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年轻一代

张新颖:你多次说到跟现在的年轻作家沟通上的困难。我发现你读他们的作品,其实读得不少。

王安忆:我和他们对文学的认识不一样。

张新颖:对于一个一般的作家,整个社会风气是很重要的,它会引导他,一般的作家是没有一个抵抗力来作主心骨的。我看一些年轻作家的作品,一个基本的感受:咦,有这么一拨人,但是你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他其实是掩盖掉他的历史了。

王安忆:他有意的?

张新颖:这是非常有意的。那天,我听张文江讲,一个人要追究自己的生命来历。人怎么可能没有来历?可是这拨作家,他是掩盖掉了,有意识地掩盖掉了,好像我一下子就掉到一个非常现代的环境里,然后在这个环境里展开我的活动。你只知道,他们在酒吧里头,在咖啡馆,或者不是在这种场景里,反正这些人是没有历史的,没有来历的。这和以前是完全不一样。以前不管作家有没有这个自觉,不一定像张文江说得那么自觉,但哪怕就是我不写自己的来历,你不一定想到要写来历,但是,你总归会把个人的生命的信息带进来的。

王安忆:这好像和时代,和生活的场景有关系。现在的生活场景,看着那些孩子,我经常会想,他们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他们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籍贯何处?我竟然一点看不出来。这个场景特别奇怪,在那种潮流化的装束里,人和人一点区别也没有,说着同样的流行语,传媒和广告制造的同样的表情,简直像从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陈丹燕有一篇小说《吧女琳达》,陈丹燕比较少写虚构作品,但一旦虚构,就挺不错。这个吧女琳达在咖啡馆里打工,她在咖啡馆里的状态非常国际化,说英语,和外国人开国际玩笑,服饰,妆容,都是国际流行,可是她下了班,回到家里面,她写到回到家里的这种场景,一方面光线暗淡下来,另一方面是具体的,个别的,生动的细节,事实上我们要知道的就是这样。我常常给别人讲这个道理,我说,小说,我一定要搞清楚人物的生计是什么?如果不解决这个问题,这些人和生活都是抽象的概念。所有的现代性也都是抽象的概念。

张新颖:很多现在的小说是掩盖了这点,这也可能有一个勇气的问题。我印象很深,奈保尔,他本来在一个很小的英国的殖民地,他是读英语的,他的作品一写就写得像伦敦一样,他说,我写作了好多年,我从来就不敢写我生活的小镇,名字都不敢出现。他后来才慢慢地开始敢写。我们看到的那批作家,他有他自己的来历,我觉得他们也不会傻到不知道自己的真实生活,就是给大家看的各种各样的场景。

王安忆:我觉得还是感情问题,情感取舍的问题,他对哪一路的东西更有感情。因为一个人,肯定是写作自己最向往、最有情感的东西。可能他对那个就是没感情。这也是和现在生活方式都有关系。没有兄弟姐妹,就是很大的问题,我谈的不是社会问题,就是人的感情问题。我觉得,现在人的感情很枯竭,对父母基本是没有互换的,单方面的获取,也就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的活动。事实上感情都带有一些叫模仿也好,派生也好,当我们对一个不相关的人产生感情,这个感情往往是从某一种天然的亲情派生出来的。你如果没有这种感情的根,就派生不出什么感情。现在小孩子很自私,和他没有兄弟姐妹大有关系,他没有派生的源头。没有兄弟姐妹是太大的问题了,而且是整整的一代人,不是一个人。我们这一代里也有独生子女,但是他至少可以看到周围的人都有兄弟姐妹,有兄弟姐妹的感情生活。

张新颖:以后这个社会肯定是变的。他们说,作家只有好不好,没有代的差别。我觉得不对,其实代的差别是非常明显的。有的时候,就是一代人和前一代人不一样。

王安忆:但是,作家有一个特征,他肯定是和他同时代人不一样的人。你想,在八十年代,我们这批人都是从前一个时代走出来,那个时代已经被公认是一个坏的时代,但在当时,能够批判这个时代的人尤其是能够理性批判的人总是少数,可说是八十年代作家的一个共同特质。然而,由于我们的声音在这时节与主流大众一致,于是,难免会有一个假象,就是作家是时代的代言人,掩盖了一个更本质的事实,就是作家在他的时代总是孤独的。

张新颖:一方面,作家不是他时代的人,另外一方面,一个作家逃脱不了时代给他的。就他跟时代的联系还是很紧密的,这个紧密不一定是和时代相同,它可能是和时代不同。

王安忆:可是,时代和时代是不是有那么大的不同?我看过一个美国电视剧,这里面的老太太说了一句话,这个电视剧整个都很糟糕,就这句话是对的。一个妻子有了外遇,和她丈夫分手了,结果呢那个外遇又把她给甩了,很倒霉的遭遇。母亲就来安慰她。这个时候,女儿就问起她母亲和父亲的往事,似乎想以此来安慰自己,母亲很生气,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你不要以为你是新一代人,你会有什么特殊的经历,其实一代一代的遭际,没有什么大不同。

张新颖:这是一样的,因为人的感情、人的经历,这是很有限的,就像文学的母题是很有限的,反正就那么几个东西。

王安忆:时代的区别,要说有的话,在具体的细节,还是有吧。所以我看像葛水平这些写作者,哎呀,他们也不认识我,我的心情就是小心翼翼的,我真怕他们又和大家一样了,我希望他们一定不要和大家一样。在这个时代里面,做一个跟大家不一样的人是挺难的,每个人似乎都很个性,都特立独行的姿态,但是总体上是惊人的一致。不像我们那个时代,我们那个时代做一个跟大家不一样的人,也许不容易,可是却与其他人不容易混淆。

张新颖:那个时候还是有很多同伴的。

王安忆:那个时代太沉闷了,在枯寂的表面下却潜伏着活跃的内心生活。而这个时代,表面上如此之丰富,如此之先进,它很难使人不趋同它,于是,全体合流。今天的时代是很奇怪的,谁都没有碰到过,在一百年以前,时代的进程还不是那么快。每一种思潮都有足够的周期,培育出趋同者与反叛者,可现在周期缩短了。这对大家都是一个考验。托尔斯泰到了今天以后,我都不晓得他能怎样。可是,我觉得,在他们的国度里面,在都市以外,还有一大片农场,在那边还能保存一点独立精神。有的时候独立精神必须到偏僻的地方去保留。这么热闹的地方怎么保存?罗曼.·.罗兰写《约翰.·.克里斯朵夫》,写到安多纳德这一家,他写道,其实法国的精神根本不是在巴黎,而是在南部那种偏僻的农庄里还会有些遗留,像安多纳德这一家。可是他们这一家也破产了,结果他们进入巴黎。进入巴黎,多么悲惨啊!可就是这样,贵族精神进入平民世界,合成现代精神的养育过程。而今天,过程都简化了,于是,许多成分都取消了。

张新颖:从你的阅读感受来说,除了总体上的不满意之外,也总会有你觉得不错的作家和作品吧。

王安忆:一般我喜欢的作家,人格都很有光彩,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这可能并不重要,可是我个人觉得很重要,他们都是意境比较美好的人。这个成见也许给我带来一个很大障碍,妨碍我理解现代年轻一批作家。我不知道什么道理,他们会看事情那么阴暗,他们是有意要这么阴暗,还是事实上就这么阴暗?这点蛮妨碍我去了解他们。我要是好好了解他们,也会有收获的。这一代人中间其实有一些好作者,但不是在热闹的视野里。我不久以前看到一个,这人叫乔叶,是七十年代生的女孩子,她有一个中篇写一个小姐要金盆洗手,回到正常人的生活里来,她一直在为这个目标努力,物质上,人事上,社会关系上。可是,真的要回到这个生活,她也感到这个生活的种种压迫。她有一个场景写得蛮有意思,有一天晚上忽然看到街灯,她突然会想到南方的街灯,那时候她们有着一些真实的快乐。

张新颖:我还看到你写文章推荐于田儿的小说。

王安忆:她是戏剧学院戏文系的。那时候在淮海中路有一个小书店,一介书屋,一介书屋的女老板是段祺瑞的后代,老三届。她的书店办得很有品位,书店非常非常小,但她对书的选择很严格,全都是文史哲的。她在门口放了一块黑板,把《读书》上一些文章抄在上面。她这个人是读书很有品位的,和她家的背景也有关系,外语也很好,看原版书的。现在这个书店倒闭了。

张新颖:这种书店肯定会倒闭,在那种地段,它的租金肯定很贵,卖书的力量不足以支持。

王安忆:开这样的书店只能是有钱人家的消遣,可他们家已经没落了。我和她认识也挺有意思,我经常去她那儿看书,她就和我招呼,你是王安忆吗?我说,是。于田儿也会经常去买书,她们也认识。这书店有些沙龙的意思,挺古典的。这时,于田儿写了三篇小说,自己打印成一个小册子,自己发,有一本就发到了一介书屋。一介书屋又给我看,我一看,真的写得很好。然后我就介绍给《上海文学》,他们要了两篇,另外一篇我给了另一个刊物。她写的是山东老根据地的故事,这里有一种特别难得的东西,就是他者的书写。后来,她又写了些时尚的生活,这种东西不用推荐,肯定发表的。

张新颖:其实时代的力量很大,很容易被它左右。

王安忆:还有就是金山的薛舒,我现在很注意。对这种人的心情吧,真是觉得朝不保夕的。就怕他们又和同时代的人一模一样了。

张新颖:你说的担惊受怕,我也有这样的体会,但是我没有你那么大的胸怀。我读到一个小说,开头看很好的时候,就开始担心,结果一定不要写成什么样,一定不要怎么样。

王安忆:于田儿她这三篇是一个非常好的起点。她是来自四川的孩子,四川有一个干休所,她就去听那些打麻将的人讲故事,都是山东的老兵。她把他们的话记录下来,记录下来以后写成小说。我觉得,这里面体现出一种能力,描写客观的能力。她在后记中写道,她回到干休所去,念给他们听,一开始大家还是打麻将的打麻将,念了一小段,大家就把麻将推翻,说,咱们一起听听吧。后来这些老人哭了,说,以后真不该给写小说的人讲这些事,把人弄得老难过的。我觉得这段故事本身就很有意义,现在人对他者的历史都没有关心了。

张新颖:独生子女,就是没有对他人的兴趣,不会设身处地地考虑问题。一定是“我”,开口就是我怎么怎么的。

王安忆:并且现在整个舆论,所有的讨论,都是要家长去理解孩子,孩子出走的话,肯定是说,你家长是有问题的,很少有人说,你们去理解理解爸爸,理解理解妈妈。小孩子肯定要经历对父母的反叛时期的,可是,缺乏了真正的理解,也不会有真正的反叛,一切都不是健康地发生,就不会有进步。

张新颖:现在学校老师面临的压力也很大,就是你要理解学生。其实有的时候,教育就是有点强迫的过程的。你如果完全把这去掉,教育没办法进行。

王安忆:还是回到感情的问题上,感情是种能力。现在小孩子感情的能力很差。要有能力才能去爱,能力强就爱得深一点,能力弱就爱得浅一点。那时候王尔德关在监狱里面,给他轻浮的小对象道格拉斯写信,里面有一句话是对的:爱是需要想象力的。爱真的是需要想象力,没有比爱更虚无的东西了,没有想象力就爱不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