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鲁迅的“看”和沈从文的“看”

张新颖:第一次谈话的时候,我们就谈出了一个题目,就是“看”的经验。今天就谈这个吧。

王安忆:“看”,怎么讲法,我想首先“看”应该是在一种安全的处境里边,所以我现在有的时候也会有点懊恼的,如果我年轻的时候就知道会有后来命运的发展,可能我年轻时会心情好一点,会多留一点注意力给外边的世界。我就觉得整个青春时代吧,就光在看自己,就是光在审视自己或者沉浸在自己的苦闷之中,没有怎么看外面。有的时候感到很惋惜的。比如说我现在写作的时候往往会回想当时是个什么情景,会一点都想不起来,想到的都是当时的心情,当时自己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这是很清晰的,可是对外边的世界,对客观的一些场景吧,真是没有印象。有一次上海开我的作品的讨论会,是第一次,那时候我人还不在上海,我到徐州去探亲了,开那个讨论会的时候,我母亲有一个发言。后来我看她的发言,她说我那时候给家里写信,在信里描写看到的那些场景,可是我自己都忘记了,当时在信里面写过就算了,没有往心里去。可是这些场景如果放在今天的心情,我可能会很注意的,很有心情去看。“看”吧,真的是需要心情的,自己处境要特别安全。“看”吧,首先是一个本能,我应该是一个比较会看也比较喜欢听别人说闲话的人,很多东西,很多细节,别人不在意的,我会很入心,到后来写作慢慢变成职业以后,我就觉得我有一种心情了,就是真的是有时候会很自觉。但是“看”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自觉能做到的,就是说它还是属于那种可遇而不可求的。

张新颖:你讲你年轻的时候不太注意“看”啊,我就想起沈从文,沈从文他也是很喜欢“看”,他说他永不厌倦看一切,但是他年轻的时候呢,我觉得跟你那个状态不一样,你的那个状态是比较专注于个人,专注于个人可能就忽略了对外界的“看”,沈从文不一样,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本能是怎么发展出来的,他好像从很小的时候、很年轻的时候就注意看外面的世界:比如说他年轻的时候出来当兵,其实是因为家境不好才出来当兵,可是他出来当兵的时候呢,就是心情很好,当他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他忽然感到无量的快乐,就很高兴,那么这个时候家里的人,比如说他母亲安排他出来当兵,心情很不好的,因为家道衰落。这就又想到鲁迅,就和鲁迅比较,鲁迅回忆当他母亲告诉他要他到南京去读书的时候,他就写了一段很有名的话,就是说,有谁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吗?在这当中就可以看到世人的真面目。我觉得鲁迅和沈从文表现出来的“看”,非常不一样,我觉得鲁迅是非常注意看自己的,他其实是很关心我家的情况啊,别人怎么看我啊,然后我怎么受屈辱啊,他很注意看自己,比较起来好像不大注意看外面的世界,而沈从文好像有点无心无肺的,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还很高兴的,就去当兵了,然后就看到很多东西。

王安忆:我觉得这恐怕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形和这个人的性格有关系,往往就是那种性情比较温存的,和周围世界比较和谐的,就会注意“看”,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童年的时候其实看得更多,因为那时候生活比较好,就和周围环境比较和谐,我就会有闲心,会有兴趣去看别人。我觉得“文化大革命”我看得最少,因为“文革”时候我心情最不好,又正好处在青春期。处境还是很重要的,首先你要吃饭,那是最现实的,将以何为生计?还有一个,情感也没有归宿,自己纠缠在一团乱麻里面。个人和周围环境的协调性,像有些人是天生的协调,我们作家里面有些人是很协调的,也是他们的福气吧,我觉得这是一种福气。出生在一个很自然很和谐的环境里边,生活得不是有那种很跌宕的变故的。其实沈从文生活应该讲也是有变故的吧,可是我去过凤凰,我觉得凤凰那个地方吧,自然好像比人大,周围环境比人大,你会觉得自己不重要,因为周围环境是那么有力量,这是一种情景;还有一种情景,我感到也很奇怪,我觉得像鲁迅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在十九世纪末和二十世纪初出生的这批人,对家庭都很厌恶,都不喜欢家庭。从我的父亲的经历里边我就看出来,我就觉得他们都不喜欢自己的家庭,为什么他们不喜欢自己的家庭?首先他们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很奇怪,有很多人,好像毛泽东也不喜欢。

张新颖:这个男性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好像有点通例的。

王安忆:我觉得,他们那个时代里边男性都有问题,我觉得中国男性在那个世纪末世纪初的时候都出毛病了,我讲得具体点,就从我自己个人的经验来讲,就说我的祖父和外祖父都有一个癖好,就是抽鸦片,那个时代么,鸦片战争以后的中国。好像尤其是知识分子,读过一点书的,有点知识的烦恼的人,都不喜欢自己家庭,都是以离开自己家庭为出路。我觉得沈从文离开家感到很快乐,觉得天地很宽广,心情很好,一个是天性,一个会不会是一种通病啊,那个时候好像每个人都以离开家为出路。

张新颖:但是鲁迅他不高兴,离开家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在末路上,实在是没办法了,就那个心情。

王安忆:鲁迅在任何阶段都不愉快的,他是一个特殊的人,他在任何一个阶段他都不开心的,他不开心我觉得他是一个责任感太强的人。

张新颖:这样说啊,其实我觉得如果说到“看”,鲁迅也很喜欢“看”的。

王安忆:对,他说深夜的时候让许广平拉开灯看一阵,那真是非常感人、动人的。

张新颖:跟你刚才说的“看”,有点不一样,你刚才说的“看”,其实是和“看”的东西有一个距离,自己要有闲心。

王安忆:是在一个安全的壳子里边。

张新颖:但是鲁迅他“看”的时候呢,他跟那个“看”的对象之间的感情特别深,就是说这个东西这些事情都与我有关,然后我要管这个事情,就有这种感觉。

王安忆:我觉得鲁迅的“看”和我们不同在什么地方,鲁迅的“看”就像是在俯瞰人间一样的,他把自己放在一个战斗者的位置,为人类而战,特别严格高拔的一个位置,他忽然之间就会有一种体恤的怜悯的心情,要去“看来看去”地“看”,看看这个世界的表象,还是令人亲切的吧。我觉得鲁迅是一个对于生活不会有太多热情的人,因为他生活在那么一个崇高的、严格的思想里边,对日常生活的态度肯定是觉得它是庸俗的,平庸的。我觉得“五四”的作家都有这种思想,他们对日常生活的态度都是觉得不够满意的。鲁迅当时“看来看去”是因为他在病中,这时人总是有种软弱,他忽然觉得被他批评过的这些东西都是那么可怜,它们的存在又是苟且又是合理,我在想大概他忽然想到要看看它们。

张新颖:他在垂危之际,非常柔弱无助,对这个世界的感情和眷恋一下子就泄露无遗;他平时不这样,平时是把深情藏在冷峻的抗争与搏杀后面,看不大出来。

王安忆:他那个文章里面写“看来看去”,我就觉得特别悲怆,因为像鲁迅这样,如果他始终身体很好很强壮的话,他绝对不会去这样看的,他都是俯视的。当然我们不可能像鲁迅那么崇高了,我们和周围的环境还都是可以商量的,作为我个人来说,我必须是安全的才能分出心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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