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瑙的库梅尔尼斯传(全)

舍瑙的库梅尔尼斯传

——由帕斯哈利斯修士在克洛斯泰尔借助圣灵和本笃会修道院院长之力写成

之一 在我打算撰写库梅尔尼斯的生平的时候,我向与她同在的圣灵请求,求他像乐于赐予她非凡的美德和赞同她苦难的死亡一样,赐我表达的技巧和敏捷的思维,让我能准确而有顺序地描述她生活中的各种事件,让我能用她的话语表达。因为我是个没受过教育的普通人,此外我还是个内心迷失的人,文字领域不是我的天赋所在。故而我请求宽恕我的无知,或许还有幼稚的胆大妄为,我承担的工作——描述一位如此不同凡响和伟大的人物的生和死,理应由一位同样是不同凡响的大文豪去完成。我工作的目的是诚实的——我渴望证明真实性,记录下发生在我出生之前许多年但确实发生过的事。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堵住那些对她一无所知却说她没有存在过的人的嘴巴。

库梅尔尼斯生平的开端

之二 库梅尔尼斯出生对自己的父亲而言是不完美的,但这种不完美的含意只在于她的父亲期盼的是个儿子。可有时在人的世界里不完美的事物在上帝的世界里却是完美的。她是双亲的第六个女儿,她的母亲在生产时死去,因此可以说,她们在人生的旅程中彼此错过了——一个到来,另一个离去。库梅尔尼斯在受洗时得到的名字是维尔吉福尔蒂斯或维尔嘉。

这件事发生在位于山麓的舍瑙村。山脉挡住了北边来的风,因此那里气候温和,而在南边的山坡上有时还生长葡萄,这标志着那片土地昔日更接近上帝,也更暖和些。西边是别的雄伟的高山,拥有平整的峰顶,仿佛是用来作为巨人们用餐的餐桌,从东边环绕舍瑙村的是长满了树木的阴森森的高地。从南边延伸开去的是捷克平原辽阔的景貌——它吁请人们去周游世界。因此维尔嘉的父亲从来不曾在家里坐热过板凳。他整年都在狩猎,而每到春天他总要整装上路进行更远的征战。他体格壮健,脾气暴躁,动辄勃然大怒。他给自己的女儿们请奶娘和保姆——实际上这就是他能为她们做的一切。维尔嘉出生几个月之后,他就动身去了布拉格,参加欧洲各国形形色色的骑士集会。从那里,所有的人就踏上了远征圣地的征途。

库梅尔尼斯的童年

之三 维尔嘉是在女人中——在自己的姐姐、奶娘和仆妇之中度过了自己人生的幼年时期的。家里很热闹,兄弟姐妹众多。有一次父亲想把她招呼到身边,却忘记了她的名字——他有那么多的孩子,脑子里又装着那么多的事情,在自己的一生中进行过那么多的战争,又有那么多的农奴,以致女儿的名字从他的记忆中漏掉了。有一年的冬天,她的父亲回来了,从远征中带回了下一任妻子。小姑娘爱自己的这位后妈胜过爱自己的生命。小姑娘赞叹她的花容月貌,赞叹她那银铃般清越的嗓音和她那双靡颜腻理的手——这双手能从乐器上弹奏出神奇的音响,听来如闻天籁。每当她望着这位后母的时候,她就想,自己将来也会是这般模样——袅袅婷婷,仪态万方,娇柔如绒羽。

维尔嘉的体态遵循她所想望的蓝图发展——小姑娘长大了,变成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少女,见到她的人无不暗中惊叹造物的神奇。因此许多贵族和骑士都迫不及待地等候姑娘的父亲和主人归来,以便预先为自己定下姻缘并赶在别人前面向她求婚。

之四 当所有的女人两年来一直在等待父亲、丈夫和主人的归来的时候,有一次,家里出现了一个旅途劳顿的年轻骑士,宣称自己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国度,在其他许多牺牲者的尸体中似乎见到了他的遗体。那年轻人在她们家里住了整整一个夏天,在花园里散步,用甜蜜的歌曲和有关蔚蓝的大海及耶路撒冷金色大门的故事来宽慰维尔嘉的后母。但后来他永远地消失了。后母哭哭啼啼,她的乐器躺在地板上,带着断了的琴弦。

不久之后,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父亲回来了。大家举着火把把他迎进了家门。他胡子拉碴,蓬头垢面,老远就散发出一股血腥味。他的马匹累得到家立刻就倒下了,但男爵却看都不看它一眼。他的目光在几个女儿的脸上移动,最后停在维尔嘉妩媚的面孔上。而她却觉得,自己见到的是个陌生人。

几天之后维尔嘉深爱的后母出血而亡,而父亲,不顾居丧期未满,在一天之内就将五个女儿分别嫁给了自己手下最优秀的骑士。维尔嘉,作为唯一不到结婚年龄的女儿被送进了修道院。

初到本笃会修道院

之五 在布罗乌穆夫后面,在克洛斯泰尔居留点有个修道院,那是男爵的祖父捐资建立起来的。男爵把自己最小的女儿送到了那里。在他们乘车翻山越岭去修道院的途中,男爵不得不背朝女儿的脸,他感到女儿的娇娆令他心疼。他在灵魂深处绝望地思忖,这个最美丽、最称心、从而也最钟爱的掌上明珠,如今却变得如此遥远,如此不可企及。

修女们欢天喜地地接纳了小姑娘,不久便发现,她的精神美与肉体美完全相一致,甚至前者还高于后者。她们教会了这个孩子许多东西,当然修道院的规章也对见习修女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库梅尔尼斯很快便学会了读、写、字正腔圆地唱圣诗和其他一些赞美我们的主的礼仪、方式。只要站在她身边,就会感受到从她身上涌出的一股暖流,会使人的心灵得到净化,变得崇高、可爱,甚至黑暗的斗室也显得明亮起来。在她的言语中蕴含着她这种年龄从未见过的智慧,她的见解往往是少有的成熟。她瘦弱的身体散发出圣膏的芳香,有人在她的被子里发现了玫瑰花,虽然是冬令季节。有人把她放在镜子前面,镜面上便出现了圣子面庞的形象,并在那儿一直保留到第二天。

开始见习修行准备献身主的时期

之六 正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最可怕的事情——父亲又一次远征归来。他看到女儿显得像个成年人,面对亭亭玉立的姑娘他更加心疼。他暗自定下了把她嫁给自己的战友沃尔夫兰·封潘内维奇的计划。于是他派了个使者带着书信去了修道院,让她做好离开修道院的准备。由于她尚未举行发愿礼,女修道院院长不敢拒绝男爵的要求。

有谁在什么时候见过晚秋时节的群山,那时树上还挂着覆盖了一层闪亮寒霜的最后枯萎的树叶,那时比天空略显温热的大地正带着初雪的花边饰带慢慢变成荒野,在干枯的草地下边也开始露出它那石头的骨骼,那时从地平线模糊的边缘开始渗出黑暗,那时一切声响都突然变得尖厉,像刀似的悬在寒冷的空中——这个人就会感受到世界的死亡。但我想说的是世界一直都在走向死亡。日复一日地凋零,虽然由于某种原因,直到晚秋才揭开这种死亡的全部秘密。唯一在抗拒这种衰败的有生命的地方——是人的身体,但不是整个身体,只是身体的一个小小的部分,在心脏下方搏动的部分,在正当中,在当中的当中,在人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在那儿搏动着一切生命的源泉。

库梅尔尼斯乘车回家,一路祈祷着,请求上帝将道路的走向倒转,将时间卷成一个线圈,让它不要流向任何地方。不久她便认识到外部世界的任何地方对于她都无可逃遁,她明白,在我们的主居住的地方进行内部的漫游成了唯一的救助。于是她跨进了自我的门槛,她在那里看到了更为宽广的世界,上帝是这个世界的终结和开头。

之七 这次旅行之后维尔嘉病倒了,一连几个月发烧,卧床不起,大家都以为她不久于人世了,而她的未婚夫,虽说忧心忡忡,最后也开始物色别的意中人。可她却又感到有些好转,从此沃尔夫兰阴郁的目光便一直注视着她的康复。他那披挂着皮革和金属甲胄的高大、瘦削、青筋突起的身躯,守护着她娇小的身体。他那搭靠在砍掉过多少无辜者头颅的剑上的手,似乎时刻准备着投入下一场战斗。

维尔嘉对父亲说:“在我生病期间我见过从来不曾梦见过的事物。我到过一些我原以为根本就不存在的地方。父亲,请给我一点时间,直到我在身心上完全复原。请把我送到修道院去,一年后我会回来,那时就能把我嫁给沃尔夫兰。”

但她父亲是个铁石心肠的人,把女儿交给那些修女的话他听都不愿听,因为到了那里,女儿就会变成某种特殊的东西、某种没人耕耘的东西,就像一片撂荒的田地。把她嫁给沃尔夫兰·封潘内维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把她交给自己,就是说交给男性,上帝让他自己成为男性中的一分子,就是为了占有和明智地支配主的创造物。

于是他对女儿说:“你以血肉之躯属于尘世,除我之外你没有别的主人。”女儿回答他说:“我有另一位天父在天上,他会给我物色另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男爵一听此言就火冒三丈,说道:“我是你生的主人,他是死的主人。”

库梅尔尼斯逃进山中的荒野,在那里受到魔鬼的诱惑

之八 库梅尔尼斯明白,父亲的固执比一切的劝说都更有力量。她终于逃进了山中的一片不毛之地,在荒野里漫游。她遇到了一座石头山,山中有个洞穴,洞穴旁边有道清泉。她悟到,这是上帝给她安排的藏身之所,让她能经得住父亲的愤怒并回到修道院去。她爱上了这个藏身之所,在里面一住就是三年。她在孤独和祈祷中打发时光。她靠蘑菇和草根度日,收集树叶铺床,枕的是粗糙的石头。倘若有人觉得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我可以请耶稣和众位使徒做证,因为我了解不少这样的情况,人独自受到群山接纳,为群山所供养。

就在这时,被她的圣洁所激怒的魔鬼出现在她那里。魔鬼站立在洞穴的入口处,嘲讽地打量着她。而她不露声色,对魔鬼视而不见,仍在不停地祈祷,以致尽管洞穴里又冷又黑,却开出了水仙花,并用白色的花环围绕着她。这样一来魔鬼就不敢往里走,只是站在原地,一个劲地挖苦她。魔鬼一会儿是个半人半马的形象,一会儿看上去又像是半人半蛇,有时显出的又是一只有双人眼的黑色大鸟。魔鬼看到各种变化都不曾引起维尔嘉的注意,就开始诱惑她——一会儿送来美味佳肴,把它放在洞穴的入口处,一会儿送来五颜六色的华丽女装,一会儿又送来充满世间智慧的书籍。

库梅尔尼斯使卡尔斯堡的康拉德的孩子们恢复了健康

之九 好些令人感到惊奇的事例开头都很少得到传扬,因为毕竟缺乏见证者,然而另有一些事件却使人听到有关圣女的消息。

有一次卡尔斯堡的康拉德伯爵夫妇带着三个子女跨越几座山头,途中他们吃下了可疑的蘑菇,孩子们都得了重病。一家人暂住在临近的村庄,母亲已在为自己的孩子们恸哭哀伤。康拉德听说山中有位隐修的修女,便不顾自身尊严,飞身上马踏遍林间小道,到处寻找。终于在上帝的帮助下找到了她,对她说:“我恳求你,救救我的孩子,请给他们第二次生命。”库梅尔尼斯婉言谢绝他的请求,解释说,她不愿离开洞穴,她不配以主的名义救治他的孩子们。康拉德跪倒在她面前,泪湿了她的双脚,哀求不止。库梅尔尼斯跟他一起去了村庄,在不省人事的孩子们身体上方画了个十字,顿时使他们恢复了健康。

就这样世界获悉了圣女的行踪,这成了她的荣誉,而后又成了她殉难的起因。

库梅尔尼斯医治染病的灵魂和由于心灵空虚而带来的痛苦

之十 人们听到有关她行奇迹的传闻之后,便开始成群结队进入森林,找到洞穴请求帮助。有个魔鬼附体的人给变成了狼,夜夜嗥啸不止,见人就猛扑上去,又抓又咬。家人把他领到圣女那儿,她俯身在他上方,冲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而在场的人则都听到她怎样对缠在不幸者身上的魔鬼讲话。他们交谈了片刻,冷不防地魔鬼从病人的口中跳了出来。大家都看到魔鬼怎样幻化成狼的形象窜进了森林。那人康复了,在健康和幸福中活到高寿。

还有这么一个人,酗酒成癖,常常喝得昏迷不醒。圣女在他头顶上方画了个十字,默默祈祷了一阵子,然后将手伸到他的腋下,从那儿拉出一只丑陋的大鸟,它笨拙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有时人们也把生病的动物带到洞穴,而她从不拒绝救治它们,她只是把双手放在动物身上,为它们的健康祈祷,仿佛它们也是人。

曾经有个人来请求扶持,这个人被逐出了故乡的城市,因为他在那儿触犯了法律。可是这人离开了故土便无法生活,并且在灵魂深处备受椎心思念的煎熬,以至于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库梅尔尼斯将双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从这一刻起这个人就逐渐康复,因为她唤醒了他对在国外找到的东西的爱。他开始耕种土地,娶妻生子,还盖了新屋。

人们也要求过她到那些濒临死亡的人们中去,引导他们的灵魂从死亡的迷宫中走出来。

库梅尔尼斯艰难走到修道院发愿修行

之十一 她还行了许多超乎奇迹的奇迹,但不久之后,尚未忘记怨愤的父亲知道了她的行踪。库梅尔尼斯受到圣灵的警告并由圣灵指引,历尽艰辛来到了自己的修道院,在那里发愿修行。她在祈祷、阅读和严格的持斋把素之中孤独地度过自己的光阴。每逢礼拜五她都坐在椅子上进入入定状态。她修行的斗室的门总是敞开着。别的修女都说,从她的斗室经常发出金色的异彩,并传出一种奇特的声音,仿佛库梅尔尼斯在跟什么人交谈。她去望弥撒的时候,修女们经常暗中触摸她的长袍。

库梅尔尼斯的父亲强行接女儿回家

之十二 遗憾的是,一切怨愤、憎恨和绝望的生命都很长。库梅尔尼斯的父亲在精神混乱的情况下不肯放弃自己的意图。他得知女儿在修道院之后,便怒气冲冲地前去接她回家,而他脸上和双手上还看得见刚刚愈合的最近一次战争的伤口。他对女儿说:“我在进行保卫信仰的战争,而你在举行婚配礼之前已有许多时间去恢复体力,这段时间已经过去了。现在我们回家。”

她回答说:“我已不叫维尔嘉,既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沃尔夫兰的未婚妻。我的名字叫库梅尔尼斯,而且我已成了我们主的新妇。”这番话使父亲怒不可遏,他抓起自己坐的凳子狠狠地砸向那把他和女儿分隔开的栅栏。栅栏倒下了,而他一把抓住姑娘的手,拉着她就往外走。毕竟她年轻,有力气,而他已衰老,而且被频繁的征战弄得精疲力竭,故而她挣脱了出来,逃跑了。

虽说他深感受了致命的羞辱,但无论是在修道院院长还是在自己的仆从面前,他都表现得不动声色,处之泰然。他在离修道院不远的一家旅店过夜,将自己关在空气又闷又污浊的房间里,让自己慢慢恢复平静的心态。

之十三 翌日他带着沃尔夫兰送给未婚妻的礼物和贵重的华装艳服回到了修道院。她走进探视室的时候,他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说道:“告诉我,女儿,是否存在着两类人,普通人和完美的人?你是否就属于完美的人,而我则属于那些普通人?你跟别的那些听从父亲的意旨和上帝的意旨出嫁,为上帝的荣耀生儿育女的姑娘有何不同?为什么修道院的生活成了你的理想?要知道,人是能庄重地和圣洁地过着婚姻生活的,并不排除达到完美的可能性。两条路都会让上帝喜闻乐见。既然如此,为什么你要这样固执地走一条制造出那么多麻烦、令人痛心、破坏家庭的路?你是我最小的女儿,是我晚年的支柱。需知人从自己的天性上就是随和、肯容让、渴望跟别人相处的生物,而不是什么孤寂、遁世、任性的……有什么比跟另一个心爱的人建立共同生活,像我们的主吩咐的那样,爱他,跟他一起繁衍后代,获得土地,更符合我们的天性呢?难道圣子不是对我们说过:‘如果你们将来彼此相亲相爱,那时你们大家都会认识到,你们都是我的弟子’吗?”库梅尔尼斯回答道:“我已经有了永远钟爱的良人,我已跟他结合。”父亲听后吼叫道:“什么?未经我的同意,你已经有了人?”

“父亲,请息怒,你的女婿是耶稣基督。”库梅尔尼斯回答。

库梅尔尼斯遭到自己父亲不光彩的劫持和禁闭

之十四 男爵没有得到所要求的结果悻悻而归。毒化他心灵的不是思念,不是一厢情愿的单恋式的爱,而是不能容忍有人敢于违抗他的意旨的恼怒和愤恨,所以他才怂恿沃尔夫兰一起去犯下可怕的渎圣罪——武装袭击库梅尔尼斯所在的修道院,劫持了她,将她捆在马背上带回家。尽管她一再请求他们,央告他们,一再提醒他们,说她已不属于尘世,而是属于耶稣基督,他们却全当耳边风,肆无忌惮地把她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让她在一段时间里失去自由,为的是瓦解她的意志,令她信服婚姻生活。父亲每天都到这里来,问她是否改变了主意。她坚持的时间越长,越是不肯让步,他心中对上帝的怨气和仇恨就越大。从历次战争中他一无所获,他的城堡和产业都陷入一片混乱,家庭已不复存在。于是他断了女儿的食物和饮水,认为饥渴能摧毁她的意志。但她每天以十字形状躺在石头地板上,不间断地祈祷着。饥饿也拿她无可奈何。沃尔夫兰甚至已不想继续禁锢她,并且开始请求男爵不要再固执下去了。

沃尔夫兰有时透过门上的钥匙孔窥视自己未来的妻子,总是看到她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地上——两手平伸,脸朝天花板。她的一双眼睛注视着天花板上的一个点,一动不动。她显得那么凄美。

库梅尔尼斯在被禁锢中祈祷

之十五 她不屈不挠地坚持着,祈祷着:“我蔑视俗界的王国和一切装饰品,但不是由于对罪恶的畏惧,也不是出自虔奉宗教的动机,只是为了对我们的主耶稣基督的爱,我对主耶稣基督是一见钟情,永生永世地爱上他。主啊,我曾寻找过你的容颜,终于在我的心中找到了,尘世对于我便成了不必要的多余的东西。主啊,你给了我女人的性别和女人的肉体,它成了纷争和所有的欲望之源。主啊,请让我从这种恩赐之物中摆脱出来,因为我不知该拿它怎么办。请你收回我的美貌,请你给我永结同心的标记,说明你爱上了卑微的、不配你爱的我,而且从我一出生你就给自己定下来了。”

库梅尔尼斯的奇迹

之十六 我必须把圣女库梅尔尼斯一生的故事接着写下去,在此,我正写到她临近殉难的这一天,虽说我写它是件困难的事,而你们对它将更难以置信。

男爵和沃尔夫兰骑士在等待任何一点变化的时候,他们心中的忧惧也在增长,怕自己的希望会落空,怕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鲁莽、冒失地试图改变那些他们根本不能施加影响的事情。为了驱散这种忧惧,为了哪怕是片刻忘却那被禁锢的姑娘,他们组织狩猎,举办宴会。于是乎清早号角齐鸣,晚上乐声悠扬。

在一次宴会上,男爵对沃尔夫兰说:“假若你到她那里去,强行占有她,到那时,没有领略过爱情滋味的她,或许就会明白她失去的是什么,就会自己摸到你的怀中。你以为,她跟这些乐于剥下裙子满足每一次欲求的花娘有很大的差别吗?”

沃尔夫兰言听计从地站了起来,摇晃了一下,不过立刻就打起了精神,径直朝门走去。男爵用力推开偎在身旁的花娘,吩咐斟上一杯啤酒,等待着。然而没过多久,沃尔夫兰重新出现在宴会大厅。他惊魂未定,满脸惊惶的神色,嘴巴一张一合,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是用手一味往自己身后指。男爵从长凳上跳将起来,径直朝沃尔夫兰出现的方向走去。好奇的宾客、仆从和乐手跟在他的后面簇拥着。

之十七 库梅尔尼斯站立在没有窗户的房间里,但已不是大家认识的那个少女。她脸上长满了丝绒般的胡须,披散的头发垂落到双肩上。从被撕破的袒胸低领连衣裙的大领口挺出两个赤裸的少女的乳房。她那双黯淡却不失温柔的眼睛的目光依次扫过那些好奇者的面庞,最后停留在男爵身上,几个花娘开始在胸前画十字,又一个接着一个屈膝跪下。库梅尔尼斯——抑或是别的什么人——抬起双手,似乎想把他们所有的人都搂到怀中。她用轻悄的嗓音说道:“我的主让我从自身解脱了出来,他把他自己的面孔给了我。”

就在当天深夜男爵命令把怪物封砌在房间里。沃尔夫兰翻身上马,没跟任何人告别就悄然离开了。

魔鬼再度到来和他的三次诱惑

之十八 第一夜魔鬼变化成婴儿的形象来到库梅尔尼斯面前。当她有那么一小会儿停止祈祷的时候,发现在墙根有一个摇篮,里面躺着一个无助地嘤嘤哭着的极小的孩子。

库梅尔尼斯见到孩子感到惊讶,她中断了祈祷,把孩子抱在手上,搂在怀中。魔鬼用他的粗嗓门儿纵声大笑,得意扬扬地说:“我终于控制你啦!”而她回答道:“不,这是我控制了你。”而且紧紧地将他贴在胸口。魔鬼想挣脱出来,但办不到,于是又决定改变形象。可是从圣女胸膛迸发出的力量是如此强大,竟把魔鬼憋得吐不过气来,直到完全失去魔力。魔鬼明白,他与之较量的这个人跟他一样强大,可能由于跟主相结合,此人甚至在力量上比他还更胜一筹。他不肯放弃自己的图谋,只能改变行动的方式。

“你本来可以去爱和被人所爱。”他说。

“我本来可以。”她回答。

“你本来可以怀上孩子,觉察到他在你体内的动静,而后让他来到世界上。”他说。

“交给世界。”她说。

“你本来可以给他洗澡,喂养他,给他换尿布,抚爱他,看着他一天天长大,长得像你,在灵魂上跟你一样。你本来可以把他,还有别的孩子奉献给自己的上帝,而他会是多么欣喜。”

“我本来可以。”

“你瞧瞧我。”那时魔鬼说道。

她更加用力地将他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慈爱地抚摸他光滑的皮肤。然后库梅尔尼斯掏出乳房,让魔鬼去吸吮。魔鬼拼命挣扎,消失得无影无踪,跟出现时一样匪夷所思。

之十九 第二天祈祷休息的时候,他变成主教的形象出现在她面前,对她发表了一次讲演,就像主教们通常发表的演说一样。他对她说:

“你想向他们表明什么?你是想说上帝一字不差地实现了你的请求,把你变成了怪物?你对他理应有点认识。他创造的奇迹可不是这些。

“已发生的事情他们不会理解。他们会带着羞愧把你忘怀。他们会诅咒你,讥笑你。这奇迹使他们充满了恐惧。他们不会相信,这奇迹是来自他。奇迹应该是美好的、崇高的。环绕奇迹的应是芬芳的香气,照耀它的应是天国的光辉,作为奇迹的背景应奏响天使的音乐。而你成了什么人?一个长胡须的女人。而今你更适于当个市场上的丑角演员。

“你固执地待在这里,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用别人的面孔取代自己如花似玉的容颜是愚蠢至极的。你不是他。他跟你开了个玩笑,如今对你已毫无兴趣。他已把你忘于脑后,创造世界去了。你以为,你在他的思想上占有足够的地位?他留下你面对愚昧的人群,这些人既会要求将你神圣化,也会要求将你放在柴堆上烧死。

“任何人都不会记得你。你待在这里是徒劳的,你痛苦也是徒劳的。你想教会上帝爱?你想以你这个卑微的人物让他晕头转向?”

库梅尔尼斯听了这番话在主教面前画了个十字,说道:

“你的全部力量来自怀疑。但愿你什么时候领略过信赖的恩惠。”

听了此话魔鬼消失了。

之二十 第三天库梅尔尼斯的囚室出现了一个圣十字架,十字架上是救世主的身体,但没有面孔。见此情景,库梅尔尼斯心中充溢着一种忧悒和可怕的负罪感,以为他是由于她的缘故才使自己丧失了面孔。然而库梅尔尼斯的灵魂是警觉的,深知凡是罪过出现的地方,他都不在那里。她认出,这是魔鬼第三次来诱惑她。于是画了三遍十字。魔鬼明白自己已给辨认出来了,打了个寒噤。

“你想要我怎么办?”惊恐万状的魔鬼问道,因为长久以来就没有一个人像这个女人这样似人非人。

她回答他说:“你要向我忏悔。向我承认自己的罪恶。”

魔鬼绝望地吼叫起来:“怎么?我得向活人忏悔?”

但他知道,对于他而言已没有别的出路,因此他开始诉说,起先是恼怒地,而后就变得越来越谦卑。他向她忏悔了三天三夜,最后请求通过她求得整个人类对他所犯的一切罪愆给予宽恕。

库梅尔尼斯对他说:“你难道不也是上帝的孩子,跟我一样,跟所有的人一样?”

听了魔鬼的回答,她了解了上帝的玄义,并把只剩下一口气的魔鬼从自己的紧抱中放走。

库梅尔尼斯遭受折磨和殉难

之二十一 男爵由于内心的纷乱开始喝得更多,而当他清醒的时候,在封砌死的房间门口发现了鲜花和点燃的蜡烛。同时也发现一群虔心祈祷的妇女。她们害怕他的愤怒,见了他就立刻四散逃跑。这使他更加火冒三丈。

他扯起嗓门儿吼叫道:“你是谁,敢公然违抗我的意旨?”

她回答说:“我心中是上帝。”

有生以来从未感受过的疯狂控制了男爵。无论是作为新生儿拼命往世界上挤的时候,还是把异教徒的大军斩尽杀绝的时候,他都不曾体验过这样的疯狂。这是一种暴怒,它只能从上帝或魔鬼身上找到自己的根源。他一脚踹倒新砌的墙,面对那个敢于从他的强权意志下溜走的生灵。因愤怒而丧失理性的男爵扑向了她,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用匕首捅她。但他觉得这样做还不解气,于是举起她的身体,摆成十字,用长钉钉在天花板的方木上,一边钉一边还在叫嚷:“既然你心中有上帝,就让你也像上帝一样死去!”

甚至在她死后也不让她安宁,在将她埋入坟墓之前,他命人剪掉了她脸上的胡须,但胡须却又神奇地长出来了。

他在自己罪恶的残生中,多次将圣女肖像上的这把胡须抹去。可接着又有人把胡须画上了,这就像世界分成了两半:一些人创造,另一些人破坏。对圣女的缅怀持续不断,她在人们心中激起了许多希望,圣女的事迹传遍了国土大地,传到了外国。各地人民给她起了许多名字,因为每个地方都会产生不同的名号。

结 尾

之二十二 我在这里所讲的一切,都来自圣灵的感应,来自有关库梅尔尼斯的文献,也来自克洛斯泰尔本笃会修道院的各种藏书,还有我所听过的有关她的各种传说。

恭请你,无论你是什么人,在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请想想有罪的帕斯哈利斯——一名修士,假若主给了他选择的权利,他会百倍乐意选择库梅尔尼斯的肉身,连同它全部的苦难和经历,而不是所有王国的各种尊荣。

请你们向未来的各代人讲述这个故事,让他们都知道,任何恶都不能奴役人的灵魂,知道跟基督同心同德的人都可能会死,但任何力量永远也征服不了他们,战胜不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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