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酸奶油焖毒蝇菌的方法

半公斤蘑菇

三十克奶油

一个小洋葱

半杯酸奶油

两匙面粉

盐、胡椒、荷兰芹

将切碎的毒蝇菌同用奶油炒过的洋葱、盐、荷兰芹和胡椒放在一起焖十来分钟。加入酸奶油和面粉,搅拌均匀。可作马铃薯或麦糁的配菜。

玛尔塔,她的死亡模式

暗淡的白云从森林上方飘向谷地,立刻便下起了雨。玛尔塔在破损的漆布上擀面。面团在她的擀面杖下变成了薄饼,她又用玻璃杯口将它切成一个个的小圆片。我望着她的手,望着她全神贯注的面孔。她那低矮的小厨房里变得很暗,雨哗哗地抽打着大黄的叶子。玛尔塔的旧收音机悄声嘟哝着,声音低得简直听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我心里想:死亡会从哪条管道进入她的体内呢?

通过眼球?玛尔塔朝某种阴暗、不定形、湿淋淋、黏糊糊的东西望上一眼,就再也无法把目光从那东西上移开。这阴沉沉软塌塌的画面会进入她的大脑,遮断她大脑的思维。而这就将是她的死亡。

从耳朵进入?她开始听见一种陌生的、死气沉沉的声响。一种低沉的、总是以没有希望改变的相同频率颤动着的声响在她的头脑里嗡嗡叫,这是一种与音乐大相径庭的声音。由于这种声响她将无法入睡,由于这种声响她将无法活下去。

或者是从鼻子进入?死亡以一种像所有气味一样的方式进入她体内。那时她会感到自己的身体没有气味,皮肤变得像纸做的,像植物那样只从外部吸收光,但不分泌任何东西。忐忑不安的她将会不放心地闻自己的手、腋窝、脚掌,可它们又都将是干枯和乏味的,因为气味作为最易挥发的东西,首先消失了。

或者通过嘴巴。死亡把话语推回喉咙和大脑。将死之人不想说话,他们太忙了,他们有什么可说的呢?有什么可传给后代的呢?无非是些平庸的废话,是些老生常谈和陈词滥调而已。该是个怎样的人,才能在最后时刻竭力说出寄语人间的名言?生命终结时的任何睿智都不如在另一边开头时的沉默更有价值。

死亡也能以另一种方式通过嘴巴进入人体内部——玛尔塔的老果园里结了许多深红色的苹果,她或许会吃下其中一个生了虫的苹果,一个里面带有白色的死亡之卵的苹果。这样一来死亡就会进入她体内,而由于苹果的物质和人体的物质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死亡就会从内部吞噬她,侵蚀她。到那时她将会成为一个易碎的空外壳,在某次又去猛然一拉篱笆门上的坏锁的时候,整个就会破裂,碎成粉末。

我就这么皱着眉头偷偷打量她,而她此时正用一只小匙子往每个小圆片上放蜜饯玫瑰,又像包饺子那样用手指把面片捏起来。挂出许多边缘不平整的小小半月形面点。我带来了我的俄国小烤炉,为的是无须在她那破损的炉灶下点火。忽然太阳透过窗玻璃射了进来,虽说雨还在下。我们把摆好了点心的锡盘放进了烤炉,走到了屋前。

R站立在我家的阳台上,用手指着天空。在小丘的上方悬挂着一道彩虹。叉开双腿的彩虹横跨在我们的小汽车上方,仿佛它刚生育出这辆小汽车似的。

气 味

所有的坏事都发生在冬天。冬天R出了车祸。在白色的山道拐弯处小汽车打滑,撞上了一辆载重汽车。他脑袋撞到了方向盘上,鼻子撞破了。小汽车镀镍的长盖罩救了他一条命。对这样的车祸一般都说,这算不了什么,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但事情毕竟是发生了。从这时开始R总感觉到有一股奇怪的气味,虽说他的鼻子恢复得很正常,已经看不出缝合的地方。R说,这气味是时起时伏骤然出现的,浓淡强弱有所不同。在一个地方他感觉最为强烈,那就是能从那儿下到池塘的地方。那儿生长着荨麻,而在荨麻中间又生长着白蜡树,于是R嗅遍了荨麻叶子和树皮的气味,但他在那里什么也没找到。他甚至想到,或许是水散发出这种气味——既不令人喜欢,也不使人讨厌,有一点发甜,又有一点酸涩。但这不是水散发出的气味。有一次他在白兰地酒杯里找到了这种气味。后来在咖啡里,在冬天柜子里放了很久的毛衣里找到了它。终于他发现,这种气味不是物的固有特性,物体不是它的来源,实际上它没有来源,只是偶尔一次暂时附在物体上,所以给这种气味命名才如此困难。有一次R说,“它跟别的什么气味都不相像”,而后来他又觉得,正好相反,它存在于所有别的气味之中,受伤的鼻子、受伤的嗅觉细胞对它特别敏感,一旦发现了它,就会永远记住。不能给那种鼻子感觉到的东西命名,叫不出那种一出现立刻就引起注意的东西的名称,这正是使他深感不快的。在其他各种经验的系列中找不到这种经验的位置,不理解这种经验,无法解释这种经验,使他苦恼。某些昆虫也有这种气味,它们的余味还留在浆果上。还可以这么说,这是切番茄的刀口的气味,汽油与发霉的奶酪的混合气味,我那过时的小手提包里老香水的气味,铁屑的气味,铅笔芯的气味,新CD盘的气味,玻璃表面的气味,撒落的可可粉的气味。

因此我常见到R在做事情的时候会突然中途停下,嗅一嗅。他的面部表情显得很专注,很聚精会神。他嗅遍了自己的两只手。交谈时他会突然莫名其妙地揪下一颗纽扣闻一闻,嗅一嗅,或是在指间揉搓苦艾叶。那时他便觉得似乎发现了这种气味。但它总不是这种气味。

我们俩猜测,这是死亡的气味。是他的小汽车撞上基尔牌载重汽车的那个瞬间感觉到的死亡的气味。在那个短暂的、不可思议的瞬间,一切都可能发生并且无法挽回。在那个具有莫大能量的一刹那间孕育着一切的可能性,就如一克的物质转眼就会变成一颗原子弹。那时就有这种气味,这就是死亡的气味。

R担心,他会永远地感觉到死亡。他再也不会天真地走上瓦乌布日赫和耶德利纳之间冰雪覆盖的盘山路,再也不会忘乎所以地在城市火车站交叉路口飞跑,甚至不会疏忽大意地伸手去接我用蘑菇做的菜肴。他知道这些,而我也知道他知道。

库梅尔尼斯 Hilaria 中的幻景

Ego dormio cum ego vigilat. ①

我仰卧着,睡前做了最后的祷告。那时我猝然感觉到,我在向上升腾,仿佛自身失去了重量,而当我向下望的时候,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躯体一直仰卧在床上,躯体的嘴唇在活动着,仿佛这副躯体没有注意到它里面已经没有我。我立刻便发现,我能在空间活动。推动我的力量是思想,甚至最微不足道的愿望就能使我飘动起来,于是我升得越来越高,我从上方看到了修道院,看到了它那用木瓦盖的屋顶,看到了礼拜堂塔楼的石头尖顶。过了片刻我从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整个大地,它是略微凸起的和黑乎乎的,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是从世界尽头的某个地方射出的长长的太阳光照亮了它,也给黑暗投上了更加乌黑的影子。那种分层次的黑暗使我感到讨厌、别扭,使我整个人忧心忡忡,因为我知道,光是存在的,只是被遮住了。而当我想到亮光的时候,我立刻便看到了光,起先柔弱,像水仙,朦胧,像雾,可它一旦给见到,便不可逆转地越来越强烈,我害怕起来,我的眼睛会看瞎的。于是我明白了,这必定是天空和上帝使然,但又使我惊诧——因为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我始终是独自一人,哪里也没有个向导,须知在上帝的近旁总是待着成群的天使和形形色色的辉煌圣者。我感到某种似风非风的东西,不温,不热,吹拂着整个的我,仿佛我到了一个大气旋附近:那股力量将我推离光亮,它挡在我和那看不见的光亮之间——但那却是一条可感知的界线。尽管我想越过这条界线,此前没有任何东西如此吸引着我走向光亮,可是我太虚弱了,没有足够的力气向光亮走去。直到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它可能既是我的声音,又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对我说:“这是时间。”那时我便领悟了有关世界的全部真理,懂得了是时间阻碍了光亮照到我们。时间将我们与上帝分开,只要我们在时间里,我们就受到禁锢,让黑暗随意摆布。直到死亡让我们从时间的镣铐里解脱出来,但那时关于生我们已无话可说。忧郁笼罩了我,虽然我的眼睛看到了光的全部辉煌壮丽。我不渴望任何别的东西,唯求永远死去,大概我已经死了,因为时间之风已骤然消失,我也沉浸在光亮之中。沉入光中的这种状态唯一可说的就是,什么也不说,因为所有的话语都跟我一起消失了。甚至我已不能作任何思考,因为思想也已不复存在。我既不能在这里,也不能在另外的任何地方,因为不存在这里和那里,不存在任何运动。在这种状态下,不存在任何质量,既没有优质,也没有劣质。我不知道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多久,因为既没有瞬间,也没有千年。

假如我没有突然向往世界,我也许会永远停留在这种状态中,既不活,也不死。这时在我的眼前展现出的一派五彩斑斓的景象,就如一幅五彩画。我无法从那儿移开目光。

从这里看到的世界是睡着了的人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比我认识的世界人烟要稠密得多。因为那里还有所有我们认为是死了的人。我领悟出,这是审判日,天使们开始卷起世界的边缘,那边缘就像一幅巨大地毯的边儿。从上方和下方传来大战的隆隆之声,听到兵器铿锵,马蹄踏踏。但我没看到是谁在跟谁作战,因为我的眼睛正凝视着铺展在我面前的大地。有些人已经醒了,擦了擦眼睛,望着天空。他们的注意力还非常不集中,状态不佳,他们不知在望着什么。我见到群山,它们似乎是因恐惧而战栗,而它们的轮廓则在不断变得稀薄的空气里逐渐模糊。太阳高悬天顶,用明亮、炽热的光照耀四野。草原上青草开始燃烧,溪流中的流水波涛汹涌。动物走到森林边缘,无视自己的天敌下到闹哄哄的谷地。人也是一样,沿着干巴巴的道路纷纷来到某个约定的地点。他们走得沉稳坚定,精神饱满,谁也不拖拖拉拉。那时天空已不是平静和蔚蓝色的,而是汹涌澎湃,乌云翻滚。天空下植物在变成木化石。

那时我以自己的全部心神领悟到,我看到了时间的最后时刻。我是命中注定要看到世界的末日了。

我明白,我们的最后审判将是惊醒,因为我们只是梦见了我们整个的生活,设想我们是活着的。我们确曾真正活过一次,也已经死了,现在我们是死人。我们当成真实存在的那些生活、梦,对于上帝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曾真正发生过。我们不会为自己的梦负责,我们只对那种我们记不得的事情负责,因为死亡让我们睡着了。只有那种忘却了的存在才是真实的存在,我们在那里曾是有罪或是有德行的人。因此我们不知道醒来后该怎么办——是投入地狱之火,还是投入永恒的光明生活。

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我们的世界住的是熟睡的人,他们死了,却梦见自己活着。因此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熟睡的死人移居这个世界,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而真正的人,即那种第一次活着的人却显得寥寥无几。在整个混乱的世界上,我们中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只是梦见自己活着,还是真正活着。

①  拉丁语,意为:我身睡卧,我心却醒。

圣体圣血节

玛尔塔说,对看到的东西别太在意。她说这话时我们正在窗口观看圣体圣血节巡行,巡行队伍正在远处播种了亚麻的田地里移动。神父走在前头,然后是两面旗帜和一小群人。低一点的地方有一条狗在绿得耀眼的牧场上奔跑,似乎在远远陪伴人们在田野中做这次没有料想到的集体散步。

我不知道她为何要对我讲这句话——她已是要走了,手握着敞开的门的把手站着。

傍晚我想起了这句话。一段动态影片中的一个不动的镜头。影片里的一切都在变,一切都不再是先前的那种样子。眼睛也是这样构造的:看到的是更大的活的整体中的一个死的环节,而且眼睛会把所看到的东西钉住,扼杀。所以当我看的时候,我相信,自己见到的是某种稳定的东西。但这是世界虚假的画面。世界是运动着的,而且是摇摆不定的。对于世界而言,不存在任何可以记住和可以理解的零点。眼睛照出的照片,只可能是画面、图式。风景是最大的错觉,因为风景的稳定性并不存在。风景可以记住,仿佛是一幅画。记忆创造风景画片,但它无论如何都不理解世界。因此风景才如此易受那些看它的人的情绪影响。人在风景中看到自己内在的不稳定瞬间。人到处看到的只是自己。这就是一切。这是玛尔塔想告诉我的。

我通过人的嘴巴进入人的内部。

人的内部构造犹如房子,有楼梯间、宽敞的前厅、照明总是太弱的通廊——这使得通向各个房间的门难以数清——一些房间的套间、潮乎乎的储藏室、镶了瓷砖的黏糊糊的带有铸铁浴缸的盥洗间、带有像血管一样密集的扶手的楼梯、错综复杂的过道、半层之间曲折的楼梯平台、客房、穿堂——温暖的气流会突然进入的房间、小密室、小杂物间、忘记储存粮食的小粮仓。我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活动,毕竟我在那儿是独自一人。

这些房子从内看像是无人居住。卧室里的床铺铺得整整齐齐——盖着淡绿色的床罩,摆放着枕头套绷得紧紧的枕头,拉上了的窗帘,绒毛完完整整的地毯,放在梳妆台上的梳子。我既不能坐到床上,也不能把梳子拿在手中。我是个无肉身的幽灵。我只能看,我能看到每一个拐角。

但我知道,我是在人的内部。我根据微小的细节辨识出了这一点。过道里的一面墙壁是肉色的,而且在轻微搏动,有时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均匀的轰隆声从深部传到我的耳中,有时一只脚会在布满细小筋脉的硬东西上打滑。一旦留心去观察,就可透过厨房餐具柜发现某种不定形、轻软而富有弹性的活的结构。

怪 物

我跟如此这般的第一次相逢是这样的:他站在阳台上大张着嘴巴,伸着一根指头指着糜烂的口腔。他身材矮小,胡子拉碴,就像一个丑陋的侏儒,这样矮小的东西夏天在毒蝇菌的蘑菇顶盖下大批生长。

“啊,啊。”他喊出声来。那时我看到他舌头上有一粒白色的药片。

我们在空落落的谷地的房子阳台上,面对面站着。他身后是太阳,我身后是阴影。我关心的只是如何阻止他进入门廊,因为他会在那儿赖到傍晚,老是张着嘴巴“啊,啊”地说着那种我听不懂的话。于是我退到了门槛,用身子挡住进到里面的入口。我忐忑不安地思忖,该如何接近电话机,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大概是怕他。那时他用一只手做了个手势,就像是把器皿举到嘴边。他的“啊,啊”意思是“给我水!”我让他等着,就跑进厨房拿玻璃杯。我返回的时候,他仍然大张着嘴立在那里,他在观看热石膏墙上的一幅拙劣的绘画——一条保护这座房子的蓝色独眼龙。药片消失在他矮小身体的看不见的地方了。

“怪物!”他指着龙说。

战后不久,那时村子里还有池塘,池塘里出现过怪物。是个巨型的庞然大物,有乳牛那么大,形状像鳄鱼,脚上带有角质的爪子,满嘴都是像刀一样锋利的牙齿。它吃光了池塘里德国人留下的所有的鱼、所有的芦苇和全部菖蒲,随后就开始捕猎绵羊、狗、母鸡和鹅。夜间它爬到路上,爬到教堂跟前,沿着柏油马路笨拙地朝新鲁达的方向爬去。清晨人们惊恐地在自家的庭院里发现了它的脚印。鸭子像浮萍一样消失了,鹅只剩下痉挛地反拧着的橙黄色的鹅掌,池塘岸旁散乱地丢弃着吐出来的公绵羊角。乡公所忙于别的事:分田地,抓捕奸细、建立农业合作社,因此村里的男人只好自己动手干。他们往水里投放钙化物、毒耗子的药,有天夜里有人投进一枚生了锈的手榴弹而且竟然爆炸了。后来池塘看上去就像个装满肮脏毒水的水洼。但这一切竟毫不起作用。第二天夜晚怪物吃掉了一头小公牛。看起来它将进行报复。于是男人们磨尖了长铁棒,用原木钉了个木筏,划到了池塘中央。他们一次又一次猛扎水面,有条不紊地刺入浑浊的池水。但是刺出的孔洞急速合拢,水仍像先前一样穿不透。第三次他们采用了科学技术,不知从哪里运来一台大功率曲柄的直流发电机,用它来发电。他们从发电机拉出电线,犹如一张网布满了整个池塘。然后他们转动曲柄,因为这是个重活,他们只好分班轮流干,用电流抽打藏在水中的怪物。怪物庞大的身躯在水下痛得乱翻乱滚,水漫出了池塘,直到最后安静下来。整个村子喝酒庆祝胜利,从傍晚一直喝到翌日清晨。

可是几天之后怪物恢复了元气,出于报复将一个不小心的妇女拉到了水下。她身后只有镀锌的水桶留在岸边。

这是怪物末日的开始。所有的人一致认为它可以摧毁植物,咬死动物,但不能危害人的性命安全。怪物犯了法。政府当局的人来了,边防军、波德哈莱的部队和工兵也来了。一声巨响炸开了池塘朝小溪一面的堤岸,水流走了。怪物躺在池塘底。受了伤,气息衰微,但还活着。那时士兵们拿出了机关枪,在池塘岸上一字排开。军官一声令下,成排的机关枪子弹向怪物射去。挨到第一排子弹之后,它还试图反扑,那时人们叫喊着四散奔跑。很快又装上了新的子弹带,把那可恶的庞然大物打成了筛子。怪物的下场就是这个样子。

如此这般推着德国人留下的自行车去了新鲁达,但傍晚他又回来了,因为怪物的下场还不是事件的结尾。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村庄里的人听见从森林的捷克那侧传来的阴森的凄怆叫声,那是什么怪物在黑暗中哭叫,那声音是如此凄厉,使人听后浑身的皮肤都起了鸡皮疙瘩。而在一个月之后,有人在干涸的池塘里发现了雌性怪物的尸体,它定是穿过森林、牧场、国界到这里来寻找自己的至爱,自己也在它惨死的地方死去。

我过主保日的那天开始下雨,于是我们把椅子搬进了门廊,想等雨过后再将其搬到外头去。但雨下个没完没了,像一条条细绳从天倾注下来,遮挡了人们的视野。雨不是点点滴滴地下着,而是成片的一道道细流直泻而下。门廊逐渐湿了,我甚至不知是何缘故,也许水是从墙壁渗了进来,也许是两条母狗的过错,它们不断在地板上留下自己的脚掌的五瓣印记。屋外干草在雨下默默地淋湿。鼻涕虫可高兴了,在他们叶下的地下世界准备过节——潮湿节。

新鲁达方向约两公里的地方立着一幢奇怪的房子,但不是房子本身奇怪,而是房子的位置奇怪。它坐落在树木葱茏的暗绿色山峰之间的狭窄谷地上。它坐落的地点比附近任何房子都要低,实际上从任何地方都望不到它,除非是有人登上山峰俯视。溪流从两边冲刷它,舔着它湿淋淋的墙壁。R站在门口,望着雨,讲起了故事,说房子里住着鼻涕虫先生一家,父亲是个大个子,棕色头发,母亲个子略小,他们有一双儿女。傍晚他们无言地坐在桌边,摸黑坐着,没有点灯,因为潮湿不便使用电器。只有他们闪闪发亮的皮肤映照着黄昏微弱的反光。夜里全家躺在墙角的地板上睡觉,四个紧挨在一起的身体轻微搏动着缓慢的呼吸节奏。早上他们进入繁茂的湿淋淋的绿地,在那儿留下自己黏糊糊的足迹。他们搬回一些开始腐烂、盖上了一层苍白霉菌的森林草莓和麝香草莓,并将其放到屋顶下,然后就默默无言地咀嚼这些草莓。泡透了的木桶里的水渗到地面上,给它覆盖上一层闪光的清漆。

这故事没有让任何人开心。我们打开了明亮的电脑世界,整个傍晚我们都沉没在这个世界里了。我们的面色在荧幕虚假的阳光的映照下变得惨白,有如一些幽灵。后来断电了,整个晚上我们都在用纸牌占卜:雨是否会停。不会停。从窗口我看到了玛尔塔的房子,滂沱大雨正顺着她的房子倾注下来。我想,也许该去看看玛尔塔,不知她独自一人昏天黑地里会干些什么。她多半打开了自己的假发箱子,正在编织那些谁也不需要的没有生命的头部装饰品。大概她正在编织一缕缕陌生女人的头发,那些女人或已经故去,或如今仍生活在天涯海角的某个地方,或正在旅行,或带着自己如同干面包一样已发干走味的青春年华在养老院里闲居休养。

我穿上了胶鞋,看到水就在春天R加高过的地方漫出了池塘。水从水泥闸门上面流过,流到木板平台下边。它呈现浑浊的红色,又稠又黏。它发出的已不是熟悉的潺潺声,而是哗哗作响,仿佛在发出呐喊。R穿着黄色胶鞋和黄色雨衣,看上去活像个鬼魂。我看到他怎样束手无策地沿着土堤奔跑。我看到他的鱼在暗红色的翻滚着泡沫的旋涡中不安地准备送命。像城市居民那样颇具绅士风度、从容不迫的鲤鱼,一向总是那样慢悠悠,此刻却在波涛汹涌的水面游动,它们惶惶然惊慌失措地翕动着嘴巴,从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它们中间鳟鱼却异常亢奋,由于突然出现了游向尼斯克沃兹克河,游向奥得河,游向大海的希望。

“我知道,你准备做什么。”我一进屋就这么说。

玛尔塔坐在桌旁,桌上铺开了自己的收藏物。她展开报纸,拿出里面包着的一缕缕头发,一边用手指梳理。然后,她开始往夹板上绕线。我脱下胶鞋和雨衣,从它们上面流下一摊水。

“我记不得什么时候有过这么大的洪水。”玛尔塔开口说道,“或者是我的记性出了点问题。”她冲我粲然一笑,“我想送给你一件主保日贺礼。给你做一顶假发。用真头发,编织在丝绸上,专门为你的脑袋制作的。”

她从桌上拿起一束浅黄色头发,贴近我的面颊给我配色。她不甚满意,又拿起另一束,她说希望我自己挑选头发自己试,但我仍不能克服心理障碍,不肯触摸别人的头发。她吩咐我坐下,拿出褪了色的练习本和我送给她的bic牌圆珠笔。她开始给我量脑袋的尺寸,用手指肚温柔地触摸我的鬓角和额头。我有一种惬意的麻酥酥的感觉,跟当年妈妈把我领到女裁缝那里,让她给我量尺寸时的感觉一模一样。我必须一动不动地站着,而她,波涅维耶尔卡 ① 太太——妈妈的女裁缝就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则围着我打转,用一根皮尺动作敏捷地量出连衣裙、贴边、襟口所需要的尺寸,又围绕我的腰身和肩背量尺寸。她几乎没有触到我的身体,而我的皮肤反应却是那么强烈,令我产生一种压抑的、表面的麻酥酥的快感。我昏昏欲睡地站立着。

玛尔塔此刻重复着同样的量尺寸的仪式。我羞于这种快感,闭上了眼睛。“你的脑袋真大,你的脑袋真小。”我不知玛尔塔究竟说的是什么。

①  波涅维耶尔卡(Poniewierka),这个词在波兰语中的含意是:受苦,受折磨。

水 灾

这天夜里池塘上方的黑暗中轰隆作响,两条母狗不安地吠叫,喧嚣声把我们吵醒。我们知道,虽说在下雨,天就要亮了。

池塘已经消失。在池塘所在的地方流着一条小河,只是比平常的溪流要大得多,它气势汹汹,波翻浪滚。水泥闸门不见了,木板平台不见了,昨天R绝望地用来加固池岸的铁板也不见了。既没有姿态优美、几乎是热情洋溢的鲤鱼,也没有急躁、不安分的鳟鱼。池塘溜掉了。它受到从各处流来的水的怂恿,直流而下,流过牧场,然后流到森林脚下,流经皮耶特诺,注入另一条河,然后流到尼斯河。这会儿也许流到克沃兹科,也许流得更远。贵族气派十足的鲤鱼不习惯如此迅捷狂野的旅行,滞留在某个弯曲的地方,或者被水流留在淹没了的灌木丛中。没有了池塘。R吃着厚皮菜,眼望着窗外。玛尔塔将满桶的水泼进雨水中。我向她招了招手,她也向我招了招手,随后便消失在她自己的小房子里。

午饭后R又讲起鼻涕虫一家的故事。他讲到这家主人的一些活动。夜间他在青草地中移动,溜到路上,休息片刻,便向人间的住所进发。到了那里便钻进人家的小菜园,在那儿吃掉湿淋淋的生菜、味道甜美的甜瓜嫩茎,乐滋滋地在上面咬出一些洞——这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他的一种创造。令他高兴的是世界上存在洞和雨。但他最喜欢的还是变成了稀泥的篝火灰烬。他在这泥浆里溅了一身脏水,回家时浑身脏兮兮,给湿乎乎的余烬灌得醉醺醺。他的妻子给他以无言的谴责——她不安得要死。

傍晚我们听了气象公报:发生了水灾,但我们不害怕水。在这儿水不可能从别的任何地方来,除非是从天上来,就如一切都是从天上来的一样。

钉 子

我和玛尔塔一起去新鲁达买钉子。小汽车缓慢移动,一辆接着一辆——因为水冲垮了一段公路。在村子的汽车站我们捎上了克雷霞太太,她穿着男人的胶鞋在雨中淋得透湿。她上车后立刻脱掉了胶鞋,从塑料袋里取出了便鞋穿上。

小河沿岸所有的街道一片泥泞。房屋底层的窗户沾满了正在干燥的污泥。卖主们纷纷在晾晒货物。旧衣店女老板在绳子上挂满了穿过的衣服,这些衣服在自己的破烂生涯中已经有过许多经历:搬家,更换衣柜,坏了的自动洗衣机,过热的熨斗,物主们长胖了,有些旧衣服甚至经历了它们物主的死亡,而现在又经历了夜间泛滥的河水的考验。

有人在防洪的沙袋上摆开运动鞋——数十双一模一样的阿迪达斯牌、耐克牌运动鞋。它们的鞋带有如油绳依旧垂到水面。在沾满泥泞墙壁的灰暗背景下,它们鲜亮的色彩在放光。建筑物到二层的高度糊满了淤泥。

克雷霞太太谢过我们顺路捎她,一边抚平身上柠檬色的毛衣,一边朝着自己要去的方向走了。我们在桥后珠宝店近旁站住,买准备用来渍酸的黄瓜。这时那个疯子走到我们跟前,所有人都认识他,那是一个预言家,未卜先知者。他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披着一件用旧毛毯改的穗饰披巾。他冲着玛尔塔微笑,看来他们必定是彼此认识。

“怎么样?”他问。

“还是老样子。”玛尔塔回答。

他不相信地望着她。

“老样子?”

那时我觉得,他的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似乎是想哭。玛尔塔对他说了声“保重”或者类似的什么话,而他却从秤盘上拿了一根黄瓜,转身扬长而去。

未卜先知者

这个人有个响亮而且具有异国情调的名字——狮子。他的模样看上去也真像头狮子。

他蓄了长头发和连鬓胡,不知何故头发和胡须在一个严冬全都变白了。

这位未卜先知的狮子靠抚恤金过活,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他年轻时曾在矿井遇到过事故,被埋在几乎有一百米深的井下两天两夜,躺在炽热、黑暗的煤槽里,犹如躺在母亲的腹中。整个时光他保持着痛苦的清醒状态,明晰的思维形成了一个环绕脑袋的发磷光的光环照耀着他。他认定自己会死,但没有死。矿山救护队把他挖了出来,随后他在医院里待了很长的时间。大难不死,他对生活本身格外关注起来。具体表现为从早到晚读书,起初他什么都读,手头有什么读什么。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吸引他的逐渐转为一些从未出版过的打字书稿,这些打字稿是通过半合法的递送书店从克拉科夫送来的。书稿中有贝赞特 ① 和布拉瓦茨基 ② 、奥索维耶茨基 ③ 等人的著作,一些潦草的招魂会总结和职业说明,以及印度、犹太的各种神秘教义的占卜书籍。一些书籍中的表格使他重温早已忘却了的整齐、条理性,一些图解以其多层次的和谐吸引着他的眼球。有一次他偶然见到比得哥什星相家协会的地址,从他们给他寄来的书里,他花了一个圣诞节假期学会了摆占星图。从此以后他潜心研究星历表中一行行细小的数目字,做任何事都不像做这件事令他如此心旷神怡。他不止一次从晚上埋头研究到清晨,而在黎明时分他开始看到未来。他看到的未来总是那么可怕,死气沉沉,空空荡荡。里面从来既没有人,也没有动物。他看到它怎样降坐在房间阴暗的角落,怎样不断地向外扩展,蔓延到他那座公寓楼的楼梯间、楼前的草坪、街道,乃至新鲁达的市场。傍晚他外出散步的时候,跟它擦肩而过,它在他的大衣袖子上留下了陌生的金属气味。

他的妻子死后,他就成了个十足的未卜先知者。她活着时似乎把丈夫低低地压到地面,将他的每个想法、每个预感往下拉。她如同强大的低气压,迫使烟囱里冒出的每一缕烟低头,在城市上方造成冬天的阴霾。她用魔力将他的思想导向商店里的等候队伍,导向田地里的甜菜,导向需要搬进地下室的煤。此外她的声音还在整座城市对他穷追不舍。她把脑袋伸出窗外,通过庭院叫喊“小狮子,小狮子!”直到所有的小孩都抬起头,跟着她反复叫喊:“小狮子,小狮子!”她是个女巫。

因此她死后,周围骤然就安静下来,而长年受到压抑的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里胀大,扩展,蔓延,犹如潮湿的窗玻璃上的冰花——出人意料地张臂相连,形成许多环状及离奇的条带组合,瞎撞乱碰地构建出一些合乎情理却又是迷人的图案。这就是占卜。

他的顾客都是妇女。在他的占卜生涯中只有一次有个男人在他那里出现过。那是一位穿着讲究的老先生,由于糟糕的食谱或由于饮酒过度而显得臃肿。他跟这位先生曾经见过面,但没有来往,对他也不能提供太多的帮助。因为老先生关心的是爱情,而这是世界上最被高估的情感,就其实质而言简直就是荒谬,因为它源于人的内在的混乱。老先生寻找自己少年时代的情人,这既可悲又可笑。狮子根本不想管这种事,尤其是未成年的女子没有留下任何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线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而这个男人的绝望是如此令人难以忘怀,他那身穿刻板挺拔的毛料大衣,将细毡礼帽拉到眼睛上的模样,是如此茫然沮丧,仿佛他在一切方面均已彻底迷失,甚至在自己的服装方面也是如此。

“我只想知道,她在哪里?”他说。

那时狮子朝过去瞥了一眼。他立刻在那里见到了所要寻找的姑娘,因为她比其他的生灵更活跃,在时间上更清晰,更惹人注目。 让他吓了一跳,她根本就不是个少女,也不是个女人。我的上帝,他这一吓非同小可,他对那个忧郁的男人说了句:“她在这里。”因为他既看到现在的她,也看到将来的她。

“在城里?”男人高兴了起来,狮子头一次看到他的眼睛——肿胀而蒙眬浑浊。

“在附近某个地方。”

出门前男人偷偷塞给他一张钞票。

“此事请保守秘密。”他再次请求说。

狮子后来想,他没有必要讲这样的话,有关这样的事永远也不该说,谁会相信呢?谁会信他能见到不存在的东西?谁会相信人到头来不是人?谁会相信每次做出的决定都是一场梦!感谢上帝,人有不相信的能力,这真是仁慈上帝的恩典。

妇女问及爱情的时候,总是非常具体。她们总是希望被人搂在怀中,有人牵着她们的手走过公园,总是想给谁生孩子,礼拜六擦洗窗户,给谁炖鸡汤。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她们的生活,也觉得了无兴味。他难以集中精力去关注那些使她们感兴趣的细微末事:她们询问的男人是栗色还是黑色的头发,是一个还是两个孩子,身体是健康还是有病,是有钱还是抽屉里空空如也。只要他略微费点心思,他就能看到这一切。他在预卜中数着孩子的数目。往抽屉里望一望,辨别出穿着白背心、吃着礼拜天鸡汤的男人头发的颜色。那些女性的生灵也真令他动情,她们坐在他对面,带着期盼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脸,那时她们就像胆怯的动物,像麋子,像春天的野兔——娇弱、温顺、胆小,但同时也是聪明绝顶的,善于忽东忽西地闪避,善于逃跑或躲藏。有时他甚至想,做个女人就离不开某种假面具,一出生便戴上了它,为了永远不向任何人暴露自己,直到生命的尽头,为了在迷彩的伪装中度过一生。他想,她们没有问那些该问的事情。

他将占卜赚到的钱(数量不少)换成了美元。他想去印度,可从未去成,因为印度,像所有的东西一样,已不再存在。

但他最初曾多次察看过别人的未来,在他看来,它跟共同的、总体的未来是融为一体的。他知道,要不了多久,世界的末日就会到来,这只是一个需要加以预测的问题。

他看到了谷地,谷地上方悬着低矮的橘红色的天空。这个世界所有的线条都不清晰,连阴影也是模糊的,投射在这一切上面的是某种陌生的异化的光。谷地里没有任何房屋,没有任何人的踪迹,没有生长一簇荨麻,没有一丛野生的黑醋栗灌木,也没有一条小溪——而原本曾是小溪流过的地方看上去就像一道伤疤。在这个地方既没有白天,也没有任何一个夜晚到来,橘红色的天空在所有时间里都闪耀着同样的光——既不热,也不冷,完全是静止和冷漠的。山丘上依然覆满了森林,但当他仔细观察它的时候,便看到森林是死的。在一个瞬间变成了木化石,凝固了,僵化了。云杉上挂着球果,树枝仍然盖满了发白的针叶,因为没有风可将它们吹得七零八落。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一旦在这自然景观里出现任何一点运动,这森林就会轰然崩塌,化为齑粉。

他看到世界末日必然是这副模样:它不是洪水,不是雨,不是火,不是奥斯威辛,不是彗星。一旦上帝——不管他是谁——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是这般模样。无人居住的房屋,覆盖一切的宇宙尘,闷浊,寂静。所有的活物都在凝固,都由于光照的问题而发霉,这种光不知脉动为何物,所以是死的。在这种幽灵般的光照射下,一切都瓦解溃散成尘粉。

这个每天看到世界末日的人,活得平静而悠闲,他时不时去克拉科夫弄书,透过火车的窗口一路欣赏沿途的景物,其中主要是上西里西亚连同它的工业神殿,然后是奥波莱地区绵延至地平线的田野和整齐播种的油菜,这些油菜每年五月十日开花。他那粗帆布背包里装着各种各样用打字机打出过数百遍(最后的抄本也已几乎看不清,但仍然蕴含着庄重的情调)的启示录抄本、幽灵对文明衰弱的见解、圣母显灵的故事、诺查丹马斯 ④ 的深奥难解的诗歌。

须臾之间平川已然过去,山脉开始映入眼帘。火车驶入云杉林,沿着怪石嶙峋的峡谷全力推进,在谷地里兜圈子,直到突然出现在瓦乌布日赫的中心区,人们在市区车站纷纷下车,但狮子仍继续往前走,要到总站才下车,因为他要在那儿转车到克沃兹科去。

瓦乌布日赫总站是个空寂无人、黑乎乎的车站,只有一个售货亭,下夜班的矿工们在那里购买香烟和保险套。酒吧里出售浇了猪油的饺子和潮湿无味的茶水——那是用温水难以泡开的茶叶浸泡出来的。经过新鲁达去克沃兹科的火车经常是空的。狮子为了便于眺望窗外的景物,在上层找了个座位,因为火车走的是一条迄今最美的路线。列车沿着高耸的高架铁路通过辽阔的谷地,通过村庄和溪流上方的山坡。随着每个弯道都敞开一片令人激动得透不过气来的新的景色。群山柔美的线条,丝绸一样的天空,碧绿的草地。下方,人们在路上走动,赶着乳牛,狗在奔跑,有个农民突然发出一阵笑声,羊脖子上挂的铃铛丁零丁零地直响,刺激得人的皮肤发麻发痒。高一点的地方,有个背背包的人在行走,不时招招手。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上天空,鸟儿无动于衷地朝西方飞去。坐在这样的列车里无法阅读,只好瞪大眼睛朝外看。

狮子开始写书,他给书起了个书名,就从书名《末日必将来临》开始。书中讲的是世界末日。他在书中对天空进行了深刻的分析。世界将于一九九五年四月二日开始完结,那时天王星将进入水瓶座,而在一九九九年八月,世界将永远结束,那时太阳、火星、土星和天王星将在天上排成一个大十字。而他是在一九八〇年冬天开始写这本书的,那时任何事情肯定都还不清楚,然而当时掀起了罢工运动,而在弗罗茨瓦夫,罢工的有轨电车排成了巨大的十字,大得覆盖了整座城市。狮子承认,在自己敏锐的观察中,在读出星历表中细小的数目字时,他也许犯了错误,世界末日会来得更快。实际上他已等得不耐烦了。他就在这样的等待中生活。他穿破了旧皮鞋,内衣接缝的地方磨薄了,裤衩的橡皮筋扯断了,短袜磨穿了洞,在脚后跟上出现了薄薄的尼龙丝网,透过它看得见变硬变粗糙的皮肤。没有任何储备的东西,没有任何“留到以后”再做的事。装过蛋黄酱的空玻璃瓶需要装满果酱、蜜饯过冬,装满糖煮水果以备突然住进医院之用,但是冬天可能不会到来,可能不会有下一个夏季。面包需要吃完,吃到最后一点点碎屑,肥皂也要擦成薄片儿,然后再用来洗衣服。

他预见一九九三年夏天将会发洪水。北方的冰将突然融化,大洋里的水将上涨,荷兰将会消失在水下。茹瓦韦同样在劫难逃。说不定情况会更糟——除了高原和山脉以外将没有任何东西留在水面以上。新鲁达作为地势较高的地方,会保全下来。然后近东将爆发战争,它在一年之内就会变成世界大战。军队将重新开过湿漉漉的洼地。弗罗茨瓦夫的大教堂将变成清真寺。然后,在一九九四年初,核爆炸后的几天内天空将变得昏暗。人们将开始生病。感谢上帝,在新鲁达将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在一九九〇年,那时已取消纸张定量配给的规定,狮子用占卜赚的钱自费出版了这本书。他等待世界末日的最初表现等了三年,可是尽管玻璃瓶空无一物,尽管面包吃到了干巴的面包头,世界末日的种种迹象却没有出现。一九九三年夏天酷热,他把这种可怖的酷热当作末日的开头,但酷热很快就过去了,孩子们都去上学,人们在烤李子馅饼,从地里收马铃薯。狮子的厨房里煤气小锅炉坏了,由于天已变冷,他需要热水,就不得不把它修好。他在鼓捣热水器内部零件的时候,有种像严寒一样钻心的徒劳感。当世界末日近在咫尺之时,所有活动都成为一种病态的表现形式。

对于狮子来说,世界已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结束,那时天王星和海王星在摩羯宫十八度大会合。他在某天夜里明白了这一点,当时他正坐在浴盆里——这是使整个身体迅速暖和起来的最有效方法。这一天电视里说,在乌拉圭有个什么教派正在等待世界末日的到来,接着是教宗的右手打着绷带,用左手向世界表示祝福,而在气象预报中又发出了有关暴风雪的警告,最后还出现了一个疲惫的播音员给观众道晚安,蓦然她用一种挖苦的口吻补充说:“尽管乌拉圭某教派做出了悲观的预报,但世界仍继续存在。”那时狮子在想,到这一天结束还剩下四十五分钟,这是学校一节课的时间。想到这里,便走进浴室洗澡去了。

当狮子坐进了浴缸,盥洗室里的灯便熄灭了,电视机寂静无声,从水龙头里流到浴缸的水变得冰凉。他吓得呆若木鸡,甚至没有尝试在黑暗中寻求帮助。星历表中一列列数目字和朦胧、无声的太阳系图表在他的头脑里飞驶而过。盥洗室里的水管轰鸣着,犹如最后审判时吹响的号声,而狮子赤裸的身躯则开始颤抖起来。那时他想起了所有的亲人——虽说都是远亲,因为他没有别的亲戚——想到了城市里所有的动物,狗、猫、豚鼠、仓鼠,想到它们此时正在干什么,它们是不是也感到害怕,动物能不能继续跟我们做伴。是不是在每栋房子里都将出现火一般的剑,甚至想到在摩天大楼的第十二层,那里将出现地面开裂,尽管那儿没有停车的处所。在这盥洗室的黑暗中,在他眼前突然出现一幅画。当他还在孩提时期,这幅画曾使他浑身战栗:许多死人从地里走出来,全部是赤身裸体,睡意蒙眬,全部眨巴着眼睛,把手举到脸上——因为光亮使他们目眩;墓地里的石质十字架摇晃着,墓碑纷纷从原地挪开。一个天使立在地平线上方,他那美丽的面貌由于憎恶和愤怒而扭曲着,他脑袋周围飓风呼啸。这时在狮子眼前和脑海里出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

盥洗室依旧是漆黑一片。

墙壁由于水管轰鸣而轻微颤抖。狮子的上下颚也开始打战,最后他听见了自己牙齿相互磕碰的声音。但这不是由于恐惧。他有过的唯一情感是——失望。起先是小小的失望,就像是当年圣诞树下妈妈放的不是他渴望已久的摇摆木马,而是买给他的睡衣。后来失望情绪越来越大,终于变得不可忍受。原来世界末日就是这般模样,只是黑暗和砌在墙壁里的水管在吼叫!

预见世界末日的人,喏,他或许只是弄错了确切的日期,归根结底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想成为末日一切表现的见证人,仿佛这一切都是他亲自招来的,他甚至想到某种罕见的海王星和天王星会合,想到它们嘎啦嘎啦地彼此擦身而过,想到它们散发出的能量怎样相互撞击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现在他所渴望的唯有看着天空,看天是不是已黯然无光,行星是不是已停止做轨道运行,被驱散的银河系是不是相互碰撞,启示录中的宇宙尘在绝对温标零度时是否已凝固。他咬紧了瑟瑟颤抖的牙关,从变凉了的水里站了起来。

那时——那是狮子有生以来一个最难于理解的时刻,光秃秃的电灯泡忽然一闪,亮了,水龙头哗哗叫着喷出了滚水,从房间里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似乎电视机连同它的百万张面孔正是唯一从死亡里复活的生命形式。遭到事态意想不到的转折的突然袭击的狮子,一只脚搭在浴缸边上愣住了,他眯缝着眼睛适应突然出现的亮光。一团团云雾般的水蒸气凝聚在破镜子上,洗褪了色的毛巾一动不动地挂在挂钩上,扁形玻璃瓶上贴的牌子“华尔斯”跟先前一样缺乏热情。

狮子出了浴缸,打开了通向走廊的门并竖起耳朵谛听。有人在楼梯间走动,两脚蹭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从楼上邻居的家里传出单调、机械的乐曲。狮子走过房间,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门。他那亢奋的身体没有注意到寒冷。他看到自己面前的城市跟昨天一模一样,跟一个钟头以前毫无区别。谷地里灯光闪烁,不时传来隐约的喧闹声。然而狮子觉得,没有一样东西跟先前一样。他在这种安全、熟悉的景象中预感到虚假。他嗅了嗅空气,似乎期望能找到焦煳味。过了几分钟他悟出,在这几分钟内他的躯体冻僵了,失去了感觉——其实世界已经完结了,虽说还保持着以往的表象。真正的世界末日就是这个样子。

由于某种原因人们不善于想象事物发展的结局,不仅是重大事件的结局,甚至连最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结局也不能去想象。这或许是由于对任何事物的想象本身怎么也得耗尽现实;或许是由于现实不愿在人的头脑里被想象,也可能是由于它要自由,像个叛逆的少年,因此现实与人们所能想象的总是不一样。

从第二天开始,狮子便生活在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世界,这个世界完全是一种错觉,是由直觉、本能产生的梦境,是感官的习惯。

生活在这个世界一点也不难,比在那个世界道貌岸然地生活要容易得多。现在他出门上街,就像走进迷雾,走进舞台布景。他冲人们装模作样地挤眉弄眼,当人们惊诧地望着他的时候,他就纵声大笑。他甚至允许自己在美食店顺手牵羊地拿走点什么,但不多,而且都是小玩意儿,因为事后他多少会感到有些不自在。他不再关心自己的服装,只记住不要挨冻就好。他会穿上两只不一样的皮鞋,而当他不留神把秋大衣浇上了植物油,他就把秋大衣换成了毛毯——他在毛毯上剪上个洞,当成穗饰披巾套在身上。由于他将自己的星历表和推算工作统统扔到了墙角,他有许多空闲的时间。他常常坐在河边的公园里,观察每一块石头,每一面墙壁。他处处留心,观察什么地方能见到有关瓦解方面的信号。他终于见到了这种信号:河水几乎每天都在改变颜色。它曾经是棕色的,像咖啡一样又深又浓;另一次看到的则变成玫瑰色,像香槟酒。石头开始起皱,河上的小桥正在开裂。他急不可待地等着,什么时候人的幻象将掉进不现实的水中。他常在蔬菜水果市场的货摊之间闲逛,顺手从筐里拿走最成熟的水果。有些人冲他吼叫,另一些人则满不在乎。他在大门洞里纠缠年轻姑娘——更多只是为了开玩笑,或者是为了压服自己对穿紧身短裙的有魅力的女性的畏惧。其实他并没有任何兴致跟某个不存在的人打交道。

他也常仰望天空。天空激起了他的思念。天空看上去每天也有所不同,有如那条多彩的河,这是由于星星的活动方式有些乱杂无章,不可预料。他会花上几个钟头寻找火星,因为它不在它应该存在的地方。银河变得几乎看不见。在安娜山的上方有时会升起某种明亮的光,但他不知道那可能是什么。有时他见到人,人的幻象,见到他们也仰望天空,但他们并不忧心忡忡。他们在月下接吻,虽说自打那天以后,已经难以预期月相的出现周期。他已做了想做的事。

狮子睡觉去了,他梦见自己没有睡下,只是在小城里来回走动,从货摊上捞点水果,观察小河。

有时他也这样做:把一根手指塞进墙里,挖它那温热、风化的内部。沙石在他的指尖下退让,碎裂,避开指头的挤压。留下的孔洞就再也不能弥合。他曾见过河畔的一幢房子如何一天天凋残,看样子似乎是干枯了,变得松脆了,已经毫无防卫能力。它终于被自身的重量压垮了,静静地躺在地上。只留下一面墙,靠它支撑着邻家的房屋。人-幻象大概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现在他们走过这块空地,仿佛那儿从来就不曾有过任何东西,或者在他们眼中,这个地方似乎伤口已经弥合,可以盖上房子。

在这些郁闷的令人感到诧异的瞬间,他考虑到自己——是存在还是不存在。他触摸自己的手和脸,但他不能克制自己不要去触摸自己的肚子。他害怕受到诱惑的手指会在那里钻洞,而事实上狮子就是以这种方式自己把自己洞穿的,而且这个孔洞就再也不能愈合,他也就只好永远带着它。

他也遇见过一些面孔似曾相识的人。但是这种机会已越来越少。一张模糊不清、更像花椰菜而不像人的新面孔顶替了蔬菜店原有的女售货员。他也没见到中学校长,那位住在二层的邻居。他有个印象,如今在那套宽敞的住宅里住着另外一个什么人,一个八面玲珑、圆滑讨厌的家伙,此人带着一副太阳舔过的面孔,每天早上刮得光溜。他总是电话听筒不离手,冲着它慢条斯理而含混不清地卖弄自己的书本知识,还赢得了所有的广播竞赛。两个彼此相像得就像雨滴水的女孩也见不到了,她们原本夏天常在车库的屋顶上玩耍。如今每逢天气暖和的时候,总有两个年轻的瘦女人懒散地躺在那里,腆出无遮无拦的肚子朝着灰蒙蒙的阳光。其实太阳已不像当年那样晒黑皮肤,却把皮肤晒成了灰色,使它变得灰不溜丢的,如同洗旧了的黄麻麻袋。

那些熟悉的面孔是:一个妇女,他以为此人早已故去,因为他大概还是在战时认识她的;一个年轻人,长着披肩长发的外省的“嬉皮”——他几乎每天清晨都在桥上,在风化了的内波穆克的圣约翰 ⑤ 雕像旁边见到此人从桥上走过并且往河里吐痰。此人有可能是去上班,因为他或许在河那边的某个地方有什么工作。比方说,狮子听见过布拉霍贝特山那边怎样轰隆轰隆地响,而在某些夜晚还见到过从那里射出肮脏的黄色的火光。

“哭吧!”他对自己说,因为他觉得哭似乎是合适的,虽说他并不真正感到伤心。有时他就办到了这一点。他曾站在皮亚斯特街与游击战街的交叉路口哭开了,可怕的小汽车一辆接一辆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但未给他任何伤害。

①  安妮·贝赞特(Annie Besant,1847—1933),英国社会主义者、神智学学者。

②  海伦娜·彼得罗夫娜·布拉瓦茨基(Helena Petrovna Blavatsky,1831—1891),俄国神智学学者。

③  斯特凡·奥索维耶茨基(Stefan Ossowiechi,1877—1944),波兰著名灵媒。

④  诺查丹马斯(Nostradamus,1503—1566),法国犹太裔预言家,著有预言诗集。

⑤  内波穆克的圣约翰(Saint John of Nepomuk,约1345—1393),捷克的一位民族圣人,被波希米亚国王瓦茨拉夫四世在伏尔塔瓦河中淹死,被认为是天主教会第一位因告解保密而殉道者。因此他成为了反诽谤的主保圣人,以及抵御洪水的主保圣人。

占卜种种

我在网络上找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例子之一就是有各种的占卜实作。

气象占卜:用空气预测。

时间占卜:用公鸡预测。

性别占卜:用女人和男人的内脏预测。

食品占卜:凭人肚子里发出隐约的声音预测。

偶像占卜:用雕像、画像和塑像预测。

金相占卜:用金属制成的器皿预测。

命运变迁占卜:借助对数预测。

战事占卜:用刀剑预测。

婚嫁占卜:用葡萄酒预测。

内情占卜:借助肚脐眼预测。

吉凶占卜:凭影子预测。

前景占卜:根据各种要素预测未来。

行踪占卜:用野生动物预测。

祸福占卜:用灰烬预测。

就业占卜:根据切干酪的方式预测。

二手人

新鲁达广播电台九月开始播出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一部英国或美国的小说《二手人》。作者我已不记得了,他的姓氏发音跟别人的姓氏相仿。写的是有关一个男人生活的故事,阴郁、冗长而烦琐的故事。这个男人有一种难以消除的心病,即总是感觉到自己是个派生的、非第一手的东西,整个就是某种已有的东西的仿制品。确实地说,是某种原创物、某种新东西的临时凑合的代用品。例如,他认为自己是从孤儿院领养的,就是说他有过生身父母,但不知是谁,也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人。有人亲生的儿子死了,就到孤儿院领养了他。因此他是代替某个人,也就是说,他本身并非人家正经八百的儿子,而是让他成为另一个死了的孩子的替身。前三段情节描述他的青年时代。他在这样的一种信念中长大,即总是认为自己是某种别的、更好的东西残剩的糟粕。在第四段情节中他上了大学,并开始对柏拉图入迷。他完全理解那位哲学家在写理念和理念的影子时的想法,认为理念是独立于个别事物和人类意识之外的实体。永远不变的理念是个别事物的“范型”;个别事物是完善的理念的不完善的“影子”或摹本。存在着某种真实的、唯一的、不可重复的、因其单一性而完美的东西。还有某些模糊得多的模仿的东西,如同每种摹本一样,它是不连贯的、充满了不完美的光的折射的东西,因此也是虚假的、与“范型”隔了八丈远的东西。这一段有点枯燥乏味。家里的收音机放在阳台上,因为我在给门上油漆,工人们在屋顶上干活,也在听那些有关范型和摹本及其导致的绝望的故事。书中的主人翁爱上了哲学。他步柏拉图的某个追随者的研究的后尘,写出了自己的硕士论文。我不记得那个追随者姓甚名谁,古希腊类似的姓氏多的是。最终发现,原来他的那篇论文竟然是一种无心的剽窃——他所写的内容跟另一个人早前写过的东西基本上一样。 接下来的几段情节中,他娶了一个离婚的女人——他是她的第二任丈夫。他的妻子从未停止过爱那位前夫。书中出现了这样的场面——我是在阁楼打扫时听到的——男主角在她的房子(因为房子是她的)的盥洗室的小楼内发现了那个人的盥洗用品,摆放得就像博物馆的陈列品。最终他开始用那个人的牙刷刷牙,喷洒那个人的刮脸水,穿上那个人的长睡衣,而他的妻子又力劝他以与那个人相同的方式跟她做爱。这一切立刻使我想起了波兰斯基的《怪房客》,甚至不是想起电影本身,只是想起了我第一次看这部电影时如何记住了房客。从墙上的洞里扒出的一颗牙齿——意味着一种征兆:他想干什么。然后是这位房客多次尝试自杀、跳窗,又费力地爬上楼去。没有结果的死亡没完没了。再往后,在这本书中说明了主人翁原本是个继父,第二任父亲。他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影子人是不能繁衍后代的。他这样想。他在某家出版社当编辑,修改别人的书。他想要写出自己的书,却总是在别人的那些书中找到自己的思想。那些书已经写出来了,他想做的事已被别人做过了。在电话簿中几十个不同的人拥有同样的姓氏,多半是由于这个原因,警察常常找他的麻烦,只因他的姓名跟某个婚姻骗子的姓名一模一样,这就使他不得安宁。除此之外,他跟某个不太受观迎的政治家长得很相像,所有的人都把他跟那个人搞混。他的照片曾被贴在中学布告栏上,事后又被取了下来,由于弄错,又用另一个人的照片代替了他。

由于要去瓦乌布日赫运木板,我漏听了最后两段的情节。不知这个二手人的故事如何结束。但可以肯定,他最终必定会死去,像每个人一样。也许弄错了尸体,用另一个人的姓名埋葬了他。也许在下葬时旁边也在举行另一个比他更重要的人物的葬礼,铜管乐队的音乐掩盖了给他用录音带播放的神父例行公事倒背如流的讲话。

白 色

他们乘一辆白色小汽车来了。R走到他们跟前,帮他们把手提包从行李箱拉了出来。他们在汽车旁边站了片刻——R总是赞叹客人的小汽车,询问车跑了多少年、烧了多少油。两条母狗围绕他们快活地跳舞,而后杨卡下车,她像往常一样舒舒服服地坐在司机的位子上。

他们的小汽车是白色的,全白的。我走到台阶上,向他们招手。她眼望着脚下陡峭的小路朝我的方向走来。小汽车的白色成了她苗条身材的陪衬。她从白色的荧幕里浮现出来,宛如电影里走出来的形象,并一步步消失在观众席的幽暗之中。我就是那观众。

我望着她并露出满脸笑容,我意识到所有的白色都是违反自然的。大自然中没有白色。甚至雪也不是白的,而是灰色的,是闪着金光的黄色的,也可能是蓝色的,像天空,或者是黑色的,像石墨。因此白色的台布和被单会造反,因此它们会一个劲地变黄,仿佛想使自己摆脱这种不真实的化装。通常的洗衣粉对此毫无办法,如同人类的许多发明一样,它们只是反射光线,加倍制造错觉。

七月的满月

玛尔塔看到我们把椅子搬到阳台上,一张接一张排成两三排。我们端着装满玻璃杯或酒杯的托盘从门里挤过去,瓷杯里晃动的小茶匙发出清脆的响声,挪动凳子摩擦阳台的地面也沙沙地响。我们中有些人已经就座,正用一种低沉、单调的音调悄声交谈,那声音就跟充斥着剧院观众席的声音一个样。谈的是什么,啥也听不清。只能勉强听得见其中的只言片语。人们自以为在发表见解,却像撒下的蒲公英籽那样扰动着空气。随后我们从瑟瑟作响的小包里抽出白色的香烟。

有人越过另一些人的头顶递给其中的某个人一只有耳的小杯或一个碟子,有人回到门廊拿毛衣。R拿来两瓶葡萄酒,放在花园里的小桌子上。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双筒望远镜。一个妇女靠在木栏杆上,检查照相机的焦距。一个蓄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在看手表,突然所有的人也都开始查看时间。门廊里的电灯蓦地熄灭了,房子像往常一样一片漆黑。只有星星点点的香烟的红色火光有如显出老态的萤火虫那样忽上忽下地移动,在黑暗中划出人们的手漫游到嘴巴的线路。

玛尔塔扣上了毛衣的纽扣,因为一阵阵寒冷的气浪已从森林的方向袭来。夜已深沉,万籁俱寂,蟋蟀尚未出现。

此时玛尔塔突然听见阳台上出现的一阵哄然。我们发出狂喜的叹息,一个女人的声音叫嚷道:

“有了!”

玛尔塔调过头来,看到的景象跟我们看到的一样——地平线上方一条稀薄但很强烈的血红色光带,就在两棵云杉的正中央。照相机咔嚓一声按动了快门,双筒望远镜碰着衬衫的塑料纽扣发出轻微的声响。红色的光带开始增长,变成了一个圆屋顶——地平线上迅速长出一个其大无比、光华灿烂的大蘑菇。它在人们的眼前不断长大,变成了半圆,然后就已看得非常清楚:从世界的边缘升起了一轮明月。两棵云杉将它像婴儿一样捧在中间。照相机有分寸地一次又一次发出咔嚓的声音,直到最后月亮把自己从地里解脱出来,弹出了地平线的黑线,摇摇晃晃,冉冉升上高空。那时它很大,很大。

我们当中有人开始一本正经地鼓掌,其他人的手也纷纷加入鼓掌的行列。月亮一旦离开两棵云杉之间的安全空间,它的颜色便逐渐发生变化——起先是黄色,然后是白色,再后略呈绿色。它高悬于树梢之上,此时已能清晰地看到它颜面的轮廓。

但玛尔塔看到的是阳台上的人。那里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香槟酒开瓶时砰的一声把她吓得一阵哆嗦。过了片刻人们开始交谈,起先是悄声说话,后来声音越来越高,直到一切都恢复了常态。

由于家里来了许多人,睡觉的地方不够用,于是我就睡到果园里那张红色的铁床上,往日我有时白天就坐在那上面读书。我在铁床上铺了干净的白被褥。夜里看上去它成了闪闪发光的灰色。

我从外面看到这幢房子:亮光从盥洗室的窗口倾泻出来,向池塘投射一道长长的明亮的光束。后来抽水机轰隆隆地开动了,一分钟后它静了下来,房子变得漆黑并从我的眼中消失。现在天空看起来似乎变得亮些。

夜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黑暗的。夜本身具有较为柔和的光亮,这光亮从天空向山脉和谷地流散。土地也发光,它放射出一种凉丝丝而略带灰色的微弱的磷光,如同赤裸的骨头和粉尘腐屑发出的光。白天看不见这种微光,在明亮的月光辉耀的夜晚,在灯火辉煌的城市和农村也都看不见这种微光。只有在真正的黑暗中大地之光才成为可见的。

除此之外还有星星和月亮。因此夜是明亮的。

我仔细观察从床上看到的每一片空间,每一棵树木,每一丛青草,地平线上的每一个弯曲处。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薄薄盖上了一层灰,撒上了一层粉。夜晚的光抹去了物体锋利的棱角,使对立物彼此变得很相近。两者之间的界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了。多种物品看起来似乎只是某一种物品的多次重复。这些彼此相同的图像必定在某种程度上禁锢了我的视力,催我昏昏入睡。我醒来后,从梦中挣脱出来的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月亮已经下去了。但是我的听觉却被唤醒了,完全控制了我的身体,现在是听觉拉着我跟它走。它沿着房屋的墙壁匍匐前进,谛听着。渐渐从表面上的寂静中隐隐约约传来睡在房子里的人们的呼吸声,起先是轻微的摩擦声、沙沙声在我的耳中喧闹,直到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成了听觉器官,却被自己听到的声音装满了,成了一只肉碗,一只喝干了的玻璃酒杯,成了给挤压到耳壁上的湿润的、丝绸般柔和的耳咽管。我开始平生第一次什么事都不干,只是自始至终地听。在房屋的四堵墙内熟睡的人们的呼吸成了一片嗡嗡然的噪音、呼哨声,这声音落到人的身体上,让那些死了似的僵尸般的结构有了生气;他们的眼睑不安地吧嗒着,他们的心脉怦怦地跳着,发出比空气沉重的响声。随着睡梦的节奏,床铺均匀地嘎吱嘎吱响。后来我听见房屋墙壁里的老鼠大都会好不热闹,它们在那些窄小的十字路口、在那些亲切相会的地方、在那些装满食物的贮藏室发出喧闹声。我甚至听见小蠹虫啃噬松木桌脚的声音,听见厨房里的电冰箱震耳欲聋地开始夜间的制冷运行,接着我又听见飞蛾在寒冷的夜空逗乐,从厨房水管滴落下来的水滴滴滴答答的单调伴音终于将所有这一切声调全搅乱了,弄成了一团。耳朵被震得发聋的我,翻身仰面躺着,眼望着天空。天空应该像往常一样静悄悄,但并非如此。我听见掉落的流星的嘶嘶声和令人血液凝结的彗星的呼啸。

谁写出了圣女传,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

某个年轻的天主教神学院学生从帕斯哈利斯手里拿走了所有的文件,吩咐他傍晚再来。他再来时,那人又一声不吭就把他引到了一个房间,要他待在那里等候神父会议的决定。这个房间昏暗、潮湿,从窗口他能看到一条河,以及沿河岸边的一些贫寒、低矮的小房舍。在某些方面这个房间使他想起了修道院的修室——一张狭窄的床,床对面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而代替绵羊皮小毛毯的是拜垫。他立即跪到了拜垫上试图做祷告,但库梅尔尼斯不愿来到拜垫跟前。帕斯哈利斯心里想的与其说是圣女,不如说是家具光滑的装饰细节,最后他试着跪到石头地板上。可他仍然无法集中思想全神贯注地祈祷。窗外传来河里潺潺的流水声、街道上的嘈杂声、车轮转动的辘辘声和人的喊叫声。格拉兹不是个对祈祷有帮助的地方。他多年来第一次没做祷告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依然是那个神学院学生前来通知他,说主教正在阅读他的文件,因此他的谒见定在明天进行。过了一天,来人对他说的是同样的一番话。又过了一天,仍旧如此。于是帕斯哈利斯就在主教的府邸住了下来,也就有时间参观这座城市。

他见到数量庞大的人。他觉得简直难以置信,这么多人怎能生活在一个地方。使他感到惊愕的是,并非所有的人都彼此相识。他们在街上冷漠地擦肩而过,相互都不看一眼。他在这座奇怪的城市从清晨走到傍晚,直到他那双木屐的皮带磨伤了他脚上的皮肤。他在市场上见到许多做买卖的人,他们的售货摊摆满了各种货物。简直难以记住这些东西都有些什么用途。他见到孩子们无人照料地在街上玩耍,见到被噪音和酷热弄得精疲力竭的动物,见到教堂里彩绘鲜明的塑像,这些塑像的样子使人产生一种误以为是真人的错觉。

然而最令他心醉神迷的是妇女。这儿,在城市里她们显得更加亮丽、具体和真实,伸手即可能触摸到。他在教堂祈祷的时候,凭衣裙的窸窣和鞋后跟柔和的敲地声,就能判别出她们在场。于是他便偷偷观察她们服装的每一个细节,暗中打量她们一缕缕头发和辫子的编织式样、她们肩膀的线条、她们在胸前画十字时手的流畅动作。没有人看到的时候,他就自个儿重复这些动作,仿佛是在练习复杂的魔术符咒。

在沿河的一条街上他发现了一幢房子,房前经常站立着一些年轻的姑娘,她们身上的连衣裙经常撩到膝盖以上。她们衬衫领口的束带仿佛无意地松开了,裸露出瘦得皮包骨的胸口。帕斯哈利斯一天要从那里走过好几遍。其实他甚至并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在他陷入沉思默想的时候,他的双脚会自动地把他带到那里,带进了河岸上那些潮湿、发臭的小弄堂,那些永远浸透了水的湿漉漉的街区。姑娘们不断轮换,并非总是相同的那些人,但最终他学会了辨认她们所有的人。她们也认出了他,像对待一个老相识那样冲他微笑。有一天,就在他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的时候,她们中的一个悄声对他说:“来吧,小兄弟,我给你看点你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这句悄悄话对于他不啻是猛然一击。帕斯哈利斯瞬间停止了呼吸,热血涌上了他的面颊。但他甚至没有停住脚步。在这同一天,他在货摊上见到一些木制的小十字架,上面带有库梅尔尼斯的雕像。“这是个忧伤的圣女,”摊贩说,“她是一切事变的守护神。”帕斯哈利斯用从女修道院院长那儿得到的钱给自己买了一个这样的小十字架。

终于他被召唤去见主教。

“这一切都是很有教育意义和很振奋精神的。你把这位不平凡的女子的生活故事描绘得很优美,但是在她的文字中有许多东西令我们感到不安。”身着黑白双色修士服的人这样说。然后他将文件在自己面前铺开,目光沿着那些文字凝视了良久。主教转过身去,背冲着他们眼望着窗外。

“例如,这样一些话意味着什么呢?‘我看到了这一点。这是无穷无尽的也是强大无比的,但并非到处都是一样。有些地方离他近一点,有些地方离他远一点。在郊区的地方,它就冻结了,凝固了,像铁水一般。’”

“这是在讲上帝。”帕斯哈利斯说,但主教没有作出任何反应。着黑白双色修士服的修士却说:

“我明白,这可能是诗化的隐喻。但你得承认,小伙子,这样的隐喻有点冒失。女修道院院长理应更加谨慎、更加敏锐,更有辨别力。这不是精心之作,我的儿子……再看这儿,‘无论我做什么,都是出于对你的爱,而在爱你的同时,我也必须爱自己,因为在我的心中,所有充满生机的力量、所有爱的力量——都是你。’这听起来几乎是异端邪说……‘无论我做什么’……我简直就像听到了某个叛教者说的话。或者,请阁下听听……”

写满了帕斯哈利斯工整手稿的纸张飘落到地板上。

“‘我知道,你就在我心中。我在自己心中看到你——你在我内心以一切我能信赖的形式向我显现,你显现为节律、涨落和盛衰。我属于太阳和月亮,因为我属于你;我属于动植物世界,因为我属于你。当月亮每个月将我体内的血液搅动一次,我知道,我是你的,知道是你邀我坐上你的餐桌,好让我尝尝人生的味道。每到秋天我的身体就丰满起来,重量增加,我变得像只大雁,像头狍子,它们的身体对世界天性的了解比任何一个最聪明的人都多得多。你赋予了我巨大的力量,让我能熬过黑夜。’”

“太阳和月亮!”主教蓦然重复了一遍,这是他此次接见时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

不知怎么地,帕斯哈利斯理解为一切都完了,都丢尽了,彻底无望了。于是他从衣袋里掏出自己最后理由的凭据——木制的小十字架,上面是个有副基督面孔的女子半裸的身子。“这十字架到处都能买到。”他说,“为了得到她的祝福,善男信女们到阿尔本多尔夫朝拜。”

他把小十字架放在写满文字的纸张上。主教和修士都俯身去看。

“这算个什么乏味的古怪东西!”修士做了个鬼脸,“人们不知自己都在干些什么。”

他带着明显的厌恶情绪用两根手指夹着小十字架交还给了帕斯哈利斯。

“我们赏识你在写这个女子生平时付出的艰苦劳动。我们也衷心信赖阿涅拉嬷嬷,但是尽管有良好的意愿,我们不理解这个故事对于善男信女们究竟有何意义。你也看到,我们生活在动乱的时代。人们丧失了对上帝的敬畏,他们以为,他们自己能向上帝提出条件,把信仰拉进自己浊世的、偶然发生的不幸之中。我无须对你一一列举我们这个大地上众多的各种叛教者。我们的任务是捍卫信仰的纯洁性。我们有许多得到承认的女圣徒,她们坚守纯正的信仰,为此她们不惜自我牺牲,勇于殉难。圣阿加莎拒绝了异教徒西西里岛国王的求婚……被割掉了乳房。亚历山大的圣凯瑟琳受到五马分尸和斩首的酷刑。或者,阿波罗尼娅,她在宗教迫害时期曾是信仰的支柱。有人把她绑在柱子上,一颗接着一颗拔掉了她所有的牙齿。又或者是圣菲娜,她瘫痪了,却自己强化自身的痛苦,睡在石头床上,直到最后给大老鼠吃掉了……”

主教霍地抬起头,朝修士投去责备的一瞥。沉寂笼罩了接见室。

“所有这些实例都来自生活。”修士又开始说了起来,但声音要轻得多。他开始小心地从桌子上收起文件。“谁捍卫信仰并且诚实地为信仰殉难,他的痛苦就有意义,他所受的折磨虽说令人震撼和触目惊心,却包含在正当、健全、赢得广泛赞同的范围之内。可这里都有某种不健康的东西,我想说的是,十字架上这个赤裸的身躯有一种亵渎神圣的大不敬的东西。十字架使人想起救世主耶稣基督。而这里是赤裸的乳房,我们的主的面孔安放在赤裸的乳房上方……你受到这幅模拟像的诱惑,阿涅拉嬷嬷也受到了哄骗……这件事得经过详细研究,然后才能作出最后的决定。你的工作还没有完结。”

修士把传记和小十字架递给了帕斯哈利斯。

帕斯哈利斯让自己沉没在城市里,到傍晚时分他几乎走遍了所有的街道。他的双脚还一直期盼着去罗马旅行,而且已经准备上路了,因此他必须不停地走,走,让脚习惯于长途跋涉。在返回女修道院之前,这天夜晚他还能去主教的府邸,那里会给他提供住宿和晚餐。但他不想去。

“狗屁!”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说这样的话。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滨河的街道。从河上飘来阵阵寒气和水的气味。帕斯哈利斯站在一家小酒店前面,人们进进出出,关门开门,那时一阵阵憋闷、令人窒息的、发酸的人体热气向他扑面而来。

有人触了触帕斯哈利斯的衣袖,他环顾四周,见到一个姑娘正站在自己身旁。她是那些姑娘中的一个,她们的红嘴唇与红脸颊白天在灰色的石头墙壁的衬托下显得分外鲜艳。她望着他的眼睛,她的红嘴唇逐渐抻出一丝笑意。她扯了扯自己的胸衣,转瞬之间两个洁白的乳房朝着帕斯哈利斯的脸膛跃将出来。它们给他的印象是完美的,是应该有的那种样子。姑娘拽着他走进邻近的一幢房子。他们经过一个发臭的、低矮的门廊,爬上几级木头阶梯进入一个类似房间的地方,那地方很暗,但他感觉得出很小。

“你有钱吗?”她问他,同时点燃了蜡烛。

他抖了抖系在修士服下面的小钱袋,硬币叮当作响。屋子实在太小了,一张用干草填充的床垫搁在墙脚的地板上。帕斯哈利斯将自己装文件的褡裢放在门边,而姑娘则躺到了床垫上,把裙子撩到了下颏。他站立在她的上方,凝视着她伸开的两条穿着满是破洞的长袜的腿,看到两腿之间的一片黑乎乎的暗影,却不知该怎么办。

“喂,小兄弟,你还等什么?”姑娘笑着说。

“我想趴到你身上去。”他从紧缩的嗓子眼儿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真没见到过这等人!什么叫你想趴到我身上!”姑娘叫嚷着,佯装惊诧。

帕斯哈利斯跪了下来,轻柔地趴倒在她身上。他就这么趴了片刻,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喏,接下来怎么办?”姑娘问。

他拿起她的双手,将其朝两边分得很开。他的手指触到她的手心——又硬,又粗糙。他的脸触到她的头发,嗅到了一股煎过的肥肉的气味。姑娘一动不动地躺在他下边,他感觉到了她均匀的呼吸。

“这里也许不太暖和,不过你最好把衣服脱掉。”她忽然说道,语气平静。

他考虑了一下,然后爬了起来,动手脱衣服。她迅速脱掉了连衣裙。现在他们相互接触到赤裸的皮肤。他专心倾听她的呼吸。他能感觉出她用粗硬的毛逗得他腹部的皮肤发痒。

“你这个人有点不太对劲。”她套着他的耳朵悄声说,同时有节奏地颠动她的臀部。他没有回应,一动不动。她抓住了他的手,轻柔地将其引到自己的两腿之间。他摸索着通向她身体深部的洞,但一切都与他经常想象的情况大不相同。

“对了,就是这样。”姑娘说。

突然他的指尖受到了惊吓,他赶紧把手缩回,试着爬起来,但她用双脚又把他钩住,把他钩向了自己。

“你是这么美,你有一头秀发,像个女人!”

那时他伸手去拿她扔在一旁的连衣裙,站了起来。她惊诧地望着他怎样一本正经地把连衣裙穿到自己身上。她跪了起来,帮他束紧紧身胸衣的束带。

“长袜。”他说。

她从脚上脱下袜子,递给了他。长袜勉强达到他的膝盖。他闭上了眼睛,双手抚摸自己的胸部和臀部。他的身体动了动,连衣裙也随之飘动起来。

“你像先前一样躺下,伸开两手,那时我就睁开眼睛。”他说。

她按照他的吩咐做了。他站立在她的上方,久久地望着她,然后提起裙子的皱褶,跪倒在她两腿之间。他慢慢倾身到了她的身上。毫无错差地蠕动着,仿佛实习过几百遍似的,然后就缓慢而有条不紊地将她钉到了地上。

我收到了一封信。它跟所有其他信件一起躺在我的书桌上。那些信件是我们不在家的时候送来的,堆成了一堆,需要一封一封地阅读,读时兴味索然,不可挽回地丧失了从信箱里取出由个别的人写的单封书信并带着一种虔敬的心情聚精会神地阅读带来的乐趣。那封信躺在许多选举宣传单及大超市和外语学校的广告中间,跟它混在一起的还有银行结单、电话费账单,用盖章代替寄信人姓名的函件、官方传票和带有简短的问候、提示、讯息、通知的明信片。那封信确切地说也不是书信,似乎书信这种邮件已在不知不觉之中灭绝了。它更像一份广告,像一张糟糕的照相复制品,上面的字迹模糊而失真——这样的东西甚至让人不忍卒睹。它夹在某些党派的传单之间。说它不算是书信还有一个理由,因为它本身又是信封,像许多通常的正式函件一样——将一张纸折成四折带个贴边,用糨糊沾上,写上地址,贴上邮票。

它开头几个字是这样写的:“你醒醒吧!”接下来的内容我没有看,或者我已忘记它接下来写的是什么了。可能是:“你醒醒吧!波兰已处在悬崖的边缘。你就按照我们开列的名单投票吧!”或者是:“你醒醒吧,切莫错过良机,凡消费超过三百兹罗提者,我们将赠送一套不同品种的水仙花鳞茎。”或者是:“你醒醒吧,要善于学习外语。我们的教学法能保证你只花三个礼拜的时间在睡眠中掌握一门语言。”我只记得,我用裁纸刀裁开了信封,像拆开所有的书信一样。而现在每一把刀子都让我联想到那个“你醒醒吧”,恐怕今后也会永远如此。或者可以说,一见到刀,就会想到用它切开的折叠纸张的扁平躯体,给一只纸的动物开膛破肚,为的是从中取出充满意图和预告的内脏。

酸奶油拌令人发愁的牛肝菌

从瓦乌布日赫来了几个熟人,我拿蘑菇招待他们。在最后一刻他们询问这是什么品种的蘑菇,我告诉他们蘑菇的名称后——他们没有吃。似乎吃或者不吃某种东西能在死亡面前挽救我们大家的生命。其实无论吃这种还是那种东西,无论做这件事还是那件事,无论这样想还是那样想,人都会死。死似乎是一种比生更自然的事。有这么一种桩菇,在被一些现代饮食手册列为有毒之前,曾是一种美味可口的蘑菇。多少代人都吃过它,因为它到处都能生长。在我孩提时期,人们将它采下来盛在专门的篮筐里,然后煮很长的时间,再把水倒掉。现在却有人说,桩菇是在缓慢杀人,说它侵害人的肾脏,说它积聚在内脏的某个地方,损害人体器官。因此在吃桩菇的时候,人是同时处于既可活也可死的瞬间。按百分比计算,在某种程度上是可能活着的,在某种程度上又是可能死去的。很难说何时会由前者转化为后者。不知何故人们会如此重视这样一个短促的时间。

用葡萄酒和酸奶油烹调令人发愁的牛肝菌的方法:

一公斤左右令人发愁的牛肝菌

四匙量的奶油

四分之一玻璃杯的干白葡萄酒(最好是贴有向日葵标签的那种捷克干白葡萄酒)

一撮胡椒粉和一撮很辣的辣椒粉

食盐

一玻璃杯酸奶油

半玻璃杯搅过的塔特拉山民的羊奶干酪

蘑菇用奶油煎炒五分钟。倒进葡萄酒再焖三分钟。然后加胡椒粉、辣椒粉和食盐,浇上酸奶油,撒上干酪,搅拌均匀。放在烤面包片上或是跟马铃薯一起端上桌。

热 浪

在炎热的天气里玛尔塔整个中午顶着太阳坐在房子前面,从自己的小长凳上观察我们的房子。她身上总是穿着那同一件旧毛衣,毛衣覆盖下的皮肤肯定热得大汗淋漓。

在隘口,边防军的摩托车躺在接骨木丛下。车旁站着边防军,他正举着双筒望远镜代替眼睛望着玛尔塔,也望着我们。在宁静的高处,在晴朗无云的静止的天空盘旋着一只雄鹰,我们把它称为“圣灵”,因为它以圣灵应有的方式活动,毫不费劲、无所不知地自由翱翔。它望着边防军,边防军望着玛尔塔,玛尔塔望着我们。在整整一个烈日炎炎、热浪滚滚的月份中,玛尔塔看到的也是同样的事物。

我们整天坐在木头阳台上。太阳刚从苹果林后面冒出来,我们就把衣服脱得几乎赤身裸体,向天空展示白色的身躯。我们给皮肤涂上防晒霜,两条腿搭在特地搬来的小椅子上,脸朝太阳。靠近中午的时候,我们躲进门廊待上片刻。喝咖啡,然后又重新躺到斑驳的阳光里。

感谢上帝,天空出现了云彩,能给他们的皮肤哪怕是短暂的喘息机会。玛尔塔多半会这样想。

下午我们的皮肤已经发红,因此像往常一样去新鲁达经过这里的如此这般不知已是第几次向我们建议用酸牛奶擦皮肤。

玛尔塔见到我们的嘴巴在动,因为我们虽然躺着却一直说个不停,甚至彼此都不看一眼。太阳把我们晒得懒洋洋,使我们说出的话都走了调。既然在你的眼皮底下形成一个火球,你又能说些什么呢?我们的嘴巴在动,有时风把我们的只言片语送到了玛尔塔的耳中。她知道我们在忍受折磨。她看到我们之中不时有人站了起来,穿过门廊凉快一点的地方走到房子的另一边,那里还有一条带状的阴凉去处。我们孤零零地单独站在那里,而我们不习惯于沉默的嘴巴却无所事事地张着;我们闲下来的颚骨晃荡着,有如弃置的秋千。我们后面的阳台是个候客室,是休息的地方,在那儿可以不用思考也不用说话。我们晒热的皮肤冷却下来之后,我们昏花的视力得以复原,时间也重新变得有节奏。就这样逗留了片刻,我们又重新回到了阳光照到的地方。

词 语

整个傍晚我们一边喝着带有向日葵标签的捷克葡萄酒,一边讨论有关名称的问题。那个耗费了许多个夜晚把德国地名变成了波兰地名的家伙究竟是谁?有时他显示出一种诗歌天赋的闪光,有时却又显示出可怕的构词上的迷乱乏味。他从头开始命名,创造了这个崎岖不平的多山的世界。他将福格尔斯贝格变成了个什么涅罗达,用具有爱国含意的名字波兰山为哥德斯琴贝格重新命名,把含意忧郁的弗卢希特变成了平庸的任齐纳,又把马格达尔·费尔森变成了意为上帝恩赐的布格达乌。至于为什么把基尔希贝格变成了策雷克维查,埃克斯多夫变成了博日库夫,这一点我们却永远也猜不透。

但毕竟词语和事物构成共生关系,这就像蘑菇和白桦树。词语只有和事物共生在一起才具有成熟的意义,准备好随时给说出来。词语只有在景物中生长,那时才可以拿它们耍弄,像玩弄一颗成熟的苹果,闻它们,尝它们的味道,舔它们的表皮,然后咔嚓一声将其掰成两半,细看它们羞怯、多汁的果肉。这样的词语永远不会死,因为它生长在世界的一边,善于启动自身更多的含意,除非整个语言都死亡了。

在这一点上人也像词语一样。人离开一定的位置就不能生存。因此人就是词语,只有在那时人才能成为现实的人。

也许这正是玛尔塔所想的,她曾讲过一句令我震撼的话:“如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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