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开始写作

张新颖:你开始写作的时候,是偷偷地写,还是把你想写作的事跟母亲讲过?

王安忆:在我写作和发表作品以前,我就蛮喜欢写写画画的。我就自己瞎写。

张新颖:其实应该说对自己有一个设计了,不是很无意当中写作的。

王安忆:不是不是,没有设计。要是说看书和写作都变成我的消遣,这是肯定的。我小时候,回想起总是有很多闲暇的时光。自小我就一直在家里边,到我上五年级的时候,“文化大革命”了,又是在家里边,所以我常常是一个人独处,好像是个命,独自在家,不像我姐姐是个很活跃的人。我总是一个人在家里边,那时候我就学会用文字消遣,写日记呀,给同学写信。特别爱写信,没什么事情也写信,自己写点小文章,小时候还写诗呢。我还用白报纸自己画一幅画,然后旁边写首诗,订成一本,取名字叫《诗情画意》,我妈妈很得意的;我妈妈觉得我画画的才能比写东西好。我有个舅舅,他是搞美术的。我妈妈拿给他看,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就这样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说写的比画的好,他没看画,他就看我写的那块儿。

张新颖:你后来,比如说发展到现在,不像小时候写过诗的人,就是你的气质和诗人的气质,很不一样。你好像不大喜欢诗人是不是?

王安忆:我不大喜欢诗人,因为不喜欢诗,包括我自己的诗和那时候的诗,非常新月派的那种诗吧,小孩子时候的事情了。

张新颖:其实,很多作家啊,你这一代作家也是,很多人写作是从写诗开始的。

王安忆:我没正式写过诗,像我小孩子时写诗都是自己写着玩的,而且也没写多少,写过一点点。

张新颖:那到有意识地开始写作,稍微有意识地,不仅仅把它当成一个消遣,是什么情形呢?

王安忆:其实当我有意识地去写作时都写得很糟糕的,因为当时“文化大革命”,文学只是在个人生活里,社会生活是谈不上有什么文学的生活,想发表的东西都写得很糟糕,要合乎这个时代的精神么。我也挺幸运的,刚刚写了一篇,就打倒“四人帮”了,这篇东西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张新颖:是小说还是散文?

王安忆:是散文,我到现在还记得叫《大理石》,文工团到一个地方去演出,那个地方是个大理石矿,有了一些心得,大理石原本是粗糙的,经过打磨以后才会有华丽的纹路和光泽,就这么个意思,写了一篇散文。我的散文,后来收入上海文艺出版社,张抗抗也参加编辑的一本知识青年散文集,现在回想起当时好多人在里边,叶辛、王小鹰、赵丽宏、孙颙、张抗抗都在里边,他们是我的“前辈”。这本书出来以后,已经是“四人帮”倒台了。于是把这本书捣成纸浆,销毁了。

张新颖:就是说你有意识的写作已经比较晚了,就是“文革”

后期……

王安忆:二十岁出头,那时候。

张新颖:其实你们这一代人,很多都是“文革”后期发表作品的,七几年,和你是差不多。

王安忆:一个原因是和年龄有关系,这个年龄比较成熟了,有二十岁了吧;还有一个原因,和当时的杂志有关,有些文艺副刊、杂志出来,和这个有关系。到“文革”后期才有报纸副刊和刊物么,那时有一本文艺刊物叫《朝霞》。其实为了发表写的东西,真的不如我们自己瞎写的好,这些东西倒都是很自由的写作,写得很小资的。

张新颖:到你正式发表作品的时候,你母亲很关心你的写作吗?

王安忆:这是到一九七六年以后,我是二十二三岁,在徐州文工团,情感上经历了很多波折,我母亲就觉得我已经到这个年龄了,似乎还没有一技之长,我妈妈她很看重一技之长。

张新颖:在文工团拉琴也是一技之长啊。

王安忆:我拉琴拉得很差的,没有音乐天赋,又不喜欢。我母亲说你没有一技之长,也没有一个特别喜欢的东西,无法满足感情的需要,那么不妨就写写东西吧。其实我已经在写了,随便写,这时候我妈开始看我的东西。我写了一篇东西,我记得很清楚的,一篇散文,写得老差的,写“四人帮”打倒了,大家很开心,在一列火车上旅客的谈话啊表情啊,就这种东西。我妈说不错,然后我妈几乎把我这篇东西重写了一遍,哪里发表的都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在《新华日报》,大约一九七七年的光景;后来我又写一个散文,很小的东西,都是一千字两千字的东西,这一回我妈妈送到《光明日报》去了。我妈妈一开始很帮我的,她就觉得像我这种无着落的人,她真觉得我没着落了,那么就不妨走这条路试试吧,很难说她对我抱怎样的希望。但是我妈妈觉得我写作还可以的,我在农村的时候我妈妈很喜欢看我写回来的家信,我会在信上描述我们的生活,我很喜欢写,这是我的消遣。那时候有个事情是蛮好玩的,我插队在安徽,后来到徐州去工作了,然后不是闹地震么,唐山大地震,所以我们老是搬迁,在各种各样的防震棚之间搬迁,结果我有几本日记本丢了,这几本东西就在文工团同事中流传,变成读物了。

张新颖:你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吧。

王安忆:不仅是写日记,还虚构,半虚构。

张新颖:那个时候就开始?

王安忆:从日记发展成小说,并不求发表,都是写给自己看的东西。那时候很多青年都喜欢这种娱乐,真的很多。

张新颖:后来是什么时候,有一段不是写过儿童文学么?

王安忆:儿童文学其实是后来,一九七八年时候,我妈妈想办法把我调回上海,就凭发表的那几篇散文,我妈妈找关系调我进中国福利会的《儿童时代》工作,经常下学校,与孩子打交道,会搜集点材料,就开始写点儿孩子的东西,但是那个获奖的《谁是未来的中队长》写的还不是当时的儿童生活,而是写我小学生活的故事,出来就得了奖。

张新颖:也就是说,写儿童文学其实是跟这个工作有关系,不是一个很自发的创作。

王安忆:不是自发的,和工作有关系,而且也觉得好像起步时写儿童文学容易成功,其实写得不多,总共加起来五篇到六篇,非常之少,因为这一篇得了全国奖,给大家有儿童文学作家的印象。反正是还蛮顺利的,现在回想似乎不大有人退我稿子,当时时代也好,有很多刊物出来,复刊或者新创,年轻的我们这一拨正在当年。所以那个所谓“八十年代后”,炒什么炒?二十多岁写作不是很正常的么?

张新颖:我们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大多数写作都很早,二十几岁成名的很多。

王安忆:只有年轻才会想到去写作去投稿的,这是件很自然的事情,我们这批人出来都是二十多岁,铁凝啊,张炜啊,都是这个年龄;尤其是铁凝,很早就写了《夜路》,那时才刚到二十岁吧,也很好。而且这些人受教育不多,文字修养全靠读书读出来,文字出手就很老到的,不像现在小孩是考试考出来的教养,写出来的文字,一看就晓得,没读过什么书,水得要命。我的文字不算老到的,我的文字我知道,我的文字一开始是很幼稚的,慢慢慢慢才好起来的。

张新颖:好像你的文字变化比较大。

王安忆:一开始的时候很幼稚的。我的文字算是幼稚,我看铁凝的文字,陈建功的文字,一上来就非常老到,张炜的文字也蛮好的,我觉得他一上来就很抒情,很自觉的抒情。

张新颖:他到现在也很抒情。

王安忆:现在也还那样子,没什么变化。但有些人一上来就很学生腔,现在还是学生腔,就是这样。有些文字一上来就很好,一出手就很漂亮。

张新颖:我是觉得,你和你们同代的很多人比起来,有个比较大的不一样,就是,很多人有一些定型的东西,它能够延续,一直这个样子;但是好像你变化比较大。

王安忆:我自己当然不能这么说自己,只是我觉得我和他们比较起来大概有一点不一样,我自己觉得我比他们喜欢写。我觉得他们有的时候真的并不怎么喜欢写,我不晓得你们能看出来吧,一篇东西他自己都没什么兴趣写,好像是为了完成一个使命那样地写。我感到我喜欢写,别的我就没觉得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就这点不同;写作是一种乐趣,我是从小就觉得写作是种乐趣,没有改变。但是没想到后来会有那么多现实的好处,想不到会得那么多好处。它甚至改变了我的命运。怎么讲,写作了,然后写作又得到认可了,人还是需要价值感,被认识了的那种感觉,就觉得真的很快乐,心情好很多。我整个“文化大革命”时期都过得非常不开心,我小时候很开心的,小时候我总是觉得很快乐。

张新颖:那就写了这么长时间啊,应该说比较正式的能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样子。

王安忆:不到三十年,正式写作应该是从二十四岁至二十六岁起吧,已经快三十年了。

张新颖:在这么长时间里,有的时候会不会突然觉得很怀疑,就是我干吗要写?我写这个东西有没有什么意义?就突然会很沮丧,很怀疑这种写作生活?

王安忆:从来没有过,所以我觉得我大概是命好,我的东西始终是能够发表,有人说好,是一种很现实的鼓励,你没有这个鼓励的话,也很难支撑的,还有我真的很喜欢写,很有乐趣。

张新颖:我觉得你的性格是比较坚定的那种性格,好像对自己认准的事情就……

王安忆:可是我是在很长的茫然当中才认准这件事情的呀,在你们认识我之前,我就有很长时间不晓得自己应该干什么,就我妈妈晓得我那段日子过得很苦闷的。

张新颖:你是不是A型血?

王安忆:A型。

张新颖:我乱说,A型血的人对自己做的事情不太怀疑,做一个事情很坚定,然后就可以做出很多的成绩来。

王安忆:那我也有很多A型的朋友,他们或者是画画,或者是干什么,他们老是怀疑自己,真的很怀疑自己。

张新颖:那就不讲血型吧,就只讲性格。我觉得人的性格真是很不一样,我看你的作品,就觉得你是性格很坚定的人。性格不坚定的话,就有很多事情没法做,比如说写长篇小说,写长篇小说的人一定要对语言有一个信任感,如果不相信自己的语言的话,像写长篇小说这样一个漫长的过程就肯定做不完。

王安忆:写长篇最需要的是耐心,还有,依然是乐趣,对这工作的兴趣,所以才会日复一日地坚持下来。单凭坚定是不够的,我跟你说我以前在文工团的时候练琴,我也练得很用功的,终究练不出来,原因之一就是不喜欢,你知道的。这不喜欢也许就和不能胜任有关,不能胜任是令人苦恼的,因为没有才能,还是有才能问题。

张新颖:一个是才能问题,但是我觉得还有一个相信的问题,就是你相信自己的语言,相信这个语言能够创造出,比如说一个世界。

王安忆:你要说这个“相信”的话,你非要说这个的话呢,那是在很后面发生的事情,而且恐怕到现在才发生。

张新颖:就说现在吧。

王安忆:一开始是谈不上信任不信任的,我现在看我早期的作品,几乎完全不考虑表达的问题,就是要把自己的话说出来,把自己的话都说出来,要把事情一股脑地说出来,就这样,在我最初写作时候根本不去想文字是怎么回事情。

张新颖:那我觉得发展到现在就特别好,就是,相信的人会做出很多事,不相信的人做事情可能就做不出来。

王安忆:那是后来,就慢慢地有了自觉性,以你的方式说,就是有了自信,然后慢慢地进取了。所以说人的成功还是很重要的,如果看不见自己成功是蛮苦恼的,像梵高那样。我现在不能说非常成功,但不管怎么说在今天社会里还是得到承认的,这是给我欣喜的。我在想,如果我的东西永远只能放在抽屉里,或者只给几个好朋友看的话,我恐怕状态就不是这个样子。你们现在看到我已经肯定了——我像是在做一个作家,已经很肯定了,在这之前我有过很多彷徨岁月。

张新颖:彷徨也就是二十岁。

王安忆:这已经很长了,一个人的彷徨,五年已经很辛苦了。二十岁也不止,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后,二十二岁以后——

张新颖:二十二岁以后你就不怎么彷徨了,如果这样讲,你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王安忆:回想起来算是很幸福,但是青春时候,青春期真的是很苦闷的。

张新颖:青春期苦闷都苦闷呀,青春期不会就你一个人苦闷的,所有的人大概青春期都很苦闷。

王安忆:也不,我听北大荒的知青他们在谈青春时代,他们的情绪很明朗,我觉得他们北大荒有一种气氛,它是一种比较激昂的气氛。

张新颖:比较浪漫。

王安忆:浪漫气质,他们这些人在一起很开心的,我有好多朋友,陆星儿啊,何志云啊,蒋原伦啊,他们以前都是一个连部团部的,他们谈到青春期可不像我这么苦闷。他们完全是大时代里的青春,领略了时代的宏伟精神,而我在个人的小圈子里,和我生存的环境有关系,我插队到安徽是一个人,我老是处于一个个人化的处境里边,安徽又是那么一个地方;而他们是集体性的,北大荒也是集体性的气质。

张新颖:人家北大荒是农场啊,是连队啊,是年轻人住在一块儿。

王安忆:我们插队——尤其是我——就一个人,在陌生的村庄和农人中间。我觉得青春期不全是苦闷的,“文革”当中有很多人过得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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