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做假发的女人

去年玛尔塔给我看了她的一只小木箱。那是做假发女人的专用箱子,她把它放在房间的窗户下边。箱子中央塞了一些旧报纸,报纸里卷的是做假发必不可少的一些专门用具。箱子里也有做好了的假发,套在木头脑袋上并用玻璃纸包了起来,不让哪怕是一点点尘土落到它上面。箱子里还留有一缕缕头发,那些头发尚未加工,尚未梳理,那是准备用来做假发的原材料。

她展开卷着的报纸,拿出一缕头发,说道:“你摸摸看,它们是多么柔软,鲜活。头发甚至剪了下来也还活着。诚然,它们不再长长,却一直活着,一直在呼吸。它们跟人一样,人的身子可能会不再长高,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已死亡。”

而我却不敢把这些头发拿到手里。我想,我这是感到厌恶。

“这些头发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我问。她说,她曾有个相识的理发师,此人如今已经去世了,他活着的时候,经常把一些已厌烦人鱼公主发型的姑娘的最漂亮的长发辫留下来。他为玛尔塔把剪下的发辫从地板上捡起来,用纸包好,存放在理发台子的抽屉里,以便日后作为礼品送给她。有时他甚至为玛尔塔收集买假发的订单,买主常是些由于疾病或衰老而掉了头发的妇女,也有些男士。他们经常遇到的麻烦是秃头,尽管痛苦不算很大。玛尔塔说,头发,尤其是它长长的时候,会收集人的思想,会以一种不确定的分子形式将思想积蓄起来。因此谁想忘掉什么,想从头开始,这个人就必须把头发剪掉,并把它埋进地里。

“假发总是由某些人的头发做的,那些戴假发的人又会怎么想呢?”我问。

“戴假发需要勇气,”玛尔塔说,“头发来自某个人,就得接受那个人的思想。戴假发的人必须做好接受某个人的思想的准备,而他本人必须强大,有抗拒力。不能一天到晚戴着假发,这是必须注意的。”

玛尔塔曾经做过许多假发,平均一年做五六个,几乎总是根据具体的订单做的。她为订购者选配适合他们的发质和颜色的头发,因为那时尚未发明染发技术。她将一绺绺头发按同一方向摆好,然后浸入肥皂水中,进行脱脂并清洗干净。洗净的头发干燥后,她将一绺头发卷在手指上,放到梳发设备上梳理。梳理时单根头发就会掉下去,留在她手上的就是一缕缕洁净的、闪光发亮的、如同新割的青草一样整齐的头发。然后她用夹发板——即两片带梳子的薄板——将几缕头发夹住。玛尔塔从夹发板拨弄出一小绺头发,就像有时垂到眼睛上,让人不得不不耐烦地撩上去的那么几根。她将这样一小绺头发用线编织在一起。她给我看了,这些头发打着特殊的结穿挂在线上,状如流苏。长头发必须折成两段甚至三段,打结串在一起。玛尔塔将这些没有额头的额发在房间里铺开,使头发不致弄皱、压断。从这一刻起才开始做假发。晚上,她将那些串着打了结的头发的线织成一个有间隔的网。玛尔塔用钩针做这件事,完全就像钩毛线帽子一样。她那指甲苍白的瘦削的手指准确地将带有头发的线穿过网眼。她先钩一个小圆圈,这个小圆圈将来正好位于人的头顶部,然后不断增加网眼,越钩越大,从她的手指下逐渐出现一个半球形、可包住脑袋瓜的形状。根据具体订单做假发,必须清楚订购者脑袋的大小和形状。因此玛尔塔弄了个练习本,里面记录了她量出的尺寸。她把练习本给我看。“R.F-52,54,14”,带有一幅用铅笔画的拙劣的素描,表现的是颗高额头的脑袋。有好几个地方因泼上了牛奶或洒上了泪水而弄湿过,变得模糊不清。还有:“C.B-56,53,18”和一幅假发草图,中间分缝,波浪形轻微卷曲的头发,这些头发将会垂到戴假发者的双肩。或者是补发,即不完全的假发,只盖住脑袋的前部,向后梳跟戴假发者剩余的真头发结合在一起。或者是黏发,即秃头上黏一块有头发的薄饼,黏在头皮上,这是那些梳“借发”式发型的男子所想望的。这类人物见了刮风就胆战心惊,一阵风起,宛如在嘲笑他们的苦心钻营,竟能将那闪亮的秃头上巧妙安排的发丝弄得乱七八糟。

玛尔塔还有几个木头脑袋,由于不断往上面套发网,给磨得油光烁亮。其中一个小的,仿佛是为儿童制作的,另一个大得使我难以置信,她是仿照某个人的脑袋特制的。做这样大的假发,一个品种的头发往往远不够用,必须加上选配的头发,将来自许多个脑袋上的头发混合在一起。这就要求必须考虑头发的发质、粗细和颜色来进行精确的选配,这样做出的假发看起来才自然。

玛尔塔说,有个时期妇女都喜欢梳分头,这可使头发中显示出一种与鼻子线条平行的笔直、健康、有活力的神韵。要在假发上做出分缝,须将单根头发穿过它极细微的小孔,在下面将这些头发结成个精细的网。这种锁针的编织法是最费时费事的,因而玛尔塔将所有的分缝都视为讲究精致的顶峰。有一次有个熟人来拜访我们,此人梳着分缝的光滑发式,我见到玛尔塔带着不安的神情望着她的脑袋。玛尔塔也不喜欢染过色的头发,尤其是染成浅黄色的头发。她说,染过色的头发不再是思想的储藏库。颜料会破坏头发,或者使头发失真。染过的头发已不能行使自己的功能——储存的功能。这样的头发,是空虚的、矫揉造作的。最好是把它剪掉,立地弃之如敝屣。它们没有生命,没有记忆,也没有用处。

玛尔塔没来得及给我讲所有的一切。后来她把时间用在排走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她把水引到屋外的小溪,让它流走,以免冲刷房屋的地基。她得赶在夜里发大水之前加固池塘的堤岸,否则水就会将它彻底冲毁。做完这些工作她得晾晒打湿了的皮鞋和裤子。只有一次玛尔塔允许我试她的假发——一顶深色的、卷曲的假发。我照了照镜子,看上去似乎变得年轻一些,也更引人注目一些,但显得陌生。

“你看起来不像你。”她说。

我一时突发奇想,要请玛尔塔给我做顶与众不同的假发。让玛尔塔仔细瞧瞧我的面庞,将它刻印在自己作为假发制作师的记忆中。让她量好我的脑袋的尺寸,将其永远保留在她自己的练习本里,添加到其中描绘其他脑袋的特征、尺寸的行列,而后专门为我选择头发、颜色和制作方法。让我也有自己的假发,让它将我隐藏起来,给我来个改头换面,在我发现自己有另一副面孔之前,赋予我一张新的面孔。但我最终没有对她讲出这个请求。玛尔塔将我试过的假发装进一个小袋子,袋子里装满了核桃树叶,那是用来给假发防腐的。

边 界

捷克与我们的土地接壤,处在视线的范围之内。夏天,两地鸡犬之声相闻。八月的夜晚则会传来捷克谷物联合收割机的轰响。每到礼拜六在索诺瓦便奏起了迪斯科舞曲。边界是个非常古老的东西,多少个世纪以来就将某些国家分隔开。改变边界不是件容易的事。树木都习惯于在边界上生长,动物也是如此。但树木尊重边界——不会离开自己生长的地方。动物可不一样,它们总是傻头傻脑全然不把边界当回事。成群的狍子每到冬天都大摇大摆地迁移到南方去。狐狸一天两次穿越边界来来去去——太阳一出它立刻就出现在这边的斜坡上,过了下午五点钟,当大家都在观看电视新闻的时候,它就掉头回去。根据狐狸的定时迁徙可以调整钟表。我们也一样,常常越过边界采蘑菇,或者由于懒惰,不想蹬着自行车走过艰难的山路到特乌马丘夫去——在那儿通过边界是合法的。我们常常是扛起自行车,一眨眼就到了边界的另一边。

翻挖过的森林路面几米之后就恢复到原样。我们已习惯了边防军人的日夜守护,通过他们夜间巡逻队的灯光、他们的宾士汽车的轰鸣和他们摩托车夜间的吼叫,我们知道了这一点。几十个身穿制服的男人看守着一条带状的荆棘丛生的土地,那里生长的树莓不用害怕有人去采摘,果实又大又甜,芳香扑鼻。我们更乐于相信,他们守护的是这些树莓。

彗 星

我无缘无故突然产生了一个古怪而强烈的想法:

我们之所以是人是由于忘却和漫不经心。实际上,在唯一真实的现实中,我们是被卷入了其大无比的宇宙战役中的一种生物,这个大战役可能已持续了许多个世纪,而且不知何时会结束,是否会结束。我们只是看到这个大战役的某些反光——那是在月亮的血红色的东升中,在火灾和风暴的肆虐里,在十月凝冻的落叶和蝴蝶失魂落魄的飞翔之间,在夜晚无限延长和正午突然停住的时间的不规则搏动里头看到的。因此我是一个天使或魔鬼——被派来将一个生命同某种使命搅和在一起的天使或魔鬼,而这使命,要不就是不管怎样都会自行完成,要不就是被我忘到九霄云外。这忘却是大战役的组成部分,是对方的兵器,有人用它来打击我,使我受伤,流血,让我在片刻时间脱离这战争游戏。所以我不知道我有多么强大或多么虚弱,我不了解自己,我什么都不记得,因此我甚至没有勇气在自身寻找这种虚弱或这种强大。这是非同一般的感情——深深埋藏在内心的某个角落,成为跟别人通常想象的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而这并不会带来不安,只会带来轻松,无时无刻不深入到生活的各个方面的某种疲惫就会自行消散。

过了片刻这种强烈的感情就完全熄灭了,融化在具体的画面中:通向走廊的敞开的门,睡着了的母狗,清晨来砌石头矮墙的工人。

傍晚R进了城,而我去了玛尔塔那里。山隘上方悬着一颗彗星——停息在降落的过程中,一动不动,在空中放射出这个世界陌生的凝固了的光。我和玛尔塔坐在桌旁。她梳理做假发的头发,将一小绺一小绺多种颜色的头发放到漆布上,把整个桌面都摆满了。我给她读圣女的生平。我觉得她没有留心听。她在抽屉里搜寻,将报纸弄得窸窣响,把自己收集的头发包在报纸里。春天的苍蝇和飞蛾已经发现了人类的电灯泡。变大了的有翅膀的影子在厨房的墙壁上杂乱地晃动。最后玛尔塔只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个写出圣女传的人是个什么人?他是从哪儿得知这一切的?

夜里R回来了。他一边从塑料袋里拿出采购的物品,一边说,城里人们都站在阳台上用望远镜观察彗星。

谁写出了圣女传,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

他生来就是个不完美的人,因为自他记事以来,他就对自己不满,仿佛出生时就犯了错误,选择了不该选的肉体、不该选的地点和不该选的时间。

他有五个弟弟和一个哥哥。父亲死后哥哥管起了农庄的劳动分配和处置劳动果实的工作。约翰对他既憎恨又赞叹。憎恨是由于兄长管理田庄的固执和专横,他规定田庄里的一切都必须按时做好,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职责,必须按例行方式完成。甚至祈祷也不能例外。约翰喜欢祈祷,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做到自己跟自己相处的时刻。可也就在那时他的兄长常常推他一下,催促说:“快结束吧,祷告的时间已过。羊都在等着你呢!”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也对兄长感到赞佩。正是由于他的经营管理,兄弟们都有吃有喝,不至于饿肚皮。

可是有一年寒冬来得早,他们来不及收最后一茬干草,树上的果实全都冻坏了。很显然,兄弟中有一个该去当修士,这个人就是约翰。

就这样约翰到了罗森塔尔的修道院,生活在一群年轻和年老的男人中间,而他的日子则过得与在家里时没有太大的差异。到了修道院他在厨房和园子里干活,劈柴烧火,刷锅洗碗,用馊水喂猪。从十月到翌年四月整个时间他都感到寒冷,因此他乐于待在厨房里,偎依着炉灶,而他那件棕色的修士服烤热了,也就散发出烤煳了的呢子气味。春天分配他到园子里,在米哈乌兄弟的照管下干活。米哈乌修士教他辨认各种草本植物,使他养成了对所有发芽生长、出叶、开花、结果的东西的敏感性。“小伙子,你有一双侍弄草本植物的能干的手。瞧,你的香罗勒长得多好。我们还从未有过这么好的植株。”如今名叫帕斯哈利斯的约翰的修士服逐渐吸满了百里香、海索草、茴香花以及薄荷的气味。

尽管改了名字,换了服装,变了气味,帕斯哈利斯仍然感到不自在。他情愿成为别的什么人,待在别的什么地方。他尚不清楚他想成为什么人,待在什么地方好,但他经常合掌跪在礼拜堂,不是祈祷,而是观察礼拜堂里的那些油画,特别是其中的一幅油画更使他百看不厌,画的是圣母手里抱着个婴儿,身旁站立两个女人——手里拿着一本书的圣卡塔琳娜和手里拿了把钳子的圣阿波罗尼亚。他看得入了神,想象自己就在这幅画中,处在画面的正中央。他身后是开阔的空间,在地平线上高高耸立着白雪皑皑的山峰。稍近是座城市,有巨大高塔和红砖房子,踩踏出的一条条小道从各个方向通往城市的大门。在他旁边,伸手可及之处坐着怀抱婴儿的圣母;救世主的一双光亮、匀称的小脚搁在那覆盖连衣裙的大红披风上。在圣母的上方,空中悬浮着两个天使,一动不动,张开翅膀,宛如两只硕大的蜻蜓。帕斯哈利斯是圣卡塔琳娜还是圣阿波罗尼亚——他久久不能决定,反正是她俩中的一个。他有一头长发,垂到后背。连衣裙紧紧裹住他圆润的胸脯,以柔和神奇的波浪形状垂落到地面。双足赤裸的皮肤感觉到衣料温柔的爱抚。那时有种快感笼罩了他,他闭上了眼睛,忘记了自己是身穿棕色修士服跪在礼拜堂冰凉的地板上。

帕斯哈利斯兄弟有副俊秀的容貌——剪成修士式的短发只能更加勾勒出它的娟美。那双湛蓝的眼睛在长睫毛之下的一瞥一顾,都给人以勾魂摄魄的强烈印象。他那光滑、鲜嫩的皮肤洁净无毛,雪白的牙齿无可比拟。那时他就这样跪在礼拜堂中,双眼紧盯着圣母画,看上去美得令人心疼,美得令人难以自持。

策莱斯滕兄弟见到他时就是这种景象。策莱斯滕是位内务总管修士,除了修行,他还负责兄弟们的物质供应。他把帕斯哈利斯唤到自己的修室,开门见山地说:“我喜欢你。你有修道生活的真正天赋,在我们这个雨骤风狂、异端横行的时代实在难能可贵。说不定有一天你会当上修道院院长。不过现在还是让我来照拂你。”

于是帕斯哈利斯就成了他第三任或第四任副手。每天的工作是往修道院的卧室送灯,将大小毛巾分别挂好,管理和监督剃刀的使用。时间流逝,秋去冬来,帕斯哈利斯开始学习阅读,现在他关心的是修道院阅览室的灯。策莱斯滕兄弟亲自检查他的阅读进度,晚祷后把他叫到自己的修室,让他朗读指定的段落。策莱斯滕一边听他读,一边在修室踱步,从一面墙壁走到另一面墙壁,或者脸冲窗口站一会儿。那时帕斯哈利斯就会看到他厚实的肩背和裹在毛线袜里的后脚跟。“你朗读得越来越好。”他的上司说着走到他跟前,漫不经心地用大拇指抚摸他剃得很光的后脖颈。这种抚摸并没使帕斯哈利斯感到不愉快。终于在一次读书的时候,策莱斯滕走到他身边,将一只手伸进了他的修士服。“你的后背像少女的一样光滑。你长成了个壮实的青年。”帕斯哈利斯赤裸裸躺到了他的床上,隐藏在毛毯下的是如此细软的被单,以致使皮肤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在这光滑的被褥里,他允许他对自己的身体为所欲为,只要策莱斯滕兄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这既不使他感到惬意,亦非不惬意。

从此以后,帕斯哈利斯的修士服散发出的已不是草本植物的气味,而是尘土、书纸和一个陌生男人肉体的古怪而苦涩的气味。

有一次,当他俩被性爱和自己的肉体弄得精疲力竭,并排躺在床上的时候,帕斯哈利斯向策莱斯滕倾诉说,他想成为一个别的什么人。“假如我是个女人,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他在黑暗中思忖道。他也对策莱斯滕谈起了紧紧裹在圣卡塔琳娜身上、又波浪似的垂落到地面的连衣裙。“你要是成为女人,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是我们自己这种人的缺陷,虽然这种缺陷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策莱斯滕用阿罗帕吉塔的话回答他,接着便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想跟任何正确无误的表述分隔开来。

另一次帕斯哈利斯向聪明的策莱斯滕兄弟问起罪恶:“告诉我,这是不是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因为我们不只是违反了贞洁誓言,而且还破坏了自然法则……”“你懂得什么是自然?”策莱斯滕恼怒地说,他从床上坐了起来,把一双赤脚放在冰凉的地板上。他的背部盖满了丘疹的红色斑点。他开始穿修士服。帕斯哈利斯躺在空床上感到寒冷。策莱斯滕的身子像火炉一样烤人。“所有的大哲学家和教堂的神父都说,女人是一切恶之源。由于女人,亚当犯了原罪!由于女人,我们的主死在十字架上。女人是为诱惑而生,但那些受她诱惑的都是蠢货。你要记住。女人的肉体是粪袋子,每个月自然本身就向我们提醒这一点——用不洁的血给女人的肉体作出标记。”策莱斯滕翻开帕斯哈利斯先前高声朗读过的书页。“你过来,读!”他说。帕斯哈利斯哆哆嗦嗦,赤身裸体地站立在书本的上方。“在古时的修会有人说,地上的坑总是应当盖起来的,而即使是什么动物落入坑中,受罚的也将是那个敞开坑的人。这些严峻的话也可用到女人身上。女人出现在男人眼前,使男人受诱惑,坑——就是女人娇艳的容貌,洁白的脖颈,熠熠生辉的眼睛。女人应为男人的罪恶受过,男人犯罪,女人必须在最后审判时付出代价。”“穿上衣服!”策莱斯滕见到情人瑟瑟发抖的身子说道。“我们的罪过是微不足道的肉体罪过,在忏悔时不值得提及的罪过。这是较之跟女人交媾要小得多的恶。”

然而策莱斯滕兄弟是个不太细心的人,不理解帕斯哈利斯。他关心的并非跟女人交媾。帕斯哈利斯不是想占有女人,而是想成为女人。他想要的是一对丰满的乳房,并且一举一动都能感觉到乳房的存在,是温暖、柔软的圆润之物完全取代两腿之间那玩意儿的缺失。他渴望感觉到垂及后背的长发,闻到自己柔嫩皮肤香甜的气味,耳畔能听到环佩玎玲之声,能用纤纤玉指摆弄连衣裙的褶皱,用薄薄的纱巾掩饰袒胸露背的领口。“你真美。我对你怎么看也看不够。”策莱斯滕霍地冲着他的耳朵说道,“可现在让我们一起祷告吧。”

他俩并排跪在地板上,悄声祷告起来。

由于在修道院里过去和未来没有太大的区别,由于在人们的生活和时间上没有太大的变化——可能的例外就是一年四季的色彩有所更迭——因此人总是生活在持续的现在。人生活的时刻,在修道院外面或许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但在这里,这个瞬间既找不到开头,也找不到结尾。倘若不是眼中永远不会失去最后目标的人体的睿智与颖悟,修道院的生活就可能是永恒的。

充满了繁文缛节的昏昏欲睡的日程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帕斯哈利斯,在这种烦琐的规程中,每个手势、每个仪式的瞬间都经过仔细的考虑,不可越雷池一步。他从窗口观察到,连狗也懂得遵循修道院的生活规律。每天中午它们都出现在丢弃残羹剩饭的垃圾箱旁。它们贪婪地吃着,然后消失,然后回来,兴奋地扒开下一顿食物垃圾。傍晚它们选定自己的团伙——咬架、哀嚎,或者相反,玩起了什么狗游戏。冬天它们躺进了仓房和牛栏。一到春天就能听见它们妒忌的吠叫,那是它们彼此间在瓜分母狗。夏天在墙旮旯里就会出现一些可怜的无助的狗崽儿。到了秋天这些小狗已经像匪帮似的捕猎幼小的啮齿动物了。

帕斯哈利斯像所有修士一样,黎明即起,用凉水洗脸,穿上修士服,然后就立刻进入祈祷和劳动的慢节奏中,加入形象阴郁的修士们在一长排互通的房间和回廊间窃窃私语的来回拖着脚漫步的行列。

策莱斯滕兄弟对于他,是父亲、情人和朋友。教会了他许多东西,给了他少有的修道院特权——每个月去一次姐妹修道院,给女子修道院送鲜肉。这是送给帕斯哈利斯的一份厚礼:如此开阔,如此莽苍的空间景色,相比之下修道院里那些回廊和迷宫显得病态和矮小。他们在黎明前就动身——为了赶在正午时分抵达女子修道院的厨房便门。大车慢慢朝山下行驶,而后,当他们到了山口,连犍牛也对不可思议的远景看得出神,不时停下脚步。一条辽远的地平线将碧绿的格拉兹谷地和连绵不断的宛如摆开的桌子似的群山与那无尽的天空区分开来。不知何故,帕斯哈利斯顿时感到惴惴不安。沿途他们只经过了一个小村庄和几幢泥糊的茅舍,这是他思念家园的唯一瞬间。

大车在便门前刚一停下,立刻就响起了报警的铃声,但很快就静了下来。大车驶进了庭院,两个修士兄弟开始卸车,搬下几大块猪肉。帕斯哈利斯急不可待地左顾右盼,寻找任何一个女性形象。但他最常看到的只是一些年老的修女,她们脸上和嘴角唇边都布满了皱纹,嘴里缺了好几颗牙齿。这使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后来修女们请他们进入厨房,招待他们用餐。厨房整洁而温馨,空气中弥漫着蜂蜜和奶酪的气味。修女们有养蜂场,也养乳牛。作为赠肉的回礼,他们得到一罐蜂蜜和一篮子用干净的布包着的奶酪。帕斯哈利斯揣摩,女人身上定有这样一股气味:蜂蜜和奶酪的混合气味,既令人感到愉快,又令人恶心。

有时帕斯哈利斯得以看到点什么更多的东西。有一次他坐在大车上朝围墙里边观瞧,见到几个修女在围墙后面侍弄自己的菜园。她们在给蔬菜薅草。忽见她们将拔出的莠草扎成小捆儿相互投掷,还用修女服宽大的袖子掩住嘴巴以抑制细嫩的笑声。这场景令他为之震撼:她们竟然像少女一样玩耍。她们中有人为了躲避一束植物的打击,轻盈地撩起裙子,跳过菜畦。模拟头发的黑纱巾迎风飞舞,仿佛她们的脑袋上神奇地长出了翅膀。帕斯哈利斯后来多次模仿过她们这种柔软的、总是那样圆润、优美的动作。

经历了这一幕之后,他郁郁寡欢地回到了修道院,甚至回到策莱斯滕兄弟身边也了无兴味。这里的一切都是有棱有角的,笨拙而粗糙。策莱斯滕也不例外。尽管策莱斯滕的身体能给他欢愉,因为他已学会了那一套苟且之事,但策莱斯滕的肉体并没有帕斯哈利斯幻想的那种东西。他挨着他躺在床上的时候,羞涩地幻想着策莱斯滕是个女人。他伸手顺着情人的后背抚摸,最后他的手指触摸到的是毛烘烘、粗糙的屁股,绝望中只好赶忙把手缩回来。后来他又开始想象,设若自己是个女子,那时策莱斯滕当能保持本性了。他想,但愿自己有副女儿身,连带着两腿之间的那个神秘的狭小、阴暗、肮脏的地方,他不由打了个充满快感的寒战,直到成了一个真正的着了迷的人。“那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他思索着,“是不是像耳朵眼,像鼻孔,只是稍大点,圆圆的,显眼的。或者,也许是道裂缝,是个永远流血的伤口,就像皮肤上划破了个口,永远不痊愈。”只要能了解这罪恶的秘密,帕斯哈利斯就是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但不是从外部认识事物的那种了解,而是成为他想了解的那种东西,在自己身上体验到那玩意儿的存在。

在接下来的那个冬天,策莱斯滕患了感冒,不意病情最后严重到无药可治的地步。一些修士兄弟聚集到他的修室,开始为垂危的病人连做三次祈祷。策莱斯滕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那双烧得通红的眼睛在兄弟们的脸上转来转去,似乎是想从他们脸上得到保证:他那就要到来的事会列入修道院生活的日程。后来响起了敲击梆子的咚咚声,所有的修士都来听濒危者的临终忏悔。当修道院院长唱起“Credo in unum Deum” ① 时,帕斯哈利斯放声大哭。策莱斯滕兄弟在断断续续的忏悔中没有将他俩几个月来的苟且行为称为罪恶。帕斯哈利斯的脸上一直热泪长流。修道院院长为临终者做了恕罪祈祷,有人将他的身体抬到石头地板上。傍晚他就溘然长逝了。

修道院院长必定是看出了年轻修士的绝望情绪;因为他建议免除帕斯哈利斯次日送鲜肉的任务。但他却不肯放弃这个任务。他的皮肤在燃烧,他的大脑在燃烧,他的心也在燃烧,仿佛他活生生就被投入地狱的烈焰中。

送鲜肉的大车在黑暗中启动。大车的木车轮发出均匀的辚辚之声,而在犍牛嘴巴上方则升起了一团白雾,那是它们呼出的气息凝结而成的。太阳升上了低矮的冬日天空,山口在他们前方敞开了,只是笼罩在雾蒙蒙的白色大气中,既看不到格拉兹谷地,也看不到桌子山。帕斯哈利斯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就发烧、呕吐,像打摆子一般浑身颤抖。大车走得很慢,犍牛在雪中艰难跋涉。把病人带回去已毫无意义。兄弟们只好把他留在女修道院,交给面有难色的修女,并向她们保证,一旦他康复,他们就来接他回去。这时外面正暴风雪肆虐。

帕斯哈利斯记不清自己置身何地。他觉得似乎有人抬着他往下走,走向黑暗、潮湿的地窖,猛然间他明白了,别人是打算把他放在策莱斯滕的尸体旁边,将他俩埋在同一个墓穴里。他试着挣脱出来,可他有个印象,自己是给捆住了手脚,或者是给蜷在自己的修士服里头。修士服突然变得沉重而又僵硬,俨如厚实的棺材盖。稍后,他见到自己上方有两个可怕的巫婆。她们抓住了他的脑袋,往他的嘴里灌什么滚烫的、讨厌的液体。其中一个女巫向他暗示,说他喝的是策莱斯滕的尿。帕斯哈利斯惊吓得浑身麻木。“我中毒啦,现在我中毒啦!”他叫嚷道,可他的声音从光秃的墙壁反射回来,听起来显得十分陌生。

后来他霍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窗户又窄小,又高。他想小解,膀胱胀得很,于是他从木板床上坐了起来,放下了双脚。有一会儿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感觉到自己的双脚触到了柔软、暖和的老羊皮。他小心翼翼地站立起来,朝床下看了看,寻找夜壶。房间里除了一张床,一个拜垫和一块小地毯什么也没有。他用旧毛毯裹着身子向外张望,看到宽阔的走廊,窗户开在一边,直接朝向陡峭的岩石,这时他才弄清楚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就在门边立着个裂口的泥制容器,他拉进房中,解决了问题。他回到床上的时候,感到真是三生有幸。这里的空气要暖和得多,散发出的气味也完全不同。他的双脚忘不了那老羊皮的触感。

傍晚时分女子修道院院长来到他这里。她的年纪与他的母亲相当。她的嘴巴围上了一圈纤细的皱纹,而干枯的皱巴巴的皮肤则有一种灰烬的颜色。她拉起他的一只手,给他数脉搏。“我是如此虚弱,根本就站不起来。”帕斯哈利斯有气无力地悄声说,竭力使她相信他所说的话。女修道院院长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小伙子,你多大了?”“十七岁。”他说,一边拉着她的手不放。“请嬷嬷允许我留在这里恢复健康。”他请求说,亲吻了她那只干枯的、暖和的手。她淡淡一笑,抚摸着他那剃光了的头。

第二天,他在发烧的谵妄中记住的那两个老妇把他唤到厨房。大木盆装满热气腾腾的滚烫的水。“洗个澡吧,别给我们把虱子带来了。”年长的一个说道,她两腮的皮肉耷拉了下来,活像两个空钱袋。她说话柔声软语,仿佛是儿童的腔调,也许是因为她没有牙齿,也许是因为她来自南方。她们扭过头去给他洗澡,擦洗他弱小的身躯,就像母亲所做的那样,动作果断而又温柔,直到皮肤给擦得通红。他得到一件修女们常穿的那种亚麻长衬衫,一双半高靿皮鞋。两个修女把他领到他过去两个礼拜因病卧床的房间。

自此女修道院院长每天都到他这里来。站立在他的上方,凝神专注地打量他。他无法忍受这探究的目光。他几乎可以肯定,女修道院院长已经洞察他所有的谎言和佯装。他把脸转向墙壁,等待着。她通常总要给他量脉搏,然后两人一起跪下,念《赞美马利亚》祷文,也为生病的人们祈祷。每逢她走出房间,他总要闭上眼睛,在空气中搜索她的气味。但女修道院院长没有散发出任何气味。他还认为,她当年是个美人儿,个子高高的,身材匀称,看起来健壮、有力。她的门牙中间有道缝。一天傍晚她来了,刚走到房门边就说,让他准备上路回去吧。她转身准备离开,手已放到了门把手上。帕斯哈利斯冷不防跪倒在她脚前,抓住了她的修女服,嘴巴紧贴着她穿毛线短袜的脚背。“嬷嬷,求你别把我交到那里去。”他用尖细的嗓音叫喊说。她一下子愣住了,呆立不动,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她的气味——尘土、烟和面粉的气味。他紧紧贴在这种气味上准备承担一切后果。过了一段漫长的时间,她向他俯下身子,把他从长跪中拉了起来。

他对她诉说了一切,甚至讲到了策莱斯滕。他对她讲到了自己的身子,说他不想要原来的这副模样。最后他放声大哭,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淌,渗湿了亚麻布衬衫。“人的理性难以理解上帝的全部作为。”她发出一声叹息,冲他别了一眼,眼神里闪露出某种奇异的光。小伙子无法控制抽搐地涕泪滂沱。女修道院院长走了出去。

“我只知道一点,你不能留在这里。”女修道院院长对他说,清晨她在参加牧师会之后没有事先通知就来到了他的房间。“你不是女人,你有自己的性本征……虽说可把它掩盖起来。作为男人你在这里是危险和不受欢迎的。”从酣梦中给生生拽醒的帕斯哈利斯好不容易才跟上她说的内容。“不过我曾向圣母祈祷,她给我派来了库梅尔尼斯。”帕斯哈利斯把这个名字悄声重复了一遍,什么也不明白。她命他起床,在长衬衫上披件外套跟着她出了房门。他们穿过一系列走廊,由小至大,再拐弯,绕过了回廊和台阶,他们终于站到了小礼拜堂的门前。这小礼拜堂是加盖到一栋闲置的建筑物的石头墙上的。女修道院院长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帕斯哈利斯机械地重复了这个手势。他们走进用一盏小油灯照亮的不大的空间,油灯就放在地板上。女修道院院长在它微小的火焰上点燃了蜡烛。他的眼睛也逐渐习惯了看东西。

一幅巨型油画就是整个祭坛。画的是个十字架,十字架上钉着个人。帕斯哈利斯见到这幅油画猝然感到忐忑不安,同时又觉得似曾相识,连衣裙轻柔垂向地面的褶皱是那样熟悉,如见故人。他的视线凝聚在两个光滑、鲜嫩的女性乳房上。由于两手伸开,乳房就显得更加突出,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整幅画的中心点。然而画上还有某种更加奇特、更难以令人接受的东西,帕斯哈利斯开始发抖——十字架上女人的躯体上端赫然是一副耶稣的面孔,长有淡红褐色的连鬓胡须的年轻男子的面孔。

帕斯哈利斯对自己见到的事物并不理解,却本能地双膝跪地。他的牙齿直打战——并非由于清晨的寒冷,而是因为预感到他是跪在一个虽说绝对不属于尘世、却跟自己相似、很亲近的人面前。耶稣的眼睛温和而略带忧伤地望着他,这种忧伤可能只是爱的另一面。在这种爱里既看不出受难,也见不到痛苦。

他扭头去看女修道院院长。她莞尔一笑。

“这就是库梅尔尼斯。我们也称她为特罗斯卡,其实她有许多名字。”“这是个女人。”帕斯哈利斯悄声说。“她还不是圣徒,但我们相信,总有一天她会被尊为圣徒。暂时她只受到克莱门斯教宗的祝福。离现今不远,大约两个多世纪前,她出生在布罗乌穆夫。她是个有德行而美丽的女人。所有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向她求婚,但她只想要与我们的主结为佳偶。她父亲试图用监禁逼她出嫁,而就在那时却出现了真正的奇迹。主耶稣想使她避免失去童贞,奖励她的坚忍不拔的意志,把自己的面孔给了她。”女修道院院长在胸前缓缓画了个十字,“气得发狂的父亲把她钉上了十字架,她就像自己心中的良人一样受难而亡。我们选择了库梅尔尼斯作我们修会的守护神,可是当今的教宗却禁止对她的崇拜,所以我们只好将她安顿在这里。我们相信,教宗会改变自己的决定。现在走吧,你在这里会冻坏的。”

女修道院院长在回程的路上问他,是否善于保守秘密。他极力点头称是。“那你会写,会读吗?”

①  拉丁语,意为“我信仰唯一的上帝”,是《信经》的第一句。

母鸡,公鸡

每年春天,玛尔塔都会去新鲁达给自己买两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她饲养这些鸡,关心它们无思无虑的生活。它们每天许多个钟头都在圈起来的场地里散步,视线布及天地之间,地上可能找到一点粮食,天上可能出现老鹰。在鸡的世界,下方,脚下是生,上方,头顶是——死。傍晚,玛尔塔把所有的鸡全都赶进鸡埘,早上全都放出来。她给它们送来拌有麦麸的煮烂了的马铃薯——装在一个烤点心用的旧白铁模子里。她侍弄这些鸡没怎么费劲,却每天获得两枚鸡蛋。她有时给我带来一个装白糖的小口袋,口袋里装的却是鸡蛋,蛋壳上满是鸡粪。蛋黄的颜色非常鲜艳,看到这种与太阳真正相似的东西,让人不得不眯缝起眼睛。秋天玛尔塔在一天之内亲手把自己的鸡家族统统杀光。

她这样做我不能理解,头一年我曾好几天不跟她搭腔,将她给我的母狗叼来的鸡骨头扔了出去。玛尔塔整个夏天都不买肉,仅靠蔬菜过日子,这个人准是有恶魔附体。她的那些鸡都养熟了,不怕人,从人的手上啄食点心末子,望着人的眼睛。玛尔塔一连三天用它们炖鸡汤,煮鸡肉,骨头啃到最后一根鸡腱。我真难以相信,这么一个瘦弱的老妇人竟然能在三天之内吃掉三只家禽。

这时她来到我的窗下,说道:

“我买鸡啦。”

“知道了。”我嘟哝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她和解地问。

“我忙着哩。”

她沉默了片刻。我也正好写完了一叠纸。

“这得花你许多时间。”我听到,她在朝阳台的方向走,马上就要登上台阶。我听见她认真擦脚的声音,她进屋前总要把皮鞋底擦得干干净净。过了一会儿。我便看到她坐在走廊里的圆桌旁边,头戴一顶荒诞的运动帽,脸上笑吟吟的。

“不耽误你时间吗?”她说,让我看她篮子里的两只小母鸡和一只小公鸡。

我疑心玛尔塔有睡眠的麻烦。说不定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一提到她的梦她总是保持沉默。她说过,她的全部睡眠就是傍晚打两个钟头的瞌睡;说她的身体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疲倦,只是对天黑会有一种习惯性的反应。玛尔塔一小觉醒来,就算全天都睡足了。这时她就在厨房里点上一盏小油灯,或是一支小蜡烛,凝视着那点光亮。有时,遇到明亮的月夜,玛尔塔就不点灯摸黑坐着,从厨房的窗口观察月亮。她觉得月亮从来就不是一个样。她曾这样对我说,月亮的模样总是不同,它总是从另一个地方出来,以不同的路线照临云杉树冠。在这种月色清明的夜晚,玛尔塔喜欢出门,朝下走,经过小礼拜堂,然后向山口走去,走到奥尔布利希特家的风磨下边,这座风磨如今只剩下石头和一口井。从这里能看到泛着银光的群山和远方的谷地,看到谷地里闪耀着房屋的灯光,而在新鲁达和远处的克沃兹科上空则会浮现出一片黄色的光彩。当天空乌云密布的时候,这种光彩看得最清楚。城市灯火通明,宛若在呼求援助。

然而玛尔塔看到的最令人震惊之事是成千上万人的梦,这些人全都睡着了,陷入了一种实验性的死亡,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城市、乡村,顺着公路,挨着边界通道,躺在山中的旅游招待所、医院、孤儿院,躺在克沃兹科、新鲁达,还有看不到甚至感觉不到其存在的一些地方。这些人被浸泡在自己的气味里,被扔在陌生的床上——扔在工人宿舍的上下铺上,扔在拥挤的、用隔板分隔出卧室和起居室的单间住房的长沙发床上。在每个房子里都有着一些温热的、不灵便的躯体,伸开或紧靠着身子的手,轻微颤动的眼皮,眼皮底下不安地来回游移的眼珠子,呼吸的旋律,鼾声的音乐,陡然抛出的古怪的呓语,无意识的脚的舞蹈,在梦的漫游中寻找被子的辗转的躯体。他们的皮肤冒着热气,他们的思想迷离混乱,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无法让人从根本上相信它们的存在。他们的目光在看着某些画面——这正是梦:他们有画面,但他们没有自己。在时间的每一瞬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在睡觉。当人类的一半醒着的时候,另一半正纠结在酣梦之中。当一些人醒来的时候,另一些人必须躺下睡觉,这样世界才得以保持平衡。一夜无眠,人的思想就会开始引燃,在世界的所有报刊上字母就会相互混淆,说出来的话语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人们就会试图用手把这些话语推塞回嘴里去。玛尔塔知道,大地上的任何瞬间都不可能仅仅是明亮、紧张和有声有色的;在行星的另一面必定有个黑暗、流动、无声和混乱的瞬间跟它平衡。

当梦一再重复过去发生的事件,当梦反复咀嚼过去,把过去变成画面,像过筛子一样筛掉其中的含意,我便开始觉得,过去跟未来一样永远深不可测,永远是个未知数。我经历过一些事情,完全不意味着我已了解它们的含意。因此我惧怕过去,如同惧怕未来一样。一旦发现某种我所认识的、迄今我以为是稳定和可靠的东西,原来完全有可能是由于另一种原因,以一种我从未料想到的方式发生的,原来是它把我引到了另一个不是由我发现的方向,原来我是个瞎子,原来我是睡着了的,我将把自己的现在怎么办?

我带着自己的梦加入网络中的那些人的网站——除了梦,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我们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我们大家以一种出奇相似和混乱的方式梦见同样的事物。这些梦是我们的财富,同时也是所有别的人的财富。因此也就不存在谁是这些梦的作者的问题,因此我们才如此乐意用所有的语言把梦写进网络,只用一个字母、单个名字 ① 或代号来署名。这是世界上,谁也没有所有权的唯一的东西。在整个地球上,无论在什么地方,当人们睡着了,在他们的头脑里就会迸出一些杂乱无章的小世界,它们像浮肉一样,长得超常地大和快。或许存在这样的专家,他们知道其中每一个单个的梦的意义,但谁也不知道所有的梦加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①  在波兰和其他一些国家同名的人很多,只有姓名连用才能较具体地表明是某一个人。

网络中的梦

我在一座塞满了古旧、狭窄的公寓楼房的阴郁的古城里。我在研究某种稀有的现象:在房屋的外墙上有许多个圆洞,但谁也不知道那是怎样产生的。我所做的正是研究墙上、网上、栅栏上、玻璃上的这些洞。我发现,它们是按照一种显而易见的次序排列的!犹如物体上的小沟道,像是什么东西在飞行过程中遇到障碍物所穿透出来的。但我并不试图确定那是什么东西。吸引我的只是飞行的轨道。起先我觉得,大概是某种东西从天空飞来,在接近地面时又返回天上去。但事实显示的已无可争辩——这是某种从地上飞出并消失在天空的东西,途中也没有遇到特别阻挡它们的物体,因为那些物体都有洞。

忘 却

我去玛尔塔那儿,为她从通向溪流的小径上割荨麻。她两手抱在胸前踏着碎步跟在我身后说,上帝忘记了创造许多动物。

“例如鹬科鸟,”我说,“它会像乌龟一样坚硬,但有两只长脚,会有坚硬、能咬碎一切的牙齿。会在溪流里行走,会吃掉一切脏物、泥淖、枯枝和败叶,甚至吃掉水流从村庄带来的垃圾。”

于是我们想起了上帝出于某种考虑,忘记创造出的那些动物。他忽略了那么多的飞禽,那么多生活在地面的走兽。最后玛尔塔说,最缺的是那种夜里坐在十字路口的动作迟钝的大动物。她没有说那种动物叫什么名字。

德国人

初夏时节牧场上开始出现德国人。他们的灰白脑袋在草海中浮动。他们的金丝眼镜在阳光下愉快地闪光。如此这般说,凭鞋就能认出德国人,他们的鞋总是白色的,而且干净。我们不爱惜皮鞋,我们不尊重脚上的鞋。我们的皮靴粗糙而笨重,经常是用深色的皮革制成的。要不就是长筒胶鞋,斯塔塞克·巴赫莱达还常在胶底上磕烟灰。我们的皮鞋用的常是一些仿皮材料,是一些欧洲街道上常见的黑白对比强烈的时髦牌子运动鞋的仿制品。我们的皮靴永远溅满了黏糊的红色泥土,永远是歪歪斜斜的,永远是冻了冰又烤干了的。

德国人从汽车上涌了出来,他们的游览车为了不引人注目,胆怯地停在小路上。他们分为小组活动,或结成对子走路,最常见的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道走,样子像在寻找做爱的地方。他们给空空荡荡的空间拍照,这使许多人感到惊讶。为什么他们不给崭新的车站拍照,不给教堂的新屋顶拍照,只给长满青草的空空荡荡的空间拍照?曾有许多次我们用茶水和糕点招待他们。他们没有在椅子上无拘无束地坐下,也没有要求更多的东西。他们往往是喝完茶就走了。使我们感到尴尬的是,有时他们想往我们手中塞几个马克。我们担心自己看上去像是野蛮人——由于我们没完没了的修缮,由于那些洒满一地的灰浆,由于台阶的不牢靠的梯级。

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最终都要出现在商店前面,许多小孩子在那里等着他们,伸手向他们要果糖。这使某些人感到愤怒,总是弄得有点不愉快。德国人在商店附近分发糖果的几分钟内,在我们头顶上方常常颤动着某种非常爱国的气氛,仿佛连空气也变成红白两色的 ① ,仿佛空中升起了一面千疮百孔的国旗。那时我们甚至对糖果也不领情,我们感到自己是波兰人。

有些德国人来过多次。有些人邀请村庄里的人(一两个,经常是那些关照过他们德国人坟墓的人)去联邦德国,给他们解决了工作问题。

还有那么一对老年夫妇,他们曾经出现在我们的土地上。他俩曾用手指向我们指出并不存在的房屋。后来每逢节日我们都彼此寄贺卡。他们宽慰我们说,弗罗斯特家族对我们的房屋已不感兴趣。

“为什么有人会对我们的房屋感兴趣?”我恼怒地问玛尔塔。

而她回答:

“因为房子是他盖的。”

一天傍晚,当我们把喝过茶的空瓷杯和装过糕点的小盘子从阳台拿进屋里的时候,玛尔塔说,人最重要的任务是拯救那种正在瓦解的东西,而不是创造新的东西。

①  波兰的国旗是红白两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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