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7)

坎迪继续兴奋地说:“像这么一块地,他们卖多少钱?”

乔治怀疑地看着他。“嗯——六百元应该能到手。拥有那块地的老夫妇穷得叮当响,老太太还要做手术。我说——那又怎么样?你跟我们又没关系。”

坎迪说:“我只有一只手,干不了什么活。我的手就是在这家农场断的。所以他们让我留在这儿扫地,还给了我两百五十元,因为我的手断了。我在银行里还有五十多元的存款。加起来有三百了,到月底还能再多五十元。这么说吧——”他急切地向前俯过身,“假如我跟你们合伙。我能出三百五十元。我干不了什么活,但我能煮饭,喂鸡,给花园翻翻地。怎么样?”

乔治半闭起眼睛。“我得想想。我们一直都打算自己搞。”

坎迪打断他:“我会写个遗嘱,死了以后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你们,反正我什么亲戚也没有。你们有钱吗?说不定加上我的已经够了?”

乔治厌恶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我们俩加起来有个十元吧。”然后他沉思地说,“听着,如果我跟莱尼在这儿干一个月,一点也不花,我们就能攒个一百元。然后你跟莱尼可以先过去,我再找份工,补上剩下的钱。你们还可以卖卖鸡蛋什么的。”

他们沉默下来。他们彼此对视,都觉得难以置信。从来没真正相信过的事就要变成现实了。乔治虔诚地说:“上帝啊!我打赌,这样能行。”他的眼睛里充满惊奇,“我打赌这样能行。”他轻声重复。

坎迪在床沿上坐起来,紧张地挠着断腕。“我受伤是四年前的事了。”他说,“他们很快就会开了我。等我扫不了工棚,他们就会让我去领救济金。我要是把钱给了你们,也许等我干不动了,你们还能让我给花园翻翻地。我还可以洗碗、照顾照顾鸡什么的。但我总算是蹲在自己的土地上,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干活啦。”他痛苦地说,“你们瞧没瞧见他们是怎么对待我的狗的?他们说我的狗活着也没意思,对我也没用。要是他们开了我,我真希望有人也能毙了我。可他们不会这么干的。到时我没地儿可去,也找不着别的工作。到你们准备好要辞工时,我还能再赚个三十元。”

乔治站起来。“这样能行。”他说,“我们可以买下那个又小又旧的地方,修修好,在那儿生活。”他又坐下来。三个人都默默坐着,惊叹于这件事的美好,在脑海中描绘着美梦成真的未来。

乔治带着惊奇的口吻说:“要是城里有狂欢节,或者有马戏团来,有球赛,或者随便什么东西……”老坎迪深表赞同地点着头。“我们可以直接去,”乔治说,“用不着问任何人行不行。只要说一句‘咱们去吧’,然后就去了。只要给牛挤好奶,给鸡撒点谷子,咱们就能去了。”

“还要给兔子放些草,”莱尼插嘴,“我可不会忘了喂它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啊,乔治?”

“再过一个月。一个月就行。你们知道我要干什么吗?我要给那对老夫妇写封信,说我们要买下那个地方。坎迪再给他们寄个一百元,就当定金。”

“没问题。”坎迪说,“那儿的烤炉怎么样?”

“有啊,挺不错的炉子,煤和木头都能烧。”

“我要带上我的狗崽。”莱尼说,“我打赌,它会喜欢那儿的。我和上帝打赌。”

外面有声响逐渐靠近。乔治连忙说:“别告诉别人,就咱们三个。他们知道会开了咱们,所以千万别犯错。还跟以前一样,就像咱们觉得这辈子都会一直扛麦包似的,然后某一天我们突然就领了钱走人。”

莱尼和坎迪都点了头,开心地咧着嘴笑。“别告诉别人。”莱尼自言自语。

坎迪说:“乔治。”

“嗯?”

“我应该自己毙了那条狗的,乔治。我不该让一个陌生人打死我的狗。”

门开了。斯林姆走进来,后面跟着柯利、卡尔森和惠特。斯林姆的手上尽是黑色的沥青,他紧皱着眉。柯利紧紧跟在他身后。

柯利说:“哎,我没别的意思,斯林姆。我只是想问问你。”

斯林姆说:“哈,你问的次数太多了。我他妈已经受够了。如果你他妈的连自己的老婆都看不住,你还希望我能干什么?你离我远点。”

“我只是问问你,我没别的意思。”柯利说,“我只是以为你可能看见过她。”

“你他妈干吗不叫她好好待在家里,待在她该待的地方?”卡尔森说,“你让她这样整天跑到宿舍里来,很快你就会惹一身麻烦,还什么办法都没有。”

柯利飞速转身面对着卡尔森。“你少管闲事,除非你想跟我出去单挑。”

卡尔森笑了起来。“你他妈的孬种。”他说,“你想吓唬斯林姆,结果没吓唬着,反而是斯林姆吓着你了。你软得跟青蛙皮似的。我不管你是不是全国最棒的轻量级拳手,你要敢跟我干上,我他妈踢掉你的脑袋。”

坎迪开心地加入攻击的队伍。“手套里抹的全是凡士林。”他厌恶地说。柯利狠瞪着他,目光随即滑过坎迪,集中在莱尼身上。莱尼还在为农场而开心地笑着。

柯利像猎犬一样跳到莱尼面前。“你他妈笑什么呢?”

莱尼茫然地看着他。“啊?”

柯利的怒气爆发了。“来啊,混蛋大个子。站起来啊。没有哪个大个子杂种敢笑我。我要让你瞧瞧谁才是懦夫。”

莱尼无助地望向乔治,然后站起身来往后退。柯利摆好姿势,找准平衡。他先冲莱尼挥了一下左拳,然后一记右拳打中他的鼻梁。莱尼恐惧地大叫一声,血从鼻子里汹涌而出。“乔治。”他喊道,“让他住手,乔治。”他继续向后退,直到整个人都靠到墙上。柯利紧跟上去,又一拳打中他的脸。莱尼的双手仍然垂在身侧,他害怕得不知道保护自己。

乔治起身大喊:“抓住他,莱尼。别让他揍你。”

莱尼抬起大手捂住脸,恐惧地哀号起来。他哭喊道:“让他停下,乔治。”柯利又冲他的肚子打了一拳,止住他的声音。

斯林姆跳起来。“卑劣鼠辈,”他叫道,“我来对付他。”

乔治伸出手抓住斯林姆。“等一下。”他喊,他伸手拢在嘴边,大声叫道,“抓住他,莱尼!”

莱尼移开捂脸的双手,转头想看乔治,柯利一拳击中他的眼睛,硕大的脸庞上顿时流满鲜血。乔治又叫道:“我叫你抓住他。”

莱尼伸手去抓时,柯利的下一拳已经挥了出来。下一秒,柯利像上钩的鱼一样扭着身体,拳头完全没入莱尼巨大的手里。乔治跑了过去。“放开他,莱尼。放开他。”

但莱尼只是惊骇地盯着被自己抓住的不停扭动的小个子。他的脸上不断淌着血,一只眼睛已经被打得开裂,只能闭起来。乔治一下又一下地抽着他的耳光,但莱尼还是继续死抓着那只拳头不放。柯利脸色苍白,整个人缩了起来,挣扎的力度已经明显减弱。他站在那儿开始哭,拳头仍然没在莱尼的巨掌中不见踪影。

乔治不停地叫着:“放开他的手,莱尼。放开。斯林姆,快过来帮我把他的手弄出来。”

莱尼突然放开手。他靠着墙蹲下身去。“是你叫我抓的,乔治。”他痛苦地说。

柯利一屁股坐到地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被压碎的手。斯林姆和卡尔森俯身查看他的情况。然后斯林姆站起身,震惊地盯着莱尼。“得赶紧带他去看医生,”他说,“我看他手上所有的骨头都碎了。”

“我没想这样,”莱尼号叫着,“我没想伤害他。”

斯林姆说:“卡尔森,你去准备运输马车。我们带他去索莱达看伤。”卡尔森快步出了门。斯林姆转向还在号啕不已的莱尼。“不是你的错,”他说,“这混蛋自找的。可是——上帝啊!他的手全废了。”斯林姆快步出门,过了片刻端着一个锡杯回来。他把水杯凑到柯利的嘴唇上。

乔治说:“斯林姆,老板会开了我们吗?我们还得攒钱呢。柯利的老爹会开了我们吗?”

斯林姆讽刺地笑了笑,在柯利身边单膝跪下身去。“你的手感觉好点了吗?你听得清我说话吗?”他问。柯利点了点头。“好,那你听着,”斯林姆继续说,“我觉得你的手是不小心卷进了机器里。如果你不告诉别人发生了什么,我们也什么都不说。可你要是告诉别人,要开了这家伙,我们也会告诉所有人,然后被笑的可就是你了。”

“我不会说的。”柯利说。他的目光尽量避开莱尼。

马车的车轮声逐渐靠近门外。斯林姆扶着柯利站起身。“走吧。卡尔森会带你去看医生。”他扶着柯利出了门。车轮声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斯林姆回到宿舍里。他看着莱尼,莱尼仍然害怕地蜷在墙根处。“给我看看你的手。”他说。

莱尼伸出双手。

“万能的上帝啊,我可不想惹你生气。”斯林姆说。

乔治插了嘴。“莱尼只是被吓坏了,”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跟你说过谁都不该跟他干上。不,我好像是跟坎迪说的。”

坎迪严肃地点点头。“你确实这么说过,”他说,“今天早上,柯利来过以后,你说‘为了他自己好,他最好别惹莱尼’。你是这么跟我说的。”

乔治转向莱尼。“不是你的错,”他说,“用不着害怕。你只是照我说的话做了。现在你去洗漱房把脸洗干净吧。你这样子跟鬼似的。”

莱尼咧起青肿的嘴一笑。“我不想惹麻烦。”他说。他走向门边,但没走几步又转回身。“乔治?”

“什么事?”

“我还能照顾兔子吗,乔治?”

“当然。你没做错任何事。”

“我没想伤害人,乔治。”

“嗯,赶紧滚去洗脸吧。”

管马厩的黑人叫卡鲁克斯,他一个人住在马具间,就是一间靠着谷仓外墙搭起来的小木屋。屋里一侧有扇四格方窗,另一侧的窄木板门直接通往谷仓。卡鲁克斯的床是一只装满稻草的长箱子,上面铺着毯子。窗边的墙上有些木钉,挂着需要修缮的马具和几根新皮带;窗下有张长木凳,摆着与皮革有关的工具,比如弯刀、针、亚麻线团和一把手动打铆机。钉子上还挂着一些零散马具:一把断掉的马轭,里面填充的马毛露了出来;一根断裂的颈轭;还有一根拖链,外面包着的皮革已经开裂。卡鲁克斯床边的墙上也有个苹果箱,里面摆着各种药瓶,既有给他自己用的,也有给马用的。此外架子上摆着几块皮革皂,还有一个有点漏的沥青罐,刷子从罐口探出头来。地上四散着几件私人物品。因为是一个人住,卡鲁克斯把东西到处乱放也没关系。因为是管马厩的,又是个残废,他的工作比其他人更稳定长久,至今攒了不少东西,多到他一个人都背不走。

卡鲁克斯拥有好几双工作鞋、一双橡胶靴、一只很大的闹钟、一把单筒猎枪。他还有好多书,包括一本破破烂烂的词典,一本有些破损的《一九〇五加利福尼亚民法典》。床边除了苹果箱,还有个特殊的架子,上面放着破旧的杂志和几本色情书籍。床边还有个钉子,上面挂着一副大大的金边眼镜。

这屋子经常打扫,看上去相当整洁,因为卡鲁克斯是个骄傲而孤独的人。他总是和他人保持距离,也要求其他人不要来接近他。他的脊椎歪了,身体总是倾向左侧。他的眼窝很深,衬得眼睛的光芒非常强烈。他瘦削的脸上刻着深深的黑色皱纹,薄薄的嘴唇总是因为疼痛而抿紧,唇色比脸部的肤色稍淡。

周六晚上,通往谷仓的门打开着,传来马匹走动、马蹄踏地、咀嚼干草和拉扯辔头的声音。马具间里亮着盏小小的电灯,在卡鲁克斯的房间内投下微弱的黄色光芒。

卡鲁克斯坐在床上,背后的衬衫从工装裤里扯了出来。他一手拿着瓶敷药,另一只手抚摩自己的脊椎。他不时地会把敷药往肤色红润的手心里倒上几滴,再重新伸到背后去抚摩。他绷紧后背上的肌肉,整个人颤抖起来。

莱尼无声地出现在敞开的门口。他探头往屋里瞧,宽厚的肩膀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卡鲁克斯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他。他抬眼看见莱尼,立刻僵住了,眉头也皱在一起,手从衬衫底下抽出来。

莱尼无助地冲他微笑,表示友好。

卡鲁克斯语气尖锐地说:“你没有权利进我的房间。这儿是我的房间。任何人都没权进来,除了我。”

莱尼惊吸一口气,笑容里讨好的意味更浓了。“我什么都没干,”他说,“只是想来看看我的狗崽。我看见你的灯亮着。”他解释。

“哈,我有开灯的权利。你从我的屋里出去。宿舍不欢迎我,我的房间也不欢迎你。”

“为什么宿舍不欢迎你?”莱尼问。

“因为我是个黑人。他们在那儿打牌,但我不能打,因为我是个黑人。他们说我身上很臭。哈,告诉你吧,我觉得你们所有人都很臭。”

莱尼无助地挥舞双手。“大家都进城去了,”他说,“斯林姆跟乔治跟其他人。乔治叫我留在这儿,别惹麻烦。我看见你这儿亮着灯。”

“嗯,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看见你这儿亮着灯。我以为可以进来待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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