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4)

莱尼支着手肘撑起身体,脸因思考而扭成一团。然后他悲伤地望向乔治的脸。“如果我惹了麻烦,你就不会让我照顾兔子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还记得我们昨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吗?河边那里?”

“嗯。我记得。哦,我当然记得了!那我就藏到树林里。”

“你就藏起来,等着我去找你。别让任何人看见你。藏到河边的树林里。你重复一遍。”

“藏到河边的树林里,藏到河边的树林里。”

“如果你惹了麻烦。”

“如果我惹了麻烦。”

车刹扳动的尖利摩擦声从窗外传来。有人喊:“马厩——老黑。哦!马——厩老黑。”

乔治说:“莱尼,你再重复几遍,免得回头又忘了。”

门口的方形光斑突然消失,两个人都抬起头。一个姑娘站在门口向屋里张望。她的嘴唇饱满鲜红,两只眼睛间隔很开,化着浓妆。她的指甲涂得红红的,头发垂成香肠般一条一条的卷。她穿着棉裙和红拖鞋,拖鞋内侧插着两把红色的鸵鸟羽毛。“我找柯利。”她说,声音里带着有些尖利的鼻音。

乔治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又移回去。“他刚才还在这儿,后来走了。”

“哦!”她向后伸展双臂,身体靠在门框上,仿佛要把全身都往后倾,“你们就是刚来的工人吧?”

“对。”

莱尼的目光从上往下扫视着她。她没往莱尼那边看,但还是收敛了一些,低头看着自己的指甲。“柯利有时候会来这儿。”她解释道。

乔治生硬地说:“但他现在不在这里。”

“既然他不在这儿,我还是到别的地方去找吧。”她开玩笑似的说。

莱尼入迷地望着她。乔治说:“我要是见着他,会告诉他你在找他。”

她露出狡黠的微笑,扭了扭身体。“没人会怪我到处找人吧?”她说。她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过头去。“嗨,斯林姆。”她说。

斯林姆的声音传进门。“嗨,美人儿。”

“我正在到处找柯利呢,斯林姆。”

“哦,那你找得还不够用心。我看见他回家了。”

她突然不安起来。“回见,小伙子们。”她冲宿舍里喊,随即快步走掉了。

乔治转头看着莱尼。“上帝啊,好一个荡妇。原来这就是柯利的老婆。”

“她很漂亮。”莱尼抗议地说。

“是啊,说得好像她不知道显摆似的。日后可有柯利受的。我打赌,二十元就能让她跟人跑了。”

莱尼还盯着门口,好像她还在。“天啊,她真漂亮。”他赞叹地微笑。乔治迅速低头看他,然后揪起他的耳朵来回摇晃。

“给我好好听着,你个混蛋疯子,”乔治语气激烈地说,“不准你再看那婊子一眼。我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这种毒药似的女人我见得多了,但还没见过哪个像她那么致命。你离她远点。”

莱尼挣扎着,想让耳朵摆脱乔治的手。

“我什么也没做啊,乔治。”

“不,你什么也没做。但她站在门口露大腿时,你也没盯着别的地方看。”

“我没想做坏事,乔治。真的没有。”

“反正你离她远点。她要不是个老鼠夹子,这个世界上就没人是了。让柯利自己对付她去,他可是自愿上钩的。手套里涂满凡士林。”乔治厌恶地说,“我打赌他还吃生鸡蛋,写信给药房订药吃。”

莱尼突然哭了起来。“我不喜欢这儿,乔治。这地方不好。我不要待在这儿。”

“咱们得坚持住,赚到钱再走。没别的办法,莱尼。我们到能走的时候马上就走。我和你一样不喜欢这儿。”他坐回桌边,重新开始摆牌,“真的,我也不喜欢,”他说,“咱一有了钱就走。咱们只要口袋里攒了几元,就到河上游去淘金。在那儿一天就能赚个两元钱,说不定还能撞大运。”

莱尼充满渴望地向他靠过去。“咱们走吧,乔治。到别的地方去。这儿欺负人。”

“现在还不行。”乔治简短地回答,“闭嘴吧。他们要进来了。”

附近的洗漱房传来流水和脸盆碰撞的声音。乔治研究着纸牌。“咱们也应该洗洗,”他说,“不过咱们什么都没干。”

一个高个男人出现在门口。他用胳膊夹着一顶压扁的斯特森帽,伸手向脑后捋着又长又湿的黑发。他和其他人一样,穿着蓝色工装裤和牛仔短外套。他捋完头发,走进房间,姿态仿佛皇室成员和工匠大师一般庄严。他就是领队骡夫、农场的王子。他能同时驾驭十头、十六头,甚至二十头骡子,让它们排成单行乖乖地列队前进。他能用牛鞭抽死车辕上的一只苍蝇,同时连骡子的一根毛也不会碰到。他说话时有一份庄重和沉静,一开口其他人就会自动洗耳恭听。他极具权威,说出的意见无人反对,不论话题是政治还是爱情。他就是领队骡夫斯林姆。那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看不出年纪,他可能是三十五岁,也可能是五十岁。他耳朵里听进去的远远多于从嘴里说出来的,而他缓慢的话语中蕴含的不只是思考,还有凌驾于思考之上的理解和同情。他的双手又大又瘦,动作如庙宇中的舞者一般精准。

他抚平压扁的帽子,捏起中间的皱褶,重新戴好。他友好地看着宿舍里的两个人。“外面亮得要命,”他温和地说,“进来什么也看不见。你们就是新来的?”

“刚到不久。”乔治说。

“扛麦包的?”

“老板是这么说的。”

斯林姆坐到乔治对面的纸箱上,低头看了看颠倒的纸牌接龙。“希望你们能到我的队上来,”他说,声音非常温和,“我队里有两个家伙,连麦包和蓝色的球都分不清。你们以前扛过麦包吗?”

“哈,当然了。”乔治说,“我是没什么可吹的,但那边的死大个扛起麦包来绝对一个顶俩。”

莱尼一直来回看他们,听到这句话开心地笑起来。斯林姆为这句夸奖向乔治投去欣赏的目光。他伸手越过桌面,捏住一张散牌的牌角。“你们俩是一起的?”他的语气很友好,是鼓励而并非强迫。

“是啊,”乔治说,“我们互相照应。”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莱尼,“这家伙不聪明,但干起活来是一把好手。他是个好家伙,就是不聪明。我认识他很久了。”

斯林姆的目光越过乔治望向远处。“没多少人会结伴出门,”他思索着说,“我不懂为什么。也许在这见鬼的世界上,每个人都觉得别人很可怕。”

“有个熟悉的人作伴,可比自己走强多了。”乔治说。

一个强壮有力、大腹便便的男人走进宿舍,刚洗过的头上还淌着水。“嗨,斯林姆。”他说,随即站住脚瞪着乔治和莱尼。

“他们刚来。”斯林姆介绍。

“初次见面,”胖子说,“我叫卡尔森。”

“我是乔治·米尔顿。这是莱尼·斯莫。”

“初次见面,”卡尔森重复,“他可一点也不小啊[1]。”他被自己的笑话逗得轻声笑起来,“一点都不小嘛。”他又重复了一遍,“问你啊,斯林姆,你那条母狗咋样了?我看它今早没待在你的车底下嘛。”

“它昨晚产了崽,”斯林姆说,“一共九只。一生出来我就淹死了四只,它喂不了那么多。”

“还有五只是吧?”

“对,五只。最大的归我。”

“你看它们是什么狗啊?”

“不知道,”斯林姆说,“我觉得有几只像牧羊犬。它发情那段时间,周围大多都是牧羊犬。”

卡尔森继续说:“五只狗崽,哈。都养着?”

“不知道。先留着吧,让它们把露露的奶喝光。”

卡尔森沉思地说:“嗯,这样怎么样,斯林姆。我一直在想啊,坎迪的那条狗太他妈老了,路都走不动,还臭得要命。它每次一进宿舍,之后两三天我都能闻到那股味儿。你让坎迪把那条老狗给毙了,再送他条小狗崽怎么样?我离那条老狗一公里都能闻到它的气味。它的牙都没了,眼睛也看不见,什么都没法吃。坎迪喂它喝牛奶。它根本嚼不了东西。”

乔治一直专注地盯着斯林姆。外面突然传来三角铁的敲打声,先慢后快,一直快到每次敲击声都汇成一片。那声音结束得和开始时一样突然。

“饭来了。”卡尔森说。

门外响起人群经过的熙攘喊声。

斯林姆慢慢站起身,动作相当端庄。“你们最好也赶紧去,趁着还有东西可抢。再过两分钟,饭菜就都没了。”

卡尔森站到一边让斯林姆先走,两人消失在门外。

莱尼兴奋地看着乔治。乔治将纸牌胡乱推成一摊。“好好!”乔治说,“我听见了,莱尼。我会问他的。”

“要只棕白花的!”莱尼兴奋地叫道。

“走吧。去吃饭。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棕白花的。”

莱尼在床上没动。“你现在就去问他,乔治,别让他再弄死了。”

“行。该走了,快起来。”

莱尼翻身下床站起来,两人走向门口。他们刚要出门,柯利跳了进来。

“你们在这附近见过个姑娘没有?”他生气地质问。

乔治冷冷地说:“大概半小时前来过。”

“她到这儿他妈干吗来了?”

乔治站在原地看着生气的小个子,充满嘲讽地说:“她说——她在找你。”

柯利好像这才真正看清乔治这个人。他的目光扫过乔治全身,注意着他的身高,衡量他的出手范围,又看了看他精干的腰身。“嗯,她往哪边走了?”

“不知道,”乔治说,“我没注意。”

柯利皱眉盯着他,然后转身快步出了门。

乔治说:“跟你说,莱尼,我真怕我会主动跟那混蛋干上。我讨厌他讨厌到骨子里。上帝啊!走吧。估计不剩什么吃的了。”

他们出了门。阳光在窗下投射出一道金线。不远处传来碗碟碰撞的声响。

过了片刻,老狗一瘸一拐地走进门。它用温和的半盲双眼左右凝视,四处嗅了嗅,躺下来把头趴到双爪之间。柯利再次出现在门口,站在那儿向内张望。老狗抬起头。柯利重又消失,老狗毛色斑白的头重新趴到了地板上。

虽然有夕阳光透过窗户照入宿舍,室内仍然一片昏暗。敞开的门口传来马蹄铁投掷游戏的嗒嗒声,不时还有金属碰撞的咔啷响,偶尔夹杂着人群欢呼或不满的呐喊。

斯林姆和乔治一同走进已经黑暗一片的宿舍。斯林姆伸手越过牌桌,打开一盏遮着锡罩的电灯。牌桌立即亮了起来。圆筒形的灯光漫出桌沿便垂直下坠,宿舍的角落仍然笼罩在黑暗里。斯林姆找了个箱子坐下,乔治坐到他对面。

“没什么大不了的,”斯林姆说,“我本来也得淹死它们中的大多数。没必要谢我。”

乔治说:“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但这对他很重要。上帝啊,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回来睡觉。他会坚持跟它们一起睡在谷仓里的。没人能阻止他,他会直接爬进那箱子,跟狗崽待在一起。”

“没什么大不了的,”斯林姆重复道,“对了,你之前说得一点不错。他也许是不聪明,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干的工人。他差点把扛麦包的搭档给累死。没人能赶上他的速度。上帝,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强壮的人。”

乔治自豪地说:“你只要告诉莱尼怎么做,他就会去做,只要不用动脑子就行。他自己想不出来该做什么,但他听命令绝对没问题。”

外面传来马蹄铁撞在铁棒上的声音,随即是一阵欢呼。

斯林姆稍微往后靠了靠,不让灯光直射在脸上。“你跟他待在一起,这事想想还真有意思。”斯林姆婉转地鼓励乔治敞开心扉。

“怎么个有意思法?”乔治戒备地反问。

“哦,我也说不好。不过没什么人会结伴出行。我几乎从来没见过有哪两个人是结伴出行的。你也知道那些帮工,他们过来占个床位,工作一个月,然后就辞了工走人,对别人半点也不关心。所以看到他那样的疯子跟你这样的聪明小个子结伴,是挺有意思的。”

“他不是疯子,”乔治说,“他是傻得要命,但没疯。我也不聪明,否则不会为了五十元加食宿整天扛麦包。我如果是个聪明人,就算只有那么一点点聪明,我会拥有自己的一小块地,自己收自己的庄稼,不用这么累死累活,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一点也不归我。”乔治沉默了。他还想接着说下去。斯林姆既没有鼓励他,也没有阻止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对面听着。

“他跟我一起到处走,这事也没那么有意思。”最后乔治说,“我们都是在奥本出生的,我认识他的克莱拉姨妈。他还是个婴儿时就是姨妈养着。后来克莱拉姨妈死了,莱尼就跟着我出去干活。过了一阵子,我们就都习惯了。”

“嗯。”斯林姆说。

乔治望向斯林姆,看见那双如神一般无所不知的眼睛平静地凝望着自己。“真逗,”乔治说,“我以前跟他待在一起总能找到乐子。我会跟他恶作剧,因为他根本没法自己照顾自己。但他太笨了,根本不知道我在跟他恶作剧。我可开心了。跟他在一起,我显得可他妈聪明了。我说什么他就会干什么。我要是叫他朝悬崖走,他肯定会走到掉下去。过了一阵子,这些恶作剧就他妈没那么好玩了。他还从来不生气。就算我狠揍他一顿,而他只要伸手就能捏碎我的骨头,他也从来都不会冲我动手。”乔治的声音里有了忏悔的意味,“告诉你最后是什么让我收了手。那天在萨克拉门托河上,周围有群人,我自我感觉特聪明。我对莱尼说:‘跳下去。’他就跳了。他根本不会游泳,我们把他拉上来时,他快淹死了。他还特感激我拉他上去,根本不记得是我叫他跳下去的。哈,之后我就没再做过那种事。”

“他是个好人。”斯林姆说,“当个好人用不着太多头脑。要我说,有时恰恰相反。真的聪明的人,往往不是什么好人。”

乔治拢起四散的纸牌,又开始接龙。门外脚步嘈杂。傍晚余下的光芒勾勒出窗户的四方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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