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加藤武夫时,没有布洛湾了

大轰炸之后,关牛窝几乎成了废墟,倒的倒,毁的毁,唯有人最快从战火中站起,扶起那些倒毁的东西。村人盖起房子,整顿家园,累得无暇悲伤,只有在夜梦中才会流泪。几阵风来,细小的种子布满土地,天亮后的菅芒和昭和草又活了,尤其在拥挤的坟场,绿得恐怖,盖过那些新风水碑发出的螫光。

那些伤重病患,难逃死劫,一个叫尾崎的学徒兵却活下来,他就是被火车运回的火炙伤员。重伤的尾崎在火车上唱“国歌”,精神感人,鬼中佐表扬他是“爱国少年”——这称呼最初的由来是一九三五年的新竹州地震时,一个苗栗石围墙的小学生被倒下的墙垣压伤,高唱“国歌”才气绝死亡——不过白虎队不这样称,而是叫他“萤火虫人”。因为尾崎的腰部被烧夷弹炭化,炭火没熄,大约在肚脐下有一圈猩红的闷火慢慢上移,烧过处成炭。

白虎队在靠河的山泉边,盖了一间卫生寮,好给尾崎治病。他们试过千百种方法灭尾崎的炭火,闷熄、泡冰、喝仙泉也没辙,只能等死亡爬上尾崎的头。每四小时有两名学徒兵公差轮班看守,定时用山泉浇尾崎,没用也算用了心。公差兵不喜欢留在寮内,听尾崎的哀号太无助了。他们蹲在屋外的山泉边,一边抓虾蟹,一边聊帕搬“冷气”治疗尾崎的怪法。当泉水冒得最凶时,火车正经过山腰上的道路,把地轧出水。这时节,公差兵会看到猛烈的一幕,数十个学徒兵冲过河,快把水都踩干了,个个奋勇地背墓碑上山岗,要去冲炸火车。他们见了不稀罕,换班后也会去搞这套。只是鬼中佐近期将验收成果,操得特别紧。等火车的笛声已远,白虎队才又来到河边,他们被煤灰染黑得像活动木炭,衣服上满是烧过的破洞,用河水洗净,皮肤露出蟾蜍状的水泡。他们洗战斗澡,只泡河搓几下,避免破皮泡水痛。但这几天,河面漂来数百张米机投递的空飘宣传单时,他们泡水时才全身不动,以目珠跟踪身边流过的传单内容。上头写着,米军已攻下小笠原群岛(硫磺岛),而冲绳之战胜利在望,对投降的日军绝不会杀害。另一张传单又写着:欧洲战场,希特勒举枪自尽了,独逸(德国)败退,日本再也没有盟友依靠。白虎队曾拿过传单,看完撕掉,怕留纸条被宪兵抓到判军法。于是,默送传单随水而去,他们视而不见,不公开讨论就不会被宪兵逮捕,但没有比装无知更令人沮丧。

河流的秘密源源不绝,帕赶快带他们回卫生寮。门边的公差兵并脚,把门打开,大喊敬礼。“敬得好假。”坂井一马忍不住开玩笑。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心情铁了,哪敢笑。帕不顾大家认为风会加速燃烧的理论,顶开窗,让微风和风景流进来。帕算过了,再十天,尾崎会被炭火烧死,即使他每夜从坟冢挑回几大尿桶的阴气灌洗也阻止不了。那炭火确实是烧夷弹引起,但燃烧下去的动力,是来自尾崎内心的绝望。

这道理很快得到证明。当晚卫生寮只剩五个学徒兵看守,其余回山上兵寮睡。帕从坟场挑回两尿桶阴气,把尾崎泡进去。尾崎叹一声,旁人赞一声,看见他在黑夜中迸荧光的下半身慢慢乌了。接着尾崎身体发抖,牙齿捉对厮杀,喊着冷。大家赶紧把他从尿桶拔出来,滚在棉被里,只露出苍白的面孔。尾崎很快停止颤抖,像个婴儿放松眉目,很无奈地说,他这样一定很狼狈,不像军人。大家沉默无言,能讲能说的早就抖出,再说下去都是敷衍之词。

“只有你最像军人,像是刚从战场回来的。”帕说。

“说来愧疚。”尾崎勉强把颈子挤出棉被,又说,“我是为了多赚几块钱才来当兵的。鹿野殿,像你这样当兵,才是真正报效国家。”

“不给我薪水,我也当兵。”帕抬头说,“你们不少人是为了军饷才来,而且我想你也是那种偷拿父亲印章盖的。”

尾崎点头。他说,同样是当兵,特战兵薪水多,在学校教官的游说下,回家偷拿了父亲的印章盖同意书。体检一过,两个礼拜后红单由辖区巡察送来。巡察在两条巷子外就刻意踩响长筒靴,啪啪啪的,是对当兵者的敬意。靴子响声最后停在哪家,哪家就有男人要去当兵。那天靴响停在家门前,巡察送上兵单后中气十足地说,恭喜,要去报效国家。尾崎说,应门的父亲还以为搞错了,收下兵单一看竟是他的,巡察才走,回身就呼了尾崎一巴掌,大喊:“你是做人做烦了,想做鬼呀!还要把风水碑带去当兵,那碑是你祖上渡黑水沟的压舱石,名字都先刻上了,渡过海,上山垦,死在哪就插在哪!你这不孝子。”他跪在防日警取缔而偷藏祖先牌位的暗墙前赎罪,两天两夜,膝盖乌青了,还是无法息去父怒。第三天凌晨入伍,他跛着膝盖伤到学校集合,看到祖上碑就依在校门口,碑下半截还沾着湿泥。尾崎用余光瞥,看见父亲就站在对街的暗处。祖父母死去的丧礼上,他父亲不流半滴泪,却在给儿子送行的路上泪流满面。那一刻,他开始后悔为了贴补家用来当兵,但已上路了。

“鹿野殿,不要跟爸爸说我死了,他会难过一辈子的。”尾崎说。

“我不说,军部也会通知。”

“你帮我写信,每个礼拜写信给爸爸,他就认为我还活着。”

帕讨厌写信,自己不想写信,却下令每名队员以后写信给尾崎的父亲,照表轮流,一星期写一次,说尾崎暂住自己家玩。

第二天下午的休息时间,公差便依各学徒兵的户籍分布,整理出一张不存在的动线,一封封虚拟尾崎旅行的信便得定时寄出。那些点大部分分布在新竹州,其次是台中州,最远的是从台东来台南州读嘉义农工的。有人都说将来环岛旅行不愁了,凭这张同学会地址混吃混喝就没错。有人说将来结婚,凭地址寄红帖“爆击”大家好了。一扯又插科打诨起来,大家抖着趣事和笑话。青春的笑闹很快冲淡死亡的主题。他们常笑得眼泪倒流至喉咙,边咳边喘气,得赶紧喊停才不会窒息。天气热过头,只有窗外一阵透凉的风吹入青春发汗的人群,大家才倏忽不说话,在吓人的安静中,通通把眼神泡在窗外,天蓝得能刮花眼膜,那种颜色好像宇宙和时间尽头的炽热反光呀!尾崎便问:“一百年后的天空一样是蓝色的吗?”

这句话成了白虎队间的游戏语,发展成各种变化的语汇,一百年后的河有水吗?一百年后的风有颜色吗?一百年后的人会笑吗?一百年后的月亮会变红吗?大家笑闹时,什么东西都能扯滥到百年后,最后会问到天荒地老之际:“百年后,我们的骨头会躺在哪?”大家忽然语塞,时间安静得打结。但是,这些句子不如尾崎问的百年蓝天来得经典,先问先赢,彻底占得人心。

倒是帕看穿尾崎的那句话,隐藏对飞翔的梦想。那些尾崎还没受伤的日子里,他背竹飞机总是跑最快,在跳过田崁时,总是最早收脚、最慢放脚,好享受更久的腾空飞翔。但这常让他掼地吃土,摔个竹机开岔不说,还得利用休息时间补强结构。尾崎的飞机是最靓的,他向附近的竹编专家学了些手上功夫,把缝扎密,收尾利落,又糊上纸阴干,涂上草绿色,根本就是刚出厂的战斗机。还摘几蓬的吉野樱,捶糜成泥,摞入颜料,把机翼上的日丸旗画得红啾啾,更有精神。这样着迷飞行、对银藏崇拜的人,对风很敏感,宁愿花整个下午蹲在水泽边拿竹竿等豆娘停上去,观察它泛油彩的黑翅膀,也不愿意持钓竿耗上一分钟。

“一百年后,我相信天还是蓝的,而且更蓝。”帕说。

米军和冲绳军民打得火热,不意谓台湾地区不在战火区。白虎队仍得训练,对付可能的状况,他们整个早上几乎在挖伞兵坑与坑道,用推车把泥土运走,堆成像蚂蚁穴旁那些湿泥球的小山。尾崎不愿待在卫生寮到死,坚持跟同伴做工,多流汗还能浇熄屁股上的火。他拿短锹,趴在伞兵坑挖,有时挖得喘气不及,昏倒在里头,吓得大家以为他死了。帕好言劝他活动量别太太,会加速体内自燃,但对于生命将尽的人最好的照顾就是随他去。帕用坚硬的铁屎楠制成背桶,把尾崎放里头,背着到处活动,让他参与队上活动。

有一回他们练习完对火车肉迫,在河边洗完战斗澡,到卫生寮小憩,摘了野果吃。空气中飘着某种辛香味,让人食欲大振,他们面探窗外,视线越过河,看见几只猕猴在摘过山香的嫩叶吃,香味从那来的。其中有只落单的公猴躲在附近,远望猴群,胯下勃起的生殖器露出粉嫩的龟头。这又引起大家的话题,一说是它肖想母猴,一说是被逐的老猴王用自己的老二向目前的老大抗议。

“它在打手枪啦!”坂井找到好话题切入,连自己也得意了,直说,“猴子也懂得自爽啦!在我家乡,我还看过两只公猴打炮。你们都是公的,可以自己玩自己的,但不要跟别的男人玩。”

气氛高昂了,坂井取得说话优势,便用扫把柄教学徒兵打手铳,怎样才不会拉伤还无法褪落龟头的包皮,惹得尾崎也笑出来。坂井见自己发挥功效了,越扯越荤,淫心大乐地说,“你们知道‘酌妇’吗?”语毕,坂井转头沉思,不知如何解释慰安妇这种军妓的贱称,说透无聊,不说又心痒痒。

帕见坂井沉思时,脑壳直冒腥烟,嘴角淫扬,老是摸着下巴的胡茬,一脸有老相好的吃相,肯定有隐情,便加重语气地追问什么是“酌妇”。

盘坐在地上的坂井把身子向前倾,咽了口水,说:“呵呵,你们听过突击一番 吗?”那种询问的口气,眼神带杀,好像老大问新入门的喽啰,你们没杀过人在跟人混什么屁呀!

“突击一番是什么?”几个学徒兵异口同声。

一下是酌妇,一下是突击一番,搞得晕头转向,两颗脑袋也理不清,却搞得他们像发情似兴奋不已。这种性议题,已不是路上看到两条狗在任性交配、连火车来都拔不开这么单调的笑话,而是神秘的成人游戏,全新的世界领域。不待坂井的官方版解释,学徒兵七嘴八舌,话匣子爆开了。有的说,他有一回经过高炮阵地,正好下起蒙蒙细雨,班长便大喊,把突击一番戴上。突击一番就是套在炮管上的橡胶套,防风砂用。有的接着说,那我知道了,我看过速射炮的炮管套,这跟坂井殿讲的不一样吧。抽着烟的坂井听到此,闷笑几声,不意被肺里的浓烟呛得喷泪,挥手暂且不表,先让大家自由发挥。一个学徒兵说,哎哟,我懂了,坂井殿不喜欢某个女人,又想跟她那个,便用炮管套套住她的头,别看见丑样。于是结论是,突击一番是套住人遮丑的麻布袋,笑得他们差点撑坏肚脐眼。一个叫加马太郎的学徒兵反驳说,炮管上的叫防尘套,像象皮厚,男人用的突击一番很薄,像猪大肠,也就是大家拿来套在手指伤口用的“橡皮头盔”啦!语毕,众人惊声,那就是橡皮头盔了呀。

这由来是加马太郎无意间发现的。他曾任打饭班,每日往返练兵场的厨房扛饭菜。由于个子不高,提竹笼时得使劲提,久了手指被锐利的竹条割破,操课时,伤口反复沾黏沙土,疼痛又难愈合。某日他经过练兵场的排水沟,目睹几个村童从沟水中捞起猪大肠,有人因少抢几个而冤家,差点打起来。他们鼓着腮帮子吹气,猪大肠顿时胀成气球,随风逐玩。加马顺水找上去,在雀榕边的那间竹篙寮,散落不少一种子弹型的牛皮小纸袋。他蹲在窗外捡起那被撕开的牛皮纸套,套在指头上刚刚好,心想在上头画上些脸庞表情就能舞个木偶戏。这时候窗口忽然探出一个妇人,吓得加马头皮紧,不知自处。加马认识这妇人,她是练兵场伙房的厨妇,平常匆忙交会,并无谈过。这次,赛夏妇安静地看加马,说,你是“帕纳”。加马听不懂,猛摇头。赛夏妇见他的手指头套上牛皮纸袋,只有受伤的那只没套上,便从窗下摸出一包牛皮袋,撕开后拿出橡胶膜套在他受伤的指头上,说这样就不怕水泡和沙尘了,又说伤口如果涂了硼酸软膏再套上,治疗效果更是好。此后,加马有新伤口,便到那座寮舍讨橡皮头盔使用,也带几个给同梯的伤兵。每次去,赛夏妇主动撕掉牛皮袋,拿出橡皮头盔,只要加马藏入口袋带回。不过这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了。“我再也没去过那。”加马很强调。

此事不少人已知,又听了加马再说一次。加马继续说,这东西为什么叫“突击一番”,因为牛皮袋写了这几字,还有五芳星(五芒星)军徽。说到这,大家都看向坂井,只见他笑眯眯的,嘴角都使坏了。末了,坂井才点头认同,便说酌妇是在床上让男人匍匐作战的。练兵场厨房那几个煮菜的阿桑,就是酌妇呀!那些宪兵、古兵呀,晚上会到她们的房里睡觉,都是她们的老公。有学徒兵问,坂井殿也是她们的老公吗?坂井挺起身,自知在这些有人连老二除了尿尿外就没有其他功能的学徒兵眼中,得正派地摇头,说没去过那里。然而,在众人诡异眼光的嫌弃下,坂井改口说,是有啦!有一次超想去的,想到充血的腿都发抖,便跑去那些阿桑的宿寮,但是“突击一番”用光了,心想要是得了性病就完了。他又说,要做那档事,要用一种青蛙肚皮当原料做成的橡皮头盔。大头戴钢盔,打倒敌人;小头戴皮盔,能压倒酌妇。没错,突击一番也算是戴在男人那里的防毒面具,不然咧!有些女人的那里会长霉,害得你那根发霉就完了,尿尿会拉出脓水。

原来突击一番有两种意义,当名词是保险套,动词是“打炮”。有的学徒兵蒙对答案,晃脑在笑。有人接着用肃然的口吻问坂井,你肯定有去突击一番,不然怎么会这么清楚。

面对千夫所指,坂井当然不怕,哼然微笑。军中文化不怪你嫖,只怪你不用保险套而嫖出病,性病传给同僚影响战力。但是当他开口说有时,见到站在墙角的帕怒目瞧来。那密度高的怒火几乎装不下眼睛,快把那黑影烧光。坂井吓得目珠颤起来,知道自己不只捅娄子了,更捅到虎头蜂蜂窝,微笑的嘴角塌了,眉毛下压,压出标准的军人眼神。他说,他是堂堂正正的日军,想的都是打仗,连母狗都不看一眼,何况是女人。而且他舌头一转,对准加马太郎开炮,说这里最可疑的是你,混蛋,一定有去过突击一番的。

加马说没有,态度坚决。坂井更严厉地问,难道你,连再去都没去过。加马支支吾吾地说,没有,真的没有。坂井见机不可失,随便撒谎:“是吗?我上礼拜路过那里,那番妇还对我说,叫我的‘帕纳’快来,快叫他快来帮我‘插花’呀!”

加马有宽满的额头,深邃眼窝,还有平阔的狮鼻。那个赛夏妇人第一次遇见加马,当下看出他就是俗称“后龙番”的道卡斯人。“帕纳”是赛夏对这些人的称呼,意思是邻居。坂井哪知道这层意思,把“帕纳(Pana)”误听成日文中妻妾对老爷亲密称呼的“旦那(Dan-na)”,乱枪打鸟地说,却触动加马最柔软的心意,那不断被毁恨之泪冲毁的防线。加马先是一愣,接着眼珠泛光,直说豆伊真的叫他过去吗?是真的吗?可是,她叫他不要去的,是她先说的,叫他永远不要再去找她了。

加马细细道来。赛夏阿桑叫豆伊,那次在宿寮相遇时多聊了些,此后对他视如己出,经常将熟猪肉、米饭包在姑婆芋叶,塞在练兵场附近的栾树洞,要他去拿来吃。有一次他感冒,毫无食欲,喉咙干燥如碳罐,豆伊竟然弄到一片猪肝炖姜丝汤,熬了稀饭,要他趁热吃。他惦记这份情,几个月前,他向附近农家买了颗白柚。柚子散发香气,捧过的手整天有迷人味道,再用双手摸什么东西都逃不了那股香,连石头也是。他想把柚子送给豆伊,趁晚餐后的休息,摸夜路到她的住处。到了寮舍附近,传来喧闹的争执,他胆小,有些惊怕,便折回。但是他听出那哀求的声音绝对是豆伊发出的,又跑过去,连偷瞧的勇气都没有,蹲在窗外头听。豆伊要求对方使用橡皮头盔,不然大家都会生病。可是那个人,从严厉口气与措辞听出来他的军阶是班长,发酒疯,抡拳就打豆伊。屋里也传出各种摆饰品摔破的声音。豆伊狂叫,夺门而出,头发像着火一样难看,沿着山路跑。班长追出去,抓住豆伊的头发往回拖,任凭她哭叫与蹬脚,最后把她掼地上,踹到她安静下来。班长把豆伊的裤子和衣服撕烂,命令她跪下,自己也脱裤从后头趴上去抽动,打她的屁股,发出沉闷鼻息。班长办完事后,又踹了一脚豆伊,骂着脏话离开。躲在暗处的加马完全被恐惧征服,手中的柚子掉落,滚到哪都不知。他知道豆伊死了,内地人强暴后会把女方杀死。这印象来自五年前,那时他担任军夫的叔叔从大陆回来,和父亲把酒言欢,越喝越晚,喝到什么事都能说。加马的叔叔说,“有一次我跟某个军曹出差。半路上,军曹说闷坏了,要找女人,看见路上有个拎书包的中学女生还不错,就把她拖到巷子里脱裤子。女孩挣扎不肯,胡乱咬人。军曹先把她狠揍一顿,打得脑壳迸血,再扯下她的内裤,塞哑她的嘴巴,趴上去,用肘抵住她的脖子。军曹办完事,起身走,把裤带勒紧,又回头抽出军刀往那女生肚子捅去,直到人断气,最后用书包巾把刀血抹干。我吓死了,脑子却很清楚,那军曹是畜生,好多日本兵都是畜生,发狂起来就是拿机枪对村民乱扫射,当狗杀,当猫玩。”在隔壁房正要起床尿尿的加马偷听到这件事,惊惧无比,连下床的勇气都没有,竟在床上尿起来。也因为这印象,加马知道豆伊死了,班长打死她免得坏事传出去。可是,那黑暗中又传来窸窣声音,豆伊爬了起来,她没有哭,也没表情,裸着微胖的身体走回宿寮,在门口的水缸前舀水冲身体。豆伊发现加马蹲在窗下,因为他啜泣的声音已经盖过冲水声。加马为自己的懦弱与胆怯生气,也担心不知如何面对豆伊,死都不出来。倒是豆伊很大方地蹲过去,像妈妈面对做错事的孩子,安慰地说他一定刚洗完澡,身上有一股柚子皂的香味。加马终于号啕大哭,泪水直落,说:“我有四个月没洗过香皂了,身上的香味是柚子,我是来送柚子给你,可是它不见了,怎么越抱越紧它就会不见。”豆伊从地上拿石头,往他的胸口兜几下,石头便有柚香。她说,“看,柚子在这,它不是不见了,是变小了,一直躲在怀里而你没发现,你心里藏有一颗好棒的柚子呢,能够让石头变成柚子呢!”豆伊说罢,进屋穿了衣服,特地又拿出一块蜂蜜香皂,塞到加马手里,催他赶快回去,要求他以后再也不要来这了,再也不要回来了。加马听了更是难过,沿着山路跌跌撞撞离开,那些泪水太多,手背抹不去,把手中捏着的肥皂融化了。

加马说这段实情是断续完成,中间穿插在场者的惊骇、暴动与宁静。首先是坂井发出胜利微笑,笑加马早该诚实说出。等到加马接着说出慰安妇被打时,坂井的表情猛然刹车,眉头快掉下,喝令加马不要再讲,那完全是瞎掰出来的。加马仍然讲下去,讲到日军强奸女学生时,坂井颤了一个突,跳将出来,狠狠赏加马一个嘹亮的耳光,叫他闭嘴,再说就打。“万年兵坂井一马,闭嘴。让加马讲完。”帕大吼,从墙角的影子堆吼出来,吓坏所有的人。坂井先是噤语,然后不理主子的怒吼,更要加马闭嘴。帕一拳把坂井撂倒,命令几个高壮、脸上被青春痘占满的学徒兵制压他。这时候的加马讲不下去,但帕命令他讲,实话实说,如有半点扯谎,下场更惨。之后,加马在报复坂井打的耳光,把详情托出,没有保留。

这故事最后讲完了,整个过程像耳朵灌入铁浆,在各自心中烙下印记,气氛静谧,只有屋外的河水喧哗难堪,滔滔流逝。登时,帕走到桌边把放上头的军帽戴上,也把军刀挂在腰部,对加马说:“你再说清楚些,那个欺负豆伊的班长是谁。”得到答案后直往门口走去。被制伏在地的坂井很容易站起来,因为压制的学徒兵被后半段的故事惊扰而没留神。

“鹿野殿,拜托你不要走出房子。”坂井跪下来,极尽哀求地说,“就当作大家忘了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在场的人都会被判军法,吃不完兜着走。”

“拿起的故事,如何放下?”帕说煞了,扶正帽檐,往大门走去。

“请你站住。鹿野殿,你不要走出大门,你会杀人的。”用软的不行,坂井来硬的,对主子吼完,一个扑,狠狠拽住帕的双脚。

帕甩开坂井,却被冲来的学徒兵挡下。他们也提起胆,拦下主子去寻衅,不然会闹得天翻地覆。帕回身从窗户出去,那也站了一堵的学徒兵。一时间,众人霸占了出路,有的贴在门口,有的拦在窗户,其他的围在竹篙墙上防止帕破墙。他们这么做是希望主子冷静下来。沉湎在怒火的帕找不到理由安抚自己,好多理由告诉他,正义就是他手上的刀。帕心绪快爆炸了,把刀鞘横衔在嘴,蹲个身,死抓墙底,怒目金刚,一个大吼,竹墙便毕毕剥剥发响,房子当下翘起半边。再使个半吨力,墙被拧得灰飞烟灭,只剩竹条歪倒,强过那些哀号又无奈的众学徒。帕走出竹寮后又遇到困难,跟来的坂井把他扑倒,学徒兵也压上去,紧张得流汗。帕不会被压死,但可能被那些从上头流不完的汗水淹死。他伏地像疯狗甩水,把身上的十几人都甩干了,蹦起身,走向练兵场。可是被甩开的学徒兵发挥攻击战车的能耐,再度扑上去。

关牛窝在大轰炸中死了四十六人。亡者火化成灰,成了滋润大地的养分。村民在警防团的带领下举行追思会,在路旁种上樟树与樱树苗,撒上一些骨灰,期许亡灵安息。当他们种上树苗时,吓坏了,看到一个衣服破烂、身上黏满学徒兵的人经过会场,后头拖着一条长长的“人链”。那是帕。帕也看那些村人,烧夷弹的火好像在这些幸存者脸上复活,眉眼融化成焦,毫无表情。他边走边喊,部队听令,唱《海行兮》。包覆在帕身上的十余名队员,还有抓住脚在后头拖行的人链,汩汩唱出悲歌。村童大笑,说那是猴子兵团,拖着一条大便。在荒谬的情境中,趴在人肉包里阻拦的加马说话了,对帕说,他说谎,那些什么日军龌龊的事,不管在哪方面,都是他掰出来的。其他人很安分奉命,等歌唱完才附议说加马说谎,他是个常吹牛的人,别相信呀!

帕深信不疑。加马在肉迫行动中归为“肉汁”,首发的炮灰人,在半途自我爆炸好制造敌军紊乱。肉汁由最胆小的人担任。帕知道加马怯懦性格,抓住他的衣领摇几下,绝对吐出实情。目前唯一让加马,也让大家信服的就是真相。帕原意前往练兵场算账,此时转向,前往豆伊住的宿寮,问个原委。他挺直身子上山,还跳着,让那些趴在身上的学徒兵因肌肉酸痛而自动掉落。

通往目的地的小径,崎岖蜿蜒,落满树荫,凉风中藏有各种花香,红嘴黑鹎在树梢发出猫样的叫声。一个隶属关东军的速射炮上等兵走下山,拉着皮带,也吹口哨学猫叫。他看向山径那头,熟悉身影的坂井跟在某位军官背后对他猛挥手。那挥手,多么热情的招呼,但越看越像在赶人。狐疑间,那头的人已来,他赶快闪到路边对帕敬礼。

帕一个抢前,给上等兵两个耳光,打得他快脑残了。“看到军官,得在距离七步时敬礼。”帕怒看他。

“报告少尉殿,我、我有在七步时……”上等兵被打得颈子转伤,只能歪着回应。

“吧嘎,你用耳朵看着我回答呀!”帕吼着。上等兵转过身来,正视帕,身体却斜着。帕见状,又吼着:“站好,你敢站三七步对我说话,看我是强固鲁(清国奴)吗?”

老兵吓坏了,恨不得嘴巴有三根舌头辩解,因为帕用轻蔑他人的罪强加在他身上。鬼中佐早已公布,“番人”改称高砂人,要是谁骂本岛人是清国奴或中国猪,一律严办。帕用这招小把戏,吓得老兵连忙澄清,说自己没把鹿野殿看成强固鲁,绝对没有。

“吧嘎,我就是强固鲁、就是强固鲁、强固鲁,你竟敢说不是。”帕不断强调“强固鲁”,眼睛怒睁。

这在规定之外了。鬼中佐规定不准骂人清国奴,可没不准骂自己是强固鲁。

老兵被搞得糊涂,一下点头说是,一下又摇头说不是,不晓得如何搭嘴,汗水直冒地说:“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我说,你越级报告了。先回去跟你的班长申诉吧!”帕说罢,用一个耳光把他头扇正了。

上等兵头正了,却翻几个大车轮滚下山,上百公尺长的灌木丛都拦不住,尖叫都省了,直掼河谷去。

闹人命了,坂井当下闪现这念头,直到山谷传回哀号,便松口气。帕这下动怒了,要是不阻挡,就真要出乱。于是坂井不断地喊“鬼军曹来了”,警告不远处正在屋里嫖的士兵,直到帕回头狠狠地瞪,坂井才躲在一株泡桐树后头露出小眼睛。帕又往宿寮走去。坂井攀上泡桐,边爬边发出美滋滋的呼唤:“新的酌妇来了,又美又好用喔!”忽然间帕化成一道风吹来,怒踹树干,多几番脚劲,粉紫色的泡桐花如雨地落下。帕继续踹,花落光,树丛也秃了,轮到树皮疙瘩往外跳。坂井紧抱树干,体验里氏九级地震,又高喊新的酌妇来了喔!快喔!

这招有效了,几个在寮宿外排队嫖的士兵被性荷尔蒙撩拨了,大腿充电,争相跑来,恨起路多弯曲,直接穿过树林来,手上揣着保险套。可是他们看到最奇特的一景,坂井这老猴用丁字裤把自己绑在发狂跳舞的树上,目珠翻白。直到树木停止跳舞,士兵了解倒霉来了。帕就在树下,他的愤怒连一个中队的士兵都挡不下。他们马上瘫腿跪地,把帕当告解的对象,有错就说。有的说他只打过一次白虎队,有的说他只偷过一次军粮,有人说“我想破头都不知道曾做错什么,原谅我想不出”,完全不了解帕生什么气。帕瞪着那些士兵跪在紫花毯上,个个钻脑的精虫快变成蝌蚪了,一副伸头欠砍,心想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下三烂的勾当,便吼:“来,给我跟过来,看你们干了什么。”

原本是礼拜日该有不少寻芳客的,听到帕的声音,人早就逃跑了。帕带领一群学徒兵和老兵来到寮舍。房间隔成间,每间三坪大。人都没了,只剩门板随风开阖,发出单调声音。坂井随门声应和,颇有自信,直说这哪有什么人,都是空气。有扇门从里头上了搭,开不了,帕使个劲便把门推倒在地,踏门板而入。房内摆饰简单,尘埃涌动,什么人都没,窗边的啤酒瓶供养几束野姜花,桌上也放几朵柚子花,好驱臭醒脑。坂井又开口说,这里也都是空气,比较香的而已。帕却发出严厉声音:“出来,躲床下的兵给我出来。”使个眼色下令。几个高大的学徒兵战战兢兢地走去,拍打竹床,最后从底下拖出一团棉被。赫然间,棉被滚出年轻女人,上身裸露微丰的奶子,下身只着大内裤。她马上以手抵胸,蹲在地上,颤抖着。学徒兵也抖着,他们习惯了庄脚人家大方地把这种女大内裤穿错在竹竿上晒,第一次看它穿在女人下身,难免错愕。

即使那女人头低低的,帕一眼认出,她叫加藤武夫。那个少数民族女孩来自台中州新高郡的太鲁阁,花了四天三夜,从花莲绕过整个北台湾来到关牛窝,经常挨在驿站檐廊的木柱边发呆,火车来就跳舞,不断地拍手唱歌;火车走了,又愣着柱子发呆,偶尔会对山大喊着布洛湾,直到有回音才停,然后眼中全是泪。她饿了讨摊贩的剩菜,累了睡桥墩下,胸前挂个用日文写着寻找加藤武夫的厚纸板,有空时便用捡到的铅笔把上头的字迹描深。日久,字越描越粗,人们干脆叫她加藤武夫。村童老远地喊这名字,她乐得跳起来,张望谁在叫,用难辨的言语叨念几句。后来人们才知道她是思念入伍的情郎加藤武夫,来到这寻觅。殊不知,载她情郎的火车早已开走,他新训完下南洋,坐船在菲律宾外海被米潜水艇击沉,永葬海底。

帕令士兵先退出房间,再叫那少女穿上衣服。加藤武夫仍裹着被蹲在地上发抖,紧张得拉尿,滴滴答答的,脚边一摊水渍。帕不知如何是好,将就叫她坐地上好了,少数民族人喜欢席地而坐。不出帕所料,对方日语有限,又处于恐惧中,比手画脚用不上,心想她来自花莲便叫外头一个来自台东的学徒兵来翻译。这小兵喜欢野球,从台东远道来西部读以野球闻名的嘉义农工,后征调入伍。小兵听到那少妇来自花莲,便对帕说她肯定是阿美人,话不通的,而且阿美人跟他们普优马(卑南人)是世仇。帕手一挥,又叫了几个少数民族小兵,只有泰雅语与那种立雾溪溪水般时而激昂、时而沉缓的太鲁阁语能有些星火关联。但泰雅小兵翻译得烦了,对帕说,泰雅与太鲁阁曾经是亲兄弟,但最后成了世仇,卑鄙的太鲁阁人才逃到中央山脉深居,刻意改变原本使用的语言。

“你跟她有仇恨吗?”帕原本蹲地上,现下也站起来,说,“我的意思,世仇这话是谁对你说的?”

“我的老伯伯(祖父)。”泰雅学徒兵说。

帕看着窗边桌上的柚子花,已经干萎,酒瓶内的野姜花也倾垂,不像刚进来时看到的勃发。帕叹口气说:他的老伯伯常常说,闽南人最奸诈,“番人”野蛮得会砍人头,内地人是他的世仇。可是,他又听过闽南人说,客家人最奸,“番人”最颟顸;他也知道,你们高砂人抱怨客家人、闽南人最烂,骗人不眨眼。帕说,他以为高砂人最团结,没想到走进来的都跟他抱怨跟这女人世仇。你看,她就蹲在那发抖,吓得拉尿,像刚出生的小狗,连一阵冷风都能撂倒,她是客家人最常骂的“恼到绝渣的死番仔”,也是所有高砂人的世仇。帕的结论很简单:“我只要人翻译,请她站起来,穿衣服,好好坐在床边。这么简单的话可能要花几天才能翻译完,没想到她和我们是共同的世仇,竟然讲不通。”

小房间安静极了,气氛却很尴尬,几个少数民族小兵杵在那低头。这时风从窗口吹来,带入新鲜空气,窗边的野姜花味道再度弥漫。忽然间一位学徒兵惊叫,那种音调好像发现死人。大家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并不会太难找,因为他把左脚抬起,露出鞋底的血红。在场者很快地发现那女的不是蹲着屙尿,是胯间不断的血崩,许是花香,大家没闻到血腥。帕把她扶上床。她躺床上发抖,睁开眸子,唇白如盐,裤子全是泥淖的血浆。

“闭上眼深呼吸,”没辙的帕对她深情说话,好像现在开始要和陌生女人相爱厮守,并再说一次,“闭眼呼吸,加藤武夫。”

这男性名字是帕对她仅有的认识,对那女人却是全世界,乃至终极意义,取代她自己的名字、呼吸与生命,整座中央山脉都挡不下她的追索。她闭上眼,喃喃念着加藤武夫的本名布洛湾,山谷回音之意。她想象情人就是整条流动的立雾溪回音,轰隆隆响,布洛湾、布洛湾,念到唇瓣也停了,安静躺在那死去。窗光落下,柚花很香,窗外不远处一群台湾蓝鹊掠过树梢,爆炭似叫声好清晰,甚至不堪;一只飞入的红蜻蜓盘桓一会,停在酒罐口的野姜花,它感到安全而翅膀摊开,久久不离去。

帕退出房间,深为自己的莽撞而自责,要不是强迫把少女从床下拉出,或许她不会血崩死去。他把老兵都叫过来,摊开掌中的一块黑肉,问那是啥?七、八颗头凑一块,啧啧称奇,说也说不清楚那是啥。有的说是刚生出的幼鼠,有的说是雏鸟,什么都能猜。等待帕说那是从加藤武夫的胯间掉下来时,老兵的脸都绿了,凑去的头都弹了开,啧啧嫌恶。那团血肉又黑又腐腥,看似老鼠,细看是婴儿的粗胎,一个只有头、缺下身的婴胎。这流胎大约有五个月大,为何只有上半身,帕也很好奇,他胡乱诌个引信,说加藤武夫已经说了,他不相信事件会是这样,怎会是这样呀!

“怎么会这样?”帕抓了坂井的领子,要他看清楚掌中的肉团,又说,“你说说看呀!”

“我说,别打我。”等到另一个古兵的衣领被帕勒紧时,他招供了,“是那个被炸死的宪兵村山八郎干的,是他干的。”

帕怒目看着古兵,好确定他不是把责任推给死人。帕对村山八郎的印象是他个子矮笃,下巴戽斗,夏天露出衣服的肌肉常活生生地蠕动,有的什么坏印象的话就数现在的这桩起。在帕的威迫下,那个古兵很快翻供,好像活着就等这一刻把秘密吐出才爽快。不过整件事件得从那古兵不知的一切说起。原来加藤武夫那女孩老是待在驿站,盘踞不走,管那一带的翘胡子警察受不了,自掏腰包买票,亲自押她上车,叫她回花莲。过不了几天,加藤武夫又回来了,穿着白色的碎花和服,梳了钵状的岛田髻,踩着木屐前齿,露出大腿肉跳着舞踊,倒是胸前挂的纸板仍旧风渍,刚描的字迹好清晰。翘胡子警察看着她深褐肤色配上淡雅色的和服,好气又好笑,在赶不走之下,把她拘役到派出所,接近生活才发现加藤武夫的精神状况不稳,像点燃的炸弹随时会爆炸。那些待人严厉的警察真的颇尽责,要把加藤武夫送回东部,用尽电讯、公文和人际关系找出她的部落,好请家人接回去。但这可难,加藤武夫的日语没人懂,又不知道她是哪一支的,只能凭着她喊的布洛湾为线索,先从平原一带的阿美人询问,然后扩展到玉里郡布农人的风诺歌社一带,最后在太鲁阁人的模范番社武士林社找到眉目了。该社头目在电话那头听到布洛湾,马上点头,并模仿关牛窝警察的问话,好像回音一样。这头警察以为找碴,大骂死番人,巴格野鹿;那边的头目也诚实且温柔地骂回来,死番人,巴格野鹿。关牛窝警察最后才搞懂布洛湾是回音的意思。既然是太鲁阁语,一通通的电话直达立雾溪的警网,找遍阿唷、塔比多、哈鲁可台、沙卡礑、托布拉、山里等驻在所,电报还爬上一千五百多公尺的巴多洛夫部落,一个被大雾淹死、常出没的匪徒是猕猴的僻村,管辖的见晴驻在所警手回报了她家长的意思:“西雅娜与世仇私奔,叫她回家种地瓜了。”关牛窝警察忧喜参半,喜的是西雅娜能回家了,忧的是她家人始终不来接她。当然他们也不了解,所谓世仇是另一些太鲁阁人,曾引领总督佐久间左马太所带领的正规军在三千公尺的合欢山顶拔刀面对曙光,高呼万载,挟枪炮下东部,剿平三千余个顽抗的少数民族人,让立雾溪血红到海。对巴多洛夫部落的村民来说,宁可嫁女给杀祖的日人,宁可去打大东亚战,也不愿嫁给背叛祖灵的人。因此为雅娜冠上西(sk)代表她已死,种地瓜也是他们的俚语,死亡的意思。加藤武夫回不去,两地的警察不想接管烫手山芋,宪兵队得知后,以间谍罪嫌带走,终于了去关牛窝警察的一桩心愿。

至于古兵所知的,从这时说起。当宪兵队把“番妇”加藤武夫带走后,发现她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凡是谁喊出加藤武夫,就对谁好得像麦芽糖黏人。她被送到寮舍当酌妇,有事时在床上,想象进出的男人都是情人;没事时到溪涧卷起衣裤摘花,坐在溪石上用脚拍水,忽然停下动作,久久凝视水面后嫣然一笑,仿佛河流是对她唱歌的情郎。从那时开始,加藤武夫胯处时常流血,越流越多,还分泌难闻的味道。闻过的人都说那是老鼠腐烂的腥味。宪兵队以为加藤武夫得性病,用疗药“星秘膏”抹了一星期也没用,送去看医生才知道她肚子有死胎,造成失血。胡乱吃了几帖西药,奇怪了,只让死胎有生命般不愿意出来,而且血崩日益严重,倒立过来才能止血。村山八郎便说有办法,叫了几个兵把加藤武夫绑在床上,两脚向外拗开,绑在床头柱。他把烧过的铁丝用酒精消毒,穿进去掏呀掏的,把死胎钩出来,像排除炸弹一样小心。即使小心得很,加藤武夫仍痛得快爆炸了,发狂大叫,竹床剧烈晃动,害得一旁压制的古兵像哄小孩般不断在她耳边念着加藤武夫,好让她安静些。真正痛苦的叫声如何?是没有声音的。加藤武夫已经不想叫了,嘴巴却张大,眼睛凸出,头发完全泡在汗水中而滴水。“要是有谁狠些,应该会拿刀子往她心脏刺去,好结束这场噩梦。加藤武夫怪异的眼神,老是出现在我脑海,我最近才搞清楚那不是痛苦的眼神,是怒火。我们把她的孩子挖出来,即使是死胎,仍是情郎还留在她身上的微弱讯息,唯一的联系。我们却硬生生地蛮干,掏呀、戳喔、抠的,她不绝望才怪。”古兵又说,他们花了整个早上,死胎只钩出一半,另一截怎样都挖不出来,而且铁丝扯破子宫,流血不停,吓坏大家。村山八郎发现情况失控,最后用布塞进那里止血,草草结束。

帕听完始末,心中没有汹涌的愤怒,或许他觉得连家都归不得的加藤武夫这下安息了,只有死亡不需世仇,能包容任何痛苦,却把死者的痛苦转嫁给生者处理。吭一声,他猛抽佩刀,这动作吓坏所有人,都退得影子不见蛋了。但抽刀角度不对,加上先前用嘴叼刀鞘时咬出了个坏弧,抽到一半,刀柄断裂。帕不啰唆,徒手抽出那卡着的刀,以刀在寮舍的地上画过一圈,对那些古兵说:“传话下去,我要关牛窝的每个官兵都知道,连步枪、速射炮都要对他们告知,谁再敢跨过线进去,就是找死。”说罢,握刀离开。利刃割入帕的掌肉,鲜血直冒,随后有一截肉从手上掉落了。

坂井捡起那块肉。是帕的小指,因用力被刀切落。坂井几乎吓得丧胆,知道帕要前去练兵场理论,便远在一丈外,大喊:“鹿野殿,拜托你回头看看,看看你的子弟兵。你跟那些古兵和宪兵作对,赢了又如何?白虎队可能解散,我们被分散到各地,当兵的日子从此不好。”

帕顿了足,回头看看子弟兵,一点也不假,他们的无奈、惊骇像午睡醒来后还留在脸上的草席印,擦也擦不去。

“那你们再回头看看,看看身后的那些古兵。记得你们的抱怨吗?怪他们欺负你、操你、骂你,可是等你们也老了,也开始操新兵、骂新兵,抱怨兵一期比一期还烂,该做的都叫别人做。因为这样,你们腐败了,一个个像败家子,把皇军资产都败光了。”帕平静说,完全没有愤怒,“白虎队解散又如何,如果你们记得自己是最棒的皇军,到哪都没人轻视你。”他转头走了,走几步忽看到一株血桐树,便把断刀插上。流出的树液很快氧化成红色。帕以刀为誓,要在场的人莫忘当兵的初衷,一心报效皇国、奉献给天皇陛下。说罢,朝练兵场大步跨去。

来到了练兵场,守卫看到衣着破烂又满手是血的帕,紧张得不得了。他们没能力不让帕进入,却挡下后头跟来的一群学徒兵,把带头的两人用枪托打趴地上,喝令其他的也趴下。上百个士兵很快地接获紧急命令,得知帕要血谏鬼中佐,有的手持由轻便车铁轨打造的长刀,有的握着约五米长的尖竹篙,跑来围着帕。这竹篙是要对付登陆的米军,像史前人类凑合着来的武器,现在要用在帕身上。他们用竹尖碰着帕,只敢随他移动,不敢去阻拦。有个平日看不惯帕的日本兵借机用竹篙刺入帕的胸膛,血水顺竹竿流到他的手上,他骇着,这血如此激动,他烫伤了,顺势往后倒在地,也把竹篙抽出。

一个宪兵喝声要帕停下,还跑到帕前头敬礼。帕知道这是先礼后兵。他曾在车站看到一个准尉因急事而插队,被士官阶级的宪兵拦下。宪兵先敬礼后拆掉准尉的阶牌,以破坏军纪为由,硬把他拖下车,当着打赤脚的菜贩前,打他两个耳光带走。因此帕不待眼前的宪兵先动手,自己先拔掉军阶,放到对方手中。这菜鸟宪兵不知所措,全身发抖。倒是另一个宪兵站上前,抽出长刀横在帕身前。帕徒手去抓,使力卷,那把刀就像受劲风的竹子绷个弧,硬生生断裂,刀柄高弹后掉上屋顶。

帕走了几步,回头看着升旗台,闭上眼睛。他就站在那。这时最好下手,要是有人敢一刀断下帕的头就赢了。可是谁敢?

这时另外十余个士兵从枪房拎着步枪来,值星官一声令下,要拿竹篙和长刀的士兵退下。值星官又喝令帕退出练兵场,见他还杵在原地远望,马上下令枪兵拉枪柄,对空鸣枪。砰砰砰。枪声回荡在纵谷,一些兵即使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吓着,更远处的竹林丛,一群受惊的乌鹙飞逃到蓝天。枪兵随即举枪对准帕,双手微微发抖,气氛冷凝,等待值星官的再次命令。值星官迟不下令,是因为眼前那个传说中的鬼军曹,面对数百人包围,还闭上眼,站着不动,感觉帕没有任何杀伤力,反而是求死。

“挂反了。”帕终于张开眼说话了。

让在场的人不明所以,顺着帕的眼神看去,还是一头雾水。

帕用握刀的手指着五十公尺外的日丸旗,大声说:“巴格野鹿,你们怎么搞的,把国旗挂反了。”

混在人群中的旗兵,把竹篙抛了,跑到升旗台,把旗子降下来检查。空心的铁杆柱被拉动的绳子打得当当响,仿佛大家的疑惑,因为日丸旗是对称的,白布中绘有红日丸,怎么挂都对。旗手检查完,立即从遥远的那方对帕敬礼,期待帕的敬礼响应。帕高喊升旗,旗手才把日丸旗挂正,拉上杆顶。过程中,所有的士兵端枪或立正,看着旗子缓缓升到顶。这幕震撼大家,“国旗”怎么有正反之分,即使有,如何从五十公尺外看出来。只有担任过公学校旗手的帕才能感受到那最些微的变化。日丸旗为了表达旭日东升的意象,红丸会高些,故有正反之分。旗手为了方便分辨正反,会在旗角做些记号,缝些白线微凸之类的。然而帕不是从这些微特征看出,是“国旗”飘得硬邦邦。那些平日随风抚弄的旗布经纬,早有它的顺畅声响,挂反就逆了,声音不够软呢!

升完旗,气氛软了,火药味也散了,他们知道帕不是存心来反的,便没有阻挠他。于是,帕顺利地握着断刀来到鬼中佐的办公室,在外恭敬敲门,三次大声自报家门,请求入内。敲门无人应,帕自行推开门进去,公厅阒无人影,各种摆饰整齐,安静无尘,让他误以为自己得踮脚尖走才不会打翻声音,只有桌边的一盆蓝色的紫阳花,强烈颜色散发一股生命。他走到那,发现桌上有个打开盒的留声机,里头躺着哥伦比亚发行的黑唱盘。他转动摇柄,先是发出沙沙噪声,操着北京话唱歌的李香兰以《迎春花》一曲划破了沉默:

一朵儿开来,艳阳光。

两朵儿开来,小鸟唱。

满洲春天,喔!好春天,

别在旅人襟上的是迎春花儿。

令人喜悦的满洲。

令人喜悦的满洲,那是义父惦念的地方。他听不懂中文,可是歌中却充满精魂,好像梦中之梦的语言。帕随着节奏哼,直到满洲成了自己的故乡似的,因此咬着唇,身体有些颤抖,帕感到这首歌是为他唱的,世上只剩这首歌懂他,反复聆听直到泪流。他顺着落泪看去,发现鞋上黏了一朵紫泡桐,紫琉璃中镶了血渍,很雅洁。他拿起花,拈着花梗揉转几回,放上留声机,等泪干才走出办公室。卫兵战战兢兢地说,鹿野中佐去巡视高炮要塞,晚餐才回来。帕抬头看,群山横亘在眼前,山上的竹子像鸡毛掸子挥动,像松鼠的翘尾巴,更像千万只手摇摆。他心情一松,觉得手疼。低头一看,叹声唉,竟握着一把断刀,利刃割入手掌,割断的小指不知道掉到哪了。他把刀插在日本建筑常有的鱼鳞板,插得够力,伤口更深了,只好紧握拳防止血喷出。他倚靠在门上,挥手叫围住的百来个官兵离开,嫌他们真碍眼。没有人敢动,也不敢多呼吸。

帕攀着廊柱,爬上了屋顶,静观前方,那浓得几乎让人咳嗽的雾气从山顶翻落,漫到了练兵场。远方红砖墙角的番檨(杧果)树被雾气包围,干燥得像流光发亮,湿气绕了过去。帕想起还在公学校时会爬树摘番檨,夏日时光,吃得两手汤汁,牙缝全是肉纤维,一排的树如今只剩老欉一株,米军炮弹与日军刺刀的伤痕全在上头。关于摘番檨的好时光,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怎么想起来,像是转世前的记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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