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10)

她稍稍靠近些,用安抚的语调说:“别担心不能跟我说话什么的。你听听外面那些人的喊声。他们在比赛上赌了四元钱呢。比赛没结束没有人会走的。”

“乔治要是看见我跟你说话,会骂死我的,”莱尼拘谨地说,“他这么说过。”

她露出愤怒的表情。“我怎么了?”她怒吼,“我没有权利跟别人说话吗?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了?你是个好人。我不知道我凭什么不能跟你说话。我又没伤害你。”

“呃,乔治说你会让我们惹上麻烦。”

“哈,胡说八道!”她说,“我能给你们造成什么伤害?他们没人在乎我怎么活着。告诉你,我不习惯这种生活。我本来可以有所成就,”她抑郁地说,“也许现在也不晚。”然后她的话语顺着一股表达的激情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仿佛她急着在听众消失前一口气把话说完。“我是在萨利纳斯出生的,”她说,“小时候就搬到这边来了。然后呢,一个剧团到这边来演出,我认识了一个演员。他说我可以跟着剧团走。但我老娘不让我去。她说我才十五岁。但那个演员说可以。我要是去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活着了,跟你打赌。”

莱尼来回摸着狗崽。“我们会有一小块地——还有兔子。”他解释。

她飞快地继续讲下去,生怕被人打断。“我后来又遇见一个人,他是演电影的。我跟他去了河畔舞厅。他说他会让我演电影,说我是个天生的演员。他一回到好莱坞,就会给我写信,让我过去。”她探究地看着莱尼,看他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厉害。“但我从未收到过他的信,”她说,“我看是被我老娘拿走了。哈,我可不要待在那个地方,哪儿都不能去,也不会有什么成就,连信都会被人偷走。我问她有没有拿我的信,她说没有。结果我就嫁给了柯利。我们是一天晚上在河畔舞厅认识的。”她质问道,“你有没有在听?”

“我?当然。”

“哈,有句话我从来没告诉过别人。也许我不该说出来。我根本不喜欢柯利。他不是个好人。”她讲起心里话,又向莱尼靠近些,挨着他坐下,“我本可以去拍电影,穿漂亮的衣服——全身都是高档服装,像电影明星那样。我可以坐在超大的酒店里让人拍照。等电影上映,我可以去看首映式,去做广播节目,干什么都不用花一分钱,因为我是演电影的。还有一大堆明星穿的那种高级衣服。那个人说过,我是个天生的演员。”她抬头看着莱尼,伸出手臂摆了个庄严的姿势,证明她会演戏。她的手指随手腕向外摆动,小拇指华丽地停在最远处。

莱尼深深地叹了口气。外面又传来马蹄铁击打铁棒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欢呼。“有人得分了。”柯利的老婆说。

太阳逐渐西沉,照进谷仓的光线慢慢移动。那些长长的金线爬上墙,落在食槽和马头上。

莱尼说:“我要是把狗崽拿出去扔了,乔治也许不会发现。这样我就可以照顾兔子了。”

柯利的老婆生气地说:“你的脑袋里就只有兔子吗?”

“我们会有一小块地,”莱尼耐心地解释,“有座房子,有个花园,种一片苜蓿,苜蓿是给兔子吃的。我会采一袋子苜蓿,拿去喂兔子。”

她问道:“你为什么对兔子这么执着?”

莱尼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才想出答案。他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直到刚好靠到她身上。“我喜欢摸好摸的东西。有一次在集会上,我看见几只长毛兔。它们很好摸,真的。有时候我连老鼠都摸,但那是在没有其他东西可摸的时候。”

柯利的老婆挪远了一点。“我觉得你是个疯子。”她说。

“我不是,”莱尼急切地解释,“乔治说我不是疯子。我喜欢用手指摸好摸的东西,柔软的东西。”

她放心了些。“哈,谁不喜欢呢?”她说,“大家都喜欢。我喜欢摸丝绸和天鹅绒。你喜欢摸天鹅绒吗?”

莱尼开心地吃吃直笑。“那当然,向上帝发誓,”他快乐地叫道,“我还有一块呢。一位太太送给我的,那位太太是——我的克莱拉姨妈。她给了我一块——大概这么大。我真希望它现在在身上。”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把它弄丢了,”他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它了。”

柯利的老婆笑了起来。“你是个疯子,”她说,“但你人还不错。跟个大婴儿似的。我差不多明白你的意思。有时候我梳头时,会一直坐在那儿摸头发,因为实在太柔软了。”她用手指捋过头顶,摸给莱尼看。“有些人的头发特别粗糙,”她得意地说,“比如柯利。他的头发跟铁丝似的。但我的头发又细又软,因为我经常梳头。经常梳头头发就会很细。喏——你摸摸看。”她拉起莱尼的手,放到自己的头上,“摸摸这儿,感觉一下有多软。”

莱尼粗大的手指开始摸她的头发。

“你可别把我的头发弄乱了。”她说。

莱尼说:“哦!真好摸。”他摸得更使劲了,“哦,真好摸。”

“当心点,好了,你会把我的头发弄乱的。”然后她生气地叫起来,“住手,你把我的头发都弄乱了。”她猛然摆了一下头,莱尼的手指抓着她的头发不放。“放开我,”她喊道,“放开!”

莱尼陷入恐慌。他的脸扭曲起来。她开始尖叫,莱尼的另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拜托你别叫,”他恳求道,“哦!拜托你别。乔治会生气的。”

她在莱尼手下剧烈地挣扎,双脚踢踏着干草,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莱尼的手里传来闷住的尖叫。莱尼怕得哭了起来。“哦!拜托你别这样,”他恳求,“乔治会说我做了坏事。他不会再让我照顾兔子了。”他把手撤开一点,她粗哑的哭喊声传了出来。莱尼生气了。“够了,”他说,“你别再叫了。你会让我惹麻烦的,乔治说得没错。不许你再这样。”她继续挣扎着,目光因惊惧而狂乱。莱尼摇晃她的身体,对她非常生气。“你不许再叫了。”他说,继续摇晃她。她的身体像鱼一样来回抽动。然后她一动不动,因为莱尼扭断了她的脖子。

莱尼看着她,小心地拿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我不想伤害你,”他说,“但是你大喊大叫,乔治听见了会生气的。”她没回答,也没动。莱尼凑过身去看她,抬起她的胳膊,又放手看着它垂下去。他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害怕地喃喃自语:“我干坏事了。我又干坏事了。”

他撩起一把把干草,盖住她的一小半身体。

谷仓外传来人们的叫喊和马蹄铁与金属两次碰撞的声音。莱尼终于把注意力转到户外。他在草堆里蹲下身,侧耳听着。“我干了非常坏的事,”他说,“我不该这样。乔治会很生气的。他……他说过……藏到树林里,等他来找我。他会很生气的。藏到树林里等着他。他是这么说的。”莱尼回身去看死掉的姑娘。狗崽就躺在她身边。莱尼拿起狗崽。“把狗崽扔掉吧,”他说,“光有柯利的老婆就已经够糟的了。”他把狗崽放到怀里,溜到谷仓墙边,透过裂缝看了看外面还在进行的马蹄铁游戏。然后他蹑手蹑脚地绕过最尽头的隔栏,消失了。

漏进来的长条阳光已经挪到墙面高处,谷仓里逐渐变暗。柯利的老婆仰面躺着,一半的身体盖着干草。

谷仓里一片寂静,午后的静谧蔓延到整个农场。就连马蹄铁扔出去的当啷声和人群投入的呼喊也变得更安静了。时间流逝,谷仓里越来越昏暗。一只鸽子飞进敞开的仓门,盘旋一圈又飞了出去。尽头的隔栏后面走来一只母牧羊犬,身体又瘦又长,腹部垂着沉甸甸的奶头。它往狗崽们所在的货箱走去,半路上闻到柯利老婆尸体的气味,脊背上的毛竖了起来。它哀鸣一声,畏缩地跑向货箱,跳进去趴在狗崽中间。

柯利的老婆躺在草堆上,一半的身体盖着枯黄的干草。所有卑劣、盘算、不满和对受人关注的渴望都从她的脸上消失了。她看上去美丽而单纯,面容甜美而年轻。涂了腮红的脸颊和鲜红的嘴唇让她显得生机勃勃,仿佛她只是暂时进入浅眠。她的双唇微启,小香肠一样的发卷在草堆上披散开来。

有时候,一个瞬间会像现在这样驻足停留,久久盘桓,持续的时间远远超过一瞬间。在这个瞬间,声音和动作都停止了。这个瞬间远远超越了单纯的一瞬间。

然后时间苏醒,慢吞吞地继续前行。马匹在食槽的另一侧跺着蹄子,拉得辔头咣啷作响。门外的人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

尽头的隔栏后面传来老坎迪的声音。“莱尼,”他叫道,“哦,莱尼!你在里面吗?我又算了算。让我给你讲讲我们还能干点什么,莱尼。”老坎迪出现在隔栏尽头。“哦,莱尼!”他又叫了一次,然后停下脚步,僵在原地。他用光滑的断腕抹了抹花白的胡茬。“我不知道你在这儿。”他对柯利的老婆说。

坎迪见她没回答,走近几步。“你不该在这儿睡觉。”他不赞成地说,然后站到她身边——“哦,上帝啊!”他无助地左右张望,揉着脸上的胡茬。然后他跳起身快步走出谷仓。

谷仓里变得吵闹起来。马匹跺着马蹄,喷着响鼻,嚼着铺在地上的干草,使劲撞着辔头上的链子。坎迪很快就回来了,乔治跟在后面。

乔治说:“你想让我看什么?”

坎迪指向柯利的老婆。乔治瞪着她。“她这是怎么了?”他凑近一些,然后发出和坎迪一样的喊叫:“哦,上帝啊!”他跪倒在她身边,伸手去试她的心跳。最后他站起来,动作缓慢生硬,面容和木头一样硬邦邦的,目光同样冰冷严厉。

坎迪说:“这是怎么回事?”

乔治冷冷地看着他。“你想不到?”乔治问。坎迪沉默了。“我就知道,”乔治绝望地说,“我脑子里有个地方早就想到了。”

坎迪问:“我们该怎么办,乔治?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乔治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想……我们得告诉……其他人。我想我们得抓住他,把他关起来。不能让他逃了。要不然,那个可怜的混蛋会饿死的,”他尽量安慰自己,“也许他们会把他关起来,不至于对他太残忍。”

坎迪激动地说:“我们应该让他逃走。你不了解柯利。柯利一定会想对他用刑。柯利会想杀死他。”

乔治看着坎迪的嘴巴一张一合。“是啊,”最后他终于说,“没错,柯利确实会这样。其他人也是。”他低头看着柯利的老婆。

坎迪说出他最恐惧的事。“你跟我还可以去买那块地。是不是,乔治?你跟我还可以去那儿好好地生活,是不是啊,乔治?不行吗?”

乔治还没回答,坎迪就垂下头望着草堆。他知道答案。

乔治轻声说:“我大概从一开始就猜到了。我大概一直都知道,我们是不可能成功的。只是他太喜欢听我讲,搞得我也以为说不定能行。”

“这么说——都结束了?”坎迪闷闷不乐地问。

乔治没有回答。乔治说:“我会在这儿干一个月,拿到五十元,去某个差劲的妓院待一夜。或者去打台球,一直打到其他人都回家。然后我再回来工作一个月,再拿五十元。”

坎迪说:“他真的是个好人。我不相信他会干出这种事。”

乔治继续盯着柯利的老婆。“莱尼从来都不是故意的,”他说,“他老是干坏事,但没有一次是故意的。”他挺直身体,回头看着坎迪。“好了,听着。我们得告诉大家。他们应该会抓他回来吧。没别的办法。也许他们不会伤着他,”他语气尖锐地说,“我不会让他们伤到莱尼。你听着。其他人也许会觉得我也是凶手。我先回宿舍。你过一会儿再出去,把她的事通知给大家,我会跟着其他人一起进来,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为了不让其他人觉得是我跟莱尼合伙杀了她,你能做到吗?”

坎迪说:“当然,乔治。我能做到。”

“好。你在这儿等两分钟,然后再跑出去告诉大家,假装你刚发现。我走了。”乔治转过身,快步走出谷仓。

老坎迪看着他走远。他回头绝望地看着柯利的老婆,悲伤和愤怒逐渐化为话语迸发而出。“他妈的该死的婊子,”他恶毒地说,“都是你搞的,是不是?我猜你应该高兴了吧。谁都知道你会把一切都搞砸。你根本一文不值。你现在也一样一文不值,你这个下贱的婊子。”他吸着鼻子,声音颤抖,“我本来可以帮他们给花园锄草,洗洗碗什么的。”他顿了顿,然后声音单调地重复着,“如果有马戏团,或者球赛……我们可以直接去……只要说句‘让工作见鬼去吧’,然后就去。不用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养猪,养鸡……到了冬天……宽敞的小火炉……下雨的时候……我们就那么坐着。”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他转过身,虚弱地走出谷仓,用断腕摩挲着胡茬。

马蹄铁游戏的声音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声的质问和一连串奔跑的脚步。人们冲进谷仓。斯林姆、卡尔森、小惠特、柯利,卡鲁克斯稍微落后。坎迪跟在他们后面,乔治走在最后面。乔治穿上蓝色工装外套,扣子也扣好了,黑帽子压得低低的。男人们冲过尽头的隔栏。他们的目光落在昏暗中的柯利的老婆身上。他们停下脚步,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

斯林姆无言地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脉搏。然后他用细长的手指摸了摸她的脸颊,接着又把手探到她有些扭曲的脖颈底下,感觉着她脖子的形状。他站起身,其他人围上来,僵硬的气氛被打破了。

柯利突然跳起来。“我知道是谁干的,”他喊道,“是那个大个子杂种。我知道是他干的。绝对是——其他所有人都在外面玩马蹄铁呢,”他狂怒起来,“我会抓住他。我回去拿猎枪。我他妈要亲手毙了那个杂种。我要打穿他的肚子。大家走啊。”他愤怒地跑出谷仓。卡尔森说:“我去拿鲁格。”他也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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