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蛾之爱

周四拂晓时分,凉意骤袭,而且整天都冷飕飕的。天气变化令卢萨心情大振,凉快一些是好事,毕竟她还有这么多活要干。如果她知道八月有多少活等着她的话,应该会觉得七月就像休假一般。菜园就像一只反哺的小鸟,持续不断地呼唤她,张开嗉囊,一个劲儿地把食物喂给她。她整个上午都在炉灶前咕噜噜地煮着罐头,做好了几夸脱的黏核黄桃罐头,还切好了胡萝卜、甜椒、秋葵和夏南瓜,焯水后放入冰柜。她还贮藏了三十品脱的莳萝腌黄瓜,按犹太洁食的标准做的。之后还剩许多黄瓜,她实在想不出拿来干什么好。有一种办法:可把它们分装入塑料杂货袋中,开着车沿路而上,把袋子挂在每一户人家的邮箱上,就像衣物柔顺剂分发的赠品一样。当朱厄尔进屋,并把卢萨的邮件一起带来时,卢萨把这个主意和她说了说。

朱厄尔问:“黄瓜泡菜,你做了吗?”

卢萨坐在凳子上,一瞬愣住,然后身子往前倾去,直到脑门搁在砧板上。

“我就当你表示已经做了吧。”朱厄尔说,“天哪,简直不敢相信你做了这么多事。”卢萨坐起身,迎上朱厄尔眼中那半是怀恋半是钦羡的目光。那些金灿灿的黄桃罐头在案台上一字排开,好似未来的货币。“自从妈妈去世后,还没人做过这么多的食材贮藏。你真应该为自己感到自豪。可你也该停一停了。这不得累死啊。送些给别人吧。”

“我是送了。”卢萨拿削皮刀比画着,“这条路上的人现在见了我,全都往反方向跑。我还看见玛丽·埃德娜把我送给她的夏南瓜扔进了屋后的堆肥箱。”

“别难过了。有些年份,夏天的收成就是好得过头,食物多得放不过来。你就别多想了。”

“我不行。看看那些桃子,难道我应该扔了吗?那多罪过。”卢萨微笑着,有点难为情,但又还挺自豪的,“说实话,我喜欢干这种活。看起来,今年我就不用在吃上面花钱了。而且,好像只有拼命干活才能让我停止胡思乱想。”

“是吧。我要是还干得动,肯定会来帮你。”

“我知道你会的。还记不记得那天你帮我做樱桃罐头?”

“天哪。”朱厄尔就势往桌子上一坐,“那都是好几百年前的事儿了。”

“我也觉得。”卢萨说着,回想起那天自己灰败的心情。彼时她刚刚寡居,悲痛难抑。生活上无依无靠,正在努力让自己信任朱厄尔。克丽丝和洛厄尔还是陌生人,她甚至有点害怕他们。而克丽丝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子。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你就把信扔桌上吧。看上去就是些垃圾邮件和账单——我也只有这个。”

“都一样。现在谁还想写信?”

卢萨把一堆切好的胡萝卜推入带滤碗的锅里焯水。水沸之后续煮三十秒就能使它们的生物化学结构产生变化,呈现金针花一般的橙色。(罐头食谱上怎么会把这个步骤称作漂白 [1] 呢?)放入冰柜后,可使之保持完美的状态。“你今天觉得怎么样,朱厄尔?”

朱厄尔伸出一只手摸了摸脸颊。“我觉得挺好的。他现在让我再多吃点止痛药。那药吃多了,人总觉得傻傻的,但感觉真的还不错。”她语气中颇有些悲哀,卢萨很想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

“我今天能帮上什么忙?有机会的话,我准备把你妈妈的吸尘器拿下来,给你吸吸地毯。那东西工作起来很棒。”

“不用,亲爱的,别把自己累着。我还得回家去。我把克丽丝留在了家里,让她负责把垃圾烧掉,你能猜到她会干成什么样。我这次来是想给你看样东西。”

“是什么?”卢萨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穿过厨房走到餐桌那头,好奇地看着朱厄尔从一个信封里抽出了什么。

“是谢尔寄来的文件。他签了字了。我知道他会签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这件事总算处理完了。我真希望一年前就这样办好了。”朱厄尔展开一捆硬邦邦的文件,递给卢萨,让她好好看看。她坐下,一页页翻看起来,目光扫过律师发明的那些词汇,它们把如此简单的事情说得这么复杂。孩子归母亲。很快,也许快过任何人的心理准备,他们就能和卢萨生活在一起了。

名字用蓝墨水草草地签在两页纸的末尾,是男人的笔迹,但又略显幼稚,像个五年级孩子的手笔。签名笔迹下打上了印刷体。卢萨盯着那名字,大吃一惊。然后,她大声读了出来:“加尼特·谢尔顿·沃克四世?”

“是啊,”朱厄尔轻轻地干笑了一声,“听上去像个国王的名字,是不是?只不过是只留着胡子的老鼠。”

“不,可是……”卢萨设法让自己的话语连贯起来,“我认识这个名字。我和他的爷爷还是朋友呢,肯定是他。名字一样。他是个挺有意思的老头,就住在6号公路那边。”卢萨的视线从文件上的签名转向朱厄尔。“他甚至还到这儿来过,就在这宅子里。山羊出了问题,是他来告诉我怎么处理的。”

“哦,知道,沃克先生,是谢尔的爸爸。他和他妻子艾伦是我的公婆。他来这儿了,什么时候?最近吗?”

“对。不到十天之前吧。他来诊断我的山羊感染了什么虫子。可他表现得就像从未来过这地方似的。他甚至都不进谷仓门,我请他进,他才进的,好像那地方是卧室似的。”

“嗯,他就是那样。他和艾伦都很有意思。我觉得人还挺和蔼的,就是有点老派。而且年纪也大了,就这么回事吧。谢尔算是他们晚年得子吧,老两口都放弃了,却来了个儿子。他们一直没能从那件事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卢萨意识到,自己和父母亲的关系,也同这一家子差不多。她的父母根本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她是得癌症死的。”朱厄尔补充道。

“谁,沃克先生的妻子吗?什么时候?”

“大概就是谢尔跑掉那段时间。不,应该还在几年前。洛厄尔那时候还没出生。她也从来没管过克丽丝特尔,不过我觉得那时候她应该已经病了。”朱厄尔叹了口气,她太明白疾病造成的缺失了。

卢萨很吃惊。她还以为那老头打了一辈子光棍呢。“他是你公公。真没法相信。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因为我根本想不到你还和他认识。我记得,艾伦的葬礼之后,我们中就没有人再和这老头说过话。我对他没什么意见。就觉得他挺有意思的。”

“谁都会觉得他有意思吧,”卢萨说,“我觉得。”

“我觉得问题在于,他们为谢尔酗酒这件事尴尬得要死。谢尔·沃克在这县里谁都骗,用尽了各种办法行骗。我们结婚前,他还干过油漆工、打过零工。我们结婚后,他就四处去骗别人的钱,把钱全给喝光,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也不再干活。我都觉得自己在这镇上实在没脸见人。他爸爸应该觉得更丢脸了吧。”

“真想不到。”卢萨说。

“是啊。谢尔整天到处撒野。看,我也是他撒野的一部分,从高中开始。后来,谢尔离开我私奔了,这便是那最后一根稻草吧。我觉得沃克先生一心只想把这整段历史都束之高阁,假装我和孩子都不存在。”

“可他是孩子们的爷爷啊,对吧?”

“有点伤感,是吧?孩子们从未有过祖父母。他们还没出生,我的父母就已经去世了。要是谢尔和他们在法律上再也没有关系了,沃克先生也就没义务再当爷爷了,对吧?”

“没义务,是啊。但我要是给他打电话,你不在乎吧?也许不是现在,但总归会有时间的。孩子们说不定也喜欢去他那儿走走;他的农场很漂亮,他还种了树。那附近还有个苹果园,我看见的。十月份带孩子们去那儿喝苹果汁,是不是很好玩?”

朱厄尔露出痛苦的表情,卢萨心想自己竟然口无遮拦地说出“十月份”,真该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你今天就可以打电话,我不在乎。”她对卢萨说,“但我不会抱什么希望。他就是个老顽固。”

卢萨没吭声。她不太清楚朱厄尔对这件事究竟做何感想。此时,朱厄尔正望着窗外,看向远方。“他们来参加了我们的婚礼。”她说,“就在这儿,在这栋宅子里。但没等婚宴开席就走了——他们就是那样的人。他们不赞成我们结婚,说我们都太年轻了。我们那时的确太年轻。但这只是现在想来的后话了。”她又看着卢萨,很认真,“要是我没和谢尔结婚,而是很理智,愿意等待,会怎么样?那样就不会有克丽丝特尔和洛厄尔了。”

“是啊。”卢萨说。

朱厄尔眯起眼睛。“要记住,别蹉跎岁月,以为自己在这世上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耗费。也许,你拥有的就只这一个夏天了。你能记住这话吗?你会替我告诉孩子们吗?”

“应该会的,”卢萨说,“我只是不太确定是否明白了你的意思。”

“只要确定让他们知道,孕育他们、成为他们的母亲,任何东西我都不愿拿来交换。再活个几百年也不换。”

“我会说的。”

“一定。”朱厄尔迫切地说道,仿佛她在这个下午就要离开尘世,“告诉他们我就是在这个季节倒在了这片碧绿的草地上。我赞美天堂和尘世,我已尽了力。”

午后,卢萨深吸了一口气,抱起从兽医那儿买来的一盒子沉甸甸的疫苗,下山去看山羊。最近几周,山羊吃也吃不好,还整天没精打采,卢萨担心极了,她觉得羊群应该是感染了虫子。但沃克先生说,这没什么好吃惊的,毕竟这些山羊来源太杂。他的建议是立刻用DSZ给所有羊只驱虫,他保证这么做不会伤到已怀孕的母羊,并要她一定确保每一只山羊都打了七联疫苗。卢萨还有点怯,不过小里奇答应过来帮忙。他声称不能让4-H项目多年来累积的成果一夕湮灭。

大多数时候,卢萨觉得山羊挺好伺候的,牧羊比牧牛容易得多。只要能把前面几只赶到她想要让它们去的地方,后面的就会乖乖听话。里奇赶来大显身手的时候,她已把所有山羊赶进了之前专为牛犊围起的草场。这么做是为了让山羊一次一只地从草场的围栏门进入广阔的大牧场打针。羊一进来,里奇就一把将其放倒,再把驱虫药一下塞进它的喉咙,坐在它脑袋上,卢萨则同时坐在羊臀上进行注射。理论上足够简单,但一开始她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才给五只羊打好针。卢萨觉得自己简直是在虐待这些山羊。可怜的小家伙们挣扎着、咩咩叫唤着,搞得她找不准肌肉,也难以扎入针头。有一次,她不小心撞到了骨头,疼得直叫唤,音高堪比山羊。

“我是个科学家。”她大声宣称,让急速乱撞的心跳放缓、镇定,“我解剖过活青蛙和实验兔子。我能干好这个。”

她一直希望里奇能自告奋勇接过注射器,但他好像和她一样害怕。而且她也觉得要换自己来干他那差事,未必能干得好。把硕大的驱虫药塞入山羊的食管,他似乎干得得心应手。

“你真该看看喂奶牛吃药那场面。”她夸他手法娴熟时,他这样回应道,“哎呀。那口水都流到我的胳肢窝了。”她看他将白色的药片深深塞入山羊口中,然后钳住它的嘴巴,使之无法张口,再用手带住羊脑袋左右晃一晃。他对动物耐心又温和,应付起来绰绰有余,和科尔一样。这是她爱上科尔最初的原因之一,堪堪排在他那健壮的体格之前。

第二个小时进展颇为顺利,他们为第四十只羊打完疫苗的时候,卢萨的注射手法也顺畅多了。沃克先生给她示范过,怎样握紧拳头在山羊后腿硬实的肌肉上狠狠擂个三四拳,在捣最后一拳时,顺势送入针头。用这种方法打针,山羊就能乖乖地趴着不动。

见她如此操作,里奇对这技巧佩服不已。“这老头比他看上去高明多了呀,我是说沃克先生。”

“是啊,他是行家,”卢萨答着话,眼睛却盯着母羊胁腹一侧的棕色被毛。打针最难的,是要一针到位,利落抽出,即便山羊蹬腿乱动,也不能让针头在肌肉里乱捣。打完针,卢萨会点头示意,里奇便和她同时跳起来,让那母羊踉踉跄跄站起身来。它会生气地甩甩小三角脑袋,一瘸一拐地朝大牧场中央走去。它的朋友们在那儿,早将被摁住打疫苗的屈辱抛诸脑后,正忘乎所以地咀嚼着蓟草。

“你知不知道他是朱厄尔的公公?就是沃克老先生。”

里奇想了想。“是曾经的公公。我觉得这算不上什么重要的家族谱系吧。他那个混账儿子跑掉后,他应该没说过朱厄尔姨妈的不是。据我所知,再之前他也没说过什么。”

“是啊,我想也是。”卢萨说着,心满意足地望着她刚刚施治完成的羊群。她正准备继续干活时,冷不丁瞥见田野上方一个浅浅的影子在快速移动,一下勾住了她的眼神。

“天哪,”她说,“快看那儿。”

他俩望过去,那动物先是僵立不动,然后伏低身子,紧贴地面,继而慢腾腾地沿着篱笆走入树林。

“不是狐狸吧?”她问。

“不是。”

“那是什么?”

“郊狼。”

“你确定吗?以前你见过?”

“没有。”里奇说。

“我也没见过。但前几天晚上我的确听到过它们叫唤。真不可思议,就像歌声。狗的歌声。”

“那杂种就是那样。铁定是它们。你需要我回家拿枪吗?现在上去我还能追上它。”

“别。”她把手放在他的前臂上,“帮个忙。别告诉你姨父们。”

他看着她。“你知道那家伙会吃什么吗?”

“不太清楚。我想它至多能拖走一只山羊或羊羔吧。但它看上去个子真的不大。你不觉得它叼只兔子什么的更合理吗?”

“你想等着看后果?”

她点了点头。“是的。没错。”

“你真是疯了。”

“也许吧。我们就等等看。”她又站了一会儿,凝望着那只郊狼没入的林子边缘。然后,她便转身看向小草场里的山羊。“好了,来把活干完。我们还剩多少只没打针?”

里奇不情不愿地走到围栏门口,准备再放一只羊进来。他数了数。“差不多十几只。快干完了。”

“太好了,我也快累死了。”她说着,快速绕到那只羊背后,整个身体压到羊臀上,帮着一起把它掀翻。那羊顺势倒下,卢萨用手背将汗津津、乱蓬蓬的头发从眼前拨开,给注射器装上药液。

他注视着她。“我们要不头尾调换一下?我这儿比你轻松。”

现在才问,她心想。“不用,你比我累多了。”卢萨一面说一面绷紧酸疼的二头肌,准备再捣上一拳。“我就是没什么力气。”

他很细心地等她将针头戳进去后才开口:“别这么说,你做得很棒了。我还没见过哪个女人一天之中压倒了这么多动物。”

卢萨点头示意,他们一齐站起身,让那母羊踱了开去。“知道我现在最想要什么吗?”

“冰啤酒?”他问。

“洗个澡。”她嗅了嗅前臂,做出个鬼脸,“呸!这些姑娘家味道真不好闻哪。”

“是啊,”里奇同意道,“还是姑娘家呢。”

终于给母羊和特意留到最后的那只公羊注射完毕,卢萨再也无法忍受自己身上的味道了。她先将谷仓边的软管龙头替里奇打开,便绕到下方的挤奶间去拿一块四四方方的大肥皂。她的思绪又飘向了郊狼。那狼漂亮、奇异,好似幽灵。像只金色的大狗,但行动之间野性十足。在这县里,要是她能再找到一个不愿当场射杀郊狼的人,便是莫大的缘分了。她一定会和那人成为朋友。

她绕过谷仓一角返回时,猝然被一注冷水喷到,使她不由得尖声大叫,还和里奇撞了个满怀。

“看我不杀了你。”她说完,便哈哈大笑,抹了一把眼睛。

“冲着真爽啊。”他说着,让冷水从头顶淌下。

“好啊。你先来吧。”她把肥皂扔给他。他俩就这样穿着衣服,轮流给自己抹肥皂,互相用管子向对方冲水,享受着这欢快、纯洁,又有点歇斯底里的洗澡氛围。几只山羊走了过来,用鼻子拱过篱笆,注视着这种人类的奇异仪式。

“它们瞧得我浑身不自在。”卢萨说完,里奇便关掉了软管龙头。她弯下腰,甩着脑袋,像淋湿了的狗一般,飞扬的水滴在傍晚的金色余晖中闪闪发光。

“谁,山羊吗?”他本想在冲水之前先脱下他那件深红色T恤,免得把它弄湿,现在却才将它脱下,用这衣服当毛巾来擦脸。卢萨心想,他这样展露自己的身体,是否真的天真无邪。他十七岁了。这很难说。

“它们的瞳孔有点诡异,”她说,“是条小缝,像猫的眼睛。看东西时不是上上下下,而是斜着眼瞅。”

他用那T恤简单粗暴地擦着脑袋。“对。滑稽的眼睛。”他用双手把一头深色的乱发往两边捋好,“有点像外星生物。”

卢萨打量着篱笆边那些母羊的脸庞。“但也挺可爱的。你不觉得吗?它们喜欢上你了。”

“哎呀呀,这女人竟然能看出山羊的感情。”他把自己的T恤扔给卢萨,“你真该多出去走走。”

她用这散发着赤裸裸的男人味的T恤擦干了脸和胳膊,突然记起里奇看到她挥着有公羊味儿的布头在整片牧场的母羊跟前手舞足蹈的样子后,对她的描述。这世界就是座充盈着性欲的大马戏场,又或许匮乏之人才会这么觉得。她把他的T恤团成球,扔还给他。“今天这事儿,我欠你一个很大的人情,里奇。要是早知道会这么累,我说不定会打退堂鼓,但你却和我一起累死累活地干到了最后。真是麻烦你了,我能写张支票给你,补贴你一点油钱吗?”

“不用,夫人,你什么也不欠我。”他说得恭敬有礼,像个学童,“邻居和家人都不收钱。”

“好吧,那你的邻居和舅妈就谢谢你了。我这儿没你想喝的冰啤酒,但你回家之前可以尝尝我这儿的柠檬汽水或冰茶。”

“甜茶最好了。”他说。

一只鸟儿在那宅子后面休耕的草场上方大声啁啾,发出夸张的“哇——嘻”鸣声,中气十足,自我陶醉,俨然在唱一出歌剧。

“听,”里奇停止了擦拭肩膀的动作,“是山齿鹑。”

“是吗?”

“现在几乎听不到了。我还很小的时候听过一次。”

“嗯,真好。”卢萨没想到里奇还会对鸟儿这么留意,竟然连名字都说得出。“欢迎回家,山齿鹑先生。这地方总是让我遇见新的朋友。”她抱起装满了空玻璃药瓶的疫苗盒子,慢悠悠地走回宅子。身上酸痛愈发剧烈了,不仅胳膊,连大腿和后腰也酸痛。她愈来愈熟悉这种身体的感觉了,竟十分享受释放乳酸之后肌肉产生的刺痛。这和做爱后的感觉很像,她这么想着,不禁悲哀地轻声一笑。

等她拿着一壶冰茶和一只玻璃杯回来时,里奇已穿上T恤,坐在草坪上,大长腿直直前伸着,赤着双脚踩在蒲公英丛中。他脱下的鞋子,不知何故,搁到了他那辆皮卡的引擎盖上。

“拿着。”她说着,在他身边的草坪上瘫坐下来,正好面对着他,把水壶和玻璃杯递给他。她本想换下湿衣服,但那贴身的湿凉与阳光的温暖彼此交融,让她觉得四体舒畅。或许她现在的样子像只落汤鸡,但她不在乎。整个下午一同坐在山羊身上,她觉得和里奇更亲近了。她在他身边伸开腿,但与他方向相反,她的脚正好在他的髋骨旁边。这么坐着让她有种回到童年的错觉,仿佛他们正坐在跷跷板上,或置身于隐形的堡垒。他倒了一杯茶,递给她,然后就抱着水壶、仰着脖子一口气喝个精光。看到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使她想起那些山羊咽下大药片的情景。十几岁的男孩,胃口就是好。

他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包香烟——想必是她在屋里时,他去卡车里拿的吧。卢萨这么猜,是因为他刚才浑身湿透,这烟却没湿。他抖出一根,递给她,她却举起了双手。

“离我远点,小恶魔。我已经戒掉了这种坏习惯。”

他点上烟,使劲点了点头。“这样很好啊。我也应该戒。”他甩甩手腕,熄灭了火柴,“我最近在想你说的话,你说你并不在乎自己看起来有没有三十岁。问题是,我在乎。等我读完高中,或许情况就会好起来。”

“会的,”卢萨说,“相信我。读完高中,也就再跨过几个障碍,便是一路高歌了。”她一边说一边思考,竟觉得真的很在理,“我敢打包票,一定是这样。比方说我,就算心情沮丧、成了寡妇、离家万里,我始终喜欢自己眼下的生活多过高中时代。”

“是吗?”

“我觉得是。”

“那你就是喜欢乡村生活。你喜欢做农妇。你很适合干这个。”

“我觉得是这样。不过还是有点怪。这和我的成长经历完全不一样,我父母都是学者,我也一直用功读书。我在鞋盒里养毛虫,我在学校里研究虫子和农业,在象牙塔里做了好久的知识分子。然后有一天,科尔·怀德纳走进我的小房间,掀翻了我的屋顶。于是,我就到了这儿。”

里奇点了点头,扬手赶走了眉毛上的一只苍蝇。她背对着西沉的太阳,而他迎着阳光。他的皮肤在红T恤的衬托下泛出焦糖的色泽,他黑色的眸子在斜照的余晖中熠熠闪光。她摘下一朵蒲公英,将它黄色花盏上的绒毛捋平。花茎中的白色汁液流淌到她的手指上。她扔掉了它。“一开始,我真的很生气。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一走了之,留下我一个人。你都想象不到我的愤怒。但现在,我开始接受他不会和我共度一生,他只是要为我打开一扇门。对此我很感激他。”

里奇抽着烟,沉默不语,眯着眼望向远方。他说不说话,理不理解,卢萨并不太介意。里奇总是这样听她说,无论什么时候,不管说了什么。这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更老成。

“我告诉过你我父母要来看我吗?”她问道,听上去很开心。“秋天开学之前,我爸爸有一周的假期。”

他看着她。“那样很好啊。你很长时间没见过家人了吧?”

“是啊。所以这次见面对我来说很重要。自从我母亲中风,她便没出过远门。她有些神志不清。但爸爸说她现在好多了——开始服用一种新的药,走路也利索了一些。要是她能上楼梯,我就想说服爸爸让她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让她好好玩玩。我很想念我母亲。”

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卢萨意识到,他对此并无感同身受的体会。毕竟在他的世界里,整天被家人围绕,几欲窒息。

他们又听到了山齿鹑的鸣声,它在那山坡上亮明自己的身份。卢萨听它的发音,并不很像在说自己的名字,倒更像在喊“好吧”这个单词,显得信心十足。那鸣声的尾音还扬了起来,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这啼叫不过是个开头。她很高兴山齿鹑能在她家休耕的草场上栖息。这鸟儿并非她的财产,更像她的佃户,她得用持续不断的善意留住它。这段日子麻烦不断,她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新的身份:土地的主人。她不仅是贷款清偿责任人,不仅是各种债务、担子的继承者,她还获得了世界的那么一点信任。这信任之于她的祖先们,已被剥夺了上千年。

经过了足够长的间歇,足以开启一个新话题时,里奇问:“你不担心那只郊狼?”

“我需要担心吗?”她喝了半杯茶,回道,“你或许觉得我疯了,但我真的不担心。我的意思是,就算遇上最糟的情况,它叼走了一只羊羔,也不会改变我的态度。我可不能仅仅因为疑虑就杀死一只这么漂亮的动物。我信它无辜无害,除非它真的犯了罪。”

“等你看见它叼着只血淋淋的羊羔跑进树林,你就会改口了。”

卢萨微笑起来,他的用词让她有些惊讶。“能听我给你说个故事吗?在巴勒斯坦,千千万万年以前,那里是我祖先的故乡。他们有献祭山羊的传统。理论上,那些山羊是献给上帝的,但我猜仪式结束后,山羊还会被人吃掉。”她把玻璃杯放到草地上,随手拨着它转,“关键就在这儿。他们每年都会放一只山羊逃走,跑进沙漠里。就是替罪羊。他们相信这只羊能把那年所有的罪恶和错误全部带走。”

里奇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这故事的寓意是什么?”

她笑了起来。“我也说不清。你觉得呢?”

“丢一只羊也就那么回事儿?”

“对。差不多是这样。担心可能会失去一只羊羔,就把郊狼杀了,我不是这样的农妇。可能还会有很多种状况让我丢掉一只山羊,因为自己蠢、没看住之类。而我不会想把自己给杀了。这有没有道理?”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说有道理,我就觉得有道理。”他安静下来,自顾自地微微一笑,欣赏着她身后远方的某样东西。卢萨希望是院子下方杂草丛中的蝴蝶,不过她很清楚年轻人脑子里会想些什么,不可能是蝴蝶。她屈膝而坐,抓住湿冷的双脚,褪下鞋子,突然意识到湿淋淋的运动鞋真让人糟心。这能解释他为什么把运动鞋放到了卡车上。

“你的脚真好看。”他观察道。

她又把腿往外一伸,看了看被水浸得皱皱巴巴的脚趾,又抬头看他。“好吧。继续夸。”

他笑了起来。“好吧。我要坦白一件事。我觉得你坐在山羊屁股上的样子也很好看。整个夏天,我满脑子都是你。”

卢萨咬着嘴唇,不让自己露出微笑。“我也有点猜到了。”

“我知道。你觉得这样很傻。”

“哪样?”

他伸手过来,将她眼前的湿发捋开,用指节轻柔地摩挲着她的一侧脸颊。“这样。我想你的这种样子。即便你不知道我一直在想你。”

“我想我可能知道。”她说,“这样不傻。但让我害怕。”

他继续将手放在她一侧颈边,轻轻地说:“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卢萨吓到了,倏然觉得胸口和双唇都麻木起来。要请他进屋,上楼,爬上那张他祖父母很有可能怀上他母亲的柔软大床,太简单了。拥着他那结实、迷人的身躯,驱散自己的孤单,会是多么大的安慰。他的双手会成为科尔的双手。仅需一个小时,那种日日夜夜咬啮着她的饥渴就能在真切的感官盛宴中得到满足,而不再需要以回忆填充。真正的味道,真正的抚摸,皮肤的触压在乳头和舌尖的感觉。她不禁战栗起来。

“别说了。”

“为什么不要说?”他问,他的手落到了她的膝头。他的手指沿着她湿透牛仔裤的内缝从膝头一直抚摸到裤脚,然后轻柔地一把握住她裸露的脚踝。她记起丈夫宽阔的怀抱将她拥住时,那紧实的美妙感,心里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她看着他放在她脚踝上的手,继而看向他的脸,试图将疼痛酝酿成愤怒。

“真要我告诉你为什么吗?”

他看着她的双眼。“那就告诉我你不想和我做爱。”

“天哪。”她喘着气,将头扭向一边,张大嘴巴,不知如何言语,几乎无法呼吸。他究竟是从哪儿学到这种谈吐的,电影里吗?她慢慢摇了摇头,他的脸,他那种志在必得的表情,使她忍不住微笑起来。她记得那种感受,那挥之不去的欲念。哦,上帝,欧几里德公寓里的那些日子。世上没有哪种引擎的动力能与一具身体对另一具身体的渴念相提并论。

“这不是个好问题,”她终于开口,“如果可以,我会要你,没错。我想我会很喜欢的。这是实话,那愉悦会像闪电一样将我击倒,但情况你也知道,这么做能让事情好转吗?”

“对我而言,能。该死!”他歪着嘴笑了。同样的表情她只在科尔·怀德纳的脸上见过,在床上。“对我而言,会很美妙。就像考试得了A。”

她将他的手从脚踝挪开,飞快地吻了一下他的指节,就像母亲在抚慰孩子的伤口。之后便任由那只手垂落至草丛了。“好吧。你考试及格了。现在我们能谈谈其他话题吗?”

“谈什么呢?谈谈扔一床垫子到我的卡车后面,今晚就开过河怎么样?”

“你无可救药了。”

“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十七岁了,马上就要十八岁,现在满脑子都是荷尔蒙。”

“也许吧。”他说,“我很不错的。你试了才知道。”

她坐在草地上,双手抱胸,真希望自己刚才换了衣服。显然,湿透的衣衫并未让她像只“落汤鸡”。他把她想得太好了,她不无悲哀地想。要给他惊喜欢愉,很容易做到,让他一辈子也忘不掉这种快乐。不过,如果他已被床下的杂志设定了标准,那就不尽然了。男孩们永远不会知道杂志女郎究竟让他们失去了什么。

“那我永远都不要知道。”她说,同时感觉内在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彻彻底底安全着陆了。“我不否认那会很不错,也许比很不错还要好。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如果再出现今天这样的情形,我就不再和你做朋友了。对不起,我承认自己确实被你吸引了。你必须设法忘掉这一切。”

他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而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好,”他说,“真没戏了。”

“听着,千万别理解错了,里奇,我只是喜欢你,本来的你。但有时候你会让我想起科尔,那让我迷失。可你不是科尔。你是我的外甥,我们是亲戚。”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争辩道。

“可你也知道,我们是一家人。而且,你还是个孩子。仅从理论上讲,还要再过几个月,你才成年。我很肯定,你想做的事是犯罪。应该算我对你犯下的罪。如果本州支持死刑的话,你母亲和你的姨妈们可能都想让我去坐电椅。”

他闭上眼睛,一言不发。这番话似乎给了他某种惩戒:她的声调,她的话语,那些事实。他终于缓和下来。卢萨内心一阵轻松,又颇觉悲凉。

“对不起,我太生硬了。”她说,“我并没有把你当孩子看待。你应该都能明白,对吗?如果我们都再大两岁,你是我偶然遇上的某个陌生人,那我便可能和你去约会。”

他又点上一支烟,专注地抽着,凝视着远方。过了很久,他才说:“我可以很肯定地提醒你,从现在起的两年之内,你就会和这里的某个男人打得火热。”

卢萨从泥地里挑出了一块小石头,从脚边扔了出去。“我真的想象不出那样一幕,你明白吗?从我站的地方看出去,眼前是一片荒芜。”

“好吧,你并不是独行侠。我们学校里那些女孩子整天就想着怀孕、结婚,然后就能玩过家家,她们就像小孩子。毕业之后我想要做些事情,比如徒步去佛罗里达,在渔船上找份工作,诸如此类,你明白吗?我想去看看长着棕榈树的海岛到底什么样。可那些女孩顶着爆炸头,全都在凯马特超市里看婴儿鞋,‘那鞋子不可爱吗?’她们都在为无聊欢呼。”

卢萨笑了起来。“你和我,我们很特别,对不对?两个高贵的灵魂在不可为的境况下相遇了,最后总能在半路上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去约会。”

他点了点头,又咧开一侧嘴角露出那该死的笑容。“听上去没错。”

“说真的,你比我更有希望。我的预测是,坡上的那些山羊开始生下羊羔时,你就会遇到梦寐以求的女孩,到时我会祝贺你的。”

“别说得这么肯定。”

“我会在你的婚礼上跳舞,里奇。我就说得这么肯定。”

“我没有在你的婚礼上跳舞,”他说,“你没有邀请我。”

“下次肯定会,”她说,“我保证。那件事实在大错特错,你能明白吗?绝对不要和谁私订终身。家里人不会原谅你的。”

“家里人,”他同意道,“够烦的。”

“谢谢。”她看着他,突然有了灵感,“你知道我们现在最好干点什么吗,你和我?我们得去跳舞。你喜欢跳舞吗?”

他点点头。“喜欢。说实话,我是真喜欢跳。”

“那我们就该去跳。这一带有那种星期六晚上的场子吗?有音乐就好。”

“哦,有,富兰克林县那儿的大学附近有家酒吧,叫穷街酒吧。或者我们可以开车去利斯波特,那儿有家棉眼乔伊酒吧,乡村乐队挺不错的。”他很认真地建议道。

“我们出去跳舞,你觉得会让家里人丢脸吗?”

“哦,会的。我妈和姨妈们认为跳舞基本上就是在热身。玛丽·埃德娜姨妈在主日学校做过演讲,说跳舞向来都会导致性交。”

“好吧,她说得对,大多数动物都是这样。昆虫会,鸟儿会,有些哺乳动物也会。但你和我,我们头脑清醒。我觉得我们可以区分求偶仪式和跳舞本身,对不对?”

里奇往地上一倒,躺了一会儿,嘴里的香烟烟囱般往上杵着。最后,他拿下烟,说道:“你知道是什么让我对你如此着迷吗,卢萨?许多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她低头看着他,她那躺在草地上的帅气外甥。“让你着迷,算是坏事,还是好事?”

他想了想。“这跟好坏没关系。一切都是因为你。我心爱的舅妈,卢萨·兰多夫斯基小姐。”.

“哇。你竟记住了我的名字。可我马上就要改姓了。”

“是吗?改成什么了?”

“怀德纳。”

里奇扬起浓浓的眉毛,从仰卧的姿势中抬头看她。“真的。为什么?”

“为了科尔,为了孩子们,为了你们大家。为了整个家。我也说不清楚。”她耸了耸肩,觉得有点尴尬,“好像事情就应该如此。这样一来,这座农场就能安然留在我们小小世界的地图上了。我觉得这也算是某种动物行为。标记领地。”

“呵。”他说。

“去跳舞吧,好吗?反正也没什么好玩的事情,我们就去跳舞,一直跳到累趴下,然后我们握个手,互道晚安。我要锻炼锻炼。你这周六有空吗?”

“这周六我像小鸟一样自由。”他说,仍在地上躺得四平八稳,冲着天空笑得灿烂。

“那好。你也知道,我很快就要当妈妈了。趁现在还有机会,我要出去走走,痛饮狂欢。”

里奇坐起身,若有所思地在草地上掐灭了香烟。“你把孩子接过来,挺不错的。我的意思是,真心不错——反正,比这意思还要好。”

卢萨耸了耸肩。“我这么做既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自己。”

“嗯,我妈和玛丽·埃德娜姨妈认为你所做的就是上帝的礼物。她们说你就是个圣人。”

“哎,好啦。”

“别,我向上帝发誓她们真是这么说的。我听见的。”

“哇,”她说,“这段经历真是绝了。短短一个夏天,就从恶魔的信徒变成了圣人。”

[1] 原文为“blanching”,有漂白之意,也指蔬菜焯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