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流水三十章》和《米尼》

张新颖:那么“三恋”之后的写作呢?

王安忆:“三恋”之后也是被别人批评的一个低潮期。《小鲍庄》以后,他们说我没什么指望了。“三恋”出来之后,有点咸鱼翻身的意思。以后又没指望了。评论界对于写作者,就像等米下锅,等着你赶紧出来点新招来对应他们的观念。一九八七年我写了《流水三十章》,这本书写得非常难看的。

张新颖:为什么觉得《流水三十章》写得非常难看呢?

王安忆:《流水三十章》难看得不得了。我都没有勇气回过头再读一遍。我觉得它难看是因为自觉性太强了。我决定我一定要写个长篇,而且这个长篇一定要有突破,一定要用特别的语言叙述。我要写的人物就像个蚕,熬尽身心吐丝,做成一个茧子,把自己封闭在里面,然后在里面左突右进,破出一个缺口,飞出来。一旦飞出来,她就变成了一个蛾子,生命换了种类型,一个有个性的人就变成一个平凡的人,汇入正常的人生。我就想写这么个人。但我力量不到,心有余而力不足。这是一个太概念的东西,事实上我也并没有一点点生活的来源,我找不到一个和她相像的人,于是她就缺乏自然的形态。对我来说实在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因为我的长处是在写实。

张新颖:也就是说,到《流水三十章》的时候,你对你以前的长篇,《69届初中生》《黄河故道人》,都是不满意的?

王安忆:不光我不满意,别人也不满意。有的编辑就这样讲,王安忆不会结构长篇。确实到现在我还在考虑长篇该怎么结构,这是个大问题。这三部长篇都是用编年的方式,都是写一个人从小时候到成年的成长历程。

张新颖:这可能跟你看西方小说有关系。

王安忆:不是,其实写长篇都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不写不知道,就是怎样把这个篇幅填满。这是个很大的叙述压力。

张新颖:而且你这个篇幅蛮长的,《流水三十章》。

王安忆:三十多万字。但现在回过头看,简直称得上蛮力,无中生有,硬是写成三十多万字,精神变物质。

张新颖:已经锻炼出来了。

王安忆:我可说是个有力气的人,有时候明明是强做,却也做出来了,好不好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小说真的很难写,你现在叫我写我都觉得很难,太缺乏条件了。我找不到一个替身。事情就是,要找替身,要给你的思想找替身的。有的是反过来,先有替身再往里面灌思想。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我要做什么。不过这个东西看着很闷啊,自己都不想看。可一旦把第一个一千字看过去,再一千字看过去,就看下去了。这个小说其实就写这么个孤独英雄,却生活在人堆里,她一个人与人群抗衡,非常艰苦。这个英雄一旦要让自己快乐起来,她就已经变质了。意思是有的,就是没有能力写得好看,今天也没能力。今天即便有能力了,又会怀疑是不是值得写。有的东西就是出现在一个错误的写作时间。

张新颖:在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

王安忆:不该干,明知要失败也要干,即使出来是个废品,不干的话以后就没有了,连失败也没有了。这是每一个作品的宿命。这是《流水三十章》,接下去应该是《米尼》了吧。

张新颖:《神圣祭坛》应该是在《米尼》之前?

王安忆:之前。这段时间写作突然顺畅了。

张新颖: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有这么一批作品出来?这些作品是我特别喜欢的。我这样说可能作家也不太高兴,我特别喜欢你的什么东西,不喜欢你的什么东西。你别当回事。我是很喜欢《神圣祭坛》这类的。

王安忆:这个阶段大致是从《弟兄们》前后开始的吧。

张新颖:怎么会有这么一类的作品?

王安忆:好像从这时候我进入了一个状态,开始有点得心应手了,写作的时候会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或者说知道怎么把篇幅填满,什么样的篇幅填些什么东西,用什么东西填什么样的篇幅。《弟兄们》《悲恸之地》《神圣祭坛》《好婆和李同志》《逐鹿中街》,先后次序可能有些颠倒。写这些东西的时候,心情不焦虑,很从容的。写有些作品的时候很焦虑的,好像要证明自己什么,喊出什么口号,年轻时候容易这样子。潜意识里多少是想夺人耳目,尤其当评论界盯着你,随时要对你做出判断。这些东西写得很平静的,很稳当。这些小说我写得扎扎实实,遣词造句都特别舒服,左右逢源的那种感觉。这个状态其实是类似《海上繁华梦》的时期。就好像一个运动周期,骚动喧哗一阵子,然后平静前进,再骚动喧哗,再平静。然后就到《米尼》了。《米尼》是一九八九年写的。

张新颖:《米尼》好像跟你的采访有关系是吧?

王安忆:是去白茅岭采访。《我爱比尔》也是和白茅岭采访有关系的。在那里待了一个礼拜。《米尼》延误了发表和出版,所以人们多半以为是更后期的写作。

张新颖:单行本先出,我记得是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的。

王安忆:先是给《十月》杂志,因为形势原因,退了稿。当时,叶兆言在江苏文艺出版社做编辑,设计了一个丛书,直接就出了书。过后蔡测海帮忙,又在《芙蓉》上发了一下。这么拖拖延延的,也没引起什么注意。事实上《米尼》对我的写作来讲,蛮重要的,因为是我第一次写一个十万字规模的东西。我现在觉得这个规模蛮适合我的。就像前段时间我觉得五万字适合我一样。我觉得十万字的东西挺适合我的表达。

张新颖:那你说重要,就是十万字这个形式了?

王安忆:表面上是个形式,或者说篇幅,内里却是个结构的问题。这个长篇虽然不长,是个小长篇,你说是长中篇也可以。但它超出我惯常的中篇的五万字规模,开始摆脱我惯常的长篇结构上编年的方法,不是依赖时间的自然长度来填充篇幅,它是写事情的。

张新颖:它虽然不是编年的,但还是写一个人怎么一步步地到了现在这样一个境地。

王安忆:这就是故事的结构了。前面《流水三十章》也好,《黄河故道人》也好,都是从小写到大,所有事件都是以一个人的历史来链接,这有着先天的合法性。《流水三十章》应该有一个事情了,但我没有太多的材料,所以我还得依靠时间。时间可以允许有不那么严格的情形出现,故事却要求逻辑的谨严。《米尼》对我作用蛮大的。

张新颖:它比较清楚,也简单,有一个很核心的东西。

王安忆:它很单纯,其实这个故事就是写米尼和阿康这一对男女。阿城看了我这篇小说,他评价蛮高的,他挺喜欢的。

张新颖:他怎么说的?

王安忆:他没有单说我这篇小说,只是说我是个异数,说我是中国小说家里的异数。他很喜欢看我的小说。《米尼》以后,停了一年写作,当时心态特别不好,似乎是,面临了一个时刻,需要重新安置自己的感情与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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