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鼠之间(11)

斯林姆静静地转向乔治。“我想是莱尼干的,”他说,“她的脖子断了。有可能是莱尼干的。”

乔治没说话,只是缓慢地点点头。他的帽子压得极低,完全遮住了眼睛。

斯林姆继续说:“可能和你说过的在威德的那次一样。”

乔治再次点头。

斯林姆叹了口气:“唉,我们得抓他回来。你知道他会去哪儿吗?”

乔治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话来。“他——可能会往南走,”他说,“我们是从北边过来的,所以他可能会往南边去。”

“我们得抓他回来。”斯林姆重复道。

乔治朝他走了两步。“把他抓回来以后,有没有可能只是把他关起来?他脑子不好,斯林姆。他不是故意要伤人。”

斯林姆点点头。“有可能,”他说,“如果能让柯利留在农场就有可能。但柯利想毙了他。柯利还在为手的事生气。就算只是把他关起来,他们也会把他绑住,关在一个笼子里。那样不好,乔治。”

“我知道,”乔治说,“我知道。”

卡尔森跑进来。“那个混蛋偷走了我的鲁格,”他喊道,“袋子里的枪不见了。”柯利跟在他身后,完好的那只手里拿着猎枪。柯利已经冷静下来了。

“好了,大家都听着,”他说,“黑鬼有支猎枪,你拿着,卡尔森。如果你看见了他,别让他跑了。对着他的肚子开枪。这样他就会弯下腰。”

惠特兴奋地说:“我没枪。”

柯利说:“你去索莱达叫个警察过来。就找艾尔·维尔茨,他是副治安官。我们走吧。”他充满怀疑地转向乔治,“你,跟着我们走。”

“好,”乔治说,“我也去。不过听着,柯利。那个可怜的混蛋是个疯子。你别开枪。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别开枪?”柯利叫了起来,“他拿着卡尔森的鲁格呢。我们当然会开枪。”

乔治低声说:“也许卡尔森的枪丢了。”

“我今天早上还看见了呢,”卡尔森说,“不,肯定是被人拿走了。”

斯林姆低头看着柯利的老婆。他说:“柯利——也许你应该留下来陪你老婆。”

柯利的脸变得通红。“我要去,”他说,“我要亲手把那混蛋的肠子打出来。我就算只有一只手,也会抓住他。”

斯林姆转向坎迪。“那你留下来吧,坎迪。我们最好马上出发。”

他们开始往外走。乔治在坎迪身边站了片刻,两人一起低头看着死去的姑娘。柯利喊:“你,乔治!你跟着我们,否则我们可能会觉得你也脱不了干系。”

乔治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地跟上去。

等他们都走了,坎迪蹲坐到草堆上,看着柯利老婆的脸。“可怜的混蛋。”他轻声说。

人群的声音越来越远。谷仓变得越来越黑,马匹在各自的隔栏里踏着步,扯着辔头。老坎迪在草堆里躺下来,用胳膊挡住眼睛。

萨利纳斯河注成的绿色深潭还在享受傍晚的天色。阳光已经离开山谷,爬向加比兰山脉的斜坡。远处的山顶笼罩在玫瑰色的薄暮中,树皮斑驳的悬铃木林在水边洒下一片怡人的树影。

一条水蛇动作流畅地游入水潭,潜望镜般的蛇头扬起,不停地左右张望。它穿过整个水潭,游到浅水处一只静止不动的苍鹭脚下。鸟头悄无声息地向下一冲,鸟喙叼住蛇头,不顾蛇尾狂乱的挣扎,将它囫囵吞下。

一阵疾风在远处吹过,树林顶端在余风中如波浪般挥舞。悬铃木的叶子露出银白色的背面,棕色的枯叶落到数尺之外。一排又一排的微小波纹在深绿的水面上流过。

风停歇得和来临时一样突然,空地中又恢复平静。苍鹭站在浅滩上,纹丝不动地等待着。又一条水蛇游进水潭,潜望镜般的蛇头来回摆动。

莱尼突然在树林里现身,和潜伏行动的熊一样安静。苍鹭挥动翅膀扇动空气,纵身飞离水面,飞向河流下游。小水蛇滑入潭边的芦苇丛。

莱尼无声无息地走到潭边跪下去喝水,嘴唇接触到水面。一只小鸟踩响他身后的落叶,他猛然抬起头,使劲睁大眼睛、竖着耳朵张望,看清是鸟才重新俯下身子,又喝几口。

他喝完水以后,在岸边坐下来,侧身对着水潭,以便观察小径的路口。他抱住双腿,把下巴支到膝上。

阳光爬出山谷,远处的群峰越来越亮,被夕阳照成灿烂一片。

莱尼轻声说:“我可没忘,跟你打赌,绝对的。藏在树林里,等乔治。”他拉低头上的帽子,遮住眼睛。“乔治会冲我大发脾气,”他说,“乔治会说他想自己待着,叫我别去烦他,”他转头望着耀眼的群山顶,“我可以到山上去,找个山洞住。”他说。然后他悲哀地继续说:“再也没有番茄酱吃,不过无所谓。要是乔治不要我了……我就走。我就走。”

莱尼的脑海里冒出一个胖乎乎的小矮老太太。她戴着厚厚的圆眼镜,系一件带口袋的条纹大围裙,腰板挺直,衣着整洁。她站在莱尼面前,双手叉腰,对着他不满地皱眉。

她用莱尼的声音说话。“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她说,“我跟你说,‘好好对待乔治,他是个好人,对你可真不错’。可你从来就不听话,老是干坏事。”

莱尼回应她:“我努力了,克莱拉姨妈,太太。我非常努力。但我做不到。”

“你从来不为乔治着想,”她继续用莱尼的声音说,“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如果他有块馅饼,你总能分到一半,甚至一大半。如果有番茄酱,他会全部都给你。”

“我知道,”莱尼可怜巴巴地说,“我努力了,克莱拉姨妈,太太。我一直都很努力。”

她打断莱尼。“要不是因为有你,他可以活得很舒服。他可以拿着工钱去妓院好好享受一番,或者到台球室去打斯诺克。但是他得照顾你。”

莱尼悲恸地呻吟起来。“我知道,克莱拉姨妈,太太。我这就去山里找个山洞住着,再也不给乔治添麻烦了。”

“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尖利地说,“你总是这么说,但你他妈清楚得很,你永远都不会真的那么做。你只会黏着乔治,一直烦他,直到他去见上帝。”

莱尼说:“我干脆走掉算了。乔治不会再让我照顾兔子了。”

克莱拉姨妈消失,莱尼的脑海里钻出一只巨大的兔子。它蹲坐在莱尼面前,冲他摇晃着耳朵,皱着鼻子。它说话时用的也是莱尼的声音。

“照顾兔子,”它责备地说,“你个混蛋疯子。你连给兔子舔鞋都不够格。你只会忘了喂它们,让它们挨饿。你就是这种人。乔治会对你这种行为怎么想?”

“我才不会忘记。”莱尼大声说。

“你他妈的绝对会忘记,”兔子说,“你的价值还不如一根上了油的别针,下地狱都不够格。上帝知道乔治想把你从臭水沟里拉出去,而且尽了全力,可惜只是徒劳一场。如果你以为乔治会让你照顾兔子,那你可真是疯过头了。他不会的。他会用棍子把你打得屁滚尿流,这才是他会做的事。”

莱尼激动地反驳:“他才不会呢。乔治不会那么做。我认识乔治已经——我忘记有多久了——他从来没打过我,不管用手还是用棍子。他对我很好。他不会欺负我。”

“哈,现在他受够你了。”兔子说,“他会把你打得屁滚尿流,然后扔下你走人。”

“他不会的。”莱尼狂乱地大喊,“他才不会那么做。我了解乔治。我跟他是一起的。”

但兔子只是不断地轻声重复:“他会离开你的,你个混蛋疯子。他会把你一个人抛下。他会离开你的,你个混蛋疯子。”

莱尼伸手捂住耳朵。“他不会的,告诉你他不会,”他喊了起来,“哦!乔治——乔治——乔治!”

乔治无声地走出树丛,兔子惊慌地钻进莱尼的脑海深处。

乔治轻声说:“你瞎喊什么呢?”

莱尼跪在地上,挺直身体。“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乔治?我知道你不会。”

乔治动作僵硬地走近几步,在他身边坐下。“不会。”

“我就知道,”莱尼喊,“你不是那种人。”

乔治没说话。

莱尼说:“乔治。”

“嗯?”

“我又干坏事了。”

“已经无所谓了。”乔治说,然后又沉默了。

只剩下最高处的山脊还笼罩在阳光里。山谷中的暮色泛着蓝光,柔和而轻盈。远处传来人们互相呼喊的声音。乔治转过头听着。

莱尼说:“乔治。”

“嗯?”

“你会大发脾气吗?”

“大发脾气?”

“对啊,就像以前那样。说什么,‘要是没有你,我可以拿着五十元去——’”

“上帝啊,莱尼!你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却记得我说过的每一句话。”

“呃,你不是说过吗?”

乔治强打起精神。他语气僵硬地说:“要是只有我一个人,我该活得多轻松啊。”他的声音毫无起伏,不含任何感情,“我要找工作可是轻而易举。”他停下了。

“继续说啊,”莱尼说,“等到了月底——”

“等到了月底,我就拿着五十元去……妓院……”他又停下了。

莱尼期待地看着他。“继续啊,乔治。你不继续发脾气了?”

“不了。”乔治说。

“嗯,我可以走人,”莱尼说,“要是你不要我了,我就到山上去,随便找个山洞住。”

乔治再次强打精神。“不,”他说,“我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莱尼趁机说:“像以前那样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

“讲讲其他人,再讲讲咱们。”

乔治说:“像咱们这样的人没有家人。他们每挣到一点钱,都会马上就花光。世上没有任何人在乎他们——”

“但咱们不一样,”莱尼开心地叫道,“再讲讲咱们。”

乔治沉默片刻。“但咱们不一样。”他说。

“因为——”

“因为我有你,而你——”

“而我有你。咱们可以彼此照顾,就是这么回事,咱们互相在乎。”莱尼胜利地喊道。

傍晚的微风吹过空地。树叶簌簌作响,波纹在碧绿的水面上荡漾开去。人们的呼喊声又传了过来,这次距离近多了。

乔治脱下帽子。他声音颤抖地说:“把帽子摘下来,莱尼。风吹得人很舒服。”

莱尼听话地摘下帽子,摆到面前。山谷中的暮色更蓝了,夜色降临得越来越快。一阵风带来林中嘈杂的脚步声。

莱尼说:“讲讲咱们的未来。”

乔治一直在听从远处传来的动静。他突然变得冷静务实。“往河对面看,莱尼,这样我给你讲时,你就几乎能看见那副情景了。”

莱尼转过头,望着水潭对面和加比兰山脉越来越暗的斜坡。“我们会拥有一小片地。”乔治讲了起来。他把手探进外套的侧兜里,拿出卡尔森的鲁格手枪。他打开枪栓,将握着枪的手垂到莱尼背后的地面上。他看着莱尼的后脑勺,看着脊椎和头骨交汇的那个地方。

河流上游有人喊了句什么,另一个人回答了他。

“接着讲啊。”莱尼说。

乔治举起枪,手抖得厉害。他的手又垂下去。

“讲啊,”莱尼说,“然后呢。我们会拥有一小片地。”

“我们会养头牛,”乔治说,“可能还会养头猪,养群鸡……在那片地上,我们还会……种一片苜蓿——”

“给兔子吃。”莱尼叫道。

“给兔子吃。”乔治重复。

“由我来照顾兔子。”

“由你来照顾兔子。”

莱尼开心地吃吃笑起来。“我们靠地生活。”

“没错。”

莱尼转过头。

“不,莱尼。你往河对岸看,就好像你能瞧见那片地。”

莱尼照他的话做了。乔治低头看着手枪。

树林里传来一阵急速接近的脚步声!乔治转过身望向他们。

“接着讲啊,乔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去?”

“很快就能去。”

“我跟你。”

“你……跟我。所有人都会好好地对你。不会再有任何麻烦了。没人会伤害别人,也没人会偷东西。”

莱尼说:“我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乔治。”

“没有,”乔治说,“没有,莱尼。我没生气。我从来没生过你的气,现在也一样。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声音越来越近。乔治抬起枪,听着。

莱尼恳求道:“我们现在就去吧。现在就去买下那块地。”

“没问题,现在就去。我一定可以。我们一定可以。”

乔治抬起枪牢牢握紧,把枪口凑到莱尼的后脑勺近前。他的手在剧烈地颤抖,但他的脸色坚定,手也逐渐稳定下来。他扣动扳机。枪声在群山间荡开,又反弹回来。莱尼全身猛地一震,然后他慢慢向前倒在沙滩上,躺在那里不动了。

乔治浑身颤抖地低头看着手枪,然后把它远远扔了出去,扔到对岸,枪落在那堆陈年灰烬旁边。

树林里满是惊叫和奔跑的脚步声。斯林姆的声音在远处喊道:“乔治,你在哪儿?乔治?”

乔治一动不动地坐在河岸上,低头看着扔枪的右手。其他人冲进空地,柯利跑在最前面。他看见躺在沙滩上的莱尼。“结束了,上帝。”他俯下身看着莱尼,然后转头看着乔治。“正打在后脑勺上。”他轻声说。

斯林姆直接走向乔治,在他身边坐下,几乎是紧挨着他。“别放在心上,”斯林姆说,“有时候一个人别无选择。”

卡尔森站到乔治面前。“你是怎么打死他的?”他问。

“就那样。”乔治疲惫地说。

“他拿着我的枪?”

“嗯。他拿着你的枪。”

“你把枪从他手里抢过来,然后把他打死了?”

“对。就是这样。”乔治的声音低如耳语。他继续盯着自己拿枪的右手。

斯林姆扯了扯乔治的手肘。“走吧,乔治。跟我去喝一杯。”

乔治任凭他拉自己起身。“嗯,喝一杯。”

斯林姆说:“不喝不行,乔治。我发誓,你一定得喝一杯才行。跟我走吧。”他领着乔治走上小径的路口,向公路走去。

柯利和卡尔森站在后面望着他们。卡尔森说:“你觉得他俩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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