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5)

“我没别的亲人。”乔治说,“我见过那些只身在农场干活的人。那样不好。他们一点乐趣都没有。那种日子过久了,人会变得卑鄙无耻,爱欺负人,总是想打架。”

“是啊,爱欺负人。”斯林姆同意,“而且不愿意跟任何人说话。”

“当然了,莱尼大多数时候都他妈烦死人,”乔治说,“但你一旦习惯了跟人一起走,就没法再甩掉他了。”

“他不是个卑鄙的人,”斯林姆说,“我看得出来,莱尼一点也不爱欺负人。”

“他当然不是。但他总是惹麻烦,因为他笨得要命。就像在威德——”他顿住,翻牌的手僵在半空,神色警惕地瞥了斯林姆一眼,“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他在威德干了什么?”斯林姆冷静地问。

“你不会告诉别人?不,你当然不会了。”

“他在威德干了什么?”斯林姆又问了一遍。

“是这样,他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像他那样的傻蛋,喜欢什么东西就想去碰一下。想摸摸看。所以他伸手去摸那条红裙子,那姑娘尖叫一声,结果把莱尼给吓着了,他就紧抓着裙子不放,因为他脑袋里想不到别的。得,那姑娘就叫啊叫啊。当时我离得不远,听见姑娘的叫声赶紧跑过去。但我赶到时莱尼已经吓坏了,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死拽着裙子不放。我用根篱栅敲了他的脑袋,他这才放手。他太害怕了,没法主动放开。而且他力气那么大,你也知道。”

斯林姆的目光很平稳。他没有眨眼,只是缓慢地点了点头。“然后呢?”

乔治认真地摆着牌。“然后,那姑娘就跑了,告诉警察说有人强奸她。威德那帮人就出来找莱尼。结果我们坐在灌溉渠里躲了一整天,整个人都泡在水里,只有脑袋从水渠侧面露出来。我们当晚就跑掉了。”

斯林姆沉默地坐了片刻。“没伤着那姑娘,是吧?”最后他问。

“没有,他就是吓着人家了。要是他抓住我,我也会害怕的。但他根本没伤着那姑娘。他只是想摸摸那条红裙子,就像他总是想要摸小狗一样。”

“他不爱欺负人,”斯林姆说,“就算在一公里之外,我也能一眼认出那种爱欺负人的家伙。”

“当然,而且他听我的话,不管我——”

莱尼走进门。他把蓝色外套像斗篷一样挂在肩上,走路时深深地弓着身子。

“嗨,莱尼,”乔治说,“你那条狗崽怎么样?”

莱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它是棕白花的,就是我想要的那种。”他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躺上去,转身面对着墙,曲起双腿。

乔治动作缓慢地放下牌。“莱尼。”他语气尖锐地说。

莱尼扭过脖子,越过肩向后望。“啊?什么事,乔治?”

“我叫你别把狗崽带进来的。”

“什么狗崽,乔治?我没带狗崽啊。”

乔治迅速走向莱尼,抓住他的肩,将他扳得仰面向上,然后伸手从莱尼腹部的衣服下面抓出一条小狗崽来。

莱尼一下子坐起来。“把它还给我,乔治。”

乔治说:“你现在就给我起来,把狗崽送回窝里去。它得跟它娘睡在一起。你想弄死它吗?昨晚刚生,现在就被你从窝里拿出来了。你赶紧把它送回去,否则我就跟斯林姆说,不让你养。”

莱尼恳求地伸出双手。“把它还给我,乔治。我会把它送回去的。我没想伤害它,乔治。真的没有。我只是想摸摸它。”

乔治把狗崽递给他。“那好。你赶紧送回去,不许再带回来了。否则等你回过神来,它已经被你弄死了。”莱尼小跑出了门。

斯林姆坐在原地没动,目光冷静地看着莱尼出门。“上帝啊,”他说,“他就跟个小孩似的。”

“没错,就是个小孩。也跟小孩一样没有恶意,但他的力气太大了。我打赌,他今晚不会回来睡了。他会靠着谷仓里狗睡的箱子睡。唉——随他去吧。他在那儿也干不了什么坏事。”

外面基本全黑了。老坎迪,那个清洁工,也回到自己的床上,老狗挣扎着跟在后面。“嗨,斯林姆。嗨,乔治。你们都不去扔马蹄铁玩吗?”

“我不想每天都玩。”斯林姆说。

坎迪接着说:“你们谁有威士忌?我胃疼。”

“我没有,”斯林姆说,“我要是有早就自己喝了,虽然我胃不疼。”

“疼得真厉害啊,”坎迪说,“都怪那些该死的萝卜。我还没吃时就知道会这样。”

大块头卡尔森从越来越黑的院子里走进来。他走到宿舍的另一头,打开第二盏罩灯。“屋里黑得跟地狱似的。”他说,“上帝啊,那个黑鬼可真会扔马蹄铁。”

“他技术不错。”斯林姆说。

“是他妈不错。”卡尔森说,“他都不让别人赢——”他话说到一半顿住了,闻了闻空气,然后一边抽着鼻子一边低头看老狗,“万能的上帝啊,这狗可真臭。把它弄出去,坎迪!我真没见过还有什么能像这条老狗这么臭。你赶紧把它弄出去。”

坎迪翻身靠到床沿,伸手拍了拍老狗,道歉说:“我跟它在一起待得太久了,都闻不到它有什么气味。”

“哈,我可是受不了。”卡尔森说,“就算它出去了,臭味也还会留在屋里。”他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过去,低头俯视着老狗。“连牙都没了,”他说,“还有风湿病,全身都僵硬得很。它对你已经没用了,坎迪。它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你干吗不毙了它,坎迪?”

老头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呃——见鬼!我养它这么多年了。从它还是狗崽时我就开始养它了。我跟它一起放过羊,”他自豪地说,“现在是看不出来了,但它可是我见过的最棒的牧羊犬。”

乔治说:“我在威德见过一个人,他有条能放羊的犬。是跟别的狗学的。”

卡尔森不肯罢休。“听着,坎迪。这狗这么老了,再活着对它只是折磨。你带它出去,在它后脑勺这儿来一枪——”他俯身一指,“——就这儿,它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坎迪不开心地环视左右。“不,”他轻声说,“不,我做不来。我养它养得太久了。”

“它这样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卡尔森坚持,“而且臭得跟地狱一样。这么着吧,我帮你毙了他。你不用自己动手。”

坎迪伸出双腿踏到地下,紧张地挠了挠脸颊上四处冒出的白胡茬。“我太习惯有它了,”他轻声说,“从狗崽养起的。”

“是,可你让它这么活着,对它也不好。”卡尔森说,“你看,斯林姆那条母狗刚生了一窝。我打赌斯林姆肯定愿意送你一条狗崽。对吧,斯林姆?”

领头骡夫一直用冷静的目光望着老头。“是啊,”他说,“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一条。”他似乎还想多说两句,“卡尔森说得对,坎迪。这条狗活着也不舒服。我要是老了还残疾,也希望有人毙了我。”

坎迪无助地看着他,因为斯林姆的话就是法律。“它可能会觉得疼,”他为自己寻找理由,“我还能照顾它。”

卡尔森说:“我这么开枪,它什么也感觉不到。我会把枪口顶在这儿。”他用脚趾示意,“就在后脑勺这儿。它连抖都不会抖一下。”

坎迪求助地依次看向每个人。外面已经一片漆黑。一个名叫惠特的年轻的工人走进来。他的塌肩稍往前倾,沉重地拖着脚步,仿佛还扛着看不见的麦包。他走到自己的床前,把帽子放到架子上,然后拿起一本低俗杂志,坐到桌上的光线下。“我给你看这个了吗,斯林姆?”他问。

“给我看什么?”

年轻人翻到杂志背面,摆到桌上,伸手一指。“这儿,你读读看。”斯林姆低头读了起来。“念吧,”年轻人说,“念出来听听。”

“‘亲爱的编辑,’”斯林姆慢慢念道,“‘我读你的杂志已经有六年了,我觉得这是市面上最棒的杂志。我喜欢彼得·兰德的故事。我觉得他是个奇才。请多登一些像《黑暗骑士》那样的作品。我一般不写信,这次写信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杂志是我觉得花钱花得最值的东西。’”

斯林姆疑惑地抬起头。“让我读这个干吗?”

惠特说:“还没完。读读底下的署名。”

斯林姆读道:“‘祝你成功,威廉姆·谭纳。’”他又抬头看着惠特,“读这个干吗?”

惠特动作夸张地合上杂志。“你不记得比尔·谭纳了?大概三个月前在这儿工作的?”

斯林姆想了一会儿。“小个子?”他问,“开耕机的?”

“就是他,”惠特喊,“就是那家伙。”

“你觉得是他写了这封信?”

“我肯定就是他。有一天比尔跟我在这儿待着。比尔刚拿到一本新杂志。他说:‘我写了封信。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登!’结果没登。比尔就说:‘也许他们打算留到下期登。’结果真是这样。这期登了。”

“看来是的,”斯林姆说,“真登出来了。”

乔治伸手指着杂志。“让我看一眼?”

惠特又翻回该看的那一页,但并没放开杂志,只是用食指指出那封信所在的位置。等乔治看过了,他回到自己床边,细心地把杂志放回纸箱做的架子上。“不知道比尔看见没有,”他说,“比尔跟我在豌豆地里干过。开耕机,我俩都开。比尔可真是个好人。”

整场谈话卡尔森都没认真听。他一直低头盯着老狗。坎迪紧张地看着他。最后卡尔森说:“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结果掉这老家伙,不让它再受罪。它活着也没意思,吃不了,看不见,走个路都全身疼。”

坎迪充满希望地说:“你又没枪。”

“我他妈当然有。是把鲁格。它不会感到痛苦的。”

坎迪说:“明天吧。明天。”

“没必要再拖了。”卡尔森说。他走回自己床边,从床下拉出个袋子,掏出一把鲁格手枪。“毙了完事。”他说,“它这么臭,我们都睡不好觉。”他把手枪塞进屁股兜里。

坎迪看了斯林姆好久,想找到一点其他的可能。斯林姆无动于衷。最后坎迪无助地轻声说:“好吧——带它走吧。”他没再低头看狗。他回身躺下,把胳膊枕到后脑勺下面,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卡尔森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短皮带,俯下身系到老狗脖子上。除了坎迪,所有人都盯着他。“走了。走了,嘿。”他轻声唤道。然后他对坎迪抱歉地说:“它不会有任何感觉的。”坎迪一动不动,也没有回答。卡尔森拽了拽皮带。“走了,嘿。”老狗缓慢而僵硬地爬起身,跟着轻拽的皮带往前走。

斯林姆说:“卡尔森。”

“嗯?”

“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什么意思,斯林姆?”

“带上铁锹。”斯林姆简明扼要地说。

“哦,当然!我知道。”他领着狗走进门外的黑暗中。

乔治跟过去关上门,轻轻地放好门闩。坎迪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

斯林姆大声说:“领队的骡子有块蹄铁坏了,得抹点沥青上去。”他的声音渐渐变小,消失了。外面很安静。卡尔森的脚步声也渐渐消失。沉默蔓延到室内。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

乔治吃吃笑道:“我打赌,莱尼正在谷仓里陪着狗崽呢。他有了狗崽,肯定不愿意回来了。”

斯林姆说:“坎迪,你想要哪条狗崽就拿走。”

坎迪没说话。沉默再次蔓延。它从夜色里出现,逐渐渗入房间。乔治说:“谁想玩尤克牌?”

“我跟你玩两把。”惠特说。

两人在灯光下分坐在牌桌两端,但乔治没有洗牌。他紧张地用手拂过牌叠的侧面,结果纸牌弹出的清脆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于是他停下来。沉默再次降临。过了一分钟,又一分钟。坎迪静静地躺着,盯着天花板。斯林姆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用一只手抚一遍另一只手,然后双手交叠不动。地下传来细微的啃咬声,所有人都感激地低头去看。只有坎迪继续盯着天花板。

“好像有老鼠,”乔治说,“应该放个捕鼠夹。”

惠特忍不住了:“他妈的怎么这么慢?发牌啊,干吗不动?这样还怎么玩尤克牌。”

乔治将纸牌紧拢在一起,研究着牌背面的图案。整个房间又陷入沉默。

远处一声枪响。所有人都迅速看向老头,每颗脑袋都转向了他的方向。

他盯着天花板又看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转过身冲着墙壁,沉默地躺着。

乔治很响地洗牌发牌。惠特拉过计分板,把木钉挪回原位。他说:“看来你们真是来工作的。”

“什么意思?”乔治问。

惠特笑了起来。“你们是周五来的,工作两天才到周日。”

“我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乔治说。

惠特又笑出了声。“多在这些大农场里干干你就懂了。想混日子的人会在周六下午来上工。这样周六有顿晚饭,周日有三顿饭,等周一再吃了早饭,他可以辞工,什么活都不用干。但你们是周五中午来的,不管有什么打算,至少都得干个一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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