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虽然江湖流言四起, 为复仇、为武林盟主、为天下第一、为武功秘籍……为种种原因想找贾玩麻烦的人很多,但从别宫到京城这一路,贾玩走得风平浪静。

想来也是, 有皇子同行,有京营、前锋营、侍卫营大军护送,若还敢来找事, 那都不该叫江湖中人了——该叫叛军。

京营和前锋营的人马, 分别在离京二十里和进城后便归队复命去了,走到皇城时, 跟着的就只剩了百十个侍卫。即便如此,虽无标志却过于宽大华丽的马车,以及前后铠甲森严的铁骑, 也引得路人纷纷低头退避。

“贾大人, 您抬脚,咱们穿鞋了……稍微使点劲儿,哎, 对,好了, 换一只。”

刘总管谄媚的近乎慈祥的声音从车厢中传来, 洛飞白向后瞟了一眼,嘴角微微撇了撇:皇子束发,大内总管穿靴,世子爷跑腿,他洛飞白赶车……轻狂至此, 竟也不怕日后反噬。

周凯、赵轶也就罢了,前者是贾玩的死党,后者的心思不提也罢, 连乾帝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刘总管呢?

这等阉人唯利是图,绝无道义可言,姓刘的老狗身为乾帝身边第一人,别看现在这般谄媚……若有朝一日面前的人宠信不再,说不得会把今日之事当成奇耻大辱,第一个翻脸。

洛飞白微不可查的摇头,他新认的这个“主子”,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可靠。

旁的不说,只看他对自己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他洛飞白大小也是个人物,武功心智不俗,连被乾帝视为心腹大患的王子腾都死在他手上,这少年却全然没把他当回事儿。料想中的敲打防备结交拉拢皆无,仿佛真就收了个小厮似的。

他承认,这少年武功之高乃他平生仅见,可他如今双目已盲,武功全失,已然是个废人,那些大臣不明所以,才将他送到少年手里,可这少年自己,却又哪里来的底气,觉得可以压制的住他?

所幸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不想再折腾了,否则……可朝上那些老狐狸,哪一个是好相与的?这么粗枝大叶的,又没了武功,拿什么跟他们斗?

算了,大不了日后他多操点心,自己挑的人,再怎么不靠谱也只能认了。

马车停下,再向前就是皇城了,车马皆不准入内,洛飞白认命的摆好马凳子,伺候那几个下车。

先是周凯一跃而下,而后是赵轶,两人下车后,又不约而同的转身,和车上的刘总管一起,搀扶换了一身官袍的少年下车。

又是好大的排场。

洛飞白腹诽一句,目光落在被掺下马车的少年身上,不由呆了呆。

他认识贾玩的日子不短,还在他手底下当过几天差,但他见到的贾玩,大多一身制式铠甲又或只着黑色内衬,身上莫说挂饰,连头发都只用发带随便一缠……如此正装华服,却是头一回。

宽袍大袖,玉带缠腰,容貌精致的过分的少年,硬是将厚重端肃的官袍穿出了翩然世外的感觉,代表了身份地位的绛紫色,衬的少年容颜似雪,贵气无伦。

少年重伤未愈,脸上的白绢虽然去了,却还是不能视物,此刻双目低垂,一根根睫毛纤长细密,清晰可见……低头安静的靠在赵轶身上,看着既无害又无辜,乖巧的紧。

浑然是谁家被宠的无忧无虑、不谙世事的小公子,干净剔透如新雪朝露一般,哪有半点他记忆中一身血衣、杀气冲霄的模样,连平日的懒散随性都不见了踪影。

那些侍卫却习以为常,纷纷下马,笑道:“头儿又犯困呢!”

“头儿每次一睡着,就乖的不得了……”

周凯无语叹气:“猪啊,都要进宫了还睡,又要老子背!”

“世子爷您要不愿意,我来啊,我个儿高,肩宽,背上可比你舒服多了。”

“呸,你那么瘦,也不怕骨头把头儿硌着,还得我来,我皮厚肉多,软乎!”

“我矮,我下盘稳……”

周凯作势踹人,喝骂道:“滚滚滚!有爷在,轮得到你们?”

洛飞白愕然中正要再去细看少年的神色,忽然听见一声高呼。

“二叔!”锦衣华服的青年带着小厮快步过来,欣喜道:“二叔,侄儿可算等到你了!”

周凯讶然:“贾蓉?你怎么在这儿?”

贾蓉穿过侍卫群,道:“二叔这么久没回来,姑姑不放心,知道二叔回京必然先进宫复命,便让侄儿守在这里,亲眼看一眼……二叔你没事可太好了!”

手随意向后一引,笑道:“宝二叔也来了!”

众人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便见宝玉在人群外猛地一跪:“草民贾宝玉,拜见潜王殿下!”

他身后两个小厮明显慢了半拍,反应过来正要跟着下拜,眼前忽然几道银光闪过,顿时大惊,急忙左右跃开,还未落地便被刀光笼罩。

宝玉却被飞来的银裸子砸了个正着,“哎哟”一声摔在地上,没等起身就被钢刀架颈,宝玉全然不顾,急声喊道:“玩儿小心!蓉……蓉……”

话说一半便停了,愣愣看着眼前的情形,嘴唇微颤:“玩……”

身边侍卫的神色和他相差无几,又惊又怒,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

那边的战事比这边结束的更早,贾蓉带来的“小厮”嘴角溢血,被几个侍卫按在地上,匕首掉落一旁,然而在数步之外,一身绛紫色官袍的少年,正被一把泛着诡异蓝光的匕首抵住咽喉——站在背后挟持他的,正是他那侄儿“贾蓉”。

赵轶脸色铁青,目光几欲噬人:方才贾宝玉忽然下跪,自称“草民”而非“学生”,仪态和跪拜方向都有问题,他立刻知道不对,果然一回头,就看见贾蓉带来的小厮趁他们注意力转移时,狠狠推了一把贾蓉,拔出淬毒匕首向他扑来。

他下意识将贾玩拉在身后,主动迎了上去。不想“小厮”是假,被他凶狠推过来的“贾蓉”才是真,等他制住前者,贾玩却落入人手。

他并非对“贾蓉”全无防备,而是此人身法诡异至极,本是跌跌撞撞扑向另一个方向,不知怎的一转,就到了贾玩身后,根本来不及反应。

赵轶看着少年脖子上的利刃,一身凛冽杀气几乎化为实质:“放人!”

声音沙哑,语气森寒。

“贾蓉”心中一凛,拖着少年退后几步,咬牙笑道:“想让我放人?好啊,你自断一臂,我就放了他!”

脸还是贾蓉那张脸,声音却变的截然不同。

易容术!他根本不是贾蓉!

周凯恨不得几耳光抽死自己,方才不觉,如今细看,所谓的易容术根本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此人扮的贾蓉,五官身形虽能以假乱真,神情步态却只有五六分相似。这群人里,数他去贾府的次数最多,和贾蓉最熟,结果他自己没分辩出来不说,还一声“贾蓉”让其他人也没了戒心。

他明明知道江湖中人正寻阿玩麻烦,明明知道江湖中有易容术这种东西,竟还这般大意!

阿玩好容易才活下来,若是因此有所损伤……他死都不会原谅自己!

双眼通红,咬牙道:“你手里只有一个人,我们却有三个。你放了他,我们就放了你的人,保你们平安离京,如何?”

“平安离京?”“贾蓉”嗤笑一声,道:“我们今天来,就没准备活着离开!”

转向赵轶,喝道:“血衣人屠!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你一只手臂重要,还是性命前程重要……这可是皇上最宠爱的儿子,若是因你而死,你想想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你一家老小会有什么下场?!”

血衣人屠?

全场寂静。

所有人忍住面面相觑的欲望,哪怕是心里又惊又怒,也忍不住生出几分荒谬的感觉,同时将嘴巴闭的紧紧的,一个字都不敢吭,连眼睛都收紧,生怕被看出什么。

情形有些诡异,“贾蓉”心里生出不安,不敢再拖延,手中匕首一紧,厉声道:“血衣人屠,我数到十,若你再不动手,我就杀他了!一……”

“不必数了,”赵轶漠然打断道:“一只胳膊是吧?好,给你。”

所有人静若寒蝉,只刘总管颤声道:“不可,不可啊!”

赵轶恍若未闻,手中长剑一扬。

“等等!”“贾蓉”喝道:“我要的是右臂!”

赵轶冷冷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将长剑换到左手,正待动手,忽然听到一声轻咳,少年熟悉的嗓音响起,弱弱道:“插一句嘴?”

“贾蓉”眼看就要成功,哪肯节外生枝,手中匕首再度一紧,喝道:“闭嘴!”

“不闭嘴,”贾玩道:“你又不敢因为这个杀我,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贾蓉”:“……”

“贾蓉”低头看向身前的少年,看不出来这病秧子王爷,弱不禁风的,胆子倒不小,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也没露出什么丑态来,竟然还敢开口说话。

冷笑道:“好,你说,不过给爷听好了,一句废话剁你一根手指!想变成废人你就尽管说!”

他不怕这小子捣鬼,皇子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脑袋一条命?一个病秧子,腰细的跟要折了似的,一阵风都能吹走,攀在他手腕上的几根手指,白嫩纤细,玉也似的,莫说茧子了,连毛孔都看不见一个……这种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他一只手能打一百个,能翻起什么浪来?

贾玩自然不会被他吓住,语气诚恳:“我不说废话,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认错人了。”

“贾蓉”一愣,目光扫视众人之后,又落回到赵轶身上,血衣人屠的信息他是知道的:俊美无双,喜穿黑衣,杀气冲霄,气势凌人,只要见到就绝不会认错……

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

正要给他一个教训,就见少年叹气道:“这世道,说实话都没人信——他真的不是血衣人屠,他是潜王。不信你问别人。”

“贾蓉”怎会信他的鬼话,嗤笑道:“他若是潜王,那你是谁?”

锦衣华服,弱不胜衣,被所有人簇拥服侍,不是传说中的病秧子皇子还能是谁?虽看着小了点儿,但千娇百宠出来的人儿,长得嫩也正常。

问他是谁啊?贾玩实在不想认下“血衣人屠”这个称号,想了想,试探道:“你猜?”

“贾蓉”大怒,正要发作,就见原本虚虚搭在他手腕上的几根手指轻轻一掐,右手顿时一麻,匕首坠落,被他挟制的少年自然而然的接住匕首,然后不紧不慢的转身,退步,一脚踹在他胸口。

“贾蓉”跌退倒地,目光惊骇欲绝:这少年的速度并不快,力道更不重,从掐指到转身到退步到踹出一脚……他的每个动作他都看的一清二楚,也竭力去反击了,却依旧被他掐住腕脉,依旧被他脱出控制,依旧被他一脚踹在小腹。

在别人眼中,那人只是一捏、一转、一退,一踹,如同孩童随意捏死飞虫,在旁人看来,轻描淡写,自然而然,但只有飞虫才知道,自己在临死之前,有过多少次尝试和挣扎,只是都是徒劳,连引起孩童注意的资格都没有。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形,难以逾越的差距将他胸中那份孤勇打击的点滴不剩,弹身而起就要远遁,才刚窜出一步就生生停下脚步,寒毛直竖,冷汗瞬间浸透衣背……只差半寸,只差半寸,他的脖子就自己撞在早就等在那里的匕首上了!

贾玩缩手。

两名侍卫一左一右踹在“贾蓉”腿弯,将人按的跪下,手里刀鞘劈头盖脸就砸了下来。

“行了,”贾玩道:“还嫌不丢人呢?”

侍卫讪讪住手。

洛飞白上前,从“贾蓉”脸上撕下面具,露出一张略黑但还算清秀的脸,洛飞白研究一阵手里的面具,道:“不是人皮。”

又去摸了宝玉的脸,道:“贾二公子是真的。”

一面扶他站起来,心里对这位荣国府的“宝玉”倒有几分改观:被人用匕首抵着腰,竟还有胆子变相提醒他们。

“丢不丢人?”贾玩将匕首随手扔给一人,扬声斥道:“幸好今儿是我,若换了皇上呢?一个个太平日子过久了,真当自己是仪仗队呢?还大内侍卫,几条杂鱼都防不住!”

别人觉得丢不丢人不知道,反正他够丢人的!就打个盹的功夫,居然被人挟持了!羞耻程度堪比当年睡着了被人贩子捡走那一回!

这破武功坑人不浅,都练第三次了,还这么不靠谱!他如今的状态,也就比八岁时候强一点……

所有人低下头,不吭气。

贾玩也不是真生气,更多是恼羞成怒,骂几句下完台阶也就罢了,不习惯的抬抬胳膊,抱怨道:“谁给我穿的破衣服,又厚又重,多少层呢?打个架都不方便。”

袖子这么宽,手都拿不出来。

刘总管笑道:“我的大人嘞,这是官服,礼部发的……您今儿是入宫谢恩,不是轮值,可不能穿随便了!”

贾玩扯扯袖子:“……行吧!”

“逸之,”宝玉奔过来,急道:“蓉哥儿还在他们手里!”

贾玩微微皱眉,转向假扮贾蓉的“青年”,正待说话,耳中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想不到大名鼎鼎的血衣人屠,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来都来了……看剑!”

掠空声传来。

侍卫们的呼喝声,刀剑出鞘声,腾跃而起声相继传来,贾玩神色骤变,急声喝道:“住手!统统退下!”

“铿!”

长剑出鞘的清吟清晰的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贾玩怒喝:“你敢!”

向前冲去,却被早有准备的赵轶一把抓住。

剑光一闪即逝,腾跃拦截的四名侍卫捂着咽喉跌落,却在众人悲愤欲绝的目光中,重又站了起来,惊魂未定的拿开自己捂住脖子的手,那里,一道细细的伤痕正在流血,却并未触及要害。

一个人还可以说是命大,四个人都是如此就不是运气的问题了——几人面面相觑,看向执剑而立的青衣人,目光在侥幸中还带了几分惊惧。

没有杀人……贾玩松了口气。

掠空之声还在接近,侍卫们飞蛾扑火似的一个又一个的冲了上去,赵轶一把将贾玩推到周凯身上:“看好!”

拔剑上前。

洛飞白紧随其后。

贾玩站稳,推开扶着他的周凯,却又被他重新抓住胳膊,贾玩不满道:“干什么呢?真把我当成瓷娃娃了?”

周凯将他攥的紧紧的,道:“别闹!”

闹你个头!贾玩气的想揍人,却知道不是时候,凝神关注那边的战场。

在电视剧里只能充做炮灰的侍卫,在遇到绝顶高手时确实没什么用,赵轶和洛飞白与那人交上手之后,插不上手反而碍事的侍卫们便自己退了下来,在一旁掠阵。

贾玩五感远胜常人,虽看不见,却能听出来,来人内力极强,剑法极高,迅捷、缥缈、诡异,变幻莫测……他活了两辈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厉害的人物。

赵轶和洛飞白武功也算了得,对阵一般高手不在话下,但在这个人面前,却有点不够看。

周凯看的瞠目结舌:“原来赵轶这小子武功这么好,我还一直以为他是草包呢!咦,他之前不是腿断着吗,这哪儿学的……啧啧,差点就比得上我了!”

“要点脸吧,”贾玩毫不留情的戳破他:“他一个打你八个好吧!”

眉头微皱:赵轶武功底子是他小时候教的那套拳,剑法是后练的——赵轶这八年的断腿虽是装的,但学拳的时候,腿却是真断了的,是以只学了个半吊子,下盘功夫拉跨的厉害,要不然……好吧,还是打不过。

贾玩弯腰摸靴子里的匕首,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身上的衣服换了,正要找人要件兵器,就听见洛飞白一声闷哼,从场上摔了出来……贾玩好心扶了一把。

洛飞白站稳,一摸脖子,摸到一手血,脸色顿时一白,咬牙又待冲上去,却被贾玩拉住:“既然已经出局,就别再去凑热闹了,下次再抹脖子,说不定就是真的了。”

语气轻松,神情却凝重,那人能在两人的围攻中抹了洛飞白的脖子,还能手下留情放他一条小命,可见武功高出这两人好大一截子。

赵轶却没有跟着出局,神色冰寒,出手却越加酷烈,洛飞白皱眉:“殿下他……”

只说了三个字便闭嘴,但贾玩知道他想说什么:赵轶在拼命了。

一招一式,不留退路,不留余地,每一次出手,都只为与对方同归于尽。

堂堂皇子,何至于此?

洛飞白顿了顿,道:“大人,用箭阵吧!我们是官他是贼,何必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

没能听到回应,洛飞白一回头,就看见身旁少年的袖袍、衣袂、长发忽然毫无征兆的飘了起来,他慢了一刻才反应过来:不是少年的衣袍无风而动,而是少年自己动了。

周凯右手一空就知道不对,再想抓哪还来得及,懊恼道:“你怎么不拦住他?”

比起洛飞白,他更多是在埋怨自己:怎么不抓的更紧些?!

场中,赵轶已经杀红了眼,胸中只剩下无穷恨意:那个人被责罚、被羞辱,他只能看着,那个人被杖责、被陷害,他只能看着,那个人身受重伤,一身血衣挡在所有人面前,他还是只能看着……

那个人,好容易从阎罗殿里捡回一条命,眼睛瞎了,武功没了,他寸步不离的守在身边,却还是护不住!

赵轶,你活着有什么用!

内力汹涌,一剑斜劈!

去死!去死!都去死!

“叮!”两把长剑搅在一起,一把被斜斜引开,一把轻飘飘抹向对方咽喉。

赵轶夷然不惧,抬手抓向剑刃,肩膀却忽然被人捏了一把,手臂一麻,软软垂了下去,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叮”的一声响,冰冷剑刃与一支古朴玉簪黏他咽喉一寸开外,而后,一个熟悉的人影挤到他身前。

赵轶有些恍惚的被挤到一旁,玉簪沿着剑刃上滑,挑向青衣人手腕,少年清澈的嗓音传来:“打架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推开赵轶,手中玉簪猛地一转,由下压变为上挑,人后仰侧翻,剑刃几乎贴着他的鼻尖掠过,削断一缕长发……剑刃还未完全从眼前消失,弯成长弓的少年就将自己“射”了出去,瞬间撞进对方怀里,肩膀撞向对方胸口。

青衣人反应极快,侧步横移,胸口几乎贴在少年后背,手中长剑回抹,横向对方咽喉。

“叮——”贾玩右手玉钗及时赶到,压上剑刃,一抹而下滑向剑尖,发出一声拉长的剑吟,同时旋身向外,左手在青衣人肩头轻轻一按。

剑鸣声止,长剑猛地挣脱玉簪,剑柄撞在贾玩胸口,贾玩闷哼一声跌退。

剑刃横扫,贾玩再次疾退,裂帛声后,绛紫色碎布伴着丝丝缕缕的长发飘落。

赵轶等人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却见那青衣人并未乘胜追击,反而退开几步,倒持长剑,剑柄撞在自己左肩,只听“咯”的一声,骨骼错动声响起,青衣人脸上的痛苦之色一闪而逝,缓缓道:“名不虚传。”

他们这才知道,贾玩在对方左肩轻轻“摸”的那么一下,竟就卸了他的骨头。

贾玩颔首:“你也很厉害。”

手上玉簪一转,随手插回头上,道:“枪。”

便有侍卫掷出手中长1枪。

贾玩抬手,手指搭上枪身,黑色铁枪瞬间活了过来,去势依旧,却从一条死蛇变为吞天巨蟒,恶狠狠向对方噬去,漫天枪影随之而起,铺天盖地。

所有人的呼吸都被攥住,然后鼻子发酸,眼睛发胀,嗓子里发出近乎呜咽的声音。

他们和这个少年很熟,曾经和他拳拳到肉的打过架,曾经跟在他身后,在他一刀刀劈斩出的小路上行走过,也曾经被命垂一线的他护在身后,看着他一个人流血厮杀……

这些日子他们守在别宫,看着太医给他断了死期,看着他呼吸脉搏渐渐微弱,看着他奇迹般的活了下来,看着他眼睛瞎了、武功废了……

每次听他玩笑说自己“又残又废”,就要拼尽全力才能忍住眼泪,心如刀绞却还要强笑着接话,不敢让他听出一丝心疼心痛。

他们从来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好汉,却真的恨不得残的废的那个人是自己!

还好,还好……头儿他,还能打。

他没废。

胡乱抹一把眼泪,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战场。

他们知道自己的头儿能以一敌百,手起刀落杀人如割草,也见过他一刀劈落如断山河,强敌灰飞烟灭。

今天见到的,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先是凶险诡秘、瞬间生死的贴身搏杀,后有气吞山河、 一往无前的正面对决,让人看的热血沸腾,屏住呼吸的同时,又克制不住想高声狂吼。

只是侍卫所的制式长1枪,到了少年手上,便化作翻江倒海的巨龙,如雷霆,如巨浪,如疾风骤雨,携天地之威从九天而来,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化为齑粉。

他们自认若换了自己,在少年手上只怕半秒都撑不下来,那青衣人却用一柄三尺剑硬生生顶住了,只是脚下的青石板寸寸裂开,退一步,又退一步,再退一步……

“叮——”长剑一连三剑斩在枪身,却只发出一声响,枪尖在剧烈抖动中弯折成弓。

贾玩左手一放,右腕一转,□□“铮”的一声,枪尾绕着他右臂弹转一周,又被他左手抓握,一拍一压间,被压制的近乎回头的枪尖猛的挣脱长剑,如蓄势已久的毒蛇一般向青衣人面门噬去。

剑光忽然耀眼,“铿”的一声后,□□一刀两断,贾玩急转爆退。

枪尖擦着青衣人的脸颊掠过,带起一串血珠,贾玩原本所站的地方,地面出现一道深深的剑痕。

贾玩站定,枪杆前指,青衣人一跃而起,退到先前所在的楼顶,和他遥遥对峙。

“剑气啊,好厉害!”贾玩招手,道:“你站那么高我打不到……下来!”

青衣人长剑归鞘,道:“打不过,不打了。”

“哈!”贾玩收枪,杵在地上,道:“你莫不是在说笑?”

青衣人语气诚恳:“确实打不过。”

贾玩道:“你会剑气,却到最后才用,你明知我看不见,却只固守一地……我是眼睛瞎了,难不成你是腿断了?”

青衣人道:“我原想自封内力,蒙住双眼和你比斗,方才见你出手,就知道打不过,又不甘就此退去,便退而求其次,决定内力不外放和你打一场,谁想内力不外放,连你一支玉簪都敌不过,只得再退而求其次,不用剑气与你一战……却还是输了。”

却绝口不提固守一地的事,对方目不能视,他已是占了天大的便宜,若还四处游走甚至剑出无声,那所谓的比斗,还有什么意义?

贾玩失笑,道:“你们武林中人,都是这么……嗯,正直的吗?”

青衣人摇头,想到对方看不见,又道:“我是来比试的,不是来杀人的,自然不必使用什么卑鄙手段。”

贾玩道:“原来真正的武林中人,竟是这样的吗?倒是……坦率可爱。”

青衣人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默然不语。

赵轶上前,拔1下贾玩头上的簪子,平静道:“歪了。”

贾玩侧头,方便他整理头发,道:“你的拳练的不对,等回头有空,我再重新教你。”

“好。”

青衣人再度开口,道:“你练的是枪?”

贾玩想要点头,被赵轶警告的扯住头发,只得作罢,道:“还有箭。”

青衣人摇头,道:“你不曾习剑。”

贾玩笑道:“弓箭的箭。”

青衣人皱眉,道:“枪与箭,都更适用于战场之上……何不习剑?”

“嘶,轻点……”贾玩按住头皮,随口道:“瞧你说的,男人习武,不为在战场上保家卫国,难不成为了打架斗殴?”

青衣人默然。

贾玩道:“我也是才知道,原来世上真的有剑气这种东西。可惜你今儿束手束脚,打的不够痛快,三个月后你再来,我们再打一架。”

青衣人眼睛一亮,道:“三个月后,你内力便能恢复?”

贾玩摇头:“不一定。”

青衣人又问:“你眼睛能痊愈?”

贾玩还是摇头:“也不一定。”

青衣人皱眉。

贾玩笑道:“我如今才十六岁,从未想过放弃习武,三个月,就算我内力不能恢复,筋骨也必然更加强劲,招式必然更加灵活;就算我眼睛不能复明,也必然更加适应黑暗……三个月后的我,必然强于今天,难道不配同你一战?”

青衣人看了他许久,长叹一声道:“我的确不如你。”

贾玩哑然失笑,道:“说什么不如,不过是境遇不同罢了。人生在世,哪有不摔跤的,又不是吃奶的孩子,不爬起来继续走,难不成赖在地上不起来?”

青衣人缓缓道:“我不明白,如你这般人物,为何甘愿做朝廷走狗。”

贾玩皱眉,不悦道:“一份工作罢了,为何说的这般难听?”

又道:“人是群居动物,要吃饭要穿衣要住房,于是有人种地,有人纺织,有人建房……人活一世,若只一味索取,便是武功再高,与人间而言又有何意义?不过是吸血食腐的蚊蝇罢了……若不能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我会觉得,自己不配活着。”

青衣人嘲讽道:“你所谓的,为这个世界做点什么,就是做大内侍卫,保护那些王孙贵胄?”

“职业不分高低,”贾玩道:“在做事就好。

“大内侍卫又如何?朝廷走狗又如何?我知道你们江湖中人蔑视权贵,然而离乱人不如太平犬,再坏的秩序都比没有秩序强,而朝廷,便是维持秩序的所在,若无朝廷,这人间就是炼狱。我从不觉得,为朝廷效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

“你自纵马江湖、逍遥快活,我无权置喙,但我做我的事,也无需旁人指手画脚。”

青衣人默然片刻后,道:“我会告诉他们,血衣人屠天下第一,实至名归,若要挑战你,便先打败我。”

贾玩讶然:“那你又是谁?是不是实至名归你说了算?”

青衣人不答,抱拳道:“三个月后再会。”

身影消失不见。

贾玩愣了愣,忽然失笑,道:“江湖……还蛮好玩的。”

转向一旁的假贾蓉,问道:“知道他是谁吗?”

“贾蓉”冷哼一声:“我为何要告诉你?”

“怎么,生气啊?”贾玩认同的点头:“对啊,是我我也气!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呢,轻轻一划,就大仇得报了!哎,怎么就认错人了呢!”

“贾蓉”气的满脸通红,道:“要杀就杀,戏弄人算什么好汉?”

贾玩笑容一收,道:“好,不戏弄你……贾蓉呢,你把他怎么了?现在是死是活?”

“贾蓉”不屑道:“你放心,他活的好好地,我们江湖中人恩怨分明,一人做事一人当,祸不及妻儿。我不过问他些事,照着他的脸易个容罢了……明儿他醒了,自己就回家了。”

“一人做事一人当,这句话我喜欢。”贾玩道:“冲这句话,我不杀你们……都放了吧。”

洛飞白提醒道:“不如等贾公子回来再放?”

贾玩道:“不必,我这人最守规矩。不是说祸不及妻儿吗?和我讲江湖规矩的,我便同他讲江湖规矩。若不和我讲江湖规矩呢,我便同他讲朝廷的规矩——蓉哥儿是官身,若他真伤了,只杀这几个怎么够?至少要灭几个山头才行。放人吧!”

侍卫们松手,“贾蓉”几人慢慢起身,面面相觑。

贾玩又道:“倒忘了问了,你们来杀我是为了什么?”

“贾蓉”冷冷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贾玩点头,又道:“我平生只杀两种人,一是恶贯满盈之人,二是对我出手之人。前者我总是杀的很慢,因为怕不小心杀错了,后者我杀的很快,因为慢了死的就是我……你父亲是哪一种?”

“贾蓉”脸色铁青,扭头就走。

贾玩道:“且慢。”

“怎么?你要反悔?”

“不反悔,”贾玩道:“只是请你传句话。

“我听说,江湖中立下赌约,谁若能杀了我,谁就是武林盟主。去告诉他们,给他们三个月的时间,三个月,杀得了我也就罢了,若杀不了我……那这个武林盟主,我来做!江湖规矩,我来定!

“乖乖听话守规矩的,咱们相安无事,不听话的,我便打到他听话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