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长恨歌》之后

张新颖:从《长恨歌》到现在也有好些年了。

王安忆:从《长恨歌》以后还有个变化。我本来短篇小说已经基本不写了,大概到八六年《鸠鹊一战》之后停笔不写的,自《长恨歌》以后我又开始写短篇了,重新拾起短篇来。这时候,忽然对短篇生出兴趣,而且生出那么多短篇的题材。

张新颖:短篇的内容有很多是插队时候的事情。

王安忆:《蚌埠》是我恢复写短篇的第一个,然后是《天仙配》。我以前很铺张的,也是缺材料的原因嘛,有材料我不会舍得写短篇,我要把它铺张开来。一方面是缺材料,另一方面又有强烈的写作的欲望。这两个东西放以前我都能写成中篇,可现在节制了,一是节制了情绪,二也是对形式要求严格了。之后写了一系列农村的小的短篇,《喜宴》《开会》《青年突击队》《招工》《小邵》《王汉芳》,等等。插队生活的一些情景泛起在眼前,带着微妙的影调,多是比较“轻盈”的故事,特别适合短篇的形式。这段时间的短篇小说我自己感觉写得还不错,内心是满意的。短篇写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收敛,比以前节约文字了。

张新颖:它不是一个节约不节约的问题,它本身“有”。它“有”它就出来了。

王安忆:可是这个“有”是包含了许多准备的,时间的,经验的,认识的,心情的,渐渐积累酝酿,然后形成。对于写作者本人,就是要敏感到这种“有”或者“没有”,顺其自然。在写作短篇的同时,我开始比较多地写十多万字的小长篇——《富萍》《上种红菱下种藕》《桃之夭夭》。标准意义的中篇这段时间里写得不多,就写了《妹头》《新加坡人》《文工团》《隐居的时代》《忧伤的年代》,且都是三四万字的小中篇。总的来说,从《长恨歌》以来一个显著的变化,就是篇幅小了,收拢了。在此之前我可能十万字的写二十万字,两万字的可以写五万字。

张新颖:我看《隐居的时代》,觉得特别好。陈思和老师不是在研究潜在写作吗?潜在写作和潜在阅读是联系在一起的,《隐居的时代》就写了潜在的阅读。在我们通常的描述里面,“文革”时代,你们都不学文化。但不是,《隐居的时代》就写到了对书的那种如饥似渴的状态。

王安忆:上海民族乐团有一个弹琵琶的朋友,现在到美国去了。有一天晚上,已经八点多了,他打电话过来说,我现在很难过,我很想到你这里来弹弹琵琶。我说,你来。他就带着琵琶来了,坐在我的房间里开始弹奏。弹了几曲以后,平静下来,就回家去了。这种情形在“文革”当中是很经常出现的。那时候的人,都是在内心生活,不像今天,充满外部的动作,苦闷也罢,宣泄也罢,又都是模式化的,而那时候,人都是自己找出路,形式各异,似乎是更加个人主义的。我那天晚上真的很感动,听着他弹奏琵琶,我一点不知道他难过什么,可又是知道的。隐隐地,一种已经消匿的生活又回来了。

张新颖:其实我们现在对“文革”的描绘还是比较简单的,一面倒的。深入到“文革”内部,“文革”时候人的精神状况到底是怎样?

王安忆:在局部还是有很多丰富的内容。现在“文革”都被描绘成想当然的样子,很简单,就是政治、性、暴力,就是这几样东西。我以为多少受米兰.·.昆德拉的影响,以及他被西方承认这一事实的暗示,实际上,生活要复杂得多。殷惠芬有些小说写得相当不错的,她写“文革”期间工厂里的年轻女工,她将她们写得很绚丽,即便是在那样枯乏粗鲁的时代和环境,女性、青春依然是妩媚的。当然,很娇嫩,免不了受摧残的命运,可就那绽放的一瞬,照亮了生活。

张新颖:能够写出青春、纯洁性,这也是一种能力。

王安忆:下乡的时候,我带去了几本小说书,其中有一本农村小说集,收了赵树理的《春大姐》,我们庄上有一个中学生,一个女孩子,她借了去看,看完以后对我说,哎哟,这和迎春的事情特别像特别像。迎春是我们庄的一个姊妹,和本庄一个叫小牛的男孩子好了,遭到家人反对,打骂之下,竟直接跑到小牛家,成了亲。我当时感到很奇怪,因为小说给我的感觉是很明丽的,整个气氛轩朗向上,然而眼前的情景却那么黯淡,迎春和小牛虽然自由恋爱,生活得也不怎么样,依然是挣扎在劳苦的生计中,夫妇、婆媳、姑嫂间争吵频繁,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感,可那女中学生在小说里看见了他们的生活。我和她眼睛里看出去的场景大相径庭。所以,农村情景未必是我们所看见的那样灰暗,他们有他们对生活的看法。那个时候,知识分子下放,当然对知识分子是残酷的迫害,政治是不正确的,但无意中却沟通了阶层间的精神。知识分子消除偏见,农民们则接触现代文明。那时候我们到农村去,任何偏僻的地方,差不多都能遇见一个完全不该在这儿出现的人。你会发现有一个人跟别人不一样,他风度不一样,长相不一样,谈吐不一样,但你却觉得很正常。有一个人不是写过一篇散文叫《郭路生在杏花村》,在山西山村里,一个青年用纯粹的北京话朗诵新诗,真是有启蒙的意思,也有传奇的意思。这种景象是对那个时代的一种描摹。我们庄,有一个蚌埠医疗队。它下放到农村,不仅是带来医疗,还带来知识和生活方式,从某种程度说,它改变了我们庄的气质。

张新颖:你的中篇里面还有一部《伤心太平洋》。《纪实与虚构》想象性地追溯了母亲这一脉的来历,《伤心太平洋》则是追溯父亲的经历,但风格非常不同,相对于小说的“无中生有”而言,它似乎是实写的;相对于小说的情节叙述而言,它又是弥漫的抒情的。

王安忆:《伤心太平洋》是紧接《纪实与虚构》之后的一个中篇。我的小说里有几处意外之笔。一处意外是《伤心太平洋》,一处是《乌托邦诗篇》,没有一个完整故事,完全是抒情性的。

张新颖:而且感情比较强烈,很充沛。

王安忆:但不是故事的性质,材料有限。

张新颖:你那个充沛的感情就可以把它支撑起来。像《乌托邦诗篇》,有人可能会觉得这个故事很空洞,什么都没写,其实内容是很多的。

王安忆:似乎是自愿地放弃虚构故事的武器,不愿意让具体的情节细节来分配感情,或者说隐匿感情,感情几乎是裸着的,脱去了日常生活的外壳,与我一贯的小说观不太一样。还有《一家之主》,也属这类,但篇幅比较小,就一万多字。在我的写作中,还有一种例外就是我听来的一个故事,比如《天仙配》《姊妹行》。这种故事先天就很好,关键是怎么把它处理得当,千万别糟蹋了。这两个故事都是我听过好久以后才写的,我都不敢写,怕把它们写坏了。《姊妹行》的故事本身特别完整,你只要自己加过程。《天仙配》的结尾很费周折,这个事情怎么收住。这两个故事我都特别小心翼翼地对待,怕伤害它们。很少碰到这么好的运气。比较多的情况都是和自己经验有一定关系,然后再生出情节,结构故事。情形很复杂。

张新颖:目前的阶段应该算是一个比较平稳的阶段,蛮顺当,蛮平稳的。

王安忆:对。比较清楚到底要什么,不是东撞西撞,瞎猫撞死老鼠,比较有自觉。但是还会有不期然的情形发生。现在回过头去看很多作品,觉得写得不够好,很想重写一遍,但事实上不可能,因为没有写作的欲望。现在的认识和那时不一样了,感情状态也不一样了,有时会惊异:这有什么可写的?居然还写这么多。那时候想得少,精力却充沛,恨不能将生活一网打尽,全部装入书写。现在挑剔多了。也不晓得写到什么时候就会不想写了,或者再也写不出来了。

张新颖:大概不会吧。

王安忆:不晓得。但我一定会见好就收,绝对不能像有些人那样写不出来硬写。那是很不好的。

张新颖:这个很难判断。

王安忆:自己心里有数的。我跟你说,没有一个作家不清楚的,是作家都知道。你看有些作家特别在乎别人的评论,然后声嘶力竭地为自己辩护,解释自己的作品,心里都很清楚的。清楚自己究竟有多少实力,又使出了多少,实现了多少。一部作品写出来,任凭别人怎么说,真知道好坏的就是作家自己,没有例外的。除非是特别愚顽的人。

张新颖:对你的批评意见其实也蛮多的。

王安忆:没批评到点子上就和没表扬到点子上一样的。

张新颖:所以你其实不太在意的?

王安忆:不太在意。

张新颖:对你不是有很大影响,是吧?

王安忆:不是有很大影响。因为我觉得现在的批评很可分析。有一些把你当作社会学的采样来看,他从社会学的意义上来批评我怎么样对怎么样不对。还有是从现代不现代的标准来批评我。我能理解,批评者面对的是一个文本的世界,我们的写作就是给他们作材料,佐证或者阐发他们的思想成果。而我们的写作一旦实现于社会,公之于众,便是客观存在,他们有权利使用它们。但是,当然,我还是期待能听到贴近我初衷的评介,我的台湾出版商,我们合作了十来年,彼此了解,他看《桃之夭夭》,说最精彩的一笔是,到最后你都没有说出她的父亲是谁。这话很有道理的,她的父亲是谁是不重要的事。迟子建看《姊妹行》,她说看到最后,分田找到水,问水走不走,水把孩子一扔就说走,她说我看到这里都惊呆了。其实我真是当脑子里有了这个动作时才觉得可以坐下来写了。写作的人往往心有灵犀。

张新颖:《姊妹行》的叙述,前面很有耐心地写点点滴滴、细枝末节、来龙去脉,一字一句,不厌其详,不嫌其烦。可是,写到最后,简洁来了,而且简洁得令人震动,就是那个把小孩往地上一放,站起来就走的那几句,要说惊心动魄,也不过分。有了前面的细密坚实做铺垫,简洁干脆的文笔的力量就一下子出来了;那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的力量也就出来了。这种不屈不挠的求生意志,平时淹在人海里看不出来,可正是这样的看不出来却蕴含着不可思议力量的东西,做成了广阔的生活世界的底子。所以我也很喜欢这篇东西。

王安忆:这种评价特别好,但你不能要求都是这种,因为这需要心有灵犀的。都是做小说的人,明白什么是活儿的眼。这么说,又太技术化了,事实上就是趣味的一致性。有时候,这种情形也会发生在职业和经验完全不同的人身上。我记得几年前,到华山医院和医生护士做一个讲座,有个女孩提出一个问题,我好像一下子被她点亮了。这个年轻的医务工作者,说为什么作家们都喜欢写反常的人,而不写一个正常的人,其实正常的人才是美好的。我就觉得一下子被点亮了。其实在《长恨歌》之后,我企图做的就是,写正常的生活里的力量。所以称为常态,就因为它的恒定性,其中有着极强大的,同时又隐匿的理由,这可说是生活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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