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在自己的梦里

梅雨来了,雨针绵绵密密地落下,森林吸了过多水而潮湿膨胀,多么缺乏阳光。在雨季暂歇时,清晨的日头照亮关牛窝,阳光泛滥了,水汽蒸腾,到处是又滚又跳的雾气。那些水汽维持一定高度,村落像落了白雪,只让屋尖、树梢、路灯、警报塔等吐出雪外。附庸风雅者把这归为关牛窝的八景之一,名为“雨霖小海”。久雨之后,雾气成海也。

朝阳的照耀下,金黄的雾海翻动,似乎是关牛窝被水淹没的预言。美惠子踱出学寮,在关牛窝恩主公庙改建的学堂前做西式伸展操,活络筋骨。她忘不了这种美景,在金雾流荡中,民户的炊烟热气将浓雾冲了起来,直达高空才慢慢地散开。雾深景冷处,有一班火车亮着大灯,像扫雪车把雾气推移,推到百公尺高空。雾气排空的刹那,她看见孩童沿道路奔跑,路旁的水牛犁田,圳沟中的村妇捣衣。不过一瞬间,卷落的雾气又填满一切。

那班火车没有停靠瑞穗驿,在村口处停下。车厢走下一些人,卸下一堆枕木或维修器材。不远的竹寮边,原本吃早餐的人,加快扒干净餐饭,嘴巴抹净,加入搬运工作,用伐木运柴的“柴马”——某种Y字形结构的单人运柴工具,扛起重达四十公斤的枕木,沿着土阶往河谷走去。一个礼拜来,他们运送不下上千根枕木,甚至砍下附近森林木质坚密的如青刚栎、肖楠、红楠为枕木,害得山脉濯濯。然因久雨不辍,临时造的土阶泥泞,得小心走。仍有人滑倒了,被肩上的枕木压伤。那些因公受伤的人被抬走时,还对着山谷喊:“拜托你们了,一定要救它。”它是机关车紫电,村童口中的天霸王,现在悬在一条跟自己体积不成比例的桥上,命在旦夕,随时会死亡。

事件是这样:在关牛窝大爆击时,紫电恰巧在高速试车,调整性能。两架米国泼妇型战机在后紧盯着它,以机枪猛射,随后又有数架轰炸机爆击。烟硝与尘埃中,机关士什么也看不清楚,情急之下沿着台车铁轨走,顾不了路况。经过一个大路弯,他没注意到路旁的标志警告,直行后车体传来异常强烈的震动,才紧急刹车。火车一停,山谷传来的爆炸音波与震波让它摇晃,车班人员抓着能抓的,脑袋空白,连怎么呼吸都忘了。等灾难过,远方着火的村子带动了热气流动,把周围的尘烟去除。他们下车时吓破胆,还以为自己正前往地狱的途中,因为下头是近百公尺深的山谷,机关车浮在空中。机关助士赵阿涂当下腿软,跌在地板上发抖,连呼这不可能。机关士成濑敏郎往下头丢了石炭,风大的关系,煤块在半空中撒出个弧度,没掉入河水,是落入山谷边的丛林。关牛窝的风这么野,难怪火车会晃。但火车为何飘在空中?成濑走到车门最底的踏梯,倒悬地趴下去看,目珠惊颤,约八十吨重的巨无霸就停在一条旧轻便车桥上。这联结两山之间的栈桥较窄,也供人通行,桥幅恰巧是火车的轮宽。成濑车长臆测,是在慌乱中,火车上了台车桥。这情况危急只能用相扑力士站在竹竿上比拟。

“发车。”成濑大吼,决定一搏。

赵阿涂被这吼声惊醒,拉铁链,打开联结的炉门,往火室丢煤,直到蒸汽压力饱和,火车这才像充满丰沛水量的河流要向前冲。成濑拉动加速棒,火车震晃一下,没有动静;他又排至倒退挡,火车仍无法脱困。他马上要求赵阿涂检查水箱水量与石炭箱的计量,确定量够,够重能增加主动轮起步的黏着力。待成濑再次发车时,火车激烈地晃动,木桥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承受不了重量,拼命喊疼。情况危急,他们赶紧放掉水箱的水,连灰箱、沙盒、石炭箱的东西全丢下深不见底的河谷,直到桥梁不再痛响。搞完之后他们心情糟透了,无疑的,火车不能动了。没有动力的火车,就像把相扑力士的丁字裤脱掉,剪掉那又油又亮的银杏发式,成了站在竹竿上露馅的死胖子。

天霸王搁在轻便车木桥上,十几天来,铁道部动员大批人救援。他们运来硬木,从近百公尺深的桥基往上叠,好稳固桥梁。但是梅雨困扰,工作进度老是落后,救援队甚至发现几天前架上的木头蹿出芽或长细根。欠缺人手,那些晨跑回来的白虎队,也加入救援工作。

晨跑是白虎队的福利时间。他们穿雨衣跑七公里,雨下不停,汗也是,雨衣内外都是水。到了目的地——郡役所旁的深巷底,大家火速地肉迫面摊,吆喝一碗来,或站或蹲,用雨衣蒙着头吃阳春面,用筷子和吹凉的时间都没,窸窸窣窣地吸,还探头看巡察的踪影。饭罢,整队点名,几个饿鬼还急忙把舌头往碗底掏油花。他们套上黏腻的雨衣,帕又带着他们跑过街,边跑边唱军歌,刻意回头到派出所,让站岗的巡察对他们敬礼。然后跑上数公里回关牛窝,到达火车救援地的临时寮,把那里准备好的早餐扒净,这才感到粗饱有活力,能上工了。体格壮的学徒兵,两人为一组,扛枕木下河谷;体重轻的则推台车接近天霸王,从火车上把卸下来的座椅、电扇、窗户等零件后送,对冒雨工作迭有抱怨,还动怒地踢起火车。

“拜托,你们怎么可以对机关车这样?”赵阿涂在车外咆哮。

火车内的学徒兵头探出窗外。赵阿涂就垂挂在车头的汽缸附近,用绳子确保,拿着粗布刷去连接杆的锈渍——这像苔藓一样,雨后遇到阳光就在没上漆的地方蔓延。某个队员很好奇,赵阿涂是真知道有人踹火车,或凑巧应口,便再次踢火车,那种力道是出不了声的。

“踢什么劲,你们干什么事,我都知道。”赵阿涂停下手边工作,转头看着探头的白虎队,说,“你们不要乱拆火车,没有我的同意,不准动。”

白虎队彼此相觑,心想只不过是稍微踹一下,并没有动手拆,赵阿涂那家伙未免想象力过头,便回嘴说他乱说。赵阿涂听了,拔下军用手套塞进口袋,拉了绳子回到车厢,一副要干架的样子走去,让白虎队神经紧绷起来。没想到赵阿涂不是冲他们而来,是擦身而过地走进炉间,对着在那里东抠西抠的人大骂。大声吼完,赵阿涂羞愧起来。眼前不是谁,是帕在拆炉间的座椅好减轻重量。赵阿涂为了掩盖那声斥喝,连忙叫帕别拆机关士的席位,要拆就先把自己那张机关助士的先拿走。只见帕点点头,拔掉列车长的座位,又掀掉助手的,夹在两腋下,跳上桥时不忘回头喊,要队员把拆下的东西快拿走,不然这火车随时要栽落山谷了。

忽然赵阿涂叫住了帕,打开炉门,用铲子在冷煤块当中翻,挖呀弄的,翻出半颗拳头大、烧红的炭,递还给帕,说:“请拿回去,不收这个。”

帕否认那是他的,说他对石炭一点都没兴趣,更不会放进火室内,那颗炭一定是上次熄火后留下的。

这伎俩骗不过赵阿涂,他知道什么是车上的,什么又不是,落在车顶的一滴雨,吹上车的微风,他都感觉得到,甚至是更轻微变化,车停在积水车站,阳光折射后落在车腹的晃漾水光。既然这块烧红的石炭找不到主人,抛弃又何足惜,赵阿涂把铁铲一扬,将它丢到河谷。

发亮的石炭掉下谷,帕纵身扑去,当然也跌落谷了。在场的人都震慑不已,又闹人命了,都凑在车门口瞧,只见底下一片雾蒙蒙的,有几片白云与一群蓝鹊拖着长尾飞过,更底的幽谷夹了一条嘈杂的白水。白虎队没有看到帕,峻谷太深了,害得他们脚板发痒,只能拼命大叫,希望帕能响应。这时有个人从后头挤过人群凑闹热,走路之狂,力道之大。白虎队用拐子架开都痛了自己。

“看不到尸体,就没人死,哭个屁,巴格野鹿。”说话的是帕。之前他跳下山谷时,一手抓炭,一手抓桥梁,迅速地从桥的另一侧翻上来。帕看出大家的惊骇,聊尽义务地探头看桥下,说:“收队,回去了。”他手中握个像包着蜡的东西,跳上木桥离去。

这时起雾了,从底下泼来。雾是谷底的水蒸气顺着气流上冲,气势强。桥晃着,疙瘩着,空气又湿又凉。眼看雾气快把帕的影子冲淡了,可是赵阿涂还记得清楚,帕是徒手抓住烧炙的炭,也不叫痛。不只如此,帕怕雾气弄熄热煤,走一段路后把它揣入裤袋,裤袋那上了一层光蜡似的。赵阿涂的疑虑可浓了,比眼前的雾更浓,难道是唬人把戏,他摸了铲盘,又迅速脱手,铲过炭火的余温快把死猪烫得跳起来了。白虎队见怪不怪了,焦点只放在帕怎么从这头纵身,又从那头现身,有人朝外吐口水,好确定扬升的谷风能否强得把它卷到另一边。没道理呀!他们自言自语,也走下火车离开了。

其中有个队员回头说:“那是人炭,尾崎的一块肉。”

“你是说萤火虫人。”赵阿涂说,“干吗放在机关车的火室?”

“那是尾崎给火车的祝福,火车会好起来的。”

晚睡前的两小时是白虎队的自由活动时间,现在哪都去不成,他们被梅雨困在到处爬着蚰蜒与蜈蚣的宿舍。整座森林的雨声大,快烦死人,总不能叫大自然闭嘴,最好是自己闭嘴。吃东西是好方法。年轻人容易肚子饿,消夜吃着家人寄来的食物。早些时候,他们会借机躲在厕所或树林深处偷吃,避开别人嘴馋的眼神,现在不避了,干脆盘坐在通铺,从罐里拿了就自顾自地吃。没得吃的人,听别人咀嚼声的清脆高低,判别他们吃什么,算是干过瘾。有些怪食物反而引起话题,比如有人吃腌生姜或酒泡蒜头,声称能治痛风。有人还吃拇指大、黑铮铮的东西,挺有嚼劲,额筋跳呀跳的。问了才知是铁蛋,是将熟蛋反复风干和用酱油卤成的,开了眼界。

至于聊天主题仍以鬼故事最热门,越晚越恐怖。大家装不怕,坚称看过死人了当然不怕鬼,但是有人的脚不小心碰到了床柱下因潮湿长出的木耳,吓得鬼叫。这反而加深大家爱听鬼的兴致。梅雨季,也是李子胀熟时,红中透着果粉。附近农人常免费装一斗笠送给学徒兵。他们边听鬼故事边吃李子,故事不吓人,可是牙齿发毛,原来是李子酸爆了。李肉吃多也会咬舌头,让人头皮紧,膀胱倒缩了,纷纷跳离通铺,到外头的屋檐下小解。有人尿急,踩坏走道上用来烘湿衣服用的成排竹篾罩,火炭溅开,碰到湿地板立即化成一股难闻的焦烟,也把衣服烧得坑坑疤疤。主人连忙去救,一时间干谯声四起。也不知哪根筋怪,年轻人爱瞎闹,什么都抱怨,骂得不尽兴,最后把赵阿涂当成公干的箭靶,好像连便秘这种肠子打结的问题也是他造成的。这种情绪一来再来,是报复他上次在火车上羞辱帕。

接下来的时间,乃至几天,白虎队把有关赵阿涂的传言拼凑出个大概了,都说,难怪他会去烧煤:原来,赵阿涂是在厨房的灶边诞生的。他的母亲烧柴时产痛,胎儿难产,叫破嗓子也没用,那天的冬风大,屋外的风声吼过她了。她勉强产下赵阿涂后晕过去。照理说,寒冬天涩,婴儿的赵阿涂应该失温,即使不是冻成铁铲,也是长板凳了,多亏他躺在母亲胯下汩汩流出的血滩,与炉灶的余温撑下来,直到父亲傍晚回家才剪脐带。赵阿涂这才醒来,嘶声大哭,生命闹钟响不停。他母亲则因为失血过多,成了植物人,但对赵阿涂的照顾没少过,仍分泌奶汁,让趴上去的赵阿涂吸个够。父亲照传统习俗给赵阿涂取个贱名,叫火屎 ,要他活下去,没想到这成了同伴间取笑的绰号,把客语“赵(ceu)火屎”,故意念成了“噍(ceu)火屎”,嚼炭的意思。这个绰号,好记又好笑,往往掩盖了他母亲用流血传导体温,好延续赵阿涂这个生命成为家族的传奇。再加上,他身材黑黑瘦瘦,脸上总是挂着风镜和鼻涕,对火车有些痴迷,老是窝在火车炉间工作,这印象让外人更容易把他“噍火屎”的绰号延伸为:吃炭长大的人。

也许是久困梅雨,搞得他们心情发霉,关于赵阿涂的传言越来越多。有人甚至传言,火车转弯时,切风最大,旅客的帽子和手帕容易飞出窗外,有次竟然掉下一个木壳便当,有人看到是从火炉间掉下,打开看,标准的日丸旗便当,在满满的石炭中间配个红酸梅,姓赵的竟然吃这东西。另一个更是言之凿凿,说:某次赵阿涂内急,趁火车进站的空档,跳车冲进便所。等到要出发时,机关助士席还是空的,机关士赶紧下车找,一间间敲,见鬼,人呢?都是空的,循声到木屋后方,发现有人蹲在粪池旁,掀开铁盖,用勺子一口口喝粪汁,满口是蛆,还用那种有人拉稀不小心弄脏、丢到粪坑的丁字裤擦嘴。机关士惊异莫名,大吼着阻止。赵阿涂回头,嘴流着臭水,笑说:前辈,挺好喝的,还有玉米粒,你也来一口吧。事情每每膨脝到这,总是刹不住地发展,赵阿涂不是桥边吃狗屎,就是猪圈下狂饮粪尿,大喊干杯,这类的传言让听者窃笑,直到有人大吼下结论:“巴格野鹿,好恶心,他终于吃屎吃饱啦!”大家笑翻天了,躺在通铺上,双脚凌空踩,双手猛往床敲,那些激动的音量盖过窗外雨声,这才过瘾。

几日后,难得的阳光露脸,树叶上是折光,穿山甲爬出洞穴,铅色水鸫在溪石上抖尾巴,白鹡鸰在水草边小碎步疾行,非常悠闲。远方的山谷冒出松软的云朵,扑哧扑哧地冒,白虎队都说那是山屁股在放屁。趁天气好,大家把棉被、衣物、布鞋拿出来,披在竹竿上晒个够。有的人觉得骨头生锈了,来段西式操;有的打着哈欠深呼吸;有的脱去上衣,把暖阳留在背上。这时候,小径那头跑来两个人,一个是端着木枪顶都长了菌菇的小哨兵,一个是满身摔得泥泞的练兵场传令,往帕的休憩室去。队员的眼神聚焦在那,以为神风特攻队将趁天晴出发。但是,帕发布的是新命令,要全体队员拿起盘在屋檐下的粗绳索,往轻便车木桥移动。队员穿上晒得半干的衣服,多跑几步就会烘干的,朝山下去。粗绳约有一百公尺,得拉直由队员上肩走。小径很湿泞,一滑就摔个眼冒金星,身上糊了泥巴,即使很小心,但林冠下的草蕨未干,水露纷纷,经过的白虎队员很快弄湿了衣服。

久雨洗刷,阳光好新,世界好亮,上了蜡似。白虎队从遥远山径跑来时,透过构树叶的缝隙,能看见机关车悬在远方的山谷间,桥太细,车头太重。他们被那诡异景象吸引,跑得不专心,一手张开平衡,一手抓住肩上绳索,要是踩到路上熟落的橙色构树果,跌倒就算了,害同伴连环摔那就是罪人。到了桥头,他们看到那很热闹,铁道部的人推着轻便车,往机关车运送炭,有人还在桥头管制出入人数,免得把便桥压断。火车不如想象中的沉闷,几名车工忙着擦亮。烟突也冒烟,偶尔响出汽笛以示它还能呼吸。不久,道路又跑来一中队的士兵,纵着跑,手上提着长约百公尺的绳索,只要一人跑歪,整队倾斜,样子滑稽。白虎队抿嘴笑,心想自个刚刚就是这副怪样子,好在先到先笑别人。接着,马路另一头又跑来了三十余人的警防团,推来简易的帮浦式消防车,殿后的人推板车,板车上摆着一坨大绳索。这三个单位拿的粗绳是郡内警防团运动会的拔河绳。绳子有手臂粗,泡过水后更耐扯,好把机关车从桥上拖出来。白虎队心里早有数了。几日前,他们多了项训练,在微雨中裸着上身,练习拔河,甚至用粗绳拉倒一株三十年的山黄麻,把手都磨出茧。现在是实战开打了。

人都到齐了。车工把铁链锁上车头。铁链拉到桥头后,系上三股拔河绳。道路上间隔几步早就埋好了枕木,只露出数厘米,方便脚踩使力。光这样分配人力与尝试拉绳子,又耗掉一早,大家好不容易掌握力道分配与步伐调整,又是中餐时刻。大家拿了便当,找树荫下坐,扒几口饭,肚子有垫底,嘴巴就闲了。练兵场的古兵先是抱怨饭菜越来越难吃,只有筷子好啃,连味噌汤都淡得能飞出鸟,接着,鸟不拉唧的都扯出来,包括警防团救火不力,白虎队太倚赖队长,最后怪起火车闪炸弹闪到了便桥,说来说去,唉!一切都是米国的阴谋。原本有几人听不下去,正要来反驳,听到古兵把责任推给米国,真是好气又好笑,心想,还好慢半拍,不然自己就被怪罪成米国间谍了。

这时,从山谷的小道爬上来一名守桥基的老道班房夫。他喘着气,支支吾吾地说,桥快撑不住了,发现新裂痕。

成濑列车长听了略有所思,说:“即刻发车,各位,就照上午的演练,把机关车拉开。”才说罢,他立即补上讯息,“车上再放二十五包沙包。”

二十五袋沙包约一吨,放上车增加车轮的黏着力。如今桥发出警讯,再加一吨重,可能是压死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大家犹豫不决时,成濑把一袋沙包上肩,扶了扶歪斜的盘帽,走上便桥。赵阿涂见状不落人后,左右肩各扛一袋,倒是走上桥时迟疑一下,好像怕桥憋不住。老道班房夫也提了一袋走,上不了肩就揣在怀里。连老头都拼命了,年轻的还敢说话,豁出去,都提了沙包上桥。

午后的阳光刺烈,世界白亮。河谷的溪水跌跌撞撞,流过树荫,在阳光充沛处的地方稍不留神就被烤成了云飘起。这让桥上的天霸王忽而藏在云里,忽而亮在阳光下,忽而又埋在云影中。不多时,车两侧滮出蒸汽,成濑启动空气压缩机将气体灌入沙盒,细沙马上从铁管喷出,增加轮胎摩擦力,并鸣短笛示意要出发了。三百个士兵、学徒和警防团已把拔河绳扯紧,再借铁链传到车头,待汽笛再鸣,大伙铆足劲地拉。汽缸动力也在一分钟内渐次加足力了。便桥随着火车的动力摇晃,直到激烈颤抖,火车才勉强移动一下。他们试了几次,才移动半尺。其中还加入了一票轻便车夫帮忙拉。轻便车夫恨死火车了。火车是强盗,抢光了他们的饭碗,要是车厢中的货物用台车来分批运送,他们会运到死,也赚到死。即使如此,他们仍卷起袖子帮忙,至少那些不讲理的强盗一列地驰过山野时仍然掳获他们的眼光。多了轻便车夫帮忙,火车也无法移动,问题出在车胎卡在巨大的木头缝,每次难以爬动。

隔天早上,同班人马再次出动拉车,铁道员从公交车修护厂借来了八具千斤顶,把火车头顶高,顺利车胎移动。这样搞下去,火车一天前进一公尺,前进速度一天比一天慢,因为有三具千斤顶跌落深谷中,成了一摊废铁渣。五天后,梅雨又来了,湿黏的微雨除了养活青苔和铁锈,只剩河流接纳它们。拉绳者的手掌都破皮了,几天前的热情如今全耗在抱怨上。直到第六具千斤顶因火车移动而震落,扯断了确保绳子,掉落山谷,他们连怨言也省了,心情像泡在积水的夹脚鞋中走上十公里。帕把雨衣脱掉,敞着胸膛走上便桥,拿起一具千斤顶,高举它大喊说,“这牙签能当千斤顶吗?”不等大家回应,帕活活把它折成残废,照样又把另一具千斤顶扭成废铁,丢进大垃圾桶——那个几天来令他们困顿的山谷。

然后,帕中气十足地吼:“巴格野鹿,我就是最强的千斤顶。”说罢,整个人滑进火车底盘。

那些原本当一辈子兵也只懂得骂人的古兵,也激情响应,说:“那我们就是杠杆。”

帕伏在桥上,双手抓住轻便车铁轨,做伏地挺身样,胸膛挤出一声吼,把全身都吹满力量,连寒毛都竖成针了。他背脊一顶,火车就动。最细微的震颤,让成濑与赵阿涂惊愕,凭经验,那力道不是从主动轮传出的,倒像是火车有生命的翻动。那股力量也借着绳索传开来,士兵和学徒兵感到火车醒了,灌入灵魂,钢铁自然呼吸,这是铁的事实。

赵阿涂抓住梯口的扶杠,趴贴在车板上往下探,看到帕肌肉上窜满蚯蚓似青筋,把衣服都绷了,脸膛涨得大,充血的耳朵又红又亮。帕不断移动,背囊不时挪来挪去,好找出车重心挺起。

“在第一主动轮和第二主动轮之间有一片较平坦的‘制动梁’,顶那。”赵阿涂整个人倒挂着大喊,好方便指出位置,忘了自己有惧高症。

帕蛇到那儿,果真是好位子,一顶,车头就驯了,臣服地蹬身子。大伙看到了契机,齐一拉绳索,机关车慢慢前进了三公尺。原本十天的进度现在浓缩到半小时完成了。倒是成濑不停地怒吼,要帕停下来,并鸣笛警示,命令大家放下绳索。那些汽笛回荡山谷,尖锐昂扬,不像警告,反而鼓励大家再加把劲使力。猛然间,绳索拉动的速度快过帕的前伏,一个不稳,帕瘫在木条上,被九十吨的天霸王重重压下,痛得他怒吼后,安静得像棺材。成濑的预感成真,不怕帕顶起火车,就怕像无头苍蝇没默契地乱拉,把事搞砸了。成濑连忙匍匐,只见帕被制动梁压住,呼吸有出无进,呻吟也快没了,神佛化身华佗来救也难了。十来个学徒兵赶忙上桥,也不怕桥断,站在车头前使劲要抬起来,却怎么也不行,急得快哭了。忽然间,桥发出断裂声,清脆无比,火车一沉,学徒兵抱成团大喊,火车上的人也闭上眼,紧抓彼此的手。过了几秒,大家发现不是桥垮了,纷纷低头看那木头响亮的崩析声从哪来,只见帕吊挂在桥下,手紧抓车盘梁子,双脚悬空晃着。原来是帕忍着一口气,用肘捶破胸口下的厚木条,那一响便是木断。帕忍痛抓着车底,荡上来,爬进火炉间,瘫在地上不动,接受掌声。但是,伤势几乎摧毁帕的肋骨和肺部,他听不到子弟兵的欢呼,浅浅笑,鼻孔涌出血,一泡泡地挂在脸上。大家收拾喜悦,抬起帕去就医,一动手,帕连忙抓住车门柱拒绝,痛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正当大伙分头找医生或救兵时,帕说话了,每一字都是虚弱无比:“我死不了。这是军令,要是谁告诉我的家人我受伤,尤其是我祖父,谁就完了。”

帕从小爱玩,爱冲撞,爱受伤。比如他为了几颗百香果,和同学打赌,敢到深山去摸狗熊的卵葩。帕不只想摸熊卵葩,还想拔一撮卵毛为证,可是用力过头把熊的子孙袋拉歪了。它一卵葩火,把帕抓得肋骨具见。帕不敢回家,躲在外头休养两礼拜。又有一次,帕披上洒有母牛尿的稻草,胯下夹一支装热炭的竹筒,挑逗那只发情的公牛趴上去交配,好报复它乱啃学校的菜园。谁知,这只牛把帕看成一只野猪,却有母牛体味,心想这专吃屎的家伙也敢玩过界,牛角侍候,捅伤帕的大腿。害他躲在外头休养一礼拜,反正他说去哪,刘金福都不管,改天能回家就好。对帕来说,跌断手骨颠倒勇,越是受伤越敢玩,从出生以来,伤疤没一担也有一桶多,流的血足够全庄人来碗猪血汤配鸭血糕。但是,这次被火车压伤与往日的伤势不同,呼吸中,肋骨错裂的声音可闻,能保留半条命,则属万幸了。到了晚上,湿气弥漫山谷,直往上冲,吓得帕以为火车头往下掉。不然就是好不容易克服伤痛睡着,无意间翻身,伤口又痛醒了。当番(值夜)的赵阿涂破例在晚间休炉时,继续烧煤取暖,用木板挡住两侧出口,不然初夏的夜风也能冷死人。炉门打开,火光如虎扑,颇刺眼,而且煤烟味不好闻。帕要他烧些木柴,这些黑石头烧了会放臭屁。赵阿涂坚持要烧石炭,要是烧别的,火车会“没挡头(没劲的)”。帕听了也笑,不是笑赵阿涂对火车近乎痴迷的能力,而是笑自己瘫软在此,也没挡头了。

“世界有这样的火车吗?是蓝色的。”帕抬头看见机关助士席的上头,悬着玻璃罐。罐里头放一张卷成筒状的彩色明信片,诡异的是,机关车是子弹头形状的,没有棱角,蓝色涂彩,像不真实的卡通画。

赵阿涂把玻璃罐的悬线卸下,一拍,罐子随劲转动,明信片随之旋转,上头机关车便奔驰了,还因为有小机关,发出车轮滑过轨节的声音。“亚细亚(あじあ)号,它是满洲国铁道部的列车。”赵阿涂说罢,用铁铗从炉间夹出火炭,放在玻璃罐底的凹盘,火光通透罐中,旋转的火车美极了,铆足劲的蓝光。

“这叫,一抹蓝天疾驰。”赵阿涂用诗意口吻说。

“一抹蓝天疾驰?”帕觉得这词真带劲,颇难念,舌头几乎痉挛。但随即想,诗句不就会让人有脑袋打结又解开后的顺意。

赵阿涂以为帕也懂火车,来劲了,把亚细亚号的内装全抖出来,说这客车有冷暖空调、丝绒座椅、食堂车,车尾有密闭流线型的展望车;也有自动加煤和给水系统,不用靠人铲石炭;整列车都是蓝彩,炉间也是蓝色涂装,火室是半球状,所有控制阀有加长铁杆,像小孩子的玩具。在两米高的红色辐状动轮的牵引下,最高时速能破一百公里,比起脚下这种要死要活也只能撑到时速六十的车种,能想象火车也有翅膀这件事。而且,那种极度流线的列车,所有的棱角在高速中,融成一颗弹丸模样。夕阳下,淡蓝色涂装,梦样的弹丸车种,像蓝天从接轨到地平线那头的铁道来,不是一抹蓝天疾驰是什么?说到这,赵阿涂转起罐子,绳扣和铁盖交合的机关发出声响,里头的明信片图案又跑起来。他看得出神,罢不了手,便问:“你知道为什么亚细亚号的构造像玩具吗?”这一问,觉得多余了,因为躺在地上的帕已睡了。他帮帕盖上军毯,轻掩炉门,这火光会螫醒人眼。然后,把稻秆绳与油布系上后腰,来到门口往下眺,除了河流湍濑处的白水花折射,山谷幽黑;至于天空,星斗闹得很,银河窜流而过。天上人间,各有一条河,不知谁是倒影。赵阿涂来到车旁的走道,腰部用绳索确保好,往下爬,用稻秆绳先把火车铁件上的锈斑或尘土擦干净,以油布抹油。上油后得看起来光滑,摸来没油。油不够厚易生锈,太多又容易黏尘埃。这些活得自己来,假手那些来支持的机关助士,总认为他们不够仔细,而且,得趁夜晴干活比较爽意,白天不是下雨,就是晒死一层皮的太阳。赵阿涂喜欢一个人和火车相处,比面对人更自由。不过,他最近多了个伴,一只吃饱的猫头鹰趁下半夜来到车上休息,咕咕叫不停,抓过小动物尸体的脚爪带血,老是弄脏车,混合昆虫硬壳的鸟粪也掉入车缝,挺难处理。他不喜欢这只怪鸟,恨不得用煤铲拍成肉饼,但感觉火车似乎挺喜欢它的,也就配合了,反正漫漫长夜,多个鸟陪伴也不寂寞。

第二天,晨光还未露出,帕被寒凉冻醒了,鸡母皮活跃得很。他看到赵阿涂坐在机关助士席上睡着,手上还握着油布。他咳了一下,提醒赵阿涂给他盖上掉落的军毯,怎知胸口闷痛,连出个气都没力,勉强用脚钩起炉门上的铁链好打开它取暖,没想到里面的火苗又小又没用,烫死蚂蚁都不够。寻思间,门口来了两个宪兵带着一位医生。医生来自大街,凌晨三点被鬼中佐派去的人挖醒,由三个快腿的轻便车夫连夜推来,一路把铁轨轧出火花。一小时后到了关牛窝,车夫腿软。医生也腿软得不敢上颤巍巍的便桥,欺过来的宪兵马上并靴子出声,催他上桥。医生诊疗后发现帕的肋骨断了几根、胸膛淤血像紫苏园,还有要命的气胸,能活下来算是奇迹,得赶快送院开刀。帕听到要动刀,连忙摇头说,他的命硬得像抹布一条,越脏才对,这点伤死不了。又说,他小时候被竹子刺到肚子,祖父用香灰涂,伤口就迸疤了。说罢,要赵阿涂帮他撩起衣服出示伤口。除了累累的腹肌,大家看不出哪有旧伤,又震慑帕的态度,都说伤口真大,连宪兵也跳下去扯谎,直夸厉害,医生也只能应和说这真是医学上的奇迹。巴格野鹿,平躺的帕骂起来,勉强把身子拉直,露出腹肌间的肚脐,发现忘了肚脐如何说,便朝那吐口水。众人一看,肚脐有个老疤痕,穿刺的力道之大,一时间都感同身受的肚子痛起来。既然帕不肯治疗,移动又让他痛得大叫,医生只好开青霉素与止痛药丸,职业性地回答要多休息,还说自己没帮上什么忙。

“你救了我。”帕很肯定地说,“我刚刚快冷死了,是你们来之后叫醒赵阿涂生火。”

对帕来说,亚细亚号像不像玩具不重要,虽然他还记得昨夜睡前赵阿涂说过的那句话。隔天中午他又想起的缘由,是独自待在车上很无聊,太阳又辣,要不是山风吹入,消弭一些暑气,肯定脾气又坏了。身子动不了,他拿起煤渣,用指头使力乱弹,听听看车内各种铁器被击中的金属声。游戏正疲时,他弹起挂在机关助士席上头的玻璃罐,打得它转起来。这时候,成濑走上车巡视,发现来支持的菜鸟机关助士没有把火车擦干净,又看见帕在弹玻璃罐,便抽出口袋的工作手套,戴了上,把罐上被弹中的煤渍抹干。末了,成濑把罐子取下,从罐底往上瞧,还透着窗外明亮处,想看出什么似的。一个大人像孩子似的偷麦芽糖吃,引起帕的好奇,却碍着不敢问。成濑先开口,说赵阿涂平日把这罐子当平安物,四处带着走,这几天却挂在这,看来是有目的。说罢,把玻璃罐拿给帕,问他能看得到明信片后头的字吗,又说:“这后头藏着铁道界的传说,名之为‘爱子的秘密’。”

明信片卷成筒状贴在罐子的内缘,铁盖封死,罐底又厚又凹,拧得模糊,里头看不清有啥。帕看不出名堂,说:“直接打破,不就看出什么‘爱子的秘密’,对了,这是什么东西?”

成濑笑了起来,把脱下的手套放回衣袋。他说,关于“爱子的秘密”没有人比赵阿涂还熟,他暂且不表,等改天请赵阿涂来说。他又说,外头现在有不少人批评赵阿涂,说他傲慢、自大,尤其是紫电受困便桥上后,他本性更显露。

“我回去会好好管教白虎队,这话是他们说出去的。”

“鹿野殿这样说,我回去也好好管教赵阿涂。”

两个人都笑了。成濑坐了下来,聊了一些话,最后拉回来这的目的。他把赵阿涂的故事说给帕听,或许可以理解他的个性,也就对他那些古怪难解的行为有些底了。他说:

赵阿涂从小有个怪习惯,可能跟他的出生有关,就是喜欢蹲灶前看火,大口闻烟味,不闻会流鼻涕,闻了会流眼泪。因为这怪癖,长大后爱上火车煤烟,喜欢蹲在铁轨旁等车过,稍微闻一口即通体舒畅。如此,他成了火车迷,喜欢画火车,搜集火车饰品与车票,光是看到远方的煤烟浓淡或听到汽缸运转就知道车型,立志将来要开火车。赵阿涂有个植物人母亲,平日由祖母照顾,下课由赵阿涂喂食与洗澡,晚上睡在她身旁照顾,一晚要起来好几次抽痰拍背。有空时,赵阿涂会背着母亲走上几公里路,到铁道旁等待火车经过,或者走上几倍的路到最近的车站乘车,坐最靠近机关车的车厢,感受强风与煤烟的味道。结果有次背太久,忘记用软管帮母亲吸出喉咙的痰。她呼吸哽塞,差点死掉。自此,赵阿涂不敢怠慢,随时注意母亲呼吸,生怕有意外。公学校毕业那年,赵阿涂考上“铁道现业员教习所”,一种铁道员训练机构,并接到通知将往台北进修。几经挣扎后,为了照顾母亲,他放弃自己的理想,选择继承父业在市场摆摊卖炒米粉与粄条。就在入学报名的前几天,赵阿涂的父亲突然不适,要他自行挑担前往市场。不料,到了中午就有人匆忙来通知他,说家中出事了,要他赶紧回去。赶回去的路上,赵阿涂特地到附近的庙,祈求保生大帝保佑父亲平安。谁知到家,死的是母亲,躺在客厅以白布覆面。父亲不断自责,一时大意,没有注意到喂食妻子后她呕吐而呛入气管。她活活哽死。坐在一旁的祖母、祖父也难掩悲伤,要赵阿涂的父亲别自责。赵阿涂大恸,揭开白布瞻仰母亲遗容,赫然发现她嘴巴大张、眼睛偾张,但面带着微笑,凭多年来照顾的经验,感到母亲不是呛死,但这疑云还没解开,随即坠入一连串琐碎的丧葬事宜而不可开交。事后,赵阿涂认为是父亲支开他,好趁机闷死母亲,始终无法谅解,也借由上台北读“铁道现业员教习所”,好淡忘悲伤。等到两年后,这桩谋杀才若有若无地传开,让赵阿涂拼凑起来:家族的八个人,除了他,都参与谋杀,那天他们特地煮好了猪肝粥与鸡汤喂食赵阿涂的母亲后,有人捂嘴,有人揿手脚,直到她断气。震撼的是,主谋不是赵阿涂的父亲,是躺在床上的母亲。早在她死前的半个月,除了赵阿涂,母亲连隔几天托梦给家人,要大家杀她,连方法都有。她求死的理由很简单,要赵阿涂追求自己的理想,不要管她了。家人起初不以为意,托梦频繁才认真,向神主牌询问后,祖先以连续的七个圣筊同意,最后痛下杀机。

帕听完成濑所言,只微微颔首,躺着看外头的白云穿过车门,又流去,只留下一阵清凉无数。到了傍晚,赵阿涂回到天霸王时,又累又困,身体几乎像是吐出的一口痰。往常他会回到郡内铁道场洗个热水澡。那有个提供厂区电力的燃煤动力室,锅炉排出的热废水会输到澡堂,抹完皂,跳入池,呼喊一声,一天疲劳当下泡烂了。但他目前须当番,将就在瑞穗驿的值勤室澡堂洗,打桶水抹净,趁夕阳还在不用打灯,回到天霸王。赵阿涂坐上席椅打盹时,躺地上的帕问:“你不是要说亚细亚的构造为何像玩具?”这让赵阿涂的劲头点燃了,但过度的疲困很快浇熄话题的引信,他勉强地点点头,即刻堕入梦境,鼾声洒遍。

帕哪睡得着,一天下来,他干了几回吃饱睡、睡饱吃的猪活,入夜反而睡不着,挪着快长褥疮的屁股,竟发现身子能移动了。他坐到门口,把脚悬空,看着对山不知谁提盏灯在那里走,走得好,幽幽灭灭,淡淡花花的。但他转头,忽然发现扶手处系了小袋子,红绳子极为眼熟。他解开看是香灰,立即了解那是刘金福拿来的。他有些微怒,到底是谁去通报,而刘金福又哪时拿来的,他完全想不到。倒是帕记得,小时候老师告诫他们香灰要是能治病,水就能当汽油了。可是刘金福偷偷在香灰中加肉桂或黑糖粉,让帕恨不得多生几场病,多尝甜头。这时的帕挺怀念那种感觉,便把指头吮湿了,蘸着掺了肉桂的香灰吃,不愧是儿时的小零嘴,要是揾着生地瓜吃就棒极了。他吃几口后收起香灰包,又克不住地打开尝,如此反复。许是心理作用,不久后感到周身的气血奔踏,憋了口气,痛快放了屁,差点把内裤喷脏了。之后帕揣了几块煤,权充草纸,蹲在枕木上大解,憋口气下冲,让屁眼哆嗦,大肠便一阵行云流水,向山谷撒下一片秽物。他自豪真是屙得好,痛快是痛快,但是大肠闹空,唉!肚子又饿了。

到了半夜,醒来准备擦车的赵阿涂,看见帕坐在车门边睡着,手上的小袋子没拿稳,撒了腿上一片香灰。山风野,黑夜浓,帕低头打鼾,手中拿着啃剩下半条、蘸了香灰的地瓜,吃法真邪门。这时候,赵阿涂遥见对山有几葩灯火,顺着山径下飘,蹦呀跳的,像火车的窗灯滑行,煞是美丽,眼神便扯不开。忽然间赵阿涂听到清爽的一声,低头看是醒来的帕在啃地瓜。帕把番薯往裤子上散落的香灰蘸来吃,说:“夜战开始了。”鬼中佐每礼拜安排夜战与拂晓战各一。拂晓战是选在敌军于拂晓时刻最易疲态时的反攻击战;夜战则是趁夜偷袭,扰乱敌军要塞。

远山的灯火全然照帕的解说方式表演。一下子挤靠,一下子拉长,一下子消失后浮现,顺山腰下滑。赵阿涂这才了解,灯火是白虎队所持,消失后浮现不过是绕过山背。霍然间,帕说出分开,远处灯火立即拆成两伙;再说声分开,只见一盏电土灯立即飞射出去,速度油滑,难以捉摸它的火光。赵阿涂面有疑惑。帕解释,先前是路陡,部队怕受伤以急行军进行,到了平缓之路,脚程快的学徒先去支持,部队才拆散。而冲最前头的那盏灯是铁马先锋队。

铁马是帕提供,战术由鬼中佐提供——太平洋战初期,素有“马来亚之虎”的日军山下奉文大将,要求士兵腋下夹枪、胯下夹车,骑脚踏车移防,速度像一群云影飘移,吓得联军的裤子从来没有尿干过,也无法在觇孔瞄到他们——那骑铁马的家伙像鬼火赶着投胎,在山路毫无罣碍,要是有就是嫌刹车太紧了。帕还没夸完骑铁马的,只见那盏电土灯往下坠,敲到个什么似,打翻成了一摊火花。帕把手中地瓜捏爆,大喊有弟兄掉下山谷了。电土灯是由铝罐滴水到下层的块状乙炔,乙炔化成燃气点燃。电土灯撞翻,动静可大,乙炔块爆燃,快把那骑铁马的学徒烧着,一路往下打滚。

帕吸口气大喊,不料胸口伤重而喊得薄,倒不如赵阿涂拿铁锤敲火车铁板的声音。可是在深远山谷,铁板声还嫌弱呢!只见脚程快的学徒兵跑了过去,没注意到山道下有人摔了。赵阿涂越敲越急,手臂都麻了,只恨炉火熄了,不然拉响汽笛,几座山外也可听到。忽然间,他持锤的手动不了,转头看是帕抓着他的手站起来。

帕忍痛,鼓起胸,对着那头喊起话,内容不外是停下来、回头顾、有人跌落山谷之类的。但声量如泡沫,一戳即破,跳不过山谷。看那火势越大,帕越急反而喉咙小气,使不出力,最后他索性闭眼,眉毛挺满怒火,再张眼,一股肺气冲炸喉头,发出狮吼功:“巴——格——野——鹿。”

一声巴格野鹿,满山有了回音。还是主子的口头禅好用,山那头的火炬不再移动。赵阿涂趁机敲铁板,发出火警的警示响。没多久,白虎队很快发现那个栽进山谷的伙伴,爬下山谷,救了他,还挥着火炬向帕示意。赵阿涂敲出解除警报的声响,对山的晃灯才收手。清脆铁响的回音,在群山间淡了,最后剩下车上的猫头鹰在叫。它哪时来的?赵阿涂回过头,看到帕坐在地上,用手背拭去嘴角的流血,看来伤口要复发了。

“本来要跟你一起去擦车的,现在不行了。”帕依靠着车门,把地上的番薯拿给赵阿涂,说,“这颗是从车上偷翻出来的,给你,我吃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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