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6)

乔治淡然地看着他。“我们还会在这儿待一阵子,”他说,“我跟莱尼要攒钱。”

门静静地开了,马厩老黑探进头来。他长着瘦削的黑色脸庞,上面有几条苦难刻出的纹路,目光坚韧而耐心。“斯林姆先生。”

斯林姆的目光从老坎迪身上移开。“哈?哦!嗨,卡鲁克斯。什么事?”

“你叫我加热沥青,给那头骡子修蹄铁。我热好了。”

“哦!没错,卡鲁克斯。我马上就去。”

“我可以替你干,斯林姆先生。”

“不,我自己去。”他站了起来。

卡鲁克斯说:“斯林姆先生。”

“嗯?”

“新来的大个子正在谷仓里玩你的狗崽。”

“嗯,他没有恶意。我送了他一条。”

“就是想告诉你一声,”卡鲁克斯说,“他把狗崽从窝里拿出来,拿在手里玩。那样对狗崽没好处。”

“他不会伤害狗崽的,”斯林姆说,“我这就跟你去。”

乔治抬起头。“如果那个混蛋疯子玩得太过分,把他踢出来就是了,斯林姆。”

斯林姆跟着马厩老黑出了门。

乔治发牌,惠特拿起自己的牌逐张检视。“看见新来的那孩子了吗?”他问。

“哪个新来的孩子?”乔治问。

“就那个,柯利的新婚老婆。”

“嗯,见过了。”

“怎么样,是个尤物吧?”

“没看那么仔细。”乔治说。

惠特动作夸张地放下手里的牌。“哈,那你可得把眼睛睁大点。能看的不少,她什么都没遮着。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姑娘。那眼睛总在转啊转的,不管是谁都看。我打赌,就连对马厩黑鬼,她也一样使眼色。真他妈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乔治漫不经心地问:“她来了以后,惹什么麻烦了吗?”

惠特显然已经没兴趣打牌。

他放下手里的牌,乔治拢过去收成一叠,又摆成接龙——第一行七张牌,上面摞上六张,最后再摞五张。

惠特说:“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还没怎么着呢。柯利整天跟抽屉里有只黄蜂似的坐立不安,但也就仅此而已。只要有男人们在,那孩子就会出来晃。她要么是在找柯利,要么是在找什么她忘了的东西。她好像根本没法跟男人保持距离。柯利就跟裤子里爬满了蚂蚁似的,但暂时还没出什么事。”

乔治说:“她会惹来大麻烦的。超大的麻烦。她就是引人犯罪的料,扳机都扣好了,就等开枪。回头有柯利受的。像这样满是男人的农场不是姑娘家该待的地方,特别是像她这样的姑娘。”

惠特说:“你这么有想法,明天晚上跟我们进城吧。”

“为什么?去干吗?”

“像往常一样。我们去老苏西那儿。那地方可棒了。老苏西特逗——总在讲笑话。比如上周六晚上,我们刚走上前门的露台,苏西就打开门扭头朝店里喊:‘把外套都穿上吧,姑娘们,治安官来了。’她从来不说脏话。店里有五个姑娘。”

“多少钱?”乔治问。

“两块五。两毛五就只能买杯酒喝。苏西那儿的椅子也挺舒服。要是不想找姑娘,可以就坐在那儿喝两三杯消磨时间,苏西不在乎。她不会赶着客人去找姑娘,也不会因为你不找就踢你出门。”

“可以去看看。”乔治说。

“当然。一起去吧。挺有意思的——她老是讲笑话。有一次她说:‘我认识的某些人吧,往地上铺块毯子,往留声机上摆个丘比娃娃台灯,就自以为自家有什么高级客厅了。’她说的是克莱拉的店。苏西还说:‘我知道你们这群小子要什么。’她说,‘我家的姑娘都干净着呢。’她说,‘我的威士忌里也没掺水。’她说,‘你们要是想看看丘比娃娃台灯长什么样,想冒险看看会不会染病,你们都知道该去哪儿。’然后她说,‘这一带有些人走起路来罗圈腿,就因为他们想看看丘比娃娃台灯长什么样。’”

乔治问:“另一家是克莱拉开的?”

“对。”惠特说,“我们从来不去。克莱拉那儿干一次三块,喝一杯三毛五,她还从来不讲笑话。苏西的店干净,椅子也舒服。也不会让年轻的傻小子进去。”

“我跟莱尼要攒钱。”乔治说,“我可以进去坐坐,喝上一杯,但我可不会掏两块五。”

“哎,人总得找机会享受一下嘛。”惠特说。

门开了,莱尼和卡尔森一起走进来。莱尼爬上床坐下,尽量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卡尔森又从床下把袋子拉出来。他没往老坎迪的方向看,老坎迪仍然面对着墙壁。卡尔森从袋子里拿出通条和一罐油放到自己床上,掏出手枪,摊开杂志,让退膛的子弹落在上面。然后他开始用通条清洁枪膛。枪喀啦一声退膛时,坎迪翻过身来盯着枪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回去对着墙壁。

卡尔森语气随意地说:“柯利来过了吗?”

“没有,”惠特说,“柯利怎么了?”

卡尔森眯眼往枪膛里看。“找他老婆呢。我看见他在外面转来转去。”

惠特讽刺地说:“一半时间他在找老婆,另一半时间他老婆在找他。”

柯利兴奋地冲进房间。“你们谁看见我老婆了?”他问。

“她不在这儿。”惠特说。

柯利威胁地环顾整个房间。“斯林姆他妈的去哪儿了?”

“去谷仓了,”乔治说,“他要给开裂的蹄铁补沥青。”

柯利垂下肩,随即再度挺直身体。“他离开多久了?”

“五——十分钟吧。”

柯利一跃出门,把门“砰”的一声撞上。

惠特站了起来。“要不我去看看吧,”他说,“柯利肯定气坏了,否则不至于去找斯林姆。柯利敏捷得很,身手真他妈好,还进了黄金拳王赛的决赛。他至今还留着报道的剪报呢。”他想了一会儿,“不管怎么说,他最好别惹斯林姆。谁都摸不准斯林姆有多厉害。”

“他觉得斯林姆跟他老婆在一起?”乔治说。

“看起来是,”惠特说,“当然了,斯林姆不会那样,至少我觉得不会。但我最好还是去看看,万一出什么事呢。走吧,一起去。”

乔治说:“我就在这儿待着。我可不想卷进去。莱尼跟我还要攒钱呢。”

卡尔森擦好枪,把东西都塞回袋子里,再把袋子塞回床下。“我去找找他老婆好了。”他说。老坎迪躺着没动。莱尼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乔治。

等惠特和卡尔森走了,门也关好了,乔治转向莱尼。“你想什么呢?”

“我什么也没做,乔治。斯林姆说我最好别摸狗崽摸那么久。斯林姆说那对狗崽不好,所以我就回来了。我一直很乖,乔治。”

“他说的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乔治说。

“嗯,我没伤到它们。我只是把我那条狗崽放到腿上,摸了摸它。”

乔治问:“你在谷仓里看见斯林姆了吗?”

“当然。他叫我别再摸那条狗崽了。”

“你看见那姑娘了吗?”

“你是说柯利的姑娘?”

“对。她去没去谷仓?”

“没有。反正我没见着她。”

“你没看见斯林姆跟她说话?”

“没有。她不在谷仓。”

“好吧。”乔治说,“看来他们是没戏可看了。如果有人打架,莱尼,你可要躲得远远的。”

“我不想打架。”莱尼说。他从床上站起来,坐到乔治对面。乔治几乎是下意识地洗了牌,又摆起接龙。他故意把动作放得很慢,显得深思熟虑。

莱尼拿起一张带人像的牌看了看,又转了个方向看。“两边长得一样,”他说,“乔治,为什么这张牌两边长得一样?”

“不知道。”乔治说,“他们就是这样印牌的。你在谷仓里见到斯林姆时,他在干吗?”

“斯林姆?”

“对啊。你在谷仓看见他,他叫你别一直摸狗崽。”

“哦,对了。他拿着一罐沥青,还有一把油漆刷。我不知道他要干吗。”

“你确定那姑娘没过去?像她今天到这儿来时那样?”

“没。她没过去。”

乔治叹了口气。“只要有家好点的妓院,”他说,“男人就可以进去醉一场,把身体里的东西一次性排干净,不惹任何麻烦。而且也清楚要花多少钱。像这种引人犯罪的料,完全就是等着一触即发,直通监狱大门。”

莱尼崇敬地听着他的话,蠕动着嘴唇想要跟上。乔治接着说:“你还记得安迪·喀什曼吗,莱尼?上过语法学校的那个?”

“他老婆以前会给孩子们做热蛋糕的那个?”莱尼问。

“对,就是那个。只要有吃的,你就什么都能记住。”乔治认真地看着纸牌,在得分的一摞上放了张A,又在上面摆下方块二、三、四。“就因为一个荡妇,安迪现在在圣昆丁州立监狱里待着呢。”乔治说。

莱尼用手指敲着桌面。“乔治?”

“嗯?”

“乔治,咱们还要多久才能有块地,靠地过日子——养兔子?”

“我不知道,”乔治说,“我们得先攒一大笔钱。我知道有块地可以便宜买到手,但人家也不会免费送给咱们。”

老坎迪慢慢地翻过身来,眼睛睁得老大。他谨慎地注视着乔治。

莱尼说:“给我讲讲那个地方,乔治。”

“我刚给你讲过,就在昨晚。”

“来嘛——再讲一遍,乔治。”

“好吧,那儿有十公顷大,”乔治说,“有架小风车。有间小木屋,有鸡舍,有厨房,有果园。果园里种着樱桃、苹果、桃子、杏、核桃,还有好几株草莓。有一小片苜蓿,还有足够浇灌的水。旁边有猪圈——”

“还有兔子,乔治。”

“现在还没地方放兔子,但我随时可以编几个兔笼,你可以喂苜蓿草给它们吃。”

“没错,我可以喂草。”莱尼说,“我绝对可以他妈的喂它们吃草。”

乔治的手不再忙着摆牌,声音变得温柔。“咱们可以养几头猪。我可以造个爷爷家以前有的那种熏炉,我们可以宰猪自己熏肉,熏火腿,做香肠什么的。等季节到了,大马哈鱼逆流而上,我们可以抓个上百条,用盐腌或者直接熏。可以当早餐吃。没什么比烟熏三文鱼更好吃的东西了。等水果熟了,我们可以做罐头——还有西红柿,西红柿罐头做起来很容易。每到周日,我们就宰只鸡,或者杀只兔子。可以再养头牛或者养只山羊,挤出来的奶上都是奶油,厚得要他妈的命,你得用刀切开,再用勺子舀出来。”

莱尼睁圆了眼睛看着他,老坎迪也盯着他。莱尼轻声说:“咱们靠地过日子。”

“没错。”乔治说,“花园里种了各种各样的蔬菜。要是想喝威士忌了,咱们就卖几个鸡蛋,或者卖点牛奶什么的。我们就这么生活,那就是我们的归属地。不用再到处跑,吃小日本厨师做的饭了。用不着,谢了。我们会拥有自己的地,这辈子有了归属,再也不用睡什么宿舍了。”

“给我讲讲咱们的房子,乔治。”莱尼恳求道。

“好啊。咱们会有个小房子,有自己的屋子。屋里有宽敞的小铁炉,冬天可以生火。地不是特别大,咱们用不着累死累活。可能每天工作六七个小时吧。不用扛麦包一连扛十一个小时。每次种庄稼,哈,等它熟了,咱们还会在那儿等着收割。自己种下去的,咱们知道长出来是什么。”

“还有兔子,”莱尼热切地说,“我会照顾它们。讲讲我是怎么照顾它们的,乔治。”

“好啊。你到苜蓿地里去,带着个袋子。你把整个袋子都装满苜蓿草,然后放到兔笼里去。”

“它们会啃啊啃啊,”莱尼说,“就是兔子啃苜蓿草时的那种样子。我见过。”

“大概每六周吧,”乔治继续说,“它们就会生一窝兔崽,所以咱们有足够的兔子拿来吃和卖。咱们再养一窝鸽子,让它们绕着风车飞。就像我小时候那样。”他入神地望着莱尼头顶上的墙面,“那地方是咱们的,没人能解雇咱们。如果咱们不喜欢谁,就可以说‘给我滚’,上帝在上,他就只能滚出去。咱们有张空床,要是有朋友过来,咱们可以说:‘你不如留下来住一晚吧?’上帝在上,他就会住一晚。咱们再养一条塞特犬、两只条纹猫,但你得把猫看好了,别让它们逮兔子。”

莱尼喘着粗气。“要是它们敢动兔子,我他妈就捏碎它们的脖子。我就……我就用棍子打死它们。”他恢复平静,嘴里喃喃着,威胁着胆敢去碰假想中那些兔子的假想中的猫。

乔治坐在桌边,对自己描绘的情景入了迷。

坎迪开口时,两个人都惊跳起来,仿佛做坏事时被人逮了个正着。坎迪说:“你知道哪儿有这样的地方吗?”

乔治马上警觉起来。“我知道,”他说,“那又怎样?”

“你不用告诉我具体在哪儿。在哪儿都行。”

“是啊,”乔治说,“没错。你找一百年也找不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