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老栗树

这世界充满了危险,加尼特心想,南妮·罗利却像个孩子一样轻信。她甚至没意识到那男人来者不善。像苍耳子似的黏着她,但比苍耳子要危险百倍。加尼特听说过一些怪事儿:年轻人讨好那些善良可怜的老太婆,说要和她结婚,其实就是为了她的钱。目前看来,南妮还算安全,因为她可能手上也没几个子儿。等到收获季结束,作物卖掉,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她有一座附近五个县里最好的果园,产出高,品质也很不错,而且她没有后代,这一带谁都知道。很难说这鬼鬼祟祟的黄鼠狼到底安的什么心。

加尼特不敢保证自己的推测没错,但有件事他很清楚:这两天来,他每次有意无意地瞥见南妮在菜园里干活,那人也都在,而且还是一直靠在篱笆上。他甚至一根手指都没抬过一下,更别说帮她把装满了南瓜和玉米的蒲式耳篮子搬进屋了。那家伙要是胆敢踏进她的屋子一步,他就给蒂米·博耶打电话,叫他过来制住他。他得这么做。她不太懂得保护自己。

他现下在叠衬衫,那是昨天刚用洗衣机洗好、烘干机烘好的。他拎起最后一件衬衫的肩头,愣愣地看着。衬衫又皱又破,他觉得自己也跟这差不多。就算不用熨衣板,艾伦也能把这些衬衫收拾得妥妥帖帖。冬天里寒冷的早晨,他去学校之前,她会递给他一件暖烘烘的衬衫,那衬衫穿在身上就像妻子的怀抱那样温柔,那一整天他的肩头都似厮磨着一点点额外的柔情。无论当天那些小毛孩子怎么顶撞他,他心里始终是满足的:他是个有女人照顾的男人。

他将叠好的衬衫尽可能整齐地堆成一摞,把团成球的袜子放在最上面,抱着这堆衣物上了楼。他在楼梯平台的窗前停下脚步,用一只手托稳叠好的衣服堆,再伸出另一只手将纱质窗帘掀至一侧。

天哪,那人还在,像只窥伺羊羔的狼。她不在园子里,哪儿都没见到。就那么站在那儿,胳膊肘支着篱笆,等着她,到底有什么居心?加尼特死命地眯起眼睛,想看清那人的长相。唉,他长得也不好看嘛。没看错的话,还有点胖。怎么是胖,那是肥。加尼特心头火起,一双袜子掉了下来。没关系,等会儿再捡。他费力地将南妮家后院的阴影角落搜索了一番,也没见着她的影儿。

对啊,他突然疯了似的寻思起来——机会不是来了吗。现在,他就过去,让那人滚。她的菜园篱笆距加尼特家的田界不到十英尺,他有权赶走街坊里的无赖游民。

加尼特先去了卧室,将衬衫放入衣柜的抽屉里。就现在,他心想,动手吧。他飞快地想了想要不要拿上霰弹枪,但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多年没再开过一枪了,如今他眼力不济,手也不稳了。不过,他敢打包票,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还是能行的。这想法让他勇气大增。也许把霰弹枪拿在手里能让自己更有底气。不装弹,也无此必要。他只要提枪上前,让那人明白自己不想跟他废话就行。

他绕到艾伦睡的那侧床边,那边的柜子里放的都是他不准备再用的东西。柜门有些松动,拽开时刮擦到了地面。他像个瞎子似的摸黑鼓捣,伸手想摸到开灯的拉绳,有样东西突然从搁架上掉下来,重重地砸到他肩头,又弹了开去。是艾伦的圆形帽盒。盒子侧着落地,里面滚出了艾伦上教堂时戴的海军蓝帽子,帽檐着地,在地板上滚了个半圆的弧线,才在床边躺下不动了。

“艾伦。”他大声喊道,凝视着这帽子。

那帽子当然不会回答。它只是气定神闲地躺在那儿,窄窄的帽檐上点缀着一小簇手作樱花。要是那帽子能做出两手叠放膝上的动作,准保会这么做。

“好啦,别那样吓我,老婆。我这不在尽力而为嘛。”

他双手抓起枪,急急出了卧室,顺手带上了身后的房门。接下来的事她没必要看。

“哥们,有何贵干?”加尼特隔着自家篱笆里的一丛野樱桃树开始大声喊话,距那人站的位置还有一百英尺。对方似乎没有看见或听见加尼特的动静——哈!——他这个猎鹿人潜伏的本事还真不赖。这想法让加尼特很是满意,令他愈发有了勇气。

因为刚刚喊话时的尾音有点颤,他清了清嗓子,又喊道:“嗨!”

仍没动静。

“我说,嗨。我是加尼特·沃克,是这儿的主人。我想知道你有何贵干。”

那人仍不言语,连头都没回。加尼特还没见过这么无礼的家伙。就连那开UPS卡车的小伙子路过的时候,也得敷衍着打声招呼。

加尼特眯起眼睛。这人看上去松松垮垮的,怕不是个瘫子。看上去也不年轻了。要是年轻人,据加尼特观察,通常都畏畏缩缩的,不肯好好抬起脑袋做人。但这家伙好像连脑袋都没长。他弓着背,抱着胳膊,靠在篱笆上,一顶脏兮兮的破旧软呢帽拉到了耳朵上。整个身体都靠胳膊支撑着,很不自然,像是倚着篱笆的一根柱子。事实上,这家伙浑身都不自然,从胳膊到腿脚没一处像样的。那身蓝色工作衬衫的袖子弯曲着,形成一个圆润的弧度,并不像胳膊肘,倒像是截橡胶管子;更别说那蠢壮的双腿,将牛仔裤管撑得僵直粗大有如树干。加尼特有种极异样的感觉,仿佛自己一丝不挂,就踏进了别人的梦境。即便这里没人看见,他也觉得老脸都红到脖子了。幸亏这里没人看见。他轻轻地把枪托戳在地上,让枪膛靠着樱桃树的树干,便穿过篱笆门,几步走到南妮那边。他得好好瞧瞧那人的正脸。

当然,那人根本就没有正脸。只不过是一只塞了东西的枕套,顶了顶帽子,再套上衬衫和裤子。加尼特回想起南妮在车库门口往那道刺槐栅栏上钉横杆。他差点没跪到地上去。最近两天,他一直疑神疑鬼、怒火中烧,忌妒得发狂。没错,他忌妒得发狂。而他忌妒的竟是个稻草人。

他转身想走,生怕露馅儿。

“加尼特·沃克!”她喊道,从屋子一角匆忙绕了过来。

他叹了口气。加尼特遇到南妮,从来就没好事。他总算得了教训。他就应该听天由命。瞎做什么逆流而上的美梦。“你好,罗利小姐。”

她停下脚步,双手叉腰。她穿了条裙子,可能正准备去集市。每次去集市,她都要打扮打扮,穿上印花棉布裙,把辫子盘成一顶桂冠。她露出探问的表情,像只小鸟似的,脑袋歪向一侧。“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喊我。”她说。

加尼特看了看自己,两手空空。“我过来是想看看能不能帮点忙。帮你把要带去阿米什集市的东西装上卡车。我知道每年这个时候你都忙不过来。醇露苹果都熟了。”

她显得那样吃惊,他本该笑出来的。

“说起醇露苹果,”他又强调,“一旦成熟,就会一齐成熟,噼里啪啦往下掉。”

她难以置信摇着头。“真的是,怪事年年有……”

“我在这果园边上住了都快八十年了,”他继续唠叨,自己都觉得傻,“我有眼睛。这么多活,驴子都能压垮。”

她乜斜着眼瞧他。“你是不是想再吃个派?”

“听着,你这么挖苦我可就不对了。我不过是想帮帮忙,你也不用觉得好像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似的。这又不是第一次了。”

“是啊,”她说,“你还给了我瓦板。那真是天赐之物。”

“应该说最近我这做邻居的很不错。”

“当然啦。”她同意道,“请原谅我现在才回过神来。我最近喜事不断,福气大得顶破天了。我陷入了富人的窘境,财产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琢磨着这话是什么意思,不知如何询问才算礼貌。“没想到你还有亲戚,”他支支吾吾起来,“你继承遗产了?”

她笑了起来,双手平放在裙子前面。“是这么回事,”她说,“我继承的遗产就是个亲戚。其实应该是两个。”

加尼特有点犯迷糊了,倏然想起篱笆边的那个人,可那不是人,不可能对谁的遗产有兴趣。他等着南妮的解释——只要等得够久,她总会解释的。

“是迪安娜·沃尔夫。”她言简意赅地说道,“她要来和我一起住。”

加尼特寻思着。“雷·迪安的女儿?”他问道,毫无道理地忌妒起年轻的雷·迪安·沃尔夫来。他追求南妮的时间,比如今好些人结婚的时间都长。那时候,南妮很快乐,不下雨的日子,都可以听见她整天哼着歌。但雷·迪安·沃尔夫现下已经在墓地里了。

“没错,是他的女儿迪安娜。她就像是我的女儿。这你都知道。”

“我还以为她住到山上去了,替政府干活。”

“是的。她住在山上的某间木屋里,一个人待了两年。但现在,她要请假下山来了。下面这个消息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她要生孩子了。”

“啊,那倒没想到。”他眯着眼,望向群山。“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孩子他爹就算是美洲狮我也无所谓,重点是我要抱孙子了!”

加尼特摇摇头,弹了下舌头。南妮那兴奋劲儿就像只吞了金丝雀的猫。女人和孙子,世上没什么能拆散他们。就像艾伦,死前还念叨着谢尔的孩子。现在他知道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那个养山羊的列克星敦女孩突然给他打来电话,说要带那两个孩子来他的农场看他。他们想来看看栗树。他的树。

“我也有孙子。”他告诉南妮。

“你一直就有。”她说,“你就是太目空一切,连他们的名字都不愿打听。”

“女孩叫克丽丝特尔,男孩叫洛厄尔。他们礼拜六会过来。”加尼特如今的记性已然裂隙斑斑、满是青苔,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揪出那两个名字的。“我想我可以教教他们怎么给栗树的花套袋,怎么帮它们杂交授粉。”他又说道,“我的那些栗树也算是后继有人了。”

南妮看上去很震惊,这让他很满意。“你这是怎么啦?”她终于问了这么一句。

“嗯,我觉得这和美洲狮无关。”

她站在那儿,盯着加尼特,惊得嘴巴都合不上。他心想,蜜蜂都能飞进去了。然后,她的视线移向了他身后,皱起了眉头。“你家篱笆里那棵树上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转身看了看。“哦,我的霰弹枪。”

“嗯。我能问问那支枪为什么会戳在那儿吗?”

加尼特打量着那枪。“没什么。就只是靠着树干放在那儿。”

“可是,怎么会想要把它靠着树干放在那儿呢?”

“这两天这家伙一直靠在你的篱笆上,它想找他谈谈。”

她笑了起来。“哦,他叫巴迪。你们俩还没照过面。”

“嗯,巴迪让我们有点担心。”

她眯起眼睛,看着加尼特。“是吗?”

“应该是吧。”

“所以,你过来是想看看我是不是没事,我理解得对吗?你带着霰弹枪,是来保护我,怕我被这稻草人伤害?”

“我必须这么做。”加尼特说,摊开双手,破罐破摔地明白她并无适可而止的慈悲心肠。“我才不在乎巴迪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你穿短裤的样子。”

这下南妮看上去更震惊了。她好似醍醐灌顶一般。她凝视着他,渐渐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洋溢到整个脸庞,犹如暴风雨后的太阳照耀。她朝他走去,像梦游的人一样张开双臂。她搂住他的腰,紧紧地拥抱他,将头倚在他的胸口。他愣了一分半钟才想到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肩头,后来他的手就一直放在了那儿。他觉得自己就像老巴迪那样浑身僵硬——仿佛他的身体里只剩下报纸和稻草了。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肢体终究放松下来。而她则像只乖巧的小鸟,安静地待在他圈起的臂弯里。太令人震惊了。这样搂着她,感觉就像一日疲累之后终得休憩的惬意。似乎这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

“沃克先生。加尼特。但愿奇迹永不停息。”她说。为了强调这愿望,她又说了一遍,加尼特一直搂着她。她仰起脸,看着他。“我家里总算有孙子了,你也有了俩。你总是要到最后一刻才做决定,是不是?”

“南妮。你是个难以相处的女人。”

她将一侧脸颊贴着他那陈旧、虚弱的心脏,用她那粉色的耳廓捕捉他心中唱起的歌。

“加尼特。你是个道貌岸然的老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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