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之后的漫长日子,我在无止境的等待中度过。梶谷孝行曾说“工程浩大且费时”,原来毫不夸张。

世上最窝囊的事情,恐怕就是等待。

在涩谷忠犬八公铜像前频频看表的男子;随手翻阅结帐柜台上的型录,等店员拿来预订商品的女人;散步途中拎着狗链望向天空,等待狗儿撒完尿的老人……模样都说不出的窝囊。这段时间,他们的命运完全掌握在情人、店员及宠物手中。等待的时候,除了等待什么也没办法做。

等待的人处于被动的一方,枯燥乏味又不耐烦,只好找些杂事来忙,装出一副“我没在等待”的态度,仍无法抹灭“等待”占据脑袋的事实。不管做什么,都难以集中精神。

我十分清楚现下自己有多窝囊,心里益发焦虑不安。

大家不喜欢等待,却故意让别人等待,或许只是想宣示自身的优越地位。

上完厕所,我盯着洗脸台的镜子。镜里的男人颓废不堪,整整苦等一年半,脸色当然好不到哪去。仔细一瞧,额前刘海有片污渍,或许是昨晚吃咖哩乌龙面时溅起的汤汁吧。我扭开水龙头,以指尖沾水清洗。然后,拿毛巾就着镜子擦干手及头发,忍不住叹口气。

我早看腻镜中那张脸。

“无所谓。”

我挤出笑容。镜中的脸歪曲变形,简直一副蠢样,根本不像在笑。

接着,我转头望向正对厕所门的电话。那是台附答录装置的黑色多功能话机。

不久前,我再度致电伊普西隆。这一年半以来,我打过无数通电话,接听的总是一个嗓音甜美的女人,而不是梶谷。

“梶谷不在座位上,有事需要帮忙转达吗?”

“呃,几天前我也打过电话,我只是想知道进展状况。”

“关于这点,梶谷曾说一切顺利,请不用担心。”

“方便的话,能否让我亲眼瞧瞧……”

“好的,我们尽量安排,请耐心等候。待准备就绪,梶谷会主动联络您。”

我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梶谷的联络。实在放不下心中大石,于是又打去询问,但得到的回复永远是同一套。挂断电话,我依然只能等待。那女人口中的“安排”,究竟是指什么?

签约的头一、两个月,我的心情只能以春风得意形容。

这是我的作品首次被改编为游戏,何况伊普西隆公司还给我两百万圆。

“会不会太少?”

映一曾如此质疑。当然,他对著作权的收费行情一无所知。他是大卡车司机,跟著作权的世界扯不上边。

而我只晓得出生二十三年来,我从没拿过这么大笔钱。

“你们签的是五年契约,两百万换算成年薪不过四十万,每个月才……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圆三十三角。”

映一边按计算机边说,我笑着摇摇头。

“那个KL到底是什么玩意?”

映一配着烧酒吞下佃煮[注]的昆布,不厌其烦地追问。

[注:一种以砂糖及酱油熬煮的料理方式,食材多为小鱼、昆布等海产类。]

“不是KL,是KLEIN-2,简称K2。”

“那是做啥的?”

“新型态的游戏机。”

“哪种游戏机?”

由于这部分必须保密,我答得含糊:

“目前仍在开发阶段,内容不能外泄,详情我也不清楚。”

“你是原作者,再怎样也不能瞒着你吧?”

这问题合情合理,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好苦笑。

“总之,这是款足以颠覆游戏史的超级游戏机。”

“颠覆历史?”映一笑得双肩不住颤动。“也太夸张,不过是游戏,能有什么历史?”

“姊夫,这你可就不懂了,游戏的历史非常悠久。人类从还是猴子的时候,便开始拿手边的东西设计游戏。各种形式的对抗行为不都转化成游戏?像西洋棋或将棋,原是用以模拟战争的过程。五花八门的运动项目,亦是源自不同的斗争形态。至于扑克牌,最早则是预测未来的道具,后来也变成游戏。”

“哦,是吗?”

“嗯,游戏是人类身为知性动物的最佳证据。藉游戏模拟并体验现实中的事情,其他动物可没这么高度的智慧。”

“我们家的毛怪,会把毛线球当老鼠追着玩呢。”

映一指着蹲在厨房大啖饲料的猫咪说道。

“老公,你别再戏弄他,小心他待会哭出来。”邦子走到映一身旁坐下。“这可是他的作品第一次受到认同。”

“我没戏弄彰彦。”映一帮邦子倒酒。“我是怕他上当。”

“上当?”我狐疑地望着映一。“两百万确实入袋了耶。”

“这金额恐怕太少。我不晓得那个伊普西隆公司天花乱坠地讲过什么,但连游戏的详情都不透露,不是很怪吗?究竟是类似电视游乐器,还是游乐园那种大型设施?随口挂着颠覆历史很简单,你不要傻傻地全当真。”

“不是的,他们只是想保密而已。这游戏打破过去的常识,当然得慎重点,以免其他公司探听到内幕。”

“我说你啊。”映一递来酒杯后,发现酒瓶已空,便拿起酒瓶朝邦子晃晃。“重点就在于,到底谁清楚游戏的全貌?游戏的原作者居然被蒙在鼓里,你不认为有问题吗?原作者应该是游戏制作的灵魂人物吧?他们却守口如瓶,可见根本不信任你。”

“没的事。姊夫,你不了解这个业界的生态。伊普西隆公司和我签约,付两百万买我的作品,自然会向我报告细节,只是时候未到。”

“时候未到啊……”

映一语带调侃。从厨房拿另一瓶酒过来的邦子看不下去,喊声“老公”。

虽然反驳姊夫不懂游戏业界的规则,其实我也半斤八两。

引颈盼望的日子里,我从大学毕业。由于无心找正职,我专打零工,等待着伊普西隆的回音。一出社会,双亲便停止援助生活费,眼见伊普西隆给的两百万逐渐减少,我愈来愈焦急,却仍坚持等下去。

签完约一个月后,户头多出两百万。为了庆祝,我提领五万买下附答录装置的多功能电话。一方面是原本就满想要的,另一方面是担心伊普西隆在我外出时来电。

但终究是白花钱。这一年半,伊普西隆从未在我出门时联络我。

差不多该去打工了,我离开镜子前,刚要踏出房间时,电话响起。

我脱掉穿到一半的鞋子,奔向电话。

“喂,我是上杉。”

“你好,我是伊普西隆研发公司的梶谷。”

“啊,好久不见。我刚刚拨过电话,但你不在。”

“我知道你打来好几次,抱歉这么晚回复。游戏制作终于迈入收尾阶段,将进行最后的调整。”

“最后的调整……意思是尚未完成?”

“不,几乎已全部完工,只是必须实际测试,检查能不能正常运作。”

“请问,方便让我瞧瞧吗?”

“当然,这也是我联络你的目的。我们需要你的协助,今天有空吗?下午两点可否到办公室来一趟?临时提出这种要求,真是非常过意不去。”

“两点吗?好的。”

打工的事早被我抛到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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