螃蟹人与抛火蛋的大铁鸟

帕击坠米机的奖品是脚踏车一辆。白虎队都说,帕不想要跑太快才学脚踏车。帕很珍惜这玩具,当它活的,不让它吹点风,放在休憩室练习。不过要骑在铁马上超过一分钟太难了。当他表演练了几天的绝活给队员看,大家不得不由衷敬佩,报以掌声。一个都市来的队员看出破绽了,对坐在座椅努力保持原地平衡的帕说:“队长,往前骑会更不容易跌倒。”帕当然知道,但是踩踏板容易把车子摔伤,人跌伤了能长回皮,铁马坏就坏了。况且比起两脚跑,用两轮跑太难驯服,便放弃骑了。铁马放回山上小屋,刘金福每天偷偷跳上去骑几回,踩得呱呱叫,车子却没移动,因为帕怕弄脏轮胎而用绳子悬空在梁上。帕有一次打开门,看到小猪和小鸡围着骑车的刘金福,另有一条表情杀人的猪坐在后座发抖,屎尿落满车。刘金福急切地翻下车,多亏帕接着才没跌伤。“不是我,是它们讲的,它们爱(要)骑马,想风神一下子。”刘金福结巴说,说完一改委屈,把畜生全赶到菜园,故意骂几句才说得过去。帕告诉刘金福,他已经在梦里学着骑铁马,梦里的铁马摔不坏,他再睡回就做得了,早晚载阿公去风神。刘金福心肚欢喜,又板起凶脸把小子民骂进屋来,说外面日头辣,会扒掉你们一层皮。它们进屋,挨肩围成圈,嘴窟张大,看着帕骑铁马载刘金福冲刺,两人在半空中大笑。最后,刘金福催促帕早睡晚起,多做梦对身体好。说煞了,刘金福停顿一下,又说今晚让他来梦到铁马好了!

白虎队又多了一项任务,在马路上拖竹马。他们凭着造竹飞机的技术,做出一台像脚踏车能跑的竹铁马。轮胎和轮轴的技术很难克服,这部分就不做了。龙头和坐垫也省下,理由是太简单了。完成的竹铁马是怪样子。它四脚黏在一根剖开的麻竹管上,竹头用火烤翘,向前滑不会翻孔翘。帕坐在上头,由二十几个学徒兵用绳子拖,还得泼些水,减少摩擦力之外,又不容易起火。帕跌了上百次才抓到诀窍,把双脚张开,脚踝各挂上一个尿桶平衡。帕学会骑竹马后,跑回家,用马擎仔背了刘金福,拿了尿桶、拎起铁马往外跑。他们从斜坡往下骑冲,滑到驿站时,村人看呆了。帕坐铁马上叉腿平衡,肩上坐着刘金福。刘金福手上提个装小鸡的笼子。为了更好地平衡,后座还用一根扁担挑了两个尿桶,桶子各装了五只小猪。一台车装下整个亡国的遗民,它们头一次坐车,吐晕了。尿桶装满了吓出的屎尿,小猪们浮沉大叫,快要溺死。更惨的是后头追来一群狂吠的饿狗,沿路抢食呕吐物。铁马冲入村子,发出响亮声,不会践踏板的帕暗自叫苦。这时学徒兵早有暗算,用绳子绑上车头拉过街。这样诡谲的脚踏车游行,直到傍晚才结束,两子阿孙的情绪亢奋。铁马却筋骨酸痛,螺丝松动了,差点没累死。

铁马常放在车站的路灯下,给人欣赏,第二天打早才收走。如果碰上半夜受惊的婴儿,家长会拿衣服到铁马边挥几下,请恩主公的赤兔马追回魂来。到了凌晨五点,那些拿着山珍来做黑市买卖的少数民族的人,会带着小孩掩护。少数民族小孩跑去看铁马,觉得它好孤独,身上被蜘蛛丝织了。蛛丝沾满一串串露水,还黏了死掉的昆虫和树叶,晨风一撩都没了。

到早上八点,火车来了,跟着家长留下来买货的少数民族小孩大喊:“快看,失火冒烟的河流。”然后又看到帕在摔大石头,又喊:“哇哈哈!哈陆斯在摔自己的蛋蛋了。”火车靠站停,少数民族小孩把脱下的衣服用竹竿顶到烟囱口,染一些火车的口臭,回部落给人闻闻。在车停的五分钟,有些少数民族的人跑上车,走到那个被布隔起来的位置,从底下塞上野猪肉干或土番石榴,聊上几句以示关怀。这对布幕后的尤敏很重要,听到来自部落的消息,哪怕是一棵树发芽或一条土狗骨折了,都充满乡愁的慰藉。等到火车笛响,拉娃会掀开布幕,拉下腿上的遮布,露出与尤敏皮肉胶衔的部分,满足部落的人对他们的好奇。拉娃的事迹很动人,随着诉说传得很远,它像是有强壮的腿,跟着路人越过山谷,在某个寒夜的火堆边,会暂住在另一双耳朵。在天亮后,爬过山,游过河到达最遥远的部落。

有一天,二十几个少数民族人从最遥远的永安部落(mbuanan)来了。他们跨越三十二座山与五条溪流,用双人轿扛了一位长老。长老九十余岁,脸上的文面好清晰,不藏在皱纹下,要不是腿曾插入三根箭,百岳像云影一扫就过。他身着传统服装,帽子上缀饰的山猪獠牙与雄鹰羽毛在烈日下发光,尤其是锐利双眼,永远像他腰间就要出鞘的番刀般震慑人心。

他们见到融合和、洋风格的火车站时,对这大蛇窝惊异得很,也对屋顶上的龟壳花鳞片赞美。一个少数民族小孩跑到蛇窝后头,用蚌壳刮一些油漆纪念时,听到远方传来大蛇的笛声,吓得逃出来大喊:“我什么都没做。”然后偷摘把抹草与刺苋,嚼烂后敷在破漆处疗伤。早班车从远处来,蛇来蛇去,从煤烟的高低起伏就知道爬过怎样的山。火车靠站,小贩叫卖萝卜粄、炒米粉等早餐。小狗对车狂吠后,把尿撒在轮胎。却有两个看到火车的少数民族人乐昏了,以为看到哈陆斯巨蛇般的阳具,长老便感叹巫婆出发前涂在他们胸前的避邪草液根本没屁用,反而像催情药。

趁火车喘气添水,有少数民族的人拿竹筒装大蛇的毒黑烟,好拿回家熏虫;有人用刀子刮巨大的圆形蛇足,回去秀给人看。翘胡子警察来赶人,不然车胎瘪了。火车要开时,少数民族的人看到一群被煤烟毒惑的旅客中邪了,甘愿走进蛇肚被它吃,成了俘虏,并透过方形的透明鳞片对外强忍微笑,挥手求救,而月台上的人竟假装没事地在吃饭。长老丢掉拐杖,用衰朽的骨头爬上车,要解救俘虏。部落的人对长老敢爬进蛇肚,发出赞美,才惊恐地追去。长老最后被列车长挡下,以各种名义阻挠文面老人别来吓到第一节车厢的旅客。“我有买纸鳞片。”长老秀出车票,用蹩脚、只有自己听懂的日语说,“我有五个比水鹿还会跑的孙子为你们打仗去,你却一条路都不让我过。”于是,他咆哮挤过车长,一路扶着椅背,很慢的,像要掉进梦里去看到期待已久的传说:一对螃蟹父女在大蛇肚子里活了一年。这时候,一只称为稀列克 的卜鸟往后飞,方向和叫声很吉利。火车转个弯,当他看另一边靠山的窗时,同样往后飞的鸟竟有了相反方向,叫声也被山壁切割成不吉利的短鸣。长老叹息,这种怪房子结合的东西,能颠倒事实,把部落的人载往战场,年轻人比熊还少见了。

“我做过同样的梦呢!有十二间喝醉的房子在洪水上跑,第一间还失火。年轻人都跨骑在上头,挥着番刀。”长老走到螃蟹父女身边,再补上一句,“最后撞毁了。”

眼前就是螃蟹父女了。拉娃用脚钳住父亲的腰,反锁在车上,任谁都解不开。长老获得同意后,伸手入覆布,触摸螃蟹父女的身体。两人皮肉相连之处很光滑,没有障碍,自己的手就像河水滑过,实在难以想象这是人工开凿的。长老摸着摸着,悲由心生,自顾自流泪。这吓坏了拉娃和尤敏,赶紧拉下窗,怪起煤烟真凶。长老得了台阶,点点头,说自己今天来只是要讲另一个螃蟹人故事,便闭上眼,讲起部落的老传说:

很久以前,有个老巫婆生出了螃蟹,一个四只脚的肉球。各种流言传出,她不是被哈陆斯调戏,就是给熊占了便宜,肉球绝对是恶灵。于是,巫婆把小米秆垫在水缸底,养起小肉球;还用捶过的红苎麻当线丝,要它学习蜘蛛织布,房里流出木梭声,日夜都有,滴滴答比雨声还快。巫婆死前,再三提醒小怪兽,一辈子把自己藏起来,千万不要露出真面目,“你太丑,会吓死人。”妈妈死后,它终于走出家门,遵照妈妈的遗言,身上罩着大木缸去采药草、提水、种苎麻。这么做是因为它相信妈妈生前告诫的预言,要是被看到丑陋面貌,会给部落引来恐怖的杀机。十几年来,部落的人只能看到四只脚在爬的木桶,再靠一步,它蹲缩在桶里,任凭人大力敲木壳或泼最臭的山猪屎都不动。孩子乱叫它:“Kagan(螃蟹),Kagan。”然后丢石头攻击。

有一天,一个醉鬼对螃蟹人有恨念,认为自己老是喝不饱酒的不幸是它招来的,便趁螃蟹人喂鸡时,一把推下山谷。无论螃蟹人如何哀号,都没有人敢靠近山谷,觉得那声音会钻烂脑浆。夜里,山谷还飞上来用头发编的蝴蝶、叶子编的蚱蜢,它们没生命,却能呼唤,求人去山谷救螃蟹人。“那是邪灵的舌头。”部落的人好害怕,认为,“螃蟹人能降灵在没血的东西上。”一个叫巴鹿的年轻人忍不住,半夜抡火把、拿番刀,胸前挂着茄苳制的防鼠板好避恶灵,下谷为民除害。他先斩了那个木桶壳,烧干净,撒泡尿浇熄,让烟都不冒。再下到深谷时,被眼前一幕吓慌了,勉力拿稳火把,祈求祖灵给他勇气不要被眼前的虚美迷惑了,因为他看到一个美少女。巴鹿哪知道那是螃蟹人,三岁后被巫婆用香蕉叶、木桶藏起,至今已十六岁,即使被烂泥、泪水和疲困搞得满脸脏污,比鬼好上些。无疑的,巴鹿仍看出她是附近大安溪八个部落中最美的少女,连她身后的影子也好美,美得晕人呀!

“拜托,给我们水,海亚娜一直哭,快渴死了。”碧雅蒂开口说话,大胆地向巴鹿求救。

“多亏我,不然螃蟹人会吃掉你。”巴鹿说。

“我们就是可怕的螃蟹人,我们不吃人,只怕人。”讲话的竟是那个少女身旁的影子。

巴鹿吓着了,需要强光才能照死会说话的鬼影子,便丢掉番刀,烧壮了一束干草。他擎起火焰已有人高的草束,不断挥动好让火更大,轰隆隆烧,星渣也噼啪在跳。影子没消失,还变成了人,皮肤凝滑,美得真糟糕,让全世界的星星会掉落来看她呀!太可怕了,巴鹿跳向前,高兴大喊,祈求祖灵给他智慧好不被眼前的虚美动摇了,因为眼前不是一个美少女,是两个一模一样的,整条喝过大安溪的女人都被比下去了。巴鹿懂了,部落长久来传说的“四脚恶灵”,其实是胸部相接的连体人,她们经过那么多的诅咒、误解和攻击,仍活了下来。眼下,火光把姊妹照亮。妹妹海亚娜的头上停满蝴蝶,那是姊姊碧雅蒂用头发编织安慰她的。姊姊的头发也被自己编成花朵,甚至缭绕的蜜蜂也成编织物。她们编织的技巧太高明了,靠此忘记恐惧。

故事讲到这,长老伏着椅子,说:“拉娃,螃蟹姊妹是天生的,一出生就被锁在一起,解不开,不像你们是自己黏上的。但我相信,你们受到的苦难是一样的。”

“我知道,长老。然后呢?”拉娃说,“我是说螃蟹姊妹的故事,她们的名字真美,姊姊是月亮 (byatin),妹妹是星星 (hyanah)。”

“没错,月亮、星星都是躲在黑夜里,很多人看不到,但太美丽的东西很危险,会引来灾祸。”长老继续说:巴鹿发现螃蟹人的面目,费劲把她们背回家。从此,巴鹿常去探望螃蟹人,把猎得的最好兽肉挂在厨房,蹲在墙边看织布。螃蟹姊妹织得好,任何图案都行,快得眨眼就编好。他喊什么,她们手里就织出什么。巴鹿甚至挤屁股或喉咙一痒,话都不说,她们马上织出一朵屁,或是狗熊打喷嚏。“他等太久了。”巴鹿指着自己的下体,壮胆说,“就织个小巴鹿吧!”螃蟹姊妹笑嘻嘻,拿着布梭棒,一棒打散他满脑的腥烟。害他回家的路上见到什么都笑,一坨猪屎也能勾魂,过家门都不知。两个月后,巴鹿背了大獠牙的山猪当礼物,唱情歌助兴,想娶她们为妻。姊姊气得说:“我没问题,但你不能这样问海亚娜,她很害羞。”没想到妹妹动手把山猪的硬毛编出锦花,边织边低头笑,泄露了心意,嫌起巴鹿少拿条山猪,将就先把姊姊先娶走吧!

可是,巴鹿的家人极力反对他娶一对没人敢文面的螃蟹人,怕生出有蟹壳的后代。巴鹿坚持婚姻,也发誓不生育好断绝生出小螃蟹人,但是在无法获得长老的同意下,他当夜背着连体妻逃走。两个妻子用大量的红苎麻,织出彩虹衣穿上身,又编了公帝雉的翅膀套在手上,外边的两臂挥动、内边的两手抓住巴鹿,三人飘起来,出奔了四十个山头。他们逃得远,躲到云海上的山。但部落的猎人嫉妒巴鹿能娶到一双美丽的老婆,也嫉妒螃蟹人的编织手艺,纷纷追捕。然而她们那种织工,连半个月后追来的猎人都害怕。有一次,巴鹿穿上新编的红衣,伪装成熊熊的篝火,潜入猎人的露宿地偷走小米、盐巴和弓箭。又一次,巴鹿背妻子靠近熟睡的猎人,把他们的头发编成一照到晨光就会醒来挣扎的幼羌,把腿毛编成蚂蟥,把睫毛编成张眼就吓人的毒蜂。猎人醒来后乱叫,却乐得拿弓射对方的头发,直到看破幻象,快气死了。恐怖景象反而激怒猎人,她们改用梦把敌人的戒心泡软。有一次,三人躲在织成小溪的长布下,由巴鹿吹口哨装出溪水声。溪虾有半透明的身子,鱼闪鳞光,连朱雀都上当地飞来。猎人踏过溪时,布丝如水溅起来,他们舒服地泡澡,忍不住抱怨溪水弄湿了火柴,不然可以烤鱼吃。另一次,猎人为着从天空落下的是瀑布或阳光,吵得快打架,结论是不管是啥,美就好。对美景赞赏了约小米发芽的时间,殊不知这是巴鹿和妻子躲在树洞,把外头溢满厚苔的桧木披上亮丝。更不用提的是,有次猎人醒来后,看到杜鹃开遍,巨大的彩虹能流动,七彩的水鹿成群跑过,熊长出翅膀,而天上银河从山岗往山径流动成小河,清得没有水,全是哗啦啦流的星星。都是螃蟹姊妹用各种鸟羽毛编的梦境。

直到有一天,猎人喝晨露,发现那是蜘蛛丝编的,更仔细瞧,浓雾是尘丝编的,风里有线,而风吹走的夕阳竟是一幅编织的画,好遮去后头皎亮得撩动杀机的月亮。猎人这才解自己沉浸在螃蟹姊妹的梦境,生怕再下去连杀一只飞鼠的勇气都没有,放火烧吧!最美的东西都有致人死的嫌疑。假河流、假动物和假流云都冒火烧起来,接着真野花、真动物也烧了,白云烧成乌烟,森林狂燃了。巴鹿背她们逃窜。一路上,姊妹拔发编蚂蟥,丢下阻止猎人,编速之快连指甲都掉了。她们到这关头还是像小螃蟹纯真,老是丢鼻涕虫,搞不死人,却搞得自己秃头和满手流血。到头来没逃路了,着火的彩虹翅膀让她们飞不起,只剩烧焦的手挥舞。当猎人追上时,用刀侧上的太阳反光射向螃蟹人的眼睛,让她们无法编织,并放箭射瘸巴鹿的腿。姊妹从巴鹿怀里滚落了,像疯婆子,表现人们眼中那种螃蟹人该有的恶状,歪嘴吐口水,大吼大叫。她们用尖石割破了美貌更像鬼,这都是要保护巴鹿。

这时候,妹妹终于知道,她们的命运早就如妈妈预言,得断绝爱人与被爱的能力,身藏在螃蟹壳中,无爱才能终老。如今她也体悟了,她与姊姊筑起的人墙不是保护巴鹿,反而是害他,把他推向怪物一族。无论逃到哪,仍是世人眼中的怪物。于是妹妹拿出藏在腋下的刀子,往胸口插,把自己的身体割给姊姊。她早就想这样,让巴鹿和姊姊成为一对夫妻,终止杀戮。没想到刀子早就被姊姊用织布调包了,插入胸口就变软。姊姊拔下腋毛织成绳子,绑住妹妹的手,再拿出真刀刺胸口,呱啦响地切开胸骨,把自己身体分给妹妹,她口冒鲜血,微笑说:“我不痛,你不要哭。”还像往日哄妹妹睡觉时唱歌,假装死亡像恼人的蚊子,挥挥便走。妹妹自由了,眼见的是另一个更残破的自己,抱着她大哭,被失控的泪水呛死。姊姊随后也失血死去。她们不晓得,她们不是受诅咒的螃蟹,彻头彻底就是完美的人,该有两个头、四只手脚,一双好灵魂。

“她们死后变成山,刀伤成了山谷,灵魂成了彩虹。落雨后,螃蟹姊姊先出现。如果你看到第二道,那是比较害羞的妹妹呢!她终于穿上满意的七彩衣出来见人了。螃蟹姊妹化成山后,用树为线,替每座山编织不同的绿衣。还有山谷飘起的云,那是她们用自己的血——最软、最干净的河水搓出的线,织成美丽的云衣,要给天空穿的。”巴鹿说。

故事已尽,余味漾在尤敏的脑海,他沉默不语,只有拉娃转着眼睛,就要看穿故事的真相,害得长老赶紧起身离开。

尤敏省悟地说:“她们像山猪一样聪明,一定知道挨在谁身上的刀,就是双亡了,那又为什么要割?”

“我比树根还要老了,想不动了。”长老说完这个故事,花了五公里,准备下车了。他拿出一沓车票,对拉娃父女说:“我帮你们买了一年的纸鳞片,祖灵会保佑你们的。”

“巴鹿长老,你就是巴鹿长老,我还想听你的故事。”拉娃恭敬地说。她的结论吓坏了尤敏。他整个人颤抖不已,看着长老。

“你猜错人了,拉娃,我不是。这传说很老了,发生在太阳很年轻时。”巴鹿长老深知秘密被拆穿了,努力撑着椅背,说,“而且,我只讲坏话。好故事留在人心,最后害死人。”

“你的衣服穿了两层,那是彩虹衣,很旧,但是越穿越暖。”拉娃说,她看透巴鹿长老的衣服底下,伸出两道有弧度的光,是虹和霓。那双翅膀一定是螃蟹姊妹编织的颜色,世界上最美最大的一对翅膀,拉娃想。

巴鹿长老仰头看。天空中有云,一下子是鹿,一下子小米穗,像是天空的心情,今天螃蟹姊妹又借此向他说什么心事?巴鹿长老想,光是每天看云就不虚此生了。巴鹿长老不再反驳拉娃,对他而言,征战不再是刀光、血与力量,是舌头对耳朵的挑衅,说一则疯狂的故事,让听者从此离不开这战场。老战士只剩故事可说,其余是时间的猎物了。他走向门梯下车,早先丢掉的拐杖仍在那,等老战士扶起它。巴鹿长老端起拐杖,挥着它,好赶着前头那些好手好脚却装优雅走的旅客。终站红毛馆驿到了,大山巍巍,清风微微。部落的人眼看俘虏走下车,激情欢呼,认为他们全被巴鹿长老用一根拐杖解救了。巴鹿坐上轿子离去,高举一条小花蛇——拉娃捏送的火车模型。部落的人高吼,那小模型表示长老征服火车,把哈陆斯的肋骨拆了一根,为自己的英勇再添一笔。

“你们不要来了。”拉娃隔着煤烟和笛鸣大喊,带着预言的口气说,“米国的大铁鸟要来丢炸弹,山下就要着火了。”

大火灾发生在几天后,一个净俐的临晚,彩霞红得发麻了。练兵场传来士兵答数,沿轨道下滑的台车响出尖锐的刹车声,躲在坟堆里的白虎队准备对火车肉攻。忽然,空袭警报又响起,会躲的仍是那些人,不想躲的照样干活。先发现异样的是农夫。田里插满了快窒息的秧苗,好丰收更多战粮,农夫只能跪在稻苗间隙挲杂草。他们看见水中飞过小倒影,带着刺耳的咻咻声,抬头瞧,两架爆击机投下几颗炸弹。炸弹在半空中爆炸,散成了小碎光。白虎队从假坟钻出来看,天空落下假雨。那是铝箔片,发出喤啷喤啷的声音。铝片雨是米军用来干扰日军雷达,混乱高射炮兵的视野,一阵阵落不停。满地的亮片把庄子变成大镜子,白云在地上爬,河流在天上飞,世界被复制成另一个更真实的蜃影了,好多人吓得不敢动。练兵场这时不断传出急迫的叫喊,门口冲出六匹快马,每到岔路分开跑,沿路要所有的人赶快躲空袭。“大爆击要来了。”宪兵嘶吼。

练兵场烧起大浓烟,肥腻腻。烟飘开,顺着风拉扯,在空中盘出个律动的绸缎。帕看到警告性的大烟弥漫开来,在半空中乱了踪迹,风好急躁,而且还下起了铝箔雨,一定有大飞机要进庄子。他要白虎队立刻从假坟中出来,大吼:“紧急事态,紧急事态。烧稻草,用烟把关牛窝藏起来。”六十个学徒兵翻出土,实施防空演练。他们把路边的防空稻草烧着,用架子背起火堆跑,沿规划好的路线到下个定点烧稻秆堆,一路放火,到处起烟了。帕则是扛起整座点燃的稻房,猛往缺烟处冲,要用更浓的白烟填满关牛窝。

铝箔雨奏效了,高炮士兵看不清楚天空,到处是光点。而且山下飘起的浓烟把铝箔片拂了起来,跳上跳下,在空中飘着,什么也看不清。十架爆击机沿纵谷飞来了,撒下每颗五百磅炸弹。天空缀了密密麻麻的小黑点,咻咻响,谁敢抬头看。帕想起了什么,火车要进站了,拉娃还在上头。他起跑走,高速活动的手脚让关节冒烟了,三颗心脏快爆炸,背着的稻草堆一路撒开。他跳上车时,恰巧有两架低掠的P38猛开火,扫了过来,把车厢壳打破了一串洞。车顶上的机关枪手被打死,手仍紧扣扳机,机枪的震动让他身子还像活着时跳颤,血也乱喷,直到铳子耗尽。尤敏低头抱着拉娃。拉娃骇呆了,抬头张着大眼,看着车顶的枪洞冒烟,然后冒血,士兵的血落满了她的脸。帕走去抹去血,看她和尤敏都完好,松口气。他趁机扳开他们的手脚,还是坚韧无畏得分不开。

忽然间,火车左右各有块黑影飞过窗外,右侧那块撞到山壁弹开,砸进了车窗。那是俗称火车耳朵的“排烟板”,位在机关车的前方两侧,作用是风流经烟囱时变慢,黑烟能上喷,不影响驾驶视线和车厢空气。然而,此时列车要隐形了,技工拆了火车的两耳朵,扩散的黑烟给它披上隐形披风了。整个关牛窝已经栖藏在浓烟中了,连火车也是。

浓烈的黑烟排进车内,大家猛咳,眼睛流酸水。帕走到车厢后,捡起那一块砸进来的车耳朵,盖在拉娃父女身上,当挡子弹的盾牌。拉娃从厚重的铁板下探出头,疾驰使得火车耳朵颤着,敲着她头疼。她哭了,那些遭火劫的关牛窝就像她曾梦过的世界,被大铁鸟毁了。而且帕走向后门要离开了,她希望他留下来陪她,哪怕多一秒也好。

“Pa-gia(稻子)。”拉娃大吼,猜起了帕的名字。帕的名字隐藏一个泰雅的全名。

帕停下脚步,停顿一会,又往前跨出一步。现在开始,他的每步都被拉娃耽搁了,她说出每样隐藏“pa(帕)”的音。然而,车外的米军大轰炸,使得他又得加快每一步。

“Pak-kara。”莫非是药草刺苋,拉娃喊。那是巫婆奶奶的治病良药。

“Pa-ra(山羌)。”她猜起动物,但感觉山羌太小气,配不上帕。

“La-paw(瞭望台)。”但仔细想,不对呀!能干吗?

“Pka-pag(小米田中赶鸟的竹拍)。”随口说说,拉娃连自己都不信,帕怎么可能是硬邦邦的竹器。

“那是Ka-pa-rong(桧木)。”拉娃认定就是了。咦,帕没反应呢!

“帕,那一定是Pa-ka-ri(八卦力)。”拉娃从地名猜起,八卦力位在关牛窝附近,泰雅语是老鹰聚集之地,这非常符合帕的速度和眼神。这对了,帕回头走来了。拉娃不再惧怕,要翻开火车耳朵。

帕把火车耳朵按紧,说:“不要再猜了,拉娃,知道我全部名字的代价非常大,你知道是什么吗?”

拉娃睁大双眼问,连她的父亲也从火车耳朵下探出头。

“死。知道我全名的,都会死。”帕认真地说,“这名字是我高砂人的义父取的,他也死了。”

帕,名字里有番字的少年。他八字太硬,年年犯太岁,要认义父化煞。汉人会怕煞,但是在少数民族部落喊两头猪价码的话,有排上两圈的义父在等。帕八个月大时,才被刘金福带去认舅舅为义父,取名字。这舅舅不是亲的,是刘金福二房的弟弟,是少数民族人。少数民族义父帮帕取了个名字,帕一听就忘不了。一旁的刘金福已被小米酒的后坐力打趴在地上,第二天醒来只知道有个pa的音,依族谱辈分后干脆叫他刘兴帕。少数民族义父跟帕说,他数个音节的名字是全世界的力量核心,平日只说一个音节就够用了,要是谁知道全名会招来死亡。隔几天,帕的泰雅义父就死于意外了。

此刻在火车上,帕绝对不会暴露自己的全名。他头也不回地往前一节车厢走去,脚步多么悍然。拉娃怕死,只要帕在她就不怕了。在父亲的帮助下,她继续大吼我是你的眉毛(pawimn)、我是你的耳朵(papak)、我是你的船(parnah)、我是你的棉被(pala)。然后生气地喊,你是不理人的坏蛋泥鳅(papawit)。你是巴格(笨蛋)、巴格、巴格,她最后骂起日语,多少是谐音开头。

门打开很久,帕早已走了,只剩巨大的轰炸声从那走回来。

五百磅的炸弹落地,满天落,以棋盘式方式抛下,发出骇人的咻咻声,像闪雷似劈落地,地面顿时焦黑,炸出个屯水的埤塘,五十公尺内的东西躺平。炸弹落在火车后方,巨大的声光泛开了,糊上纸的车窗爆裂,碎玻璃喷开。火车用浓烟再藏也只能逞一时之快,但是车班人员不放弃。机关助士赵阿涂猛往火室铲煤,泼些水,好制造些燃烧不全的黑烟掩护。他一身糊满汗,不怕大火冲来,早有车毁人亡的打算。帕走到炉间,拿了铝桶,从火室舀满了跳着火焰的煤。帕对赵阿涂说,再撑一下,他去引开米机。说罢,便往车外跳。

帕落地,扑个圈,倏然翻起身,跑上山壁而绕过火车,把手中的那桶火往不远的一堆稻秆泼去,再抱起燃烧的稻草往前冲。稻烟像是从烟囱喷出,帕把自己乔装成加速冲出去的机关车,要骗倒米机。假机关车果真吸引更多炸弹,朝他猛炸,强力地震让帕跑几步便弹起。爆击机最后使出撒手锏,投下烧夷弹,要用火海把帕拧成灰。帕冲出关牛窝,怒吼一声,把揽着的稻草焰往胸口紧抱,挤爆成细细晶晶的蹿苗。最后,他被一道凶悍的爆炸力抛入溪水中,感到焚灼的身体让水沸腾了,毛细孔喷出蒸汽。死神把他往下拉,而水上全是流动的火焰。

火车防空洞挤满人,不是曲身抱腿,就是跪在地上,努力地把自己变成发报机向神发出求救电报,祈祷恩主公开牛车来接炸弹,或者观世音娘娘骑龙来拯救。他们身处在五十公尺长的隧道,还算安全,只有头顶猛滴水。在爆炸的震动中,上千只的蝙蝠以河流的速度往隧道外冲,飞出后散开,密密麻麻的,黑点像网结把夕阳捕捉了。忽然间,一颗烧夷弹在落地前爆炸,开出大火网,所有的蝙蝠马上化成灰。更远处,有人躲入池塘,落下的烧夷弹瞬间让水沸腾,咕噜噜冒泡,什么都熟了,一池鱼汤香喷喷,浮起来的还有煮熟的尸体。有人躲不及,烧夷弹让爆炸范围的生物挥发,那些人连呼救都省下了,留着向阎罗王告状用。

挤在火车防空洞边的人,身体仍颤抖不止,看着关牛窝被火海烧得卷边。爆击机没停过,一架架飞来,直接把机舱当军火厂,不懈地投弹。炸弹从先是米粒小,接着是清酒瓶大,直到瓦斯桶大时,坠地炸出小太阳,也让地牛翻身。小孩流泪不止,喃喃自语说:“现下,米小学囝仔一定在玩‘爆击关牛窝’的游戏。”

这时候,帕冲进火车防空洞,他的头发烧光,焦黑的身上只剩丁字裤。他顶着小屋似的奉安殿进来,说:“怎样都不能忘了天皇。”说罢又冲出去。

最后一架爆击机正通过庄子上空,差点炸毁驿站,落弹把附近的商店炸瘫了。商家的防空室就在客厅下方,躲了三个人。防空室发挥功能,成了他们现成的坟墓。现在,这架轰炸机往火车防空洞去,爆炸声近了。飞机飞到正上空时,大家松口气,终于躲过一劫。忽然间,帕又从外头大喊:“让路,车来了。”一道大火龙怒凛凛地驶进来,喷出浓呛的烟,帕就骑在车头上指挥。好多人以为炸弹轰进来,直到火车鸣笛才回想起那是怎么回事,重生似大哭。灭完火车上的大火,大家陆续走出防空洞。

村子里,有人从坍屋下的防空室爬出,有人永远不用爬出。他们想救火,根本无从救起,怵目的烈焰把灰烬卷入高空,天上飘了灰尘云。能做的,只有呆坐地上,好等大火烧尽,好等噩梦醒来了。鬼中佐带兵从防空洞冲来,心有余悸的士兵们抖着手,往路旁恍神的村民掴耳光,好清醒他们去救火。警防团挥着消防棍,用棍头上的绺状布革拍火,有的房子烧朽,一拍屋顶竟垮了。不少人排成链状,从河边传水到驿站周围的商家灭火。桶子竟泼出了块状的水银,火场马上传出烤鱼的焦香。他们跑到河边看,溪水铺满了煮死的鱼,鱼鳞在火焰下反光,河流如一条碎冰块的水银河,发出呱啦啦推挤声,绵延几公里。有五具尸体漂浮其中,面朝上微笑,肚子挺得好高,煮胀的内脏不断嘶嘶排气,好像喟叹这样吃饱了死去也算有赚到。等火熄一半,活人去找死人,见到亲人尸体也没悲伤,只清除四周木残骸,坐在那发呆,等待奇迹会降临。有一家八口不顾战火而仍在那吃饭,小孩抢菜,大人喝汤,汤汁滴在嘴角,屋边牛栏下的牛还在反刍。家具、菜肴、碗边的苍蝇都好好的,只是不会动,一颗兜头落下的烧夷弹把他们瞬间碳化。风吹来,最后的晚餐变成一阵叹息的黑风,快乐地消失了。

帕冲回山上的竹篙屋。篱笆倒了,房子被两公里外最近的落弹震圮了,里头传来哀号。帕掀开横斜的竹片,看到梁木插入那只最贪吃的小猪的肚子,流出来的小肠还在消化食物。刘金福和其他的家畜围着它哭。两子阿孙互看良久,直到帕说没事了,刘金福才点头站起来。天空飘下了灰烬,从窗户口飞进来,他们沿着黑云的来向看去,庄子好亮,噼里啪啦地响着燃声,好多东西都化成尘埃。刘金福从垮木下拖出马擎仔。帕懂得意思,肩起了阿公奔下山。到了山下,车站前搭起了临时的卫生医疗棚,三十名伤员躺两排,会呻吟的都活着,不过血水从湿红的榻榻米流下来。照明的柴火太亮,看来像炸弹的余火,大家得了恐火症,身体好冷,却不敢靠近取暖,宁愿躲在远暗处。刘金福扳下路灯开关,发电机运转了,灯杆拦腰折断而路灯亮了。人们脸上挤出微笑,伴随好大的一声叹息,又继续干活。花岗医生已调往前线,这里没有医生,重患只能在哀号中走向尽头。无助的等待中,刘金福大声地对鬼中佐嚷嚷,说送他们到城里看医生,在这只有等死。经过翻译,鬼中佐即刻下令火车当救护车,火速开往城区。

“沿线设施的好多功能被打坏了。而且路坏了,引导车也爆炸了。”机关士说。

帕跨前一步,说:“我来引导。修路也没问题,我有兵。”

“你跑太快了,根本不了解路面哪有破洞。”

“这都没问题,火车即刻发车。”帕坚定地说。

火车从防空洞开出,转调车头与车厢。有人把三十名重患搬上车;有人把庄子的道路填平;有人把路障搬开;有人帮火车加水、把石炭柜倒满煤。当机关助士赵阿涂烧饱蒸汽,拉响汽笛,村人合力把火车推上了出庄子的大坡,又继续推了两公里直到力竭,才挥手说加油。五节火车在蔓延的山道奔驰,叽喳运转的声响撞上低垂的云,回音落满山谷。

这时更需要引导车。它距离机关车前头两百公尺,以讯号灯回报路况。帕骑着铁马当引导车,感受路况的好坏。他要是用跑的,会忽略对火车而言的危险坑洞,唯有滚过每寸路面的铁马车胎能胜任。这铁马跑得没帕的一根趾头快。他生平第一次感到飞驰是件苦差事,双脚拖着沉重的枷锁。刘金福坐在帕肩上的马擎仔,倒坐的方式,向后高举着电土灯。他不时晕车,所以把电灯绑在手上,怕掉了。

帕一直疼惜的铁马,这次几乎摔坏。遇到坑洞或爆炸引起的小山崩,铁马都摔得不轻。帕也摔飞了出去,先顾刘金福而接下他。刘金福则护好信号灯,摔坏就惨了,并快速地站上帕的肩头,拨电土灯的控制阀,闪着灯火。火车上的白虎队得到讯号,从车尾跳下来,戴钢盔、背畚箕和圆锹往前奔跑,与那些转动大轮胎的机械怪兽争道路,超越它,然后让火车的大灯把他们影子推得好远。他们以死命的肉迫速度,来到路毁之处,火速地填平道路。等填平地,火车正好冲过,还被车上喷出的黏液溅满脸,闻味道就知道那是血了。

好保持最佳体力,白虎队以三十人为组上阵。另一批待车上的学徒兵也没闲,火车下坡时,他们控制每节车厢的辅助刹车盘,上坡要跳下车帮忙推。由于发电机被打坏了,火车转大弯,他们把二十盏电土灯举出窗外,划出灯线,让机关士安全地转过弯,也让技工看灯调校齿轮。进入山洞,第一节车厢的白虎队大喊关窗,后几节的人慢一步则吃煤烟,有的重患经不起这一咳就死了。每到下一个村庄,帕被骇异的情景惊愣了,世界再也没有一处能躲过米军的战火,处处复制了关牛窝的灾情。村民只能躺在路上,拦下路过的火车,好把重患送上车,一路下来使得五节火车载了数百人上城去。

到最后,沉重火车终于发出悲伤的汽笛声,不断鸣叫,直到整辆停下来。帕刹停了铁马,仰头看到刘金福已无力举灯,把手绑在木棍上才能举直。

刘金福说:“死了,没人撑过去。”

两子阿孙掉过车头,骑向火车。火车内好肃静,重患死在各自座位,地板满是腥稠的血液,上车视察的帕走没几步,鞋子一紧,长筒军靴被黏掉了。拉娃还是睁大眼睛,愣着看整车的炼狱景象,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也是。白虎队帮死者阖眼,他们起先做得很害怕,后来只害怕有人还活着,面对重患的哀号更无助。在首节车厢,坐有一个遭烧夷弹烧伤下半身、唯一没死的学徒兵。在最悲伤时,学徒兵不忘唱“国歌”激励同伴,歌声漫过每个车厢,朝窗外黑夜飘去。一些趋光的蛾虫啪搭啪搭大力地撞击玻璃窗,爆开磷粉,好像亡灵的呢喃与泪光。帕不忍看,黯然跳下车,骑上铁马,导引火车回关牛窝。刘金福坐稳马擎仔,用竹竿把脱下的衫服作为招魂布,照引领亡魂回家的习俗呼唤,遇桥大喊过桥了,遇山洞大喊过垄了,希望他们不要走失,遽遽跟上来,好转屋家。

数百名重患死的死,不死的将死,难以撑过去,五节火车成了黑暗中幽缓的灵车,载满鬼魂,重返关牛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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