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职业化的状态

张新颖:不管怎么说,从一开始写作,就基本上比较简单,我觉得这样对一个人来说是幸福的。幸福不是说你世俗成功不成功,而是说你就定下心来做这样一件事情了。

王安忆:从这一点说是的,怎么讲?我是一个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生活就已经定局的人,第一个是结婚了,婚姻是很重要的,还有一个是写作,生活和事业都已经找到了归宿。回忆起来,在此之前很折腾,真的很折腾的。人在彷徨和苦闷的时候,往往到情感里边找出路去,情感是没有出路的,这点我很清楚,不会得到真正的满足。我在想,如果我没有写小说,仅仅是结了婚的话,我的婚姻生活也不会幸福的。但是如果光写小说没有婚姻生活也不行,因为写小说太寂寞了,没有婚姻是不行的,这点上我觉得我还是好命,很好命,就是在差不多时候都完成了,就开始好好地写东西,好好地生活。

张新颖:你结婚是哪一年?

王安忆:我结婚是一九八一年初,二十七岁,还不到二十七岁,在当时还算是晚婚的了,今天去看算是比较正常,那时却是相当晚的了。

张新颖:二十七岁其实也不算晚。

王安忆:但那个时候算晚婚了,这我觉得和环境有关系,我们团的人都是蛮早婚的,文工团的人都早婚的,心理上会有压迫感,就觉得该结婚了该结婚了。写作生活是非常内心化的,很内在的生活,需要有一些外部的生活平衡,而婚姻是比较安全又切实的外部生活,它可以让你经受寂寞。

张新颖:结婚之后基本上生活定型了,现在回过头去看,好像基本上是一个与社会有点儿脱离的生活。

王安忆:好像就是有这种感觉,停滞了,就好像所有的经验都停滞了,你人生的经验在一个停滞的状态里面,这也促使我写作必须要把出发点改变,把写作性质也改变。因为在这之前都是在宣泄自己的经验,在表现自己的经验。当然会有不同的情况,如果一个人二十七岁还在继续谈恋爱,或者还在继续找工作,找出路,那你的经验还在不断增长,而我这两件事情都已经完成了。

张新颖:然后就是这个专业作家的生活。

王安忆:差不多,虽然没有完全做专业作家,都断断续续请创作假,开始进入职业化的状态,这是一个转折。

张新颖:你后来的变化其实是蛮自觉的。

王安忆:好像不是自觉,而是说迫不得已,如果你要继续写下去,你就得把你写作的出发点改变,也不是说你去改变,是它自己会转变。我为什么说我这两件事情都差不多完成了呢?婚姻的事比较好解释,而我又如何能肯定写作是一件无疑问的事实了?那是因为我的写作,得到一种认可,也就是二十六七岁,一九八〇年到文学讲习所,学习半年,接着我就出了第一本书。

张新颖:那后来就是得全国奖么?

王安忆:哎,那时候我是频频得奖。

张新颖:那个时候得一次全国奖就出名了。

王安忆:我是没得奖以前就出名了,出版社出我的书就不犹豫了,几乎没有退过稿;可能多少也看我妈妈面子,照顾我。

张新颖:刚才你这个话讲得蛮直率,就是经验停滞了,促使在写作上变化,那这个东西,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因为我们谈文学的时候,老是强调它跟经验的联系。

王安忆:对。

张新颖:这样一种职业化的写作对创作本身来说,会怎么样呢?

王安忆:有好有不好。我觉得西方作家有一种本能,就是说他是把自己和创作物分开的,比如詹姆斯.·.乔伊斯,你看他自己的生活非常惨的,是很坎坷的,可他写的又是什么?都柏林,都柏林人,那样心怀仁慈,力求公正地批判,好像和他的生活以及生活的焦虑是无关的,他没有把他生活当中这些东西往里填充。我觉得他们创造他者,与自己总分得很开;但我们中国作家喜欢搅在一起,自己的经验会立刻变成自己的作品,就是写自己。他们好像分得很清,我是我,他是他,我创作的东西和我的关系是脱离的,最终是脱离的,那才是艺术的存在。

张新颖:有没有可能他个人经验不是很直接地到了那里面,而是以变形的方式到了创作里面。

王安忆:这些都有可能,这些都是方法,但最根本的是他要创造一个东西,一个创造物,创造的欲望是根本的出发点,不像我们中国人,弹首曲子啊,画一幅画啊,写一首诗啊,是要抒发我的心情。

张新颖:和个人比较直接地连在一块。像你这种说法很有可能……

王安忆:遭到攻击?

张新颖:比如说现在的年轻人他也这样说啊,当然用的词汇跟你不一样。

王安忆:我觉得现在年轻人恰恰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他们今天做什么事情明天就在小说里边表现出来。

张新颖:比如说也有一种攻击现在年轻人的攻击法,就是你们没什么经验,你们写什么东西?那他说写作这东西干吗要经验?我写作是可以和生活经验分开来的。

王安忆:我没现场听过他们的争论,但是我觉得事实上争论的都不是地方。问题不在这,我觉得他们太快地把经验变成文字,你看和老师吵两句嘴就写下来,喝点东西也写下来,太快地就变成文字,没有经过创造。

张新颖:那你说这个创造从哪里来?

王安忆:这个事情要讲清楚,太复杂了,我经常说其实艺术家同时就是工匠,我觉得我们的艺术家里边没有工匠,也可能是社会分工之后出现的问题,人们普遍觉得工匠太低级了,其实艺术家都是工匠,都是做活。

张新颖:这一点可能也并不容易得到赞同。

王安忆:我觉得很需要解释这个东西。

张新颖:我们很容易把艺术家想象成天才,我们愿意讲这个东西是什么神来之笔啊,讲无迹可求啊;而工匠就不是这样了,如果我是一个工匠,我一定是,比如说有一定的程序,我要技术熟练,等等。

王安忆:我就觉得工匠他做东西和自己特别没关系,他很肯定,我就是要做一个椅子,艺术家从来不说我要做一个什么东西,而是要强调他的心灵受着什么样的思想迫使。工匠就是要做一个东西,这个东西好像和他自身没什么关系的,可是一旦他用手在做的话,他的感情,他的情绪,肯定会流露在这个椅子上边,但他做的时候并没有这个自觉性。我二〇〇二年去日本的时候,拜访著名日本文化学者加藤周一,我觉得这个老先生很了不起,他跟我做了一次谈话,两三个小时的谈话,有一个观点我觉得特别好,他说古代的艺术家——在十四世纪以前,那个时候的艺术家,他说,他们做东西从来没有想过我要表现我的个人风格,他只是要做一个活计,可他的个人风格却形成了;今天的艺术家都知道我要表现我的个人风格,最后风格却没有了,没有风格。

张新颖:今天这个观念是从浪漫主义来的。为什么这样说呢?我觉得这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我们现在的文学创作,它有一个作者的观念,作者其实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了;但是在浪漫主义以前,作者不是这么突出地重要。比如说我们说《巴黎圣母院》的作者是雨果,《荷马史诗》的作者是荷马,这个是两个概念:虽然我们说《荷马史诗》的作者是荷马,也用作者的概念,但其实他和作品的关系与雨果和《巴黎圣母院》的关系是两回事。到浪漫主义那里,它开始强调文学是个人心灵的东西,文学是个人的东西,个人心灵是无限丰富的,这个无限丰富的心灵可以创造出文学,创造出高于现实生活的一个世界——就是说文学的源泉可以在个人心里面,而个人是独特的,是唯一的,你为什么要创造文学?就是你要表现独特的唯一的世界,把你独特的唯一的那个东西表现出来,虽然不一定是很完整很完美的,但是和别人不一样,然后会把这个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推崇到非常高的地步,把独特性强调到非常高的地步。再后来,现代主义虽然反浪漫主义,但是把这一点更往前推了。浪漫主义以前的文学,还不要说荷马,荷马当然太早了,古典主义时代的作品,还是强调作品应当合乎这样的规律,那样的尺度,这是很重要的,合乎规律和尺度是很重要的,但后来都被打破了。

王安忆:那我觉得这里边有个背景,浪漫主义,它是有个什么背景?有个精英的背景。今天是民主社会了,每个个人都是有价值的,精英平均分配化整为零。这点上我还要倒退回去一些,我倾向古典主义。

张新颖:实际上我是觉得作者这个概念到今天变得有些狭隘,为什么有点儿狭隘呢?就是你一直强调他的独特的唯一的那个东西,其实人和人之间……

王安忆:没什么独特的,都差不多。

张新颖:共通的部分远远要大于独特的部分。

王安忆:只有什么人才会独特?就是英雄。只可能一种人是独特,就是精英呀。

张新颖:我想作者概念的对独特部分的强调,可能使我们的文学领域变得狭隘。

王安忆:狭窄。

张新颖:就视野变得狭隘。为什么我们看以前的经典作品有那样宽广的视野,我觉得跟作者的概念是有关系的。

王安忆:我还是强调这个老先生说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当你去做这件东西的时候,你无意表现自己,反而会留下个人风格,所以我就觉得艺术家应该是个工匠,千万不要觉得工匠是贬低的意思。这个老先生他还讲了一点,他说在中世纪的时候艺术是表现他者的,就是神,而今天,民主的社会,艺术者没有他者了,只余下自我。但是他说其实有过一个机会,当然这个机会对不对我们再讨论,那就是苏俄的文学,苏联的文学,社会主义文学,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工人阶级,又开始有一个为他者的价值观念,他意思是说写作者,有一个和他者的关系。这就是我所要强调的。

张新颖:他者?

王安忆:他者就是创造对象,我要创造一样东西,那东西和我主观的东西不是有直接关系的。我觉得我们现在实在与自己拉得太近,比如说我今天不高兴,那我就要表达一下我的不高兴,主观性太强。

张新颖:那个主观其实是很小的。

王安忆:资源很少的。

张新颖:又是一个人的,个人的。

王安忆:资源非常少的,而且现代社会吧,资讯那么发达,每个个人都受到那么多集体暗示,还有什么个别的性质,除非一个人有特异的禀赋,这个特异的禀赋真的很难产生,我觉得现代出现精英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一个人只有在和外界不怎么接触的环境下才能发展自己的个性,接触的面太大就合流了。现在的时代是越来越单一了。

张新颖:那现在就是说——这几年不是一直有对你作品的批评嘛,可能跟这个有关系,可能你的观念和我们通常的那个观念有抵触。

王安忆:也不是,老实说,虽然有很多批评我的文章,可我没看出他们批评我什么了,我觉得他们观念很不鲜明,这个说这个,那个说那个,他们的意见放在一起又有点矛盾,我也没好好整理过。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印象就是,现在批评者对作品评介的方法是不如陈思和他们一批的,我觉得那个时候的人都有一种阅读经验,他可能写你的批评只是一篇读后感,只是一篇心得,可它也是从阅读出发而不是从概念出发的。所以我觉得还是要有阅读经验,现在绝大部分人丧失了这种经验。

张新颖:你经常强调逻辑啊,推理啊,你这样强调会让人觉得特别不文学。

王安忆:可是你想怎么能没有逻辑呢?因为你写的就是生活么,至少在表面上要相似生活,生活的逻辑是很强大严密的,你必须掌握了逻辑才可能表现生活的演进。逻辑很重要的,做起来很辛苦,做起来真的很辛苦。为什么要这样写,而不是那样写?事情为什么这样发生,而不是那样发生?你要不断地问自己为什么,这是很严格的事情。这就是小说的想象力,它必须遵守生活的纪律,按着纪律推进,推到多远就看你的想象力的能量。什么都有逻辑,有些逻辑是显性的,有些逻辑是隐性的,我觉得绘画是比较显性的,你一眼就看出来对不对,比例、透视、平衡、谐调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是比较显性的;音乐比较抽象,但它的逻辑性显而易见,说得简单,就是顺不顺,有些歌就是不顺的,很不顺,好的歌曲,一句一句很顺的,有了上一句,下一句自然来了,这就是逻辑。

张新颖:从赵元任那个时代,他就说流行歌曲写得怎么怎么不对了。

王安忆:他很有研究的。每一样东西都有逻辑的。你说逻辑从哪里来?我们讲显性的绘画,画的人体比例,就按照事实上的人体,就是说你承认人体的合理性。我现在要求的逻辑,是从现实生活摹写过来的,我们也相信和承认它是合理的,这就是一个前提。

张新颖:你这种态度蛮少见的,以科学的态度对待文学,而且是那种经典科学的态度,还不是现代人的、后来的科学的态度。

王安忆:其实那些古典作家,他们都是很注意事实的。

张新颖:对,古典作家是很注意的。

王安忆:我觉得我们现代人都有点瞎来,因为要偷懒,所以给自己找这些新观念作借口,免去思想的劳作。比如说像《富萍》里面,奶奶和木匠戚师傅两个人有了孩子,怎么处理这个孩子,最最简单就是把它打掉,可是这个戚师傅是个没有孩子的人,所以他就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你把孩子生下来,给我,我来负责营养费生育费,然后才使奶奶对戚师傅愤怒绝望。逻辑在这种地方会给你生出很多枝节,小说就是看枝节,然后才会比较丰满嘛,比较均衡嘛,否则小说你看什么,没什么好看的,一个人从甲地到乙地,有什么好看的,要看的是他从甲地到乙地的路上发生什么事情,你就要创造发生事情的条件,他可能会走过一个村子,遇到一个人,小说就是做这种事情的,就是铺排嘛。铺排的秩序、结构,就是逻辑。这种逻辑来自现实生活的经验,要进行理性的推理,这就是我方才说的隐性的逻辑。如果你没有这种现实生活的逻辑的话,直接叫她打掉胎儿,那不是太简单了吗?太简单就没有小说了。小说是不讲目的论的。我写小说就是考虑这些事情,可能听起来很不伟大吧,但是就是很枝节,又很具体,比如说我要写《富萍》,富萍是什么形象的,这就很难规定呢。

张新颖:这个是进入创作过程的,在这个创作过程之前,为什么要想到写《富萍》呢?

王安忆:很感性的,我跟你讲这个奶奶是我以前保姆的形象,富萍也有这么一个人的,也是她孙子媳妇,也是没有儿子这么过继过来的,在我们家生活过一段时间,这就是所谓素材吧。一九九八年的时候我去了一次扬州,我从镇江下火车,乘汽车进扬州,那天下雨,很湿润的天气,我就觉得扬州这个地方好艳,杨柳婆娑,绿,特别绿,蒙了一层水雾,它又有一种红房子,用那种粗烧的砖砌成,红艳艳,又汪着水,扬州就这么水灵灵地进入眼眸,分外妖娆。我就想到我的保姆,她的艳好像隐在我的记忆深处,就在瞬间她的艳凸出来了,很感性的,真的非常感性的。我很喜欢看,我必须要看一看具体的景,我到这些地方看一看,好像就知道这里边会发生什么故事,空间就像一个盛器,你可以想象它的内容。

张新颖:那写这个秧宝宝大家会更奇怪吧,就是这个创作灵感从哪里来的?

王安忆:这个创作灵感倒是蛮实在的,有一年我到乡下一个亲戚家养病,在华舍镇上住了一个月,一个月里,我不写作,甚至也不看书,成日家或是步行,或者乘坐三轮车,在那镇上逛来逛去,我就觉得满眼都是细节。写秧宝宝其实很具体的,可以说每一件事情都很具体,它是一个有材料的东西,有材料的东西我往往又会觉得写得实了,有的时候宁可材料少一点。我也知道我自己缺陷的,我生活经验极早地停滞,对我是有影响的,如果我能够知道得再多一点,生活经验再多一点,材料多一点,我恐怕写得更多,更丰富一些。

张新颖:但我觉得你特别注意事实,就是因为你把这个问题说得很明确,就说生活经验停滞,可能在你的意识里,这个变成事实了,所以你特别注意补这个东西,你经常出去,会写看到的东西,会把看到的东西特别当回事,我觉得这个可能你跟别人不一样,假设说我们两个同样去一个地方,那些东西可能我看了就没当一回事,就你特别当回事,用这个来补生活经验。

王安忆:我倒并不是有意识去补,恐怕和我个人性格有关系,我是一个比较喜欢看的人,也可能是我经常生活在一种很孤独的状态,无法参与,只能看,看变成一种生活。我很难去采访什么东西,因为被采访者总是需要写一篇表彰他的文章,所以我一般都是不明确目的,走着瞧,说不定哪个地方会成为你小说的舞台。

张新颖:你这个说法和沈从文的说法很一样,他说他也特别喜欢看,其实我觉得喜欢看的人首先他和生活保持了一个距离,首先是有距离的人,自己没在生活当中。

王安忆:我觉得所有的作家都有一种懦弱的天性,生活的勇气不足,他只能隔岸观火。我也真的是觉得很好看,有的场景真会觉得非常好看,哎呀,就会觉得这地方隐匿着某种戏剧,就会想,这个舞台真好,它会上演什么?会这么想。有的时候看到某些情景会非常非常激动的,比看见事实还激动。

张新颖:那我们以后就谈谈这个“看”。

王安忆:“看”的经验?

张新颖:我本来的想法比较实,你这几年到国外去的次数比较多,本来我想就是谈一个到国外去的经验。

王安忆:也可以掺和在一起谈。

张新颖:我看你这个《爱向虚空茫然中》,我看里面这个人,觉得这个人太孤单了,第一节就是做一个梦,一个人拉着你的手……

王安忆:虚构的。

张新颖:虚构得很温馨。情景是很好,只是这样的情景我就觉得特别的孤单;后来看下去,每一节都是写这一个很孤单的人,在一个一个很孤单的处境里边。

王安忆:人的个体其实是很孤单的。

张新颖:其实同你选择的生活有关系,当然也同你开始讲的小时候的性格有关系。

王安忆:都有关系。

张新颖:你后来选择了写作生活;如果不是写作生活,是在一个集体里面,上班啊什么的,可能不一定这么强化。

王安忆:也可能我自己强化了,事实上真叫我去过集体的生活,我又过不来。

张新颖:啊,那肯定的。

王安忆:我现在回想起来,我生活里哪一段是过得最热闹的,就是文工团。因为它其实是集体的性质嘛,在文工团里面,我第一次在公共的浴室里边洗澡,以前,我从来不到这样的地方去,但是没办法,必须要学会这种生活。但是我在那段时间的心情,不是坏,是心里最寂寞,似乎人越多越寂寞,好像反而是一个人的时候感到自由。文工团的生活,我已经走出来了,之后再回过头去看看,我真是得到很多的好处,插队的日子再怎么说我都看不出什么可喜之处。

张新颖:插队的时候一点……

王安忆:一点都不喜欢。

张新颖:那你写农村是把它审美化了。

王安忆:审美化。

张新颖:这可能跟你讲的工匠这个想法是有关系的,一般来说你这种感情会影响到写作的,但好像在审美化地写农村的时候,不喜欢那段经历的感情基本上没有流露出来。

王安忆:可是我写农村一向写得很虚浮的,不是一个具体的生活场景,都很缺乏生动性,多少带有象征性。在我的经验里,农村的生活真是很黯淡很黯淡,我从来没回去过插队的地方。那是一个苦闷的地方。文工团的生活吧,你再怎么觉得寂寞,但首先衣食有保证,生活起居不那么艰难;还有一个,它毕竟比较热闹,那么多女孩子男孩子在一起,真的很热闹。

张新颖:你们文工团当时有多大?

王安忆:当时因为搞样板戏发展的规模,具体人数我说不出来,但是你想可以演大型芭蕾舞剧《沂蒙颂》,你想想乐队需要多少人,台上需要多少人,合唱团需要多少人,按这么个编制,这样算算看,加起来有百十个人左右,还有舞台工作者。

张新颖:当时文工团大家非常羡慕,大家看文工团的那个眼光啊……

王安忆:现在回想起来,男女孩子,尤其女孩子,我觉得她们有这段生活还是比较幸运的,因为那个时代太黯淡了,不管怎么她们在舞台上有一个非常绚丽的时光,这种绚丽也带到舞台下面来了,是挺骄傲的,好像是彰显了青春。所以我觉得虽然当时过得也很寂寞,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觉得有很多美好的时光,有很多愉快的记忆。像农村那段时间想不出一点愉快的事情,真想不出来。

张新颖:但你在农村时间也不长。

王安忆:两年半。人的经验是很不同的,我们团的前身是一个旧戏曲团体,江苏省柳子戏剧团,是江苏省戏校的下属剧团吧,这个团蛮有历史的,李保田就是我们团的,他就是从江苏省戏校,再到柳子戏团然后文工团一路过来的人,我有一次看他在《华夏记忆》上写了一篇文章,也是写文工团的,跟我写的完全不一样,他的文工团和我的完全不一样。几乎要差了十之八九的样子。他笔下的团带有非常强的本土色彩和民间色彩,特别感动人,我看了以后感到很哀伤。他写得很好,李保田文字很好。

张新颖:因为那个时候你一个是年轻,另外一个你其实是文艺青年,不一定很注意民间的东西。

王安忆:其实我与李保田年龄相差并不大啊,但是处在历史的不同阶段,他在的时候,那里是一个旧的戏曲团体,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一个新式的文工团,就是差这么几年,大家对这段生活历史的回忆就大不一样。

张新颖:我一开始听你讲的时候,就想你们那个家庭里面没有本土色彩民间色彩,就是革命了;但是你在这样一个家庭环境里成长起来,到最后变成一个——比如说,今天人家说你是一个写上海的人。

王安忆:他们强加于我的,真的是强加于我的。

张新颖:但事实上你写的也是上海。

王安忆:没办法呀,我从小在这边生活,这么多年,这当然是我写作的主要材料了。其实我就写了个《长恨歌》,就《长恨歌》的第一卷写到了解放以前,他们就说我是怀旧的代表,而且第一卷全都是我想象出来的,这种评介很武断的,太武断了。这真是有点戴帽子的性质了,你要把我的作品好好地排排队看的话,其实我并不是那种……

张新颖:但现在《长恨歌》成了一个标志,就是人家谈你,就先谈《长恨歌》和上海了。

王安忆:必须要谈《长恨歌》,所以说也没办法的,百口莫辩,你也只能听着就是。其实我真是不大有本土色彩的,但是也就是因为我不是根生土长的上海人,所以我也蛮敏感;对那种所谓的本土色彩,蛮敏感的。

张新颖:你原来有一篇《“文革”轶事》,那其实也是写上海。

王安忆:也写上海,我很早就写上海的故事,但是上海没有成为时尚之前,人们注意不到。《“文革”轶事》其实一开始写得蛮好,就是不大收得住。

张新颖:其实是写得蛮好的作品。

王安忆:这都是我街坊邻居们的生活,所以我刚才说我的生活环境很奇怪,我们家是这么一个新式家庭,我们周围全都是市民,全都是根生土长的上海人,他们喊我爸爸妈妈就喊王同志、茹同志,“同志”这个词就是他们对我们的称谓,就是这样。我刚才讲的那个保姆到我们家来,她给我们家带来很多改革的气氛。先前的一个保姆她也是喊王同志和茹同志,只有这个保姆来以后她非要喊我妈妈师母,先生和师母。我妈让她改口她不肯改,一直就喊下来了。于是我们就慢慢进入了上海,好奇怪噢。

张新颖:上海人看你写上海是不是不一定很认同啊?我不知道。

王安忆:大概还蛮认同的。我觉得我们家的这些保姆都是我们的引路人,她们很顽强地把她们的色彩带到我们家来,她们嫌我和我姐姐名字不好叫,我们名字是很难用她们乡音叫的,她们非给我们起小名,我们家起的名字她们叫不出来,她们不喜欢。

张新颖:其实名字也有点那个……

王安忆:我和我姐姐名字都很文艺腔的。我们家周围全都是这种中等人家,或者是那种比较收敛的资产者,其实资产者到一九四九年以后都很收敛的,他们收敛的一个很重要特征就是把住房紧缩,住到弄堂里面,弄堂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如果你要住那种独幢的洋房的话,是非常显眼的。他们生活也很不张扬的,相比之下,我们这样的新市民生活变得特别招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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