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写作习惯

张新颖:刚才你说到你不喜欢在晚上写作?

王安忆:这恐怕和家庭生活、居住环境都有关系的,因为我结婚以前和我父母住在一起的——我结婚以后有几年也和我父母住在一起,房子也不是很大的,并且我们家的习惯就是,晚上嘛,大家都应该过家庭生活了。看看书,聊聊天,假如一个人要过自己的生活也没地方给你去过。老实说,家里住得也蛮紧的。

张新颖:一般很多人是喜欢晚上写作的。

王安忆:好像我从来就不在晚上写作,这很奇怪了,真是奇怪的,我妈妈倒是在晚上写作的。我宁可在办公室写,我在《儿童时代》工作的时候,在办公室里面,那时候用纸还很节约的嘛,我们便条纸都是裁边裁下来的,我有很多小说就在那个裁边纸上打的草稿。其实办公室是一个很闲的地方,你别看坐在那,没有什么事情的呀。

张新颖:对。我研究生毕业后在报社里工作,应该说比较忙乱吧,可那几年还是在办公室里写了不少文章。

王安忆:所以我经常会在办公室写作,回家晚上也不写东西。我很多小说都写在便条纸上的。

张新颖:现在呢?现在的小说是写在笔记本上的?

王安忆:笔记本上的。

张新颖:为什么是笔记本?笔记本方便还是怎么?

王安忆:有的是活页本,有的时候是笔记本。

张新颖:这个蛮好的,这个保存起来也方便。

王安忆:我倒并不是保存,放在家里都碍事得很。我只是习惯打草稿,一遍草稿再一遍誊抄,我不会直接在格子纸上写的,格子纸上不会思考了。而且我很重视第二遍,第二遍其实很享受,享受自己的成果嘛,当然也是一个润色的过程,可以很冷静地很客观地再做一遍。写作这件事情本身是没什么色彩的,它很单调,就坐在那写字,而且其实也不像想象当中那样会有那么多戏剧性的事情发生,因为都是一个人在工作,你没有什么人可以交流啊,和你一起共同做啊,共同做的话你可能会有一些碰撞,会有一些什么事情发生,可是事实上不可能,就是一个人,其实写作生活是很单调的。

张新颖:那你写作是先想好再写,还是可以先不想好,先就是某一个灵感的一个点,然后自己写到哪里也不知道,这样开始写?

王安忆:两种情形我都有,我自己个人更倾向于后一种。就说前面一种,事先规划好的一种写作吧,操作性就更强一些;最好的是你方才说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很模糊的轮廓,然后你往这个模糊的轮廓上走的时候,发生一些意外的枝节,这种状况很好,自己都很有兴趣,每天坐下来很开心,会有不期而遇。所以说让我衡量这个东西写成是多少篇幅,这个衡量主要来自它可能发生多少枝节,有些东西已经规定好了,一看就是不可能有什么意外的,不会有什么不期而遇的,所以就是个短篇;有些东西会超出自己的想象,不断地生发,不断地生发出旁枝错节来,那篇幅会长。但是我到现在吧,你或者说机械也好或者说熟练也好,基本上我事先都可以判断这是有多少字的。或者说判断,或者说是已经规定好的,也可能有了一种本能的判断。

张新颖:岔开来说一句,海明威站着写作究竟是怎么回事?站着写作,而且写得也不算少啊,偶尔写一个短篇这样写还可以,但是长篇怎么这样子写?

王安忆:我看了一些后人对海明威的描述,印象记啊什么的,我觉得这是个很造作的人,我怀疑他是造作出来的,我记得有一个记者写得蛮好玩的,那时大家都喊海明威爸爸嘛,这记者有一个机会与“爸爸”见面,他很激动,可是“爸爸”一上来就给他两拳,说:“就你?能不能顶得住我的拳击?”他往后踉跄了几步,海明威还要再给他几拳,然后这个年轻人,从此以后就打消了接近海明威的愿望,他说就让我远远地追逐“爸爸”。我感觉海明威他这个时代已经到了一个追求风格的时代了,已经到了追求个人风格的时代。所以我真的怀疑这些说法是不是真实。

张新颖:究竟站着写还是坐着写是个有点无聊的问题。但其实有一些特殊的写作习惯,这些特殊的写作习惯是有意义的啊,还真的是无聊的?

王安忆:如果是真实的话也许有意义的,如果它只是个人塑造的风格,就有点无聊。我觉得现在风格化得厉害,而且我觉得现在有些人写作吧,哎呀,我老是觉得写作不是这么写法,写作就是劳动,日复一日。电影电视要表现作家的工作,其实是困难的。它外在的形式实在很单调。只有将他们变作疯子。

张新颖:这个是一个比较可笑的东西。电影电视不大会对写作的日常性,一笔一画的日常性感兴趣。

王安忆:好像我至今还没有看到哪一个电影描述作家的生活描述得……但是我有的时候蛮喜欢去作家故居的,作家故居你去了以后呢你会知道他——也不能说知道,感受一下而已。譬如易卜生的故居,易卜生的公寓里面,尤其他到晚年人又不大能动的时候,他们就说他老是坐在这个椅子上面看外边,你从他所坐的位置望出去,望见了什么?是不是和他望见的景色是一样的?你就会想易卜生他写那么多室内剧,他的故事都是发生在室内的。

张新颖:对,还可能和那里的气候有关系。

王安忆:看他的故居你好像会慢慢地和他有点接近,挪威这种地方冬天特别特别漫长,人大部分时间就是在房间里边,和家庭在一起活动,所以他有很多戏剧,都是写家庭的,他的家庭戏剧里边未必有我们那么强烈的社会意义,你到了挪威,他们会给你讲,说易卜生的那个《傀儡之家》,它的原意好像和你们中国人的诠释很不一样,然后你会理解的。

张新颖:本来他就是这样生活的,是日常生活。

王安忆:家庭生活对他们始终是巨大的压力,不能够脱离的命运,因为那个地方冬天太漫长了。你想那么漫长的冬天,人口又那么稀少,全家人聚在一起——就像安妮躲在阁楼上,你看安妮的日记里边,她写的就是他们两家人之间的矛盾,为一张床单也会吵架,他们相依为命,可是彼此憎恨。可以参照那种室内悲剧。到作家的故居我是很有兴趣的,我在挪威去的几个故居,这种印象是很强烈,就是冬天的漫长,你要过冬,他们的生活没有那么宽广,视野都很小,但是人性确实在这个期间经受强烈的考验,我觉得是考验。

张新颖:那你写东西每天的那个工作的时间,是不是那种比较机械的,比如说一天工作几个小时。

王安忆:没有规定,但是我一般上午写,上午肯定是最好的,早上肯定是最好的。

张新颖:吃完早饭就开始,然后到吃中午饭?

王安忆:哎。所以我一般总归早上写,我记得有的时候李章在家里待的时间长我也蛮烦的,一个人很怕打扰,刚刚实行双休日的时候我特别生气。

张新颖:你生气得没道理啊,你写作不能把人家的双休日都牺牲了。

王安忆:我特别生气,我就觉得等于是一个礼拜工作五天了嘛,少了一天;而我是在家里工作的人,并且我一天到晚也不过这么几个小时,不是说我从头到尾一直坐在那儿的,每天几乎就这么点时间是可以写作的。

张新颖:其他时间就不做了?

王安忆:其他时间我就看看书啊什么的,可能就做些抄写性的,不能够去创作什么。

张新颖:那你在写一个东西的时候,特别是写长篇的时候,你今天上午写到这里了,然后比如说你下午晚上就看看书,这会不会影响写作?

王安忆:不会影响,绝对不会影响。

张新颖:就是两回事了。

王安忆:其实写长篇吧,是一个非常非常操作性的事情,就是你必须匀速前进,一点也不能急,急的话是害自己了。

张新颖:急的话就坏掉了。

王安忆:我看那个路遥写的那个《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的世界〉创作随笔》,他就讲他写那个《平凡的世界》,他就写这个过程,让我觉得路遥太苦了,写长篇不能够这么做法,他不是一个匠人的做法,他是一个艺术家的做法,太辛苦了,你不能这样劳心劳力的,因为这么多的字,只能慢慢走下去,你坚持到底的话就是胜利!你怎么能这样子在劳动啊,我觉得他把心都操碎了,给我的感觉是好像那么迫切要达到目的地,这种强烈的愿望,就使他自己非常焦虑,这个散文是六万字,整个给我感觉是焦虑,呕心沥血。

张新颖:路遥是一个极端的例子;就说我们一般的长篇小说,一般的当代小说,总是到后面给人的感觉不像一开始那样,到后面的感觉就不对了,这个跟写作方式可能也有关系,就跟你刚才说的,那种不讲究操作性的艺术家的写作方式。

王安忆:我觉得一个是写作方式,还有,我觉得中国的作家还是不会规划大东西,所以我还是要谈到源的问题,我们都是笔记小说的那种传统,我们都不会规划大东西。上次陈彬妮来的时候我不是让你们看我做的图表么,其实我心里面一直很好奇,就是他们那些古典作家是怎么规划他的结构的。我现在看我们的长篇,看我们的东西,规划好的很少的,《九月寓言》规划得不错,能看出它是规划的。

张新颖:给人完整的感觉。

王安忆:就有完整的东西,有规划感。

张新颖:前后浑然一体。

王安忆:没有什么浪费的空间,空间都已经用上了,你真的是很难看到的。

张新颖:是不是我们比较善于写中篇?短篇,比如说好的作家吧,短篇呢觉得才华发挥不出来,长篇呢就会有你说的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好像确实没有这个传统,没有这样一个规划一个大东西的传统。

王安忆:还有,我觉得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就是艺术家的思维方式,还是比较具体的,和我们没有抽象的逻辑的训练有关系。短篇我们还行,还可以期待像苏童啊这一些意外的表现;中篇好也是因为我们都是靠实力,都是靠生活经验,靠材料的,我们的材料正好到这个体积是差不多了;再大的话,你如果没有一个抽象的思维方式,你没有理由写那么长的,你凭什么让它这么长下去?你必须要有一个动力的发生的链,就像机械,齿轮带动下一个齿轮,再带动下一个齿轮。

张新颖:这个理由很重要,因为长篇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独立的世界,要有自己支撑自己的理由。

王安忆:所以我们现在只能用一种什么办法,以编年的方式,像《白鹿原》什么的,都是历史小说,很长很长时间,那么好像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东西了,就靠自然时间,或者就靠人数众多,大家族。

张新颖:但是这样一种结构方式,找到的理由还不是自己的理由,它多半是靠历史的结构,把历史的框架当成文学的框架,其实没有自己的框架,文学就成了填充历史框架的东西。

王安忆:所以我很喜欢画这些图表,你看,比如说《悲惨世界》的空间、时间、人物、事件,我就把它列表,我看它们是以什么理由结构在一起的。中国人是比较具体,太过于具体。你去看戏剧,看外国戏剧,像最近看的《求证》,它语言的逻辑性一环扣一环,它就靠语言这么扣住,扣紧,然后推理到一个目标去,或者说彼岸。好多现在的长篇小说基本上是靠编年,时间长度很可靠啊。但《艳阳天》很奇怪的,《艳阳天》的这个体例特别奇怪,它写了那么长,写到两本吧,就写一天的事情,就写那个人——萧长春——回来,回来那一天的事情。

张新颖:《艳阳天》是蛮有意思的,如果严锋在这里他可以谈一谈。

王安忆:他可以谈很多。你看现在,我们的作品好多尤其是长篇,都是靠材料,一旦没有材料,就写得一塌糊涂。短篇非要有灵气,一定要特别机敏才行。中篇就可以靠我们的经验,中篇对经验来讲是最合适的体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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