遭到欺骗,民族的或个人的胡说八道广泛传播,写入教科书并载入史册,例如,马夫拉修道院归功于唐·若昂五世,他许了愿,如果生下一个儿子他便修建修道院,这里的六百个男人都没有使王后生儿子,却在受苦受难地还愿,请原谅,这声音不符合时代潮流。

如果道路往下直通谷地,那么一切就简单多了,相当于一个转换方法的游戏,也许还是个开心的游戏,只消放开或者拉住这个石头蠢物就是了,用绳索把它缠紧,就像线系着风筝,在向下的冲力未变得无法驾驭之前让它往下滑动,及时阻止它冲下谷地,免得轧伤那些来不及逃开的人们,他们身上也套着绳索好似风筝。但是,弯道就是噩梦。在平坦的路上,前面已经说过,靠的是牛,用几头牛在车前头朝一边拉,不论弯路长短都能把车拉正过来。这只是个需要耐心的工作,经多次重复已成了家常便饭,再劳累也不过是把牛卸下来,套上,卸下来,再套上,人们只是喊叫几声而已。而现在,遇上了弯道和斜坡魔鬼般地结合在一起,他们就要绝望地嘶吼了,并且这种情况多次出现,但是,这样的嘶吼意味着耗费气力,而他们的气力已经不多了。最好是先研究一下该怎么办,给人松一口气的时间,之后再叫喊。车下到了弯路,尽量靠在其内侧,把这一侧的前车轮楔住,但这用作楔子的垫物既不能结实到阻挡住整个车的地步,也不能脆弱到被车的重量压碎的程度,如果你认为这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困难,那是因为你没有把这块巨石从彼鲁宾海鲁运到马夫拉,而仅仅是远远地坐着观看,或者只是在阅读这一页纸的时候回溯到彼时彼地的想象。车这样险象环生地楔住之后,可能像魔鬼一样心血来潮地一动不动,仿佛所有的车轮都钉进地里。最常见的就是这种情况。只有在弯路向外侧倾斜,地上摩擦力极小,坡度又很合适等,各种条件都刚好满足的时候,平台才毫不困难地听从其后面向一侧的作用力的使唤,或者出现更大奇迹,平台靠自身在前面唯一的支点完成转弯。通常并不如此,而是需要在最适当的地方,在非常精准的时刻动用巨大的力量,使石头的动作不至于太大而一发不可收拾,或者上帝开恩,施以小惠,要求重新在相反的方向作艰苦的努力。用杠杆撬四个后轮,设法使车向弯路外侧移动,哪怕是半拃也好,拉绳子的人们帮着朝同一方向拽,一片混乱的喧闹,在外侧用杠杆撬的人置身于密密麻麻,绷得像刀刃一样的缆绳之中,拉绳索的人有时往山坡下面排开,滑倒或者滚到地上的事并不鲜见,不过暂时还没有出现什么大事故。车终于受力挪动了,移出了一两拃,但在整个操作过程中前边外侧的轮子一直不停地放上和撤下垫物,以防止在其中的某个时刻,在其悬空或者没有支撑物的那一秒钟有失去控制的危险,而这时稳住车的人手不够,因为大多数人在这一系列乱糟糟的操作中根本没有可活动的空间。魔鬼正在这谷地上方观看,对自己的善良和慈悲感到惊愕,他从来不曾想到在他的地狱里实施这样的酷刑。

放轮垫的人当中有一个就是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灵巧干练,一个危险的弯道,两个非常险峻,三个比所有其他的都更加凶险,四个非让我们疯了不可的弯道,每个弯道都要重复差不多二十次,他意识到自己干得漂亮,莫非他没有想念妻子,每件事有每件事的时间,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车轮上,现在它开始动了,必须挡住,不能太早,太早了后面的伙伴们会白费力气,不能太晚,太晚了车就会加速,冲过垫物。现在发生的正是这种情况。也许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走了神,要么是用前臂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要么从这高处望了望他的谢莱鲁什,突然想起了妻子,轮垫从手中滑出去了,而且偏偏是在平台往下滑动的这一刻,究竟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反正眨眼间他的身体陷在车子下面,被完全碾压,第一个轮子在上面轧过去了,我们还记得,仅巨石就有两千厄罗伯重。人们说祸不单行,事实也往往如此,我们也会这么说,但这一次差遣灾祸者认为死一个人就够了。车本来会莽莽撞撞地冲下山坡,不料却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停住了,轮子陷进了路上的一个坑,获救并不一定在我们需要的地方。

人们把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从车底下拖了出来。车轮从他的肚子上轧过去,内脏和骨头成了一团浆,下肢差一点儿脱离躯干,我们这里指的是他的左腿和右腿,至于另外一条,就中间那一条,不肯安生的那一条,为了它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走了那么多路,已经踪影全无,连一块肉皮都不见了。人们抬来一副棺材,把尸体用床单裹起来放在上边,床单马上被血浸湿了,两个人抓起抬杆,另外两个人和他们一起走,准备替换,这四个人将告诉未亡人,我们把你男人抬回来了;他们去告知死讯,而那女人此时正把头探出窗口望向丈夫所在的山,对孩子们说,你们父亲今天晚上在家里睡觉。

巨石运到了谷底,一对对牛又卸了套。也许降下灾祸者后悔头一次太小气,于是平台走歪了,撞着了一块突出的石头,把两头牲口挤在陡峭的山坡上,牲口的腿断了。必须用斧头终结它们的痛苦,消息传开后,谢莱鲁什的居民们都来领施舍,就地把牛剥了皮,把肉一块一块切下来,牛血在路上流成一道道小溪,直到把连在骨头上的肉剔完之前,士兵们用刀柄驱赶也无济于事,车照样不能动弹。这时候,夜晚降临了。人们就地扎营,有的就在路上,有的分散在小河边上。监工处官员和几个助手到有房子的地方去睡觉,其他人照旧用被单一裹,为了这历尽艰辛前往地球中心的旅程而精疲力竭,惊诧于自己还活着,所有人都难以入睡,也许是害怕就这样死去。与弗朗西斯科友情最深的几个人前去为他守灵,巴尔塔萨,小个子若泽,曼努埃尔·米里奥,还有布拉斯,菲尔米诺,伊斯多罗,奥诺弗雷,塞巴斯蒂昂,塔德乌,另外有一个前面没有说过,名叫达米昂。他们走进屋里,看看死者,一个男子汉怎能如此惨烈地死去而现在又如此安详呢,比睡着的样子还安详,再没有噩梦,再没有痛苦,然后他们轻声祈祷了一番,而那个女人就是他的遗孀,我们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去问她叫什么对这个故事也毫无用处,要说写到了达米昂,那也是写了另一个名字。明天,太阳出来以前,巨石又要重新上路了,它在谢莱鲁什留下了一个待埋葬的人,留下了两头牛的肉让人们吃。

人们没有注意到少了什么。车开始上坡,走得和来的时候一样缓慢,如果上帝对人们有怜悯之心,就该创造一个像手掌一样平的世界,人们运石头就用不了那么长时间。现在已经是第五天,走完山坡之后就是好路了,但人们依然心神不安,身体就不用说了,每块肌肉都疼,但谁能抱怨呢,生了肌肉,就该这么使用。牛群既不争辩也不怨叹,只是拒绝干活,装出拉的样子但又不使力,唯一的办法是让它们休息一会儿,把一把草送到它嘴边,不一会儿它就精神得像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休息,弓起臀部上路,让人看着就开心。直到抵达下一个上坡或者下坡。这时候就把牛群分成组,一些在这里,另一些在那里,开始拉,唉喔;那声音又吼叫起来;嗒啦嗒嗒嗒嗒,吹起号来,这是名副其实的战场,甚至还有伤有亡,而其中有不属于同一物种的情况,就说数目,比如我们说四头,这是个不错的计数方法。

下午下了一场暴雨,下得好。天黑以后又下起雨来,但没有人咒骂什么。这是最明智的态度,对苍天所做的一切都不要太在意,不论是下雨还是晴天,除非过火了,即使这样也不至于发生大洪水淹死所有的人,干旱也不至于严重到寸草不生,找到一根草的希望都没有的地步。雨这样下了差不多一个小时,或许不到一个小时,后来乌云飞走了,连乌云也对人们不拿它当回事而气恼。到处燃起篝火,有人脱得一丝不挂,在火上烤衣服,这情景简直像是一群异教徒的狂欢,而我们知道,他们的行动最虔诚不过了,把石头运往圣地,把主的训诫送到马夫拉,个个努力向前,把信仰交给一切可能接受的人,要不是曼努埃尔·米里奥要开始讲他的故事,我们会就这些人的条件没完没了地争论下去,这里还少一个听众,那就是我,是你,是你,我们已经发现你不在了;其他人连弗朗西斯科·马尔克斯是谁都不知道,有几个人也许还看到了他的尸体,大部分什么也没有看到,不要以为六百人都列队在尸体前走过,激动地向死者致最后的致意,那都是英雄史诗上才有的事,好,现在我们开始讲故事,有一天,王后从王宫消失了,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和国王丈夫及王子公主在那里生活,早就有人嘀嘀咕咕,说洞中那次谈话与王后们和隐士们之间的寒暄不同,更像是一个迈开舞步,另一个孔雀开屏,于是国王醋意大发,怒火中烧,立即赶往山洞,以为他的名誉受到了玷污,国王们都是这样,他们的名誉比其他所有人的都来得重要,只消看一眼他们头上的王冠就能明白,他到了那里,既没有看见隐士也没有看见王后,但这更使他怒气冲天,他从中看到了两个人私奔的迹象,于是命令军队在整个王国搜捕逃犯,趁他们正在搜寻,我们睡觉吧,到时间了。小个子若泽不满地说,我从来没有这样听过故事,一点儿一点儿地讲;曼努埃尔·米里奥说,每天讲一点儿,谁也不能一下子讲全;巴尔塔萨心里想,巴尔托洛梅乌·洛伦索神父一定会喜欢这个曼努埃尔·米里奥。

第二天是礼拜日,进行了弥撒和布道。为了让人们听得更清楚,更富教益,修士站到车上布道,并且像在讲道台上一样神气活现,但这位粗心的修士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犯最大的亵渎圣灵罪,他脚上的凉鞋侮辱了这块祭石,这块石头曾接受无辜鲜血的祭奠,用谢莱鲁什那个人的鲜血祭奠,他有妻子儿女,在队伍走出彼鲁宾海鲁以前就失去了双脚,另外还有那两头牛,我们不应当忘记那两头牛,至少那些曾经去抢牛肉,这个礼拜日饭食有所改善的居民们不会忘记。修士开始布道,像所有布道者都有的开场白一样,他说,亲爱的孩子们,圣母和圣子在高高的天上看着我们,我们的保护神圣安多尼也在高高的天上望着我们,为了他,我们把这块巨石运往马夫拉镇,不错,巨石很重,但是,你们的罪孽深重得多,愿你们心中想着自己的罪孽而又不感到沉重,所以你们要把运输这块巨石视为赎罪,热诚的奉献,独一无二的赎罪,奇特的奉献,因为不仅按照合同向你们支付薪水,而且以上天的宽恕酬答你们,因为正如我所说的,把这块巨石运到马夫拉是一项神圣使命,不亚于当年十字军士兵出发去解放圣地,你们应当知道,所有在那里战死的人今天都享受着永生,前天死去的你们那个伙伴也和他们在一起望着我主的面容,他死在周五,这是个难得的日子,毫无疑问他没有忏悔便死了,听告解神父没有来得及赶到他床前,但是,他因为是十字军士兵而灵魂得救了,正如在马夫拉的医疗室死去或者从墙上掉下来摔死的人都获救了一样,但犯了不可补赎的罪孽,患可耻的病症死去的除外,苍天非常仁慈,甚至向在械斗中被砍死的人敞开天堂的大门,你们经常参与此类械斗,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虔诚而又如此不守秩序的人,去吧,工程仍在进行,上帝给我们以耐心,给你们以力气,给国王以钱财,这座修道院对于强化修会和让更多的人信仰我主十分必要,阿门。布道完毕,修士回到地上,由于是礼拜日,瞻礼日,没有事情可做,一些人去忏悔,另一些人去吃圣餐,不能所有人都去,除非出现奇迹,圣饼成倍增加,否则保存的圣饼是绝对不够用的,而奇迹没有发生。傍晚时分出现了一起骚乱,五个十字军士兵参与,小事一桩,没有发展到值得叙述一番的程度,只不过是拳打脚踢,鼻子流点血。如果他们死去,会马上直接进天堂。

这天夜里曼努埃尔·米里奥把故事讲完了。“七个太阳”问他,国王的士兵们最后是不是抓到了王后和隐士;他回答说,没有抓到,找遍了整个王国,挨家挨户搜查,还是没有找到;说完这些,他不再吱声。小个子若泽问,讲了几乎一周,到头来就是这么个故事呀;曼努埃尔·米里奥回答说,隐士不再是隐士,王后不再是王后,但没有弄清隐士是否得以成了男人,王后是否得以成为女人,我本人认为他们办不到,否则一定会被人发现,如果有一天发生这种事,不会发生得无声无息,因此这两个人也不会了,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们不可能还活着,两个人中谁也不可能还活着,既然人死了,故事也就完了。巴尔塔萨用铁钩敲了敲身边的一块小石头。小个子若泽挠了挠胡子拉碴的下巴,问道,一个赶牛人怎样才能变成男人呢;曼努埃尔·米里奥回答说,我不知道。“七个太阳”把鹅卵石扔进火堆,然后说,也许飞起来就能变成男人。

他们又在路上睡了一夜。从彼鲁宾海鲁到马夫拉用了整整八天。终于走进工地时,他们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所有的人都惊叹于巨石的体积,这么大呀。但巴尔塔萨望着修道院嘟囔了一声,太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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