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叔叔的故事》

张新颖:到九十年代,就是《叔叔的故事》了。

王安忆:一年没写作,然后就写了《叔叔的故事》。似乎又引起了轰动。有时候也蛮需要这种反应的,它对你是种鼓励,就像啦啦队一样。如果足球队没有啦啦队肯定踢不动了,可是啦啦队太喧闹又会分神。

张新颖:《叔叔的故事》出现在九十年代初,从文学史的叙述来说,这是一部社会文化发生巨大转变的时刻产生的非常重要的作品。从你个人来说,它意味着什么呢?

王安忆:《叔叔的故事》对我来说,是很特殊的一个小说,我使用了一个现代主义的形式,而我通常是遵循事物自然的表象的,并且向来对先锋小说持异议。但我觉得我的这个形式还是和当时的风尚不尽相同,它还不只是个形式,而是,这就是那个故事的外形,它本身就不是一个自然状态的故事,它是虚拟的故事。就是说一个关于讲述的故事,第二手创作的故事。我这么说似乎很费解,小说就是虚拟的,但我是在这个前提下说“虚拟”这两个字,它不再是小说文体的概念,或者说,是第二次“虚拟”。我曾经在一篇散文里写过我给小说起名字,我一般不大用什么什么的“故事”,小说本来就是故事,你如果说“故事”就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了。所以我一旦要说是“故事”的话,那一定是“故事的故事”。我还写过一个短篇叫《作家的故事》,也是关于讲述的故事。所以用这么一个题目,基本就标出了这个小说的形态了。就是它再次进行的讲述,故事就在于讲述的本身。其实很简单,就是我们如何来叙述叔叔的故事,在假设叔叔的故事已经是事实之后,再来虚构;或者反过来,假设叔叔的故事是人为的虚构,然后企图还原。说起来挺绕的,是非常复杂的一个形式。我觉得也不是上乘,技巧玩得太炫目了。

张新颖:也不是。《叔叔的故事》当然是形式,你在写作的时候可能形式的追求比较自觉,形式感比较强,但是读上去并不会觉得特别“硬”,里面有东西。这个东西既是叙述还原出来的结果,也是这个还原的过程。

王安忆:这个形式确实是种需要,什么都是假定的,在假定的前提下再做假定。这有点像梦中做梦的意思。我记得小时候我妈妈跟我说,我爸爸做了一个很恐怖的梦。他梦见我爷爷——我爷爷已经去世了,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去世了——爸爸看见爷爷走进房间来,我爸爸非常恐惧,以为是做梦,就把灯拉开了,结果爷爷继续走近他,走到他床边上来,我爸爸更加恐惧:原来这不是梦——其实它还是梦,梦中梦。《叔叔的故事》想表达的是对没有前辈的恐惧,对前辈的缺席的恐惧。有的时候我们真是,就像张承志他必须要去找到一个伊斯兰教牢牢地抓住,要自觉遵守一些纪律,都是想要找到一个承前启后的精神链接,好纳入自己的认识。张承志有伊斯兰教,我有什么呢?我继承什么呢?我往哪里去纳入自己的思想与虔信呢?

张新颖:所以《叔叔的故事》写下来其实很沉重的。

王安忆:很沉重的。而且这种沉重到今天好像也没有释然,而且更加渗透,变成一个日常化的问题。

张新颖:叔叔那辈找不到,如果到爷爷那辈去找,或者到祖爷爷的那辈去找,是不是可以找到?因为人有的时候对自己的上一代,正好贴着的那一代,有一种不亲切感。

王安忆:似乎不够理想,我觉得应该是像链条一样一点点这么下来,传统就牢靠了,有东西可继承,也有东西可反叛。如果你要到那么久远去找的话,当然也有,太远了,像《史记》。中间缺乏链接,其实就是断裂了。说到《史记》真是辉煌,我经常在想司马迁,我在想司马迁其实在想象前朝,尤其前朝又是那么一个繁荣的大朝时,他肯定会觉得绚丽得不得了,对他来讲历史不是历史,就是一种审美活动了。你看从三皇五帝到坊间——刺客列传,无不进入他的编撰,你可以说是他的历史观,也可以说是世界观,还可以认为是文学的观念。这是盛世里的人文,天下全揽胸中。而你去看五代诗歌,人在末世时候对前朝的想象就枯乏了,只有回到自己的心境里做文章,格局自然就局促了。再看《史记》,简直就是英雄列传。我在想,每个人都在找一个前朝,像司马迁说帝道王道,找一个前朝就为了有东西继承,所谓精神遗产,而你找到什么样的前朝,又和今世的情景有关。我们今天的时代没有这么壮阔的观念了,我觉得进入到二十世纪,都是这种问题,好像什么英雄主义都割碎了,都平均分配了,于是,都平庸化了。从《叔叔的故事》开始,以后这苦闷变得越来越清晰,它没有解决,后来一直没解决。

张新颖:你以前说你不太关心自身之外的一些事情,是不是可以说从《叔叔的故事》开始,其实已经比较关心时代啊这样一些大问题?

王安忆:这好像还是很利己的,因为自己的处境变得可疑,有了新的自我经验。

张新颖:就是从自己出发的。

王安忆:从自己出发的。如果没有特别贴己的经验,我也不会有所反应,这是在职业写作中很宝贵的反应。职业写作最大的危机是经验的资源很缺失。尤其是当我们的职业化程度还不够,怎么说?我们对想象力的认识太不科学,总是要求它不断地生产独特性,这是压榨想象力,说到底,事情还是和链接有关。比如说,我看那些西方的畅销书,推理小说也好,悬疑小说也好,惊悚小说也好,它的源流很清楚,就是从哥特小说的源。基本格式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个外来闯入者,遭遇很多异相。直到现代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推理小说,还是能看见其中的源流。就是这么一个“源”,这么一个脉络。可它就是能够不断地生发出、派生出不同的内容呢。不同的人在同样的环境里碰到不同的事情,产生不同的结果。我们就好像找不到一个可以用这么久的“壳”,再比如芭蕾舞,这个古老的形式里可以放进去那么多的内容,可以有一代一代的舞剧产生出来。我们却好像什么东西用一次就作废了,它只能用一次,第二次就不行了,很不经用。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他们可以反复用,而我们一件东西还没成熟就已经消耗掉了。我们这些年,就是从八十年代到现在二十多年里边,挥霍得特别厉害。进来的也多,门一开哗一下都进来,然后就拼命地挥霍,特别能消耗,也不准备积累了。原先还有些积累,现在进来的东西太多就不爱惜了。现在的情况就是特别没有积累,特别会消耗,似乎是生产力太旺盛,消耗资源过剧,也许呢,根本就是生产方式有问题。于是,我们也就没什么东西可以留给后来的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