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9)

短暂的沉默后,卡鲁克斯说:“你还是回家吧。我们不想惹麻烦。”

“哎,我可没想让你们惹麻烦。我就不能偶尔也想跟人说说话?你们以为我喜欢待在那间房子里?”

坎迪把断腕放到膝盖上,用手轻轻揉搓。他责备地说:“你有丈夫了。你不能像这样跟其他人瞎混,尽惹麻烦。”

姑娘发起火来。“我是有丈夫了。你们都见过他。挺了不起的人,是吧?整天说让他看不上的家伙吃点苦头,他根本就看不上任何人。你们以为我愿意整天待在那间长四宽二的房子里,听柯利念叨他要怎么先出两次左拳,再用右拳击中对手?‘一二连击,’他说,‘只要来个一二连击,他就起不来了。’”她顿了顿,表情由不快变成了好奇,“我说,柯利的手怎么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坎迪偷偷瞥了莱尼一眼,然后咳嗽两声。“这个……柯利……他的手卷进机器里去了,太太。压碎了。”

她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大笑起来。“胡扯!你当真以为我会信这套?肯定是柯利挑架又打不过人家。卷进机器里——胡扯!哈,既然他的手碎了,他是没法给人一二连击了。谁干的?”

坎迪不开心地重复:“卷进机器里去了。”

“行行,”她反感地说,“行,想护就护着人家吧。我有什么好在乎的?你们这帮流浪汉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当我是谁,小孩子?告诉你们,我本来可以去演电影的。而且不止一部……”她气得喘不过气来,“周六晚上。所有人都去外面玩了。所有人!我在干吗呢?站在这儿跟一帮穷光蛋说话——一个黑鬼,一个白痴,一个臭老头——还聊得挺开心,因为此外就没别人了。”

莱尼半张着嘴看着她。卡鲁克斯重新恢复了黑人那种用来自保的疏离状态。但老坎迪受不了了。他猛然站起来,撞倒了屁股底下的钉子桶。“我受够了,”他生气地说,“这儿不欢迎你。我们都叫你赶紧走了。告诉你,你这样的娘儿们根本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能力如何。你那脑袋比鸡头大不了多少,你根本理解不了,我们才不是流浪汉。就算你开了我们,假如你真开了我们,你以为我们会沿着公路往下走,再找份这样的破工干?你不知道我们有自己的农场可回,不用非得待在这儿。我们有房子,养了鸡,种了果树,那地方比这儿漂亮一百倍。我们还有朋友,一点没错。我们以前是战战兢兢,生怕被人开了,可我们现在不怕了。我们有了自己的地,完全属于我们的,我们有地方可去。”

柯利的老婆冲他大笑起来。“胡扯,”她说,“我见过太多你们这样的家伙了。只要身上有两毛钱,你就会跑去买上两杯玉米威士忌,喝光了还把杯底舔干净。我了解你们这种人。”

坎迪的脸变得越来越红,但还没等她说完,他已经重新控制住自己。他掌控了局面。“我就知道,”他淡淡地说,“你还是回去玩滚铁环吧。没什么可跟你说的。我们清楚自己拥有什么,也不在乎你知道不知道。所以你最好还是赶紧滚吧,柯利恐怕不会乐意看见他老婆跟我们这些流浪汉一起待在谷仓里。”

她来回看着三个人,他们都不理她。她看莱尼的时间最长,一直看到他尴尬地垂下了头。她突然说:“你脸上的淤青是怎么来的?”

莱尼心虚地抬起头。“谁——我?”

“对,你。”

莱尼望向坎迪求助,然后又垂下头。“他的手卷到机器里去了。”他说。

柯利的老婆大笑起来。“好好,机器。我回头再跟你说。我喜欢机器。”

坎迪插了嘴。“你别找他。你给我离他远点。我会告诉乔治你说了什么。乔治不会让你靠近莱尼的。”

“谁是乔治?”她问,“跟你一起的小个子?”

莱尼开心地微笑起来。“就是他,”他说,“他就是乔治,他会让我照顾兔子。”

“嗯,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弄两只兔子来。”

卡鲁克斯站起身面对着她。“我受够了,”他冷冷地说,“你无权走进一个黑人的屋子。你无权到这里来找茬。现在你可以出去了,赶紧走。要是你不走,我就去找老板,让他禁止你再到谷仓里来。”

她轻蔑地看着他。“听着,黑鬼,”她说,“你要敢再张开那张臭嘴,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卡鲁克斯绝望地盯着她,然后坐回床上,不吭气了。

她不肯放过他。“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卡鲁克斯整个人看上去缩起来了。他紧靠到墙上。“知道,太太。”

“哈,那你就老实待着,黑鬼。只要我一句话,你就会被吊到树上去,这太简单了,一点都不好玩。”

卡鲁克斯一直缩到整个人都快消失了。他身上没有了个性,没有了自我——没有任何东西会引起别人的喜欢或反感。他说:“是,太太。”声音里毫无音调起伏。

她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站了片刻,仿佛在等着他有所动作,好有机会再骂他一顿。但卡鲁克斯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低垂,收起了一切可供攻击的东西。最后她转向另外两个人。

老坎迪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要是你真那么干了,我们会说的,”他轻声说,“我们会告诉别人,是你陷害卡鲁克斯。”

“说去吧,说了又怎样?”她叫道,“没人会听你们的,你们自己也清楚。没人会听你们的。”

坎迪退缩了。“是……”他同意,“没人会听我们的。”

莱尼哀号:“我希望乔治也在。我希望乔治也在。”

坎迪走到他身边。“别担心,”他说,“我刚才听见他们回来了。我打赌,乔治已经回到宿舍了。”他转向柯利的老婆。“你该回家了,”他轻声说,“如果你现在就走,我们不会告诉柯利你来过。”

她冷冷地打量着坎迪。“我不信你真听见了什么。”

“最好别冒险,”他说,“你如果不确定,最好别冒险。”

她转向莱尼。“我很高兴你教训了柯利。他是自找的。有时候我也想自己教训他一顿。”她动作轻快地出了门,消失在黑暗的谷仓里。她走过谷仓的时候,辔头发出咣啷的拉扯声,有几匹马喷了响鼻,有的还跺了跺蹄子。

卡鲁克斯慢慢地从厚重的保护层里出来了。“你说他们回来了,是真话吗?”他问。

“是啊。我听见了。”

“嗯,我什么都没听见。”

“大门响了一声。”坎迪说,“上帝啊,柯利老婆的动作可真轻。我经常看见她这样。”

卡鲁克斯完全回避这个话题。“你们也该走了,”他说,“我不太想让你们在这儿待着了。黑人也该有拒绝的权利。”

坎迪说:“那婊子无权对你说那些话。”

“没什么,”卡鲁克斯干巴巴地说,“你们这么进来坐着,让我一不小心忘了自己是个黑人。她说得没错。”

谷仓里的马喷着响鼻,扯着链子。一个声音喊道:“莱尼。哦,莱尼,你在谷仓吗?”

“是乔治。”莱尼叫道,他回答,“在这儿,乔治。我在这里。”

乔治立即出现在门口,表情不悦。“你们在卡鲁克斯屋里干什么?你们没有权利进去。”

卡鲁克斯点点头。“我也这么跟他们说,但他们还是进来了。”

“哈,那你干吗不把他们踢出来?”

“我不介意,”卡鲁克斯说,“莱尼是个好人。”

坎迪站起身来。“哦,乔治!我一直在算啊算啊。我算好了,我们卖兔子也能赚钱。”

乔治皱紧眉头。“我跟你说过,别告诉别人。”

坎迪泄了气。“没告诉别人,只有卡鲁克斯。”

乔治说:“行了,你们出来吧。上帝,我离开一分钟都不行。”

坎迪和莱尼站起来,走向门口。卡鲁克斯叫了一声:“坎迪!”

“啊?”

“还记得我说锄地啊做杂活什么的吗?”

“啊,”坎迪说,“我记得。”

“嗯,忘了吧,”卡鲁克斯说,“我不是认真的。只是开个玩笑。我可不想去那种地方。”

“呃,好吧,既然你是这么想的。晚安。”

三人走出门。他们经过谷仓时,听见马匹喷着响鼻,扯着辔头。

卡鲁克斯望着门口坐了一会,然后伸手去拿敷药。他把背后的衬衫往上扯了扯,往红润的掌心倒了点药,往后伸着胳膊,开始慢慢地揉搓脊椎。

大谷仓的一侧堆着高高的干草,草堆顶的滑轮上挂着杰克逊牌四齿干草叉。干草堆得像山一样,侧坡一直延伸到谷仓另一头,只剩下一小片空间还没被新草堆满。草堆两侧是饲料槽,可以瞥见板条间的几个马头。

时间是周日下午。休憩中的马慢慢嚼着干草堆旁的小捆干草,跺着蹄子,咬着食槽的木头,拽得辔头咣啷作响。下午的阳光刺入谷仓墙上的裂缝,在干草上划出一条一条明亮的金线。苍蝇在空中嗡嗡作响,在闲暇的午后哼着歌。

户外传来马蹄铁击中铁棒的声音和男人们的叫喊。他们玩着游戏,时而鼓劲,时而喝倒彩。但谷仓里非常安静,只有苍蝇的嗡嗡声,气氛懒散而温暖。

谷仓里只有莱尼一人。莱尼坐在谷仓较空一端的食槽下方,身边有只货箱。莱尼坐在干草里,看着面前一条死掉的小狗崽。莱尼看了它很久,然后伸出巨掌摸了摸它,从头一直摸到尾。

莱尼轻声对狗崽说:“为什么你也会死?你又没老鼠那么小。我并没有使劲晃你。”他抬起狗崽的头,看着它的脸,对它说,“乔治要是发现你死了,可能就不会让我照顾兔子了。”

他拣了些干草出来,弄成一个凹窝,把狗崽放到里面,再用干草遮住。然后他继续盯着草堆下的小鼓包。他说:“这不算什么坏事,我不用跑去藏到树林里。哦!不,这不算。我就跟乔治说,我来看时它已经死了。”

他又刨出狗崽,来回检查,伸手从耳朵一直摸到尾巴。他悲伤地说:“但他会知道的。乔治什么都知道。他会说:‘是你干的。别想瞒我。’他还会说:‘这下好了,不许你照顾兔子!’”

他突然发怒。“你这该死的,”他叫道,“为什么你也会死?你又不像老鼠那么小。”他拿起狗崽扔到远处,然后背过身去。他坐在草里,屈起身子,喃喃道:“这下我不能照顾兔子了。他不会答应的。”他悲伤地前后摇摆着身体。

又一声马蹄铁打在铁棒上的巨响,紧接着是人们的叫喊。莱尼站起身,捡起狗崽放回草堆上,又坐下来。他又摸了摸狗崽。“你太小了,”他说,“他们跟我说过你太小了。我不知道你这么容易死。”他用手指抚摸着狗崽瘫软的耳朵。“也许乔治会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他说,“这只他妈的小杂种对乔治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柯利的老婆从最远的隔栏后面钻进来。她的动作悄无声息,所以莱尼没有注意。她穿着颜色鲜艳的棉裙和那双插有鸵鸟羽毛的拖鞋,脸上化着妆,小香肠似的发卷梳得整整齐齐。她走到离莱尼很近的地方,莱尼才注意到他,抬起头看着她。

慌乱中,他撩了把干草撒到狗崽身上,怏怏不乐地抬头看着她。

她说:“那是什么东西,阳光男孩?”

莱尼瞪着她。“乔治叫我离你远点——不能跟你说话。”

她笑了起来。“你一切都要听乔治的吗?”

莱尼低头看着干草。“我要是跟你说话,他就不让我照顾兔子了。”

她低声说:“他是怕柯利生气。可是啊,现在柯利的胳膊上打着石膏呢——柯利就算生气了,你还可以捏碎他的另一只手啊。我可不信你们说的卷进机器那一套。”

但莱尼不肯上钩。“不,先生。我不跟你说话。”

她在莱尼身边跪坐下来。“听着,”她说,“其他人都去参加马蹄铁大赛了。现在才四点。没有人会中途退出。我怎么就不能跟你说话了?平常根本没人和我说话。我孤独得很。”

莱尼说:“反正,我不能跟你说话。”

“我很孤独,”她说,“你可以跟别人聊天,但我根本没人说话,除了柯利。不然他就会生气。你喜欢没人可以说话的感觉吗?”

莱尼说:“反正,我不跟你说话。乔治怕我惹麻烦。”

她改变话题:“你那儿藏着什么?”

莱尼的哀伤一股脑儿全回来了。“我的狗崽,”他伤心地说,“我的小狗崽。”他拂开狗崽身上的干草。

“哎呀,它死了。”她叫道。

“它太小了,”莱尼说,“我只是在跟它玩……它好像要咬我……我就做出要扇它似的样子……然后……然后我扇了它一下。然后它就死了。”

她安慰道:“别担心,只是一条狗罢了。很容易再弄一条。到处都是狗。”

“不是这个问题,”莱尼痛苦地解释,“乔治会因为这件事不让我照顾兔子的。”

“他为什么不让你照顾兔子?”

“嗯,他说过,我要是做了什么坏事,他就不让我照顾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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