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上野狼的少女02

“不用这样,他们知道你用公共电话有限制,贴心地整理出结论。”

“结论?”

“他们决定把山上小学废弃了,下学期开始,他们到山下上小学,勇敢地坐流笼下山,要是不敢坐,他们会走一小时半的路穿越万里溪河谷。”

“这个我知道了。”之前帕吉鲁跟她说过了。

“他们知道建校的钱来自咒谶森林,不想森林被砍,他们想保护森林。他们向每户人家要求联署,阻止森林砍下去,他们也写信给政府,希望保留那块水源地。”欧匹将停顿几秒,说,“他们说,古老师,你愿意回来帮忙吗?他们很想念你,非常想。”

足足十秒钟,古阿霞头抵在公共电话的拨盘上,为“古老师”几个字而内心翻搅不已,眼水浮转。骑楼下人潮来往,稍远的马路车流永远不会干燥,台北夜色是充满梦想的光点。古阿霞无法平抚心情,她才在繁华之都找到梦想,即便几天后的五灯奖赛不会荣登宝座,她今天已经在咖啡馆有了自己的红舞台。她知道,如果回山上,自己的驻唱梦想会夭折。

“你在吗?”

“我在。”古阿霞听到了电话断讯前的警示铃声,连忙从口袋找硬币,却找不着。

一只手从后方救援,塞了硬币让电话保持通讯。古阿霞转头看,是小羊,以及她背后一片闪闪烁烁的夜景。小羊递了一条手帕,拍拍古阿霞的背,这让古阿霞不由自主地靠向她的肩膀。

欧匹将说:“你不用被小孩影响。我跟他们说了,这不能勉强古老师。”

“谢谢。”

“他们说会自己来,自己的森林自己救,这是古老师教他们的,请古老师放心。”

挂断电话,古阿霞的脸才离开小羊的肩膀。两人往咖啡馆回去,闪过骑楼人群,一路没有言语,可是古阿霞把那条黄手帕捏得紧,几乎是她的心情写照。到了咖啡馆楼下,小羊去牵车过来,要她在楼下等,一起去吃消夜。

小墨汁先从楼梯走下来,袋子里面装了哩哩扣扣的东西,发出声响。她用惊艳的口吻说大收获,然后打开袋子秀出她搜集的小杂物,有万宝路开罐器、伸缩原子笔、铝皮制猴子骑脚踏车的发条玩具、蓝色小精灵塑胶玩具等,这些有的是她端可乐给客人打赏的,有些是她收拾桌子找到的。这是她来咖啡馆的动力,看电视与搜集小杂物,后者是她回到摩里沙卡后向她愚憨的哥哥“阿达玛”陈述奇幻台北城的线索。一礼拜后她要回花莲了,甚至拒绝古阿霞送她到宜兰苏澳,一个人从台北回花莲,她把这段旅程当作生命中的伟大冒险,她会重复讲,她哥哥则永远跟第一次听到般新鲜。

她们三贴去吃消夜,贴在中央的小墨汁抱着袋子。到了爱国西路的某家骑楼吃了快炒配啤酒,小墨汁搜集了五个啤酒罐铁盖,舔了某个铁盖内侧的酒液,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酒。她会告诉哥哥,台北的酒有苦味。然后,她站起来沿着骑楼走,捡到一根稀罕的可弯式吸管,在下个街口的公共电话上拿到一个不知道谁遗忘的唐老鸭玩具,她继续走下去找,直到有人拉住她。她抬头看是古阿霞告诫不可乱走。

古阿霞没有把小墨汁带走,而是看着街道。小墨汁问,怎么了。古阿霞说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隐然觉得,在下两个路口左转后,那有间邮局,最特别的有三个直立式邮筒,还有一排白千层树。

“这路都差不多,让我常常有这样的感觉,好像来过。”小墨汁说。

“不是的,是我来过。”古阿霞说,如果没记错,她曾去过那里。于是,她紧紧拉着小墨汁往前走,并吩咐她不要乱捡路上的东西了。

过了两条街右转,一间邮局、三个邮筒果然在眼前。古阿霞伫立良久,才慢慢过去,她确实来过这地方。去年环岛时,她与帕吉鲁为了省钱就在邮局前的骑楼下席地而睡,黄狗为了追野猫跑出了三条街。他们费了好久才找回调皮的黄狗。然后,隔天他们坐便宜的火车到宜兰苏澳,搭船回花莲。往事并不如烟,历历在目,怎么都逃不开。

古阿霞过了街,来到邮局的骑楼下,蹲下去找什么。她在找去年掉在这里的东西。

“你不准我捡,自己又捡东西?”小墨汁有点生气。

在骑楼角落的水泥墙上,古阿霞发现当初夜宿无聊时留下的原子笔签名,字很小,写在都市只有自己记得的一隅,那是“帕吉鲁与法莉妲丝”。这几个字写得歪歪斜斜,小墨汁蹲在地上才瞧出个大概,连忙问这是什么啦!

“种在水泥地上的两棵树啦!”

“我读懂了,你把自己种在地上了,”略懂字的小墨汁有点乐,“你的名字是什么树?”

“山棕,花香很香的树。”

“那另外一棵呢?”

“面包树。”

“那我知道帕吉鲁叔叔跟你来过这里了。”

“是吗?”

两人往回走,边走边聊,小墨汁问那排行道树白千层,用邦查话怎么说。古阿霞皱着眉头想,然后慎重说,叫白千层。小墨汁说怎么可能一模一样。古阿霞说这些是外来树种,邦查老祖宗来不及取名字就死了。两人边聊边笑,古阿霞还捡到了一把绘有卡通《海王子》的塑胶短刀,小墨汁很乐意收下来,赠送给哥哥来保护她。

小羊有点醉了,坐在快炒店的小藤椅,啃筷子发呆。古阿霞回来的时候觉得她面带微愠,不断道歉。小羊说,人找到就好,回家啰!然后发动摩托车,三贴穿梭在夏夜的车流。古阿霞担心叼着筷子的小羊要是出点车祸,怕筷子刺穿脑袋,因此刹车时都令她脑袋发麻。小羊说刚刚等你们等太久了,把烟抽光了,又没烟,才叼筷子打发,她知道古阿霞担心,把筷子搁在耳朵上。

小羊转了几条路,有时候是霓虹灯大放的高楼,有时候全是低矮的日本老瓦房,有时候是狭窄的小巷子,机车路线走得跟已醉的小羊没两样。古阿霞看不清浑亮的月亮,它总是忽隐忽现地跳跃在城市上空。

小羊忽然停下车,看着远方的巷子有台打挡机车。机车的后铁架放了大铁笼子,塞了几只狗。小羊把机车龙头拗了回来,悄悄骑在后头,准备反击。

那是狗肉贩商,夜晚在大街小巷踅来踅去抓狗。有些缺钱的人看到了狗肉贩,会无良地把宠物卖了。可是,狗肉贩大部分是靠残酷手法抓狗。小羊尾随了一段路程,后座的古阿霞目击了抓狗过程。狗肉贩用肉包子吸引野狗,趁机用铁索套住野狗脖子,甩进大铁笼。要是大只点的狗,用铁索套住后,狗肉贩会加速摩托车拖行一段路,消耗它的体力。几乎快窒息的狗被这样折磨,毫无反抗地塞进铁笼。

“你来骑欧多拜,我来修理那家伙。”小羊说。

小羊养的狗是被狗肉贩抓走,她跑到以吃狗肉闻名的中和秀朗桥找,那边有十几摊狗肉店,中药味重,聚集一堆军营士兵与各地来的饕客。她没找到狗,全身却臭得不得了。这次看到狗肉贩,她要狠狠教训他。

“不要啦!我不太会骑。”古阿霞说。她骑过帕吉鲁的脚踏车,虽然曾学过小羊那台机车,但是换挡不熟,离合器掌握不好,起步常熄火。

“你们先下来,在这等我。”小羊把古阿霞与小墨汁请下车,头也不回地加速骑过去。

古阿霞被赶下车,不知所措,她看着小羊慢慢骑近在抓狗的肉贩,从兰美达机车的前置物箱抽出酒罐,举了起来,狠狠敲下去。狗肉贩专注抓猎物,对偶然经过的机车没防备,况且抓野狗不犯法,冷不防被打,整个人委顿在地。果然是小羊风格,补了一刀不够,多踹几脚,真想把他的屎都拧出来。

古阿霞没有冷眼当观众,她跑到肉贩的机车旁,解开铁笼放出狗。笼子里的狗都被折腾过,哪肯相信人,两只狗对古阿霞咧嘴狂吠。古阿霞心急,惹得一笼狗儿更是惊慌,她聪明的脑袋在瞬间转入战斗系统,跳上机车座,拉了小墨汁上来,要把车先骑走再打算。她骑的是脚打挡循环系统的野狼一二五,跟熟悉的伟士牌手打挡不同,她找到离合器,抓到油门,就是摸不出如何流畅操作。

小羊在20公尺外跟狗肉贩的缠斗,渐处下风,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她见到古阿霞杵在机车上,马上知道状况,大喊:“用左脚往前打挡。”

古阿霞踩入一挡,过于紧张,放离合器与加油门的控制失败,机车起步的瞬间熄火。她踩回空挡,重新发动引擎,深呼吸,冷静下来才能驾驭这只野狼。她宁可慢,不可求快而失败。

小羊冲了过来,在地上刹出了长长的轮胎痕,急喊:“别管了,赶快跳上来走吧!”

“左手拉离合器,然后呢?”古阿霞说,她执意把野狗带走。

小羊的战斗意识被淡定的古阿霞激起了,她把机车紧急回转,车头冲着街尾跑来的狗肉贩,说:“左脚往前踩入一挡。”

“踩入一挡。”

“左手离合器先放一半。”小羊大喊,把自己手中离合器慢慢松放。

“离合器放一半了。”

“右手油门慢慢加油。”小羊决定了,要是古阿霞这次起步失败,她会把机车冲向狗肉贩,一起阵亡。

“油门加油。”

“求主保守法莉妲丝。”小羊紧急催油,把车冲出去。

“求主保守小羊。”古阿霞说。

“求主别忘了还有小墨汁。”小墨汁自喊。

古阿霞顺利起步了,猛地催油,野狼机车往前冲,发出非常吓人的低速挡运转声。古阿霞没有大叫,是镇定地大喊:“小羊回头跟来。”小羊紧急刹车,抽出置物箱的酒罐狠狠丢出去,完美的准头砸到了狗肉贩,她掉头追上古阿霞,教她把机车排入高速挡行驶。两台车逃离现场,甩开了一路疯跑追来的狗肉贩。

两台车并骑,三人大笑,一笼的狗叫着。整个过程紧张得发抖的小墨汁,听到笑声才睁开眼,尖叫地说自己回山上有故事可以说了。在台北夜色中,两人驾驭机车飞驰,呼啸过一座又一座路灯,影子忽前忽后,想寻找个好地方把后座的野狗都放了。

过了两条大街,穿过台北师专,小羊看见有辆工程车从铁皮围篱围起来的公园驶出来,便趁机带古阿霞进了去。那公园非常大,车灯没办法照到底,完全是瞎透的黑,只能靠外头漏进来的路灯看到树木与铁骨鹰架的大建筑,以及两个高达100公尺的塔式起重机。古阿霞把车停下来,打开铁笼子,然后退两步,两只大个子的野狗受不了狭小空间,先跳下来,剩下的三只陆续跳下。这五只狗各自为政地跑来跑去,嗅着彼此体味,不久出现了昂首顾盼的首领,引领其他的四只狗跟着走。

顺着五只狗跑走的背影,是一座巨大仿天坛的八角建筑,古阿霞赞叹那间庙好大。古阿霞是不进庙的,可是小墨汁吵着去看,她需要好故事回山上讲。她们循着被工程车辗得坚硬的黄土车道,一步步踏上堆满栈板的阶梯,站在那扇高耸的大门前。建筑里头黑得发慌,地上东一束钢条,西一堆大理石板,四周都是层层的铁鹰架。

小墨汁忽然内急,跑到大门旁小解。

四周都是杂物,小羊牵着古阿霞前进,真怕脚扎到铁钉。

“好大的神像呀!”古阿霞大惊,当眼睛适应漆黑,依稀看出一尊高达6公尺的大神像在建筑里。

小羊有点呼吸急促,说:“是蒋公,他死的时候,我还去看他的遗体,拿到寿桃吃。”

“铜像有点恐怖,会瞪人。”

古阿霞有点不知所措,不晓得闯进了兴建中的中正纪念堂,陷在浓酽的黑夜中拿捏不到一丝线条,唯独那尊蒋中正铜像发出令人畏寒的冷光。古阿霞连忙回头对小墨汁说,不要在这尿尿,很不敬。

小墨汁大喊,来不及了,她大便大出来了,要卫生纸。

双方对话的回音在建筑里缭绕。古阿霞掉头阻止小墨汁,可是手被小羊拉进了几乎线条与水泥气味失控的建筑,她跌跌绊绊,来到了铜像的大理石基座。

“你在哪里?”小墨汁大喊。

古阿霞要回应,却被小羊的双手紧紧拥抱。她很快理解那是情意,急着挣脱却无效,感到一张酒润发热、呼吸急促的脸庞贴过来。她别过脸去,闪开了小羊的亲吻,让这个女人的脸跌落在自己耳边不断磨蹭,嘤嘤啜泣,什么都没说,可是什么都表达了。小羊哭泣的声有种勾魂摄魄的余香,令人耳朵蘸了,心就软了。古阿霞极力反抗的手松了,安静伫立,让她拥抱。

然后,边喊边找人的小墨汁冲来,死命捶打小羊,大哭:“你不能这样,你不能把‘索马病’传染给阿霞姐姐,这样会害到帕吉鲁叔叔永远地离开她……。”

遥远之处,传来窸窣,有人走过蕨类与短箭竹的声响。

“啊啊阿,阿……霞……,救我。”帕吉鲁大吼,他渴盼那种声音。对于在咒谶森林离群索居的他而言,往常会觉得这是干扰,现在觉得是上帝之音。

不久,那个声响出现在眼前,是黄狗,它叼了只山羌。帕吉鲁满潮的期待瞬间落空。黄狗与人类走过树林的声音不同。帕吉鲁判断错误,多半出于想获救的渴盼,或是黄狗叼了只山羌,而使步伐声不同。

山羌的喉咙被黄狗紧紧咬着,还有点气息,后肢挣扎地踢蹬。这是黄狗捕回来给帕吉鲁的食物,算表现良好。帕吉鲁把山羌夹在双腿,要给它窒息死亡。寻思间,他转变策略,如果他杀死山羌,山羌血液会停在体内,他很难取得水分止渴。他需要活血,借心脏的跳动输入他的嘴里。他犹豫几秒后,撕咬山羌喉咙吸血,感到脚间夹住的家伙拼命挣扎不停,两度脱离腿缝,他得重新夹紧。两分钟后,山羌身体软掉了,只剩黑眼睛仍像活着时充满泪水与恐惧。

以马内利,他祈祷,愿主赐予宁静与祥和。

当难喝的羌血吸不动了,他躺下来,看着天,感到树冠缝之间的天空是滞涩难闻。但随即来的饥饿,使他拿石片一刀刀划开山羌最柔软的肚皮,内脏失控地挤出来,这样的皮肉水饺馅还真倒胃。他用石片继续割开皮肤与肌肉,露出薄脂肪与白黏膜层。羌皮可以当作夜间的垫子御寒。最后,他啃起山羌的大腿,非常有咬劲,除了韧性强的筋膜,一切还行,如果火烤来吃会更好。

吃了几口山羌肉,便吃饱了。他要跟这具尸体相处多久?黄狗也吃饱了,猎狗脾气来了,咬着尸体甩着玩。山羌内脏流露在地上,肠膜在阳光下泛着饱满的油彩色度。帕吉鲁大声喊停,还出脚踹了一下。这时候,桧木森林在午后常有的景致出现了,雾气悄悄涌上来,蜡蝉声响突然出现难得的高亢,气温下降,树梢凝聚的水珠慢慢地滴透了地面。

地面微湿,他继续中午的工作:拿电锯。他将两条绑腿的布边线拆掉,撕成一半,这样有四条细带子,连结起来约7公尺。他需要有个倒钩的东西绑在绳子尾端,这样能勾住电锯的突出物,比如树枝或……?对了,是骨头,帕吉鲁又对那具尸体有兴趣了。他曾在河谷看过山羌腐烂后的骨骼,后腿关节有倒钩骨头。他用嘴巴与左手撕开后腿肌肉,撕得腮帮子发麻,满脸血腥,山羌肌肉仍牢牢附在后腿骨。

他放弃用骨头当钩子,用石片绑在绑腿绳。但他意识到两件事,一是要把石片固定在绑腿绳,得用系绳,他胸口“彩虹碎片”的项链绳可以用。第二,石头不够重,绑在绑腿上之后,很难抛出去,即使勉强抛出,也容易脱落而失去唯一像样的东西了。保险起见,他在视线内试抛两下,果然如臆测的,只是抛出软趴趴的绑腿而已。

但是,他有备胎计划。他把黄狗叫来,告诉它,把石头勾在原木不远处的电锯上。纵使是有灵性的动物也难以理解电锯是什么。黄狗看着帕吉鲁,一脸不解地歪着头。“我演给你看,这叫电锯。”帕吉鲁喉咙发出电锯声音,把左手当作电锯,往压住他右手的原木做出下锯动作。

“这是电锯,在另一边,懂吗?”

黄狗站着不动,吐舌头,摇尾巴,它完全不懂。帕吉鲁做出更夸张演出,喉咙咆哮,作势拿电锯切割木头。黄狗有反应了,它狂吠几声,前肢下蹲,作势对帕吉鲁的左手反击。

“不是跟你玩,这只手不是熊,是电锯。我要你去帮我拿回电锯。”帕吉鲁大喊。

黄狗狂吠,完全投入这种狩猎似的勤前教育。啪!帕吉鲁气得打了黄狗。它立即逃到远处,尾巴时而摇,时而下垂。“回来。”帕吉鲁招手。黄狗温顺跑过来,舔着他的手,彻底忘了先前的掴掌之痛。

帕吉鲁叹口气,完全理解那些曾教过他的老师对他的绝望。他记得,有个老师怎么打他,他都写不出字,也不肯说话。他当时乖乖被打,也对自己的沉默感到悲愤与无助。这只狗是他年幼时的翻版,以人类的角度来看,它年轻凶猛又敏捷,但永远不能成为知心朋友,不能分享他的痛苦与快乐。黄狗只是忠臣,随时陪侍在侧,不离不弃,帕吉鲁觉得这样还不够,因为,他知道自己有时对忠臣感到不耐烦。

他将狗推到原木上,把系着石片的绳子塞到狗嘴巴,命令它跳到那头,去寻找电锯。黄狗跳下去,传来窸窣的跑动声音,接着跳回原木上,嘴中的绑腿不见了。帕吉鲁拉回绑腿,松趴趴,没勾到什么。他再次要求黄狗把绳子衔过去,搭在一种有金属的硬邦邦的家伙身上。耗费一小时,这严肃的命令,成了可有可无的游戏。绳子在某次收回的时候勾到了坚韧的短箭竹,即使帕吉鲁小心扯,那片石头还是松脱了。

雾气带来的水滴越来越密集了。帕吉鲁暂时不找电锯了,用剥下来的扁柏树皮盖在身上,缩进原木与地面的缝隙躲。黄狗躲在附近的倒木空间避雨,稍后跑进雾雨中嗅着,抖身子甩雨珠,慢慢地靠近帕吉鲁。黄狗知道自己怎么样都得不到主子欢心,装得不经意重逢,钻进扁柏树皮下一起避雨。帕吉鲁不赏脸,遮雨空间太小,顾人要紧,他用力搡开黄狗,然后狠狠踹一脚,不然湿答答的家伙老是钻进怀里。

夕阳在七点落下山,可是森林在六点已黑了。帕吉鲁在全然黑夜之前,啃了几口干涩的羌肉当晚餐,他感到口渴,在那摊内脏里东翻西翻才找到了白色的膀胱,费劲咬开韧性强的肌肉壁,喝到了两口羌尿,非常难喝,还是自己的尿好喝。多年前他听过德鲁固猎人跟他说,山羌专吃中药植物,粪便与尿液可吃,帕吉鲁当初听了不可置信,现在他喝了中药汤,只想赶快起身告诉大家还好他没去吃中药丸。

阳光撤离森林之前,他又检查了右臂。这个反复不停的动作,是他在吃喝拉撒睡与想念古阿霞之余,每几分钟会做的事。他手臂废了,肿胀,组织坏死,他解下皮带,紧缠在关节上方约2公分处,那是他能保存这只手的最大值。他相信自己获救后,皮带以下的手会切除。如果能获救,这点损失还算可以,他会放弃索马的工作,待在菊港山庄做些简易工作,然后找个女人结婚,生一窝又吵又跳的死小孩。他梦想婚姻的样子。

晚睡前,他脱下裤子,艰困地蹲起身大便。他跪在地上,双腿只能尽量往外张开,头抵在地,把粪便拉在一片小的桧木树皮,然后奋力往远处丢。这时候帕吉鲁会大声喝止黄狗,防止它冲出去把大便叼回来。他昨天就是忘了这点,黄狗满嘴是自己臭兮兮的排泄物。然后,他用苔藓拭净肛门,躺下睡,身旁有个啃不动的山羌大餐陪他睡。

隔天一早,他不饿,却猛啃山羌腿。他又有新计划了,来自昨晚的煎熬。昨夜寒冷迫使他断续惊醒,人狗紧紧相拥。山林的六七月最热,可是夜晚的森林可下降到摄氏10度以下。帕吉鲁昨夜醒来,看月亮横过天际,清辉无限,他没戴表的习惯,但从经验判断是夜晚十点,他想,古阿霞现在在台北做什么?她也会看到月亮吗?他看着月亮滑过去,泪水滑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难过。他想起去年春夏之交,他们环岛行脚的终点在台北,坐火车到宜兰苏澳,搭船回花莲。他侧身想睡去,看着山羌躺在那,黑黝黝的眼睛在月光下看着他,他伸脚把山羌的头别过去,就是在这时候他忽然想到什么,连自己都兴奋不止,差点睡不着。

现在,他对山羌猛啃,齿缝塞满了肌肉纤维。这些被咬下的十余口羌肉,他只吃下五口充饥,其余的吐掉。然后,他看见他需要的大腿骨了,连接肌肉与骨头的韧带很难啃掉,他用扭的,慢慢地扭转关节软骨,直到韧带断裂。

他拿到山羌大腿骨了,这是非常粗硬的骨头。不行太急,他告诉自己,好不容易取到这根骨头,搞坏就糟了。他选了原木与地面接触之间较大的缝,把骨头塞进去,用力往上撬,在努力两分钟后,骨头啪一声脆裂。强大力道,使他躺歪了。

他检查骨头,断裂处很尖锐,乐得大笑。他不是要撬开原木,是要制作一把刀子。

现在他有一把鹿骨刀了,他对着太阳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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