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们有没有力量审美化

张新颖:话再绕回来谈“看”。很多“看”的东西,常常它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发酵,酝酿,才有可能被用上,变成一个东西,变成一个艺术啊,或者变成一个什么。

王安忆:就是说“看”的东西吧,它要被你收获,我觉得这很重要,因为你看东西很多,它要给你收获,那怎么收获呢?我觉得还是刚才我说的,一定和你某一种的心理经验是有关系的。

张新颖:但是你有的时候事先并不知道,就是说你没办法去预设。

王安忆:可是说不定哪天就有用;而有些东西根本进入不了你的视野,就谈不上被你收获。其实这个世界很杂乱,有的时候真的会有某个场景进入你的视野,它怎么会进入你的视线?它进入你的视线以后它又处在什么地方?然后什么时候又会起作用?甚至,有的时候它没有一点动静,因为你需要它就来了;有的时候它自己也生发需要,它生发出需要来。

张新颖:它自己生发出需要来,这个有意思。

王安忆:刚才说我的经验停滞以后,我只能把一切写作的材料都取自“看”上面了,其实这样“看”还是要有一个心理的经验为基础的。

张新颖:现在其实吸引人去看的东西是很多的。

王安忆:现在人的活动多呀,外部的生活越来越多,似乎是供给看的资料很丰富,可是为什么我们就看不到古典时代那种动心的东西?我有的时候会想,冉阿让我怎么看不到呢?你就包括我们《史记》里边的那些英雄,也看不到。为什么我们总不喜欢现在的时代,喜欢古代?因为古代的东西都是通过别人审美化了以后,才传递给你的。

张新颖:可能是这样,《史记》的那些英雄其实是司马迁创造出来的。

王安忆:这都是审美化的,审美化以后才给你的,所以说都是觉得以前的好,现在不灵,所以我们现在的责任就是把今天人的生命状态传发给下面的人,还是需要审美化。可能我们这种人吧,还是想象力不足,也是那种现实羁绊太多吧,审美化总是做不好,包括写革命,为什么“文化大革命”写不好看?法国大革命写了这么多年,知识分子的思考一直没有停止,你看许多思想活动还是在沿着那条线在发生,他们追求的东西比我们好像要高尚,他们要自由。我们的奋斗只是要吃饭,然后就是权力。长征可以写好吧,比较有浪漫情怀。我时常在想这个问题。

张新颖:但长征也没有写好吧,按理说应该写得好一点。

王安忆:按理说应该,浪漫主义的性质,可是呢好像也没有,话又讲回来了,你看法国大革命也是过了一百年以后雨果他们才写。中国人写大事件写得好的很少,是时间不够,还是什么问题?

张新颖:是不是艺术家个人的力量太薄弱,就是一写大事件的时候,那个大事件本身就把你给左右了。

王安忆:还是太现实呀。

张新颖:比如说我们也有这种写比较近的历史的,像现代一百年的历史,也有很多作品,你发现作家一去写这个的时候,整个历史的结构本身它就限制住了你,就是你个人没有力量去重新创造一个历史的结构,虽然可能写这段历史的时候,你的观念和以前的观念正好是相反的,或者有什么不同,但是那个历史的结构还是一样的,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个历史的结构就直接成了文学作品的结构。所以我就觉得,这一类的作品它看不出作家的那个个人的创造力来。

王安忆:我在想是不是太近的原因。“文化大革命”之前总是简单化的,正义和非正义之间,道德和非道德之间,现在呢,思想是解放了,材料也多了,也更接近于真相,却又落到路线斗争,派系斗争,又有什么意思?

张新颖: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其实是蛮模式化的。

王安忆:蛮模式化的。大概毛病出在哪里?我就是在想,如果我写“文化大革命”,这是我唯一经历过的革命么,其他革命我还没经历过,而我很难把它审美化,怎么审美化?红卫兵运动,它到底要追求什么?很不清楚的,法国大革命有它追求的东西,自由,平等,“文化大革命”它到底想要干什么呀?真的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可能我们出毛病了,我们没有力量审美化,像雨果他们有一种力量将事实审美化。好像离我们近的历史看看都是很阴暗的,清史有什么好的,也很郁闷,明史更阴暗了。

张新颖:好像在中国人的趣味里面,有一种对阴暗的兴趣,比如说如果你写权力斗争,很多人有这个趣味去看,去看阴谋,去看权术,这样的小说电视剧啊总归是受欢迎的。

王安忆:那么作为创作者来讲,应该有自己的标准,应该有自己的取向。

张新颖:我们的创作者其实也有这种趣味啊,你发现有些人就写得津津有味。

王安忆:你看雨果的《九三年》里面,他也写到路线斗争,但是他,怎么回事,不像我们这样。他的路线,分歧在于对人类命运的不同认识,而我们的,就好像拉帮结派。大概还不是事实本身的缘故,还是审美能量,他们大概有一个叙事的传统。

张新颖:我们的文学就是抒情文学比较发达,叙事文学不发达的,叙事文学的传统不够强大。

王安忆:可能是和这个有关系,中国诗歌好是很好,真的很好,但实在是太精致了。这样讲越来越玄乎了。总之我就觉得要写他们那样的革命不容易,我现在找不到革命的材料,三百年的清朝吧,你说哪一场革命值得写的。

张新颖:清朝你就不要写了,因为清朝一写就让人联想到现在电视剧啊什么的这些东西。

王安忆:好像还是春秋战国时候比较好,那个时代有点像雅典。想不出来现在还有什么革命好写。革命确实是一个非常使人醉心的题材。这也不是我的任务了,因为我不是这块料,我不是适合写革命的这种人。

张新颖:如果是按照那种写《叔叔的故事》的方式,或者这样的方向,其实也可以写革命。

王安忆: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我们好像老是逃不出那个批判现实主义,我现在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让我走到真正的浪漫主义那里去。好像中国的浪漫主义到后来都变成一种很愤怒的东西,就只能自己气愤。雨果是真的浪漫主义,他们对人性的要求特别高——你是很可怜的人,你真是很不容易,你很苦,可是你也不能够卑下。我们都是好商量的,什么都可以通融,很糟糕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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