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8)

卡鲁克斯盯着莱尼,然后伸手到身后取下眼镜,戴好后调了调挂在耳朵上的镜腿,继续盯着莱尼。“我不知道你到谷仓来干吗,”他抱怨道,“你又不是骡夫。扛麦包的就不该到谷仓里来。你不是骡夫,又不跟马打交道。”

“狗崽,”莱尼重复,“我来看我的狗崽。”

“哈,那就去看你的狗崽啊。别跑到不欢迎你的地方来。”

莱尼的笑容消失了。他往屋里走了一步,然后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又退回到门口。“我看过狗崽了。斯林姆叫我别摸得太久。”

卡鲁克斯说:“是啊,你总是把它们从窝里拿出来。我看它们的娘会把整个窝挪走。”

“哦,它不介意。它让我看狗崽。”莱尼又走进屋里。

卡鲁克斯紧皱着眉,但莱尼人畜无害的微笑让他投降了。“进来坐会儿吧,”卡鲁克斯说,“既然你不肯走人,非要烦我,那还不如坐下来算了。”他的语气稍微友善了些,“那帮人都进城去了?”

“只有老坎迪没去。他坐在宿舍里削铅笔,削啊削啊,在算数。”

卡鲁克斯扶了扶眼镜。“算数?坎迪要算什么数?”

莱尼几乎是喊出来的:“算兔子。”

“你个疯子,”卡鲁克斯说,“你疯得跟块木头似的。什么兔子?”

“我们要养的兔子,我负责照顾它们,割草给它们吃,给它们水喝。”

“疯子,”卡鲁克斯说,“跟你一起的那家伙,我真不怪他要丢下你。”

莱尼低声说:“我没说谎。我们能做到。买下一小块地,靠地生活。”

卡鲁克斯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下吧,”他邀请道,“你可以坐到那个钉子桶上。”

莱尼坐到小桶上。“你觉得我在说谎,”莱尼说,“但我没有。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的,不信你问乔治。”

卡鲁克斯用红润的掌心托住黑色的下巴。“你跟乔治一起到处跑,是吧?”

“没错。我总是跟他待在一起。”

卡鲁克斯继续说:“有时候他说了一些话,你不懂他在说什么鬼东西,没错吧?”他微微向前俯身,深邃的眼睛凝视着莱尼,“没错吧?”

“嗯……有时候。”

“他就不停地说啊说啊,可你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嗯……有时候。不过……不全是那样。”

卡鲁克斯继续向前俯身,上身探出床沿。“我不是南方黑鬼,”他说,“我是在加利福尼亚这儿出生的。我老爹有个鸡场,大概六十亩大。白人小孩会去我们那儿玩,有时候我会出去跟他们一起玩。有几个对我挺好的。我老爹不喜欢那样。我有好多年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喜欢我跟他们玩?但我现在明白了。”他犹豫了一会儿,重新开口时语气更柔和了,“方圆好几里地没有第二户黑人。现在也是,这农场上没有第二个黑人,就像索莱达也只有我们一家。”他笑了起来,“如果我说了什么,那只是黑鬼说的话。”

莱尼说:“你说狗崽还要长多久,才能让我好好摸它们啊?”

卡鲁克斯又笑起来。“跟你说什么都可以,反正你是不会大嘴巴的。再长两周就行了。乔治了解你。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听不懂。”他兴奋地俯身向前,“现在也只是个黑鬼在说话,还是个背坏了的黑鬼,所以他说的话一点意义都没有,对吧?反正你也记不住。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一个人跟另一个人说话,但是对方听见了没有、听懂了没有都不重要。他们是在说话,还是就那么坐着没说话,根本没区别,没区别。”他越说越激动,用手拍着膝盖,“乔治可以告诉你好多离谱的事,那没有关系。只是说说而已。只是跟另一个人一起待着。仅此而已。”他顿了顿。

他的声音更轻了,变得富有说服力。“假如乔治不回来了。假如他跑了,再也不回来了。那你要怎么办?”

莱尼的注意力逐渐回到他说的话上。“什么?”他反问。

“我说,假如乔治今晚进了城,之后你就再也没见过他,”卡鲁克斯不知为何有点得意洋洋,“你想象一下。”他又说。

“他不会的。”莱尼喊了起来,“乔治才不会这么做。我跟乔治在一起很久了。他今晚一定会回来——”但这假设超过了他能接受的程度。“你觉得他会回来吗?”

见莱尼成功地受到了折磨,卡鲁克斯开心得容光焕发。“谁都说不好别人会怎么样,”他淡淡地总结道,“假如他想回来,但是回不来呢。假如他被人杀死了,或者受了伤,所以回不来呢。”

莱尼挣扎着想要理解。“乔治不会的,”他重复,“乔治很小心。他不会受伤的。他从来都没受过伤,因为他很小心。”

“嗯,你就想象一下嘛,想象他再也不回来了,你要怎么办?”

莱尼的脸忧虑地挤成一团。“不知道。你这是干吗?”他喊,“这不是真的。乔治没受伤。”

卡鲁克斯咄咄逼人。“我来告诉你你会怎么样吧。他们会把你带到疯人院去,给你戴上个项圈,像狗一样。”

莱尼的双眼突然靠到一起,变得冷静而疯狂。他站起身,逼近卡鲁克斯。“谁伤害了乔治?”他质问道。

卡鲁克斯意识到危险,向后躲了躲。“我只是说假如。”他说,“乔治没受伤。他没事。他会平安回来的。”

莱尼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为什么要假设这种事?谁也不许假设要伤害乔治。”

卡鲁克斯摘下眼镜,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坐下吧,”他说,“乔治没受伤。”

莱尼喘着粗气坐回钉子桶上。“谁也不许说要伤害乔治。”他粗声咕哝。

卡鲁克斯温和地说:“你现在应该懂了吧。你还有乔治。你知道他会回来的。假如你没有任何人呢?假如你不能进宿舍玩拉米牌,就因为你是个黑人,你觉得会怎么样?假如你只能坐在这儿看书,当然了,你可以玩马蹄铁一直玩到天黑,但天黑以后你就只能看书。还是不怎么样的书。谁都会需要有个人——在身边。”他哀号道,“要是一个人都没有,人会发疯的。不管是谁都行,只要有个人在身边就好。我跟你说,”他叫道,“跟你说,孤独会让人生病。”

“乔治会回来的,”莱尼害怕地自我安慰,“说不定乔治已经回来了。我应该回去看看。”

卡鲁克斯说:“我没想吓唬你。他会回来的。我是在说我自己。如果一个人晚上只能自己坐在这儿,不是看书,就是想点什么。有时候他不停地想,但没有人告诉他事实是否如他所想。他见到了什么事,也不知道那是对还是不对。他没法找人问:‘你是不是也见着了?’没人可以讲。没东西可以拿来做标准。我在这儿见过不少事。我没喝醉。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做梦。要是有谁跟我在一起,他就能告诉我我是在做梦,那就没事了。可我不知道啊。”卡鲁克斯远远望着房间对面,望着窗外。

莱尼痛苦地说:“乔治不会丢下我跑掉的。我知道乔治不会这样。”

马厩老黑梦游般地继续说:“我还记得小时候,住在老爹的鸡场上。我有两个哥哥。他们一直待在我身边,一直都在。我们睡在同一个屋里,睡同一张床——我们兄弟三人。有片草莓地,有片苜蓿地。周日早上,我们会把鸡放到那片苜蓿里去。哥哥他们就坐在篱笆上看着——鸡都是白色的。”

莱尼的注意力慢慢转到他说的话上。“乔治说我们会种苜蓿,给兔子吃。”

“什么兔子?”

“我们会养兔子,有片草莓地。”

“你是个疯子。”

“我是说真的。你去问乔治。”

“你是个疯子。”卡鲁克斯嗤之以鼻,“我见过几百个人来了又走,要么去修路,要么在农场上干活,身后背着铺盖卷,脑袋里他妈装的全是同一样东西。好几百人。他们来这儿干活,然后辞了工再去别的地方,每个人脑袋里都他妈装着那么一小片地。他妈的没一个人能实现。就像天堂一样。每个人都想要一小块地。我在这儿读过不少书。没人真能去天堂,没人真能得到一块地。那块地只在他们的脑袋里。他们整天说个不停,但那块地只存在于他们的脑袋里。”他顿了顿,望向敞开的门。外面传来马匹动来动去、拉扯辔头的声音。有匹马嘶了一声。“有人在外面,”卡鲁克斯说,“可能是斯林姆。有时候斯林姆一个晚上会来两三趟。他是个真正的骡夫,要照顾整个队伍。”他痛苦地站起身来,走向门口。“是你吗,斯林姆?”他冲外面喊。

回答他的是坎迪。“斯林姆进城去了。我说,你看见莱尼了吗?”

“你是说那个大个子?”

“对。你在附近看见他了吗?”

“他在屋里。”卡鲁克斯简洁地回答,回到床上躺下了。

坎迪出现在门口,挠着手腕的断处,瞪着眼,一时不能适应光亮。他没有要进屋的意思。“跟你说,莱尼。我算好兔子的事了。”

卡鲁克斯不耐烦地说:“你要是想进,可以进来。”

坎迪显得有些尴尬。“这个嘛。好啊,如果你想让我进去的话。”

“进来吧。既然已经有人进来了,你也进来得了。”卡鲁克斯并不掩饰他有多么享受愤怒。

坎迪进了屋,但仍然很尴尬。“你这地方挺温馨的嘛。”他对卡鲁克斯说,“自己独占一间屋,感觉应该不错吧。”

“是啊,”卡鲁克斯说,“窗户底下还有粪堆呢。没错,棒极了。”

莱尼打断两人:“你说兔子怎么了?”

坎迪靠到坏掉的颈轭旁边的墙上,挠着断掉的手腕。“我来这儿很久了,”他说,“卡鲁克斯也来这儿很久了。这还是我第一次进他的屋子。”

卡鲁克斯阴沉地说:“没人喜欢进黑人的屋子。除了斯林姆,没人来过。除了斯林姆和老板。”

坎迪马上改变话题。“斯林姆是我见过的最棒的骡夫。”

莱尼冲老清洁工俯过身去。“兔子的事。”他坚持道。

坎迪微笑起来。“我算出来了。如果干得好,我们可以卖兔子赚钱。”

“可是我要照顾它们,”莱尼打断他,“乔治让我照顾它们。他答应我了。”

卡鲁克斯毫不留情地插嘴:“你们只是在自欺欺人。你会一有机会就他妈说起这计划,但你弄不到任何土地。你会一直在这儿扫地,直到他们把你装进棺材里运走。哈,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这位莱尼过两三周就会辞工走人。每个人的脑袋里都有那么一块地。”

坎迪生气地揉揉下巴。“你他妈等着瞧,我们一定会成功的。乔治是这么说的。我们的钱已经够了。”

“哦?”卡鲁克斯说,“那乔治人呢?在城里的一家妓院里。那儿才是你们的钱的去处。上帝,这种事我见过太多次。我见过太多脑袋里装着一片地的人。从来没人真的得到过。”

坎迪喊叫起来:“他们当然都想要了。每个人都想要一小块地,不用太大,只要是属于他自己的就行。只要可以生活在那儿,没人能把他扔出去就行。我这辈子什么都没有。我几乎给全国所有人种过庄稼,但种出来的东西都不是我的,我收回来的粮食也不是我的粮食。但我们这次不一样,你可别搞错了。乔治进城没拿钱,钱都在银行里。我跟莱尼、乔治,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屋子。我们要养狗,养兔子,养鸡。我们要种嫩玉米,再养头牛或者羊。”他停住了,沉浸在自己描绘的图景里。

卡鲁克斯问:“你说你们已经攒够钱了?”

“一点没错。我们已经攒得差不多了。再挣一点就够。一个月就行。乔治连地方都挑好了。”

卡鲁克斯向后伸出胳膊,用手摸着自己的脊柱。“我从没见过有人真的实现,”他说,“我见过有些人想要地想得都快疯了,但他们的钱全都投在妓院和几局二十一点里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如果你们……需要个免费劳动力,我很愿意帮忙——不要工钱,只要提供食宿就行。我的残疾没那么厉害,我只要想,干起活来还他妈是一把好手。”

“你们谁看见柯利了?”

三个人转头看着门口。探进头来的是柯利的老婆,脸上化着浓妆,嘴唇微微张开。她使劲喘着气,好像是跑过来的。

“柯利不在这儿。”坎迪阴郁地说。

她静静地站在门口,冲他们微微一笑,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抚摩着另一只手的指甲,目光在三个人身上转来转去。“他们把最弱的几个都丢下啦,”最后她说,“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包括柯利。我知道他们都去哪儿了。”

莱尼入迷地看着她,坎迪和卡鲁克斯则皱眉垂眼避开她的目光。坎迪说:“既然你知道,干吗还问柯利在哪儿?”

她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真滑稽,”她说,“我要是只碰见一个男人,只有他一个人,我就能跟他聊得还不错。但只要有两个男人待在一起,你们就都不肯说话了,只会生气。”她垂下手,将双手叉在腰间,“你们都害怕彼此,就是这么回事。你们每个人都害怕被别人抓住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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