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野狼的少女01

礼拜六的下午三点,古阿霞提早到民歌西餐厅。那是休息时段,一群人坐在柜台喝着虹吸式煮法的咖啡,一股咖啡香弥漫开来。夜猫子小羊这时来了,贴着每星期驻唱歌手海报的玻璃门被推开来,铃铛哗啦啦响,小羊大喊,我就是被汽油香味勾来的,先来1公升加满吧!冲着桌上不知是谁的马克杯喝一口。

“欧!买尬,”小羊闭上眼,“今天咖啡很特别。”

“可以吗?”古阿霞笑眯眯说,坐在吧台椅的小墨汁把上半身趴在柜台想知道答案。

小羊再喝口,慢慢咽下,感觉喉韵平润,有层次的好滋味。咖啡还有难得的果酸,夹杂淡淡的甜味,过了几分钟,舌头与喉咙完全没有干涩感,这分明是她想喊而这次终于大喊:“上帝来了。”

所有的人欢呼。马庄主寄来的菊港山庄“难喝咖啡”,通过小羊的考验,她自称全台北最刁的嘴斗。小羊从来不晓得花莲能出产好咖啡,趁着餐厅人员去厨房工作时,把古阿霞拉到靠窗的桌子,说:“有这么好康的东西,我们可以开咖啡馆了。”小羊把餐桌纸反过来,写下了开咖啡馆的编制,包括吧台手、中西式快餐与时下流行的驻唱。古阿霞听得脑血高涨,她这辈子跟油烟与洗菜盆缠斗这么久从未想过要开餐馆,她嘴角微笑,响应这是不错的点子,可是她得先去厨房工作了。

“我们不缺什么,最缺那个位置的人。”小羊指着西餐厅的红舞台。

“我还没准备好唱。”

小羊打烟,她为了省凉烟钱,拿出绿油精瓶涂在白长寿两侧自制凉烟,抽了两口才说:“时间到了自然会唱。”

小羊没有勉强古阿霞登台表演,时间是最好的酵素。接下来的两天,她们工作结束后,古阿霞带小墨汁转两趟公车回家,小羊骑车跟在后头。在某条不得不分开的岔口前,小羊加速骑到公车前不断挥手说再见,然后打方向灯,让闪烁的黄灯带她进入另一条平行马路。整车乘客看见小羊叼烟又背着日制的 Takamine 木吉他,像是电影《罗马假期》里,潇洒的葛雷哥·莱毕克(Gregory Peck)载着侧坐的奥黛丽·赫本穿越罗马巷弄,连女车掌都着迷。古阿霞低头不敢瞧,抬头瞧时月儿高悬,窗外行道树间的霓虹灯与密集路灯闪得她一脸茫然,对她而言,小羊确实是野性的女人。

有一次,小羊载古阿霞在街头夜游,车把挂一罐啤酒,一路炫耀她的兰美达是向驻台美军买的二手货。那个美军曾骑车环岛,穿过清水断崖到花莲,南下台东,然后骑过惊险的南横、爬过中央山脉才抵达高雄。这令小羊羡慕死了,高喊流浪呀!流浪。

那次她们夜游的目的是在阳明山看夜景,炽亮的台北盆地灯火,快把黑夜烧光了,小羊说:“我最想学意大利的传奇探险家 Cesare,他曾经骑兰美达机车闯过七大洲,绕地球一圈。”她喝口啤酒,说:“可是我离开台北就活不下去,我只懂两种植物,一种是草,一种是树,它们要是在盘子上都叫作蔬菜。”

古阿霞在小羊身上看到台北女人形象。小羊对霓虹灯重度上瘾,对咖啡中毒,强烈的夜猫子生活已习惯在小巷夜行,手上衔着便宜的自制凉烟,想学三毛的波希米亚流浪生活,誓言在四十岁的青春结束前客死异乡。可是她们连台北都走不出去。

“对了,我的猫找到了。”小羊说。

“你不是居无定所,怎找得到它?”

“它居无定所,我也是,这样有缘才相逢。”

“太神奇了。”

“神奇是这样的,我在那盏灯下遇见它的。”小羊指着台北盆地茫茫灯海的某个光点,说,“那时候我从民生西路的路灯下,骑车转过承德路的那盏灯,不久在第五个红绿灯下找到它,然后把它带回那边那盏中山北路二段十六巷的房间过夜。”

“我只看见一片灯海。”

“真的,就像有人懂星图。天上星星的名字与位置很难分辨,还会移动,可是有人把它们记下来了。对我来说,台北的灯海像是个平行世界的星空,这会难吗?”

古阿霞觉得小羊很会扯,还一把罩,说:“那你的猫叫什么?不会是小小羊儿吧!”

“叫小狗,纪念去年养的一只狗。”

隔天下午,小羊来到西餐厅时,一只频频打哈欠的花斑猫从她的袋子露出头。大家说它也是夜猫子频频打哈欠,叫“懒羊羊”好了,不要叫小狗。小羊要大家问问看猫,它说好就好,然后她去准备今天的驻唱工作。小墨汁这天的责任是照顾这只老是在袋子里睡觉的猫,她蹲在柜台边,盯着20英寸东芝黑白电视播映的日本卡通《小甜甜》。她要是回到山上绝对没电视,只剩下冷风、流云与工作。

随后的新闻节目,小墨汁更是全神贯注,她听伐木工说新闻都是捏造,可以抓到穿帮镜头,像阿姆斯特朗登陆月球都是在沙漠拍出来。主播说“躲在印尼三十一年的李光辉回台后抽太多烟得了肺癌死去”,小墨汁心想,好假,没听过伐木工被烟呛死。主播说“人类第一艘宇宙探测船‘航海家一号’正通过木星系统,航向土星”,小墨汁知道这宇宙新闻是摄影棚的吊挂玩意。主播又说“惠明盲校的学生吃到多氯联苯毒油,得到类似蟾蜍的皮肤病,会流臭脓”,小墨汁边看边流泪,心想画面中走路的五个人纵队、抓前者肩膀的瞎子演员太会演了。当新闻播放“三腿坐骨连体双胞忠仁、忠义将进行全球瞩目的分割手术”,她大叫说,这假人是真的。她曾在台大开刀前看过他们,他们会动会哭,当时以为自己的白内障眼睛坏掉了,小墨汁赞叹医技已高明得能把两人缝一起,然后再表演性地割开。当她站起来时,到厨房跟古阿霞讲这伟大发现时,看见她人就在身边,袋子里的猫也跳出来。

小墨汁去追猫,被古阿霞紧紧抓下来。餐厅陷入了诡异气氛,出菜的古阿霞看出不对劲。原来是这样的,礼拜六是民歌驻唱时间,有桌女客人点西洋歌,小羊婉拒地说她今天不唱洋人的玩意,还点烟装屌。小羊的规则有原因,她有位菲律宾华侨的大学朋友搞民歌运动,这个人后来见义勇为地跳入淡水河救人,自己却溺死。小羊与他的交情甚笃,礼拜六的忌日不唱洋歌,不喝可乐,不吃面包,要唱也宁愿唱童歌《只要我长大》。

那桌女客不满,看见小羊挂的十字架项链,说:“你今天不唱西洋歌,干吗胸前挂十字架?”

“关于上帝,像是女人的内裤,你别乱扯下来。”小羊一语双关,让台下有些人笑起来。

“难道你洗澡和尿尿时,自己都不扯掉内裤?”女客又挑衅。

“你对内裤很有兴趣。”小羊说罢,引起台下窃笑。她转头看一下古阿霞才说,“好吧!我今天没穿内裤,常常也不穿。”

台下的男士一阵惊呼。古阿霞则捏一把冷汗,数次抛眼神告诉小羊,别这么冲,她担心摩擦会更大。小墨汁哪懂现场的火药味,她担心猫又要跑走了,蹲着身子去抓回来。小羊则调整麦克风,拿起啤酒罐对嘴喝,面朝观众,眼睛却瞥向古阿霞,说:“我的朋友要我低调一些,喝点酒可以压惊,好吧!我们继续点歌吧!”

唱完《小草》,那桌的四个女客又写点歌条,挑衅地点西洋歌。小羊干脆拿打火机烧掉,用来点烟,说:“还有人要点西洋歌吗?你们看看我养的小猫,它都不爽,要逃了。”小羊说罢,一群人看着小墨汁到处抓猫。那只睡饱的猫不想受束缚,想去城市溜达。

接下来,那桌女客又传来点歌条,全写上粗话。小羊亮出一张点歌单说可以唱这首歌,随即拿起吉他,用《小草》的旋律一路唱完只有五个字粗话反复的歌词,笑坏全场。

女客愤而起来,转身走到大门口时,小墨汁硬是把门挡住了,怕猫跑出去便不再回来了。

“不要开门。”古阿霞突然大喊,不是怕猫走,是安抚客人,“我会唱英文歌。”

接下来半小时,古阿霞唱了几首抒情英文歌。她的两颊活在人类有鳃时逗留海里的顺畅,两手的肢体语言挥得比鱼鳍还美妙,把现场气氛还原到客人进门时的欢快。大家无比沉浸,把掌声是怎么回事都忘了,要求加码安可曲。驻唱结束前,小羊回到舞台,喝了两口酒,拿吉他唱起今晚的结束曲《美丽岛》,每每歌词唱到“水牛、稻米、香蕉、玉兰花”,听众会拍掌两下应和,为美丽旋律与土地滋养的所有生物喝彩,一切值得入梦。

晚上十点半,她们离开餐厅。古阿霞让小羊三贴载回去,希望慢点,不要让小墨汁的眼睛受到撞击。小羊骑得很慢,后头车子都超车,连脚踏车骑士经过时都好奇地询问是不是摩托车缩缸了。这样的速度,令古阿霞以为车子是逆着所有车潮后退,朝世界的反方向离开。月亮孤零零地挂在街心,晕蒙蒙的光抵达了这霓虹城市,偷偷跟人,也偷偷地藏到古阿霞的内心,她仰头,看傻了,山上的月亮都在夜空,很好找,在都市找要靠运气。

“小羊姊,你今天不穿内裤,很穷吗?”小墨汁问。

小羊要她注意某个牛仔裤广告,穿着卡文克莱(Calvin Klein)牛仔裤的明星布鲁克·雪德丝说她跟裤子之间没有隔阂,暗示她没穿内裤。没穿内裤不是穷,是挑逗文化,“不相信,你伸手去抓抓看,我的牛仔裤里有没有内裤带。”

“真的没有耶。”

“好了,手不要伸太进去,怕你抓到我的毛了。”

“小羊姐姐,你刚刚说的挑逗是什么意思?”

“那就是呀!你想抓又抓不到的毛叫挑逗,”小羊大笑,“女人不穿内裤不是穷,是性感的挑逗。”

“所以,你今天不信上帝?”小墨汁想起小羊在餐厅讲过的内裤与上帝的关系,没穿内裤就是心中无神的时刻。

“对呀!我只信一半。”

“另一半呢?”

“没有找到呀!还在找,我的一半是在天上,我的另一半在地上。”小羊语涉双关,前者指上帝,后者指情人。小墨汁却听得糊涂,逼得小羊又说:“这问题,你要问桑瑟葛露。”

“桑瑟葛露是谁?”

“你的阿霞姐姐呀!她说阿霞这名字有点土,我昨天帮她取了桑瑟葛露,就是英文霞(sunset glow)的意思。”

古阿霞没响应,她继续看着月亮,因为过了几条街,月亮就会落在大楼后头了。

古阿霞察觉自己对简明回旋的楼梯有种梦境感觉。红壳塑胶扶手,黑漆铁栏杆,白漆墙壁,梯间放鞋柜,每个楼层转折有个透光小窗,这是台北常见的公寓,为了规避昂贵的电梯设施而建的五楼以下集合住宅。她顺着这个格式的楼梯爬了二十八次,直到第五楼的镂花铁门,然后揿下电铃。

她是来找猪殃殃的。猪殃殃是圣母峰登山的后勤队员,古阿霞曾在伐木林场见过面。素芳姨那封生前交代的信中说,如果任务失败,登山队会在一个月内回到台湾,她担心的是患有忧郁症的猪殃殃,期盼古阿霞上台北比赛五灯奖的时候,能“协助”猪殃殃。现在,古阿霞完全懂“协助”是极具挑战性的,她来了二十八次,里头的人就是不应门。

古阿霞来到台北的隔日便来找猪殃殃,在一楼大门按了三分钟电铃都没有人响应,傍晚又来,同样没响应。到了第三天,小羊载她来,她朝对讲机上的十户人家乱按一通,冲着先有反应的家户喊,“电力公司抄电表,请开门”。古阿霞当下被她机灵的入门技巧吓着,直到她们上到二楼,还有三户人家依序开一楼大门的电锁。

小羊在五楼的门外按了很久的电铃,又是喊,又是伸手从第一道铁门的铁条缝敲第二道木门,说:“没事把自己关这么紧,上帝怎么来?”

“也不知道猪殃殃回台了吗?”古阿霞狐疑着。

“问邻居。”小羊按了对门的电铃。

不久对门打开了,出现个因为天热而打赤膊的中年男子,他略带酒气,看见了略施脂粉的俏发姑娘,来魂似的说:“哎呀!我上礼拜看到那家伙背着一大包登山东西回家,来吧!进来坐,我家很好玩。”

“神爱世人,信上帝得永生,我们摩门教好喜欢串门子。”

砰一声,男子很快甩上门。

古阿霞憋了好久才笑,拧着小羊的臂膀提醒她不要笑太夸张,楼梯都有回音了。她之后要小羊别拿摩门教开玩笑,不要拉神下水。小羊倒是一副大剌剌没关系模样,说上帝不会介意,“而且说真的,关于我的神,我只信一半。”

“那另一半呢?”古阿霞很好奇。

小羊认真地看着古阿霞,“什么都不信。”

“那就是不信了。”

小羊点上根烟,说:“如果神原谅我的罪,我会更愿意当他的羊群。我是在森林迷失的羊,总比在一堆羊群里迷失来得幸福。”

沉默了一段,从梯间小窗映入的阳光填满了两人的缝隙,照亮地上拧去的第二根烟蒂,这时才感到夏阳燥烈。小羊打破沉默,从口袋拿出白纸留下来访字条给“朱先生”,塞在铁门缝。走下楼梯的时候,古阿霞说猪殃殃不姓朱。

“不会是猪八戒的猪吧!”小羊看到古阿霞点头,说:“天呀!好亲切,我小羊遇到小猪亲戚了。”

古阿霞连忙解释,猪殃殃是类似笔名或诨名之类,全名叫“南湖大山猪殃殃”,是生长在高海拔的小草。登山的人喜欢将大自然的花草比附自己。猪殃殃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古阿霞没个底。走到巷子口,古阿霞抬头看猪殃殃住的阳台挂了几株花草,挺有生气,大太阳晒不死。

过几天后来看,猪殃殃家位在一楼梯间的电表转了几格。古阿霞更笃定他在家,可是把人叫出来真难。她放弃了几天没来,直到想起素芳姨的万分交代,才与小墨汁转了公车来,当两人爬上五楼的公寓,小墨汁惊讶说:“他三天都没出门。”小墨汁三天前离开时在铁门与门框缝黏上小甜甜贴纸,没有撕开过。难道猪殃殃不用出门买办?古阿霞狐疑时,小墨汁用肯定的语气说:“我一只眼睛虽然不好,可是听到房子里有人在讲话。”

古阿霞把耳朵贴在铁门,屏气凝神地听出门后的阳台花盆间,出现的是大自然的天籁,是青蛙在叫。

对门这时打开,醉醺醺的男子又出现了,挺着大肚腩:“可爱的小妹妹,你们又出现了,请你们喝酒好不好?”

小墨汁吓坏了,古阿霞连忙说:“神爱世人,信上帝得永生。”

砰!门又关上了,男子在门后嚷嚷:“你们不要再勾勾缠了,夭寿,传教搞得跟魔音穿脑一样。”

古阿霞吐着舌头,拉着小墨汁下楼,有点得意,也有点抱歉把上帝拿来当挡箭牌。在回家路上,古阿霞想起与猪殃殃在摩里沙卡相遇时,他曾说自己对青蛙颇有研究,某次在高山的求生之际杀了盘古蟾蜍,剥除毒皮与内脏,将肉煮了吃。这让古阿霞心生一计,用青蛙引诱猪殃殃开门。她们往小巷钻,在远处找到了水质清澈的排水沟,阳光波跳,诱人想跳下水消暑。有水就有蛙,她们沿水沟却抓不到,它们逃得一干二净。

忽然,古阿霞循着蛙叫声来到某片菜园旁,掀开树荫下的大石头,赫然出现一只盘古蟾蜍。盘古蟾蜍跳跃能力不好,很好抓,却不好惹。古阿霞折了两根长树枝夹起蟾蜍,内心的犹豫,不输被夹得四肢挣扎、眼睛突起、白肚皮夹扁的家伙。小墨汁从来不晓得蟾蜍会叫,吓得鸡皮疙瘩比眼前家伙的瘤疣更耸动,假装到最后才帮忙了,得到了可乐配鱿鱼丝的不营养晚餐。她们离开前,古阿霞灵机一动掀开菜园旁的废储水木桶,五只趴在桶缘的青蛙吓坏了,悉数被逮。

蛙类抓到了,用两个玻璃罐放在猪殃殃家门前,不叫就是不叫,怎么哄就是没用,古阿霞与小墨汁蹲在门口等,蹲得血液循环不良,快成蛙腿。古阿霞把玻璃罐塞在门口,小墨汁将牵牛花藤布置在铁门,趁大肚腩怪叔叔打扰前快闪,去中华路餐厅工作。

隔天下午,小羊载她们来到猪殃殃的住所,上楼梯时,小墨汁很神秘地说她解开昨天“另一半”的问题,说:“你要当修女吧!想跟上帝恋爱,我可以送你头巾。”

小羊大笑,说:“如果男人当神父,他的另一半呢?”

“当然是主耶稣了,难道能跟修女谈恋爱?”

“男人跟男人恋爱,很奇怪。”

“主耶稣不会反对,不过,信徒会反对吧!”小墨汁搔头,“对了,伐木工比较不反对,他们有的人喜欢男人,还有的只喜欢母的动物,你不能说是我说的喔!山上的人比较会得这种怪病叫‘索马病’。”

“我会选你当教宗的。”小羊说。

“伐木工会赞成的,”小墨汁突然大叫,“看,青蛙不见了。”

铁门缝的青蛙不见了,徒留两个空瓶,铁门上的牵牛花藤也动过了。小羊说那些青蛙可能被大肚男丢掉,也可能投奔自由了。

古阿霞把中指比在嘴唇上,耳朵贴在铁门上,“你们听。”

大家屏气凝神聆听。门后面果然传来青蛙的叫声。古阿霞听出,那种小狗饥饿时“呱──呱呱呱呱”的叫声是昨日放的盘古蟾蜍呼唤。这说明蛙类被猪殃殃抓进去了。

“我们的木马屠城计成功了,可是忘记训练蟾蜍开门。”古阿霞颇失望地走下来,无论如何敲门,猪殃殃就是不应门。

“破门呢?”小羊发动摩托车,三贴去餐厅。

“也许真的到危险之际,可以考虑。你懂得破门?”古阿霞问。

“我朋友非常懂,我打电话叫人来看看。”小羊把车靠边停,在骑楼下找了公共电话拨号,说,“消防队吗?我朋友在房间待了一个月不出门,我怀疑他会在里头自杀,你们能救人吗?”

古阿霞大惊,说着“你这样太夸张了”,连一旁盯着店家橱窗里童鞋的小墨汁都转过头。古阿霞连忙抢下电话筒,把小羊挤到一旁,抱歉说:“这是真的,不是谎报,但是没有很糟。”

“你朋友有危险吗?包括自杀、快饿死,或情绪极度不稳定?”另一端的勤务中心人员说。

“他有些行动力,只是不肯开门。”

“如果需要出勤,可以随时通报。”勤务人员挂断。

古阿霞在胸前叉着手,有点怒气地告诫小羊。小羊打哈哈,打根烟抽,说她真的有个朋友在消防队工作,不信她可以再拨电话问明白。古阿霞连忙摇头,不准她再碰电话。两人为此起了小争执,谁也不让谁,古阿霞真的有点气,小羊则有点逗她玩。忽然间,要怒火爆发的古阿霞突然熄火了,她听到小墨汁讲起了什么扣动她心弦的话。

小墨汁踮起脚尖,拨下公共电话:“摩里沙卡吗?请问菊港山庄的帕吉鲁叔叔有留话吗?”

“没有,我很努力找了,找不到他来留话。”欧匹将说。

“帮我接火灾指挥基地的工寮,找妈妈。”

“烧掉了,昨天烧掉了,不过你不要难过。大家没事,都安全撤走。”欧匹将又说:“你妈妈到别的基地帮忙,没事。”

古阿霞抢下话筒,斩钉截铁说:“是我!”

“是我自作聪明,是我主动找帕吉鲁,要他留言给你。可是找不到。”欧匹将强调她是无心的。

“没消息?”

“是的,我很努力找。”

三天前在花莲外海发生浅层地震,芮氏六点九,造成了摩里沙卡村内部分老房子龟裂坍塌,造成两伤。一时之间,大家忙着通讯报平安。忙翻天的欧匹将刻意找帕吉鲁留言给古阿霞,却渺无音讯。

“帮我接到前进火灾指挥基地,找赵坤。”古阿霞说。

欧匹将摇了交换机的通话把柄,冲着那头说:“紧急电话,找赵坤,请他赶快复电。”然后,欧匹将又对古阿霞这头说:“他在火场,没办法接电话,你有留言吗?”

“请他去咒谶森林找刘政光,那有个湖,湖中间有个房子,找不到就在森林找一圈,”古阿霞慎重说,“跟他说,这是古阿霞千交代、万拜托的。”

“好的,我二十四小时待命,你知道的,我都在这。”

古阿霞挂上电话,心里多了份惦念与担忧,也为“我都在这”感到温馨。小羊找不到机会跟若有所思的古阿霞拌嘴,骑车时,频频回头问小墨汁,“帕吉鲁是谁?”小墨汁要求给两罐可乐与王子面才成交,电视剧都教人这样套消息。小羊得放慢速度,才能回头听见小墨汁所说的,在某个交通打结的路口,她看见坐车尾的古阿霞红着眼眶,还别过头去不愿与她眼光接触。

小羊不问了,说今天没风又好热,飙车吧!她加速蛇行穿过车阵,为自己也为大家制造风。

礼拜天傍晚,客人坐满了咖啡馆,有些桌的人抽烟吐纳,有些桌的人不时爆出笑浪。古阿霞站在红舞台,有点紧张,总觉得麦克风有问题,猛喝水润喉,下意识地从上衣口袋拿出长条桧木屑咬着,这是当初溺水时换穿的帕吉鲁衣服,修改过。她穿黄褐方格洗得褪色的伐木工衬衫,配上紧得露出好身材的直筒牛仔裤,中性穿着创造流行与话题,台下靠小羊的关系找来充场的朋友们假装待会就会遇到歌神前的散漫或雀吵。

小羊拨动 Takamine 吉他的琴弦,扩音器立即传来古阿霞的歌声。那歌声没有纤尘,一开口就让世界安静,全然灵妙,轻轻渺渺地挽过桌间,宛如一条小溪涧已然成形,听得大家在台北酷热下舒服得想要踢掉鞋子伸足在水光里。小墨汁对古阿霞的歌声有免疫力,然而歌声来了,她也回不过神,忘了抚摸怀中那只小羊养的猫。小猫跳下来,赖在桌下听歌。

在歌唱的间休时段,小羊拨弄吉他,说:“各位朋友,从下礼拜开始,桑瑟葛露小姐会在这里驻唱,大家记得来交关捧场。”

“我今天有点小紧张,有些失误。”古阿霞说。

“哇塞,谁找到失误?”小羊嘟着嘴,要底下的朋友给她一根弗吉尼亚薄荷凉烟。

“有失误,那罚。”底下有人大喊。

“罚,”小羊大笑,“有请桑瑟葛露再唱首。”

“很高兴认识大家,我唱首《娜鲁湾吼嗨呀》,这是家乡的庆典歌,没有什么歌词,期盼大家一起来唱。”古阿霞下意识地调了调麦克风,说,“还有,我叫作法莉妲丝,我喜欢这名字。”

底下爆起笑声,都说“法莉妲丝”这洋名比“桑葚露什么的”来得有气质多了。小羊见苗头不对了,紧急拨动吉他弦,把大家拉入了大合唱歌声中。之后又安可了两首,众人才放了古阿霞。古阿霞喝了两口白开水,找个去附近买喉糖的借口,跑下楼去找公共电话。她今天练唱忙了整天,下午找到机会拨电话回摩里沙卡话务中心,可是电话没人接。她知道现在要是没拨通电话,吃饭、唱歌、喝水都有痰搁在心口不舒服似的。

不久,电话终于通了。

“抱歉,我知道很晚了。你睡了吧!”古阿霞致上歉意,山上习惯早睡。

“我是刚刚去上厕所才没接到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说,“阿霞,有很多人留言给你,我得用专门的笔记本记录。”

“发生了什么事?”

“我先讲赵坤的,我想你最想知道。”欧匹将把笔记本翻到首页,说,“他说他去了咒谶森林走了一圈,到湖心木屋,没有发现刘政光。他倒是发现了那只黄狗,到处跑,除了屁股有几撮毛没了,一切很好。他想,狗很好,刘政光也应该很好。”

古阿霞心有所忧,想再打扰赵坤,求他再去找一次,可是她又觉得太叨扰人了,人家忙也帮了,便说:“这样也是。”

“还有二十七个人留言,你知道他们是谁了吧!”

古阿霞点头,那是山上小学的二十七个孩子,说:“我去换些零钱回来,不要电话听到一半就断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