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贾玩再次睡醒的时候在马车上, 手下意识在黑暗中摸索,却被人第一时间抓在掌心,贾玩借力起身, 松开布满厚茧的大手,问道:“什么时辰了?”

“早上,”赵轶道:“已经走了半天一夜……我们走的快, 下午就该到了。”

一面拧了热帕子放在贾玩手上, 道:“马车上诸多不便,随便擦擦吧!”

又倒了水来给他漱口。

贾玩收拾停当, 才道:“怎么是你在,昨儿不是有个哭着喊着要给我当小厮的吗?”

“外面赶车呢!”赵轶掀开小窗吩咐:“让他们把吃的送来。”

贾玩见他语气冷漠生硬,侧头示意, 道:“不喜欢?”

赵轶道:“我不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吗?”

贾玩随口道:“那倒是。”

这个人, 从认识的第一天开始就没见他喜欢过谁,对自己算是相当不错了,也动不动恶声恶气的。

懒洋洋又倒了下去, 这马车真好,床又大又软, 跑的也稳。

赵轶拉他:“先起来把头发梳了。”

“梳什么梳啊, ”贾玩打哈欠:“反正吃完接着睡。”

没见过蓬头垢面起床吃个早饭继续躺的宅男吗?

“吃饭不会掉到碗里吗?”

呃对,他现在头发长。

贾玩不情不愿的起身坐好:“随便挽挽就好。”

赵轶“嗯”了一声,也不用梳子,修长的手指在发间无声穿梭。

贾玩忽然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多年前的某个地方。

也是在晃晃悠悠、黑暗又狭窄的空间, 双腿俱断的少年用连喝都舍不得的水,将十指洗的干干净净,替他一点一点梳理长发, 他的嘴巴有多毒,那双手,就有多么温柔。

微不可查的刺痛从头皮传来,发间的手动作一僵。

“怎么了?”不是断了根头发而已吗?

“……没事。”

明明就是有事。

贾玩想了想,道:“我头发没以前好了?”换了往日,头发枯燥打结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就像每天都用了最好的护发素一样。

赵轶默默替他挽发,没有说话。

贾玩道:“精生气,气生血,发为血之余。我练的先天功,源于胎中带来的一缕先天之气,先天之气未失,气血之盛天下无双……发质自然远胜常人。

“那天杀红了眼,那缕作为本源的先天之气被我给败掉了,气血也随之衰败,慢慢在肌肤、发质上表现出来……等我过段日子把内力练回来,自然能恢复原状。”

“能练回来?”哪怕作为源头的一缕先天之气已经不在了?

“当然能,而且已经在恢复了,”见赵轶终于开口,贾玩笑道:“不然的话,我这会儿都该烂到骨头了。”

赵轶身上透出寒意,贾玩直觉不对,忙又道:“还没谢过你的救命之恩,若非……咝!”

妈蛋!习武之人就不该留长头发,简直又多了一个命门!

幸好赵轶及时反应过来,没把贾玩头皮扯一块下来。

赵轶若无其事的继续拢他的长发。

要不还是找个丫头来?其实我自己也可以的,看不见并不影响给自己扎马尾的……这话只在贾玩肚子里转了一圈就吞了回去,老实坐着等赵轶帮他把头发挽好。

赵轶动作还算熟练,很快收拾利落,见赵轶还是不说话,贾玩试探道:“我想喝水。”

一盏热茶放在他手里,还是没说话。

贾玩有些坐不住了,将茶喝了一口,捧在手里感受它的热量,低声道:“我说过的,我是小人物。”

“嗯。”

“做人保镖的,只要还在喘气还能动,就不能把老板暴露在危险中,这是……小人物的操守。”

“小人物的操守……”赵轶自嘲一笑,低低重复:“小人物……你是小人物……”

他惨笑一声,哑声道:“所以,谁都比你重要,谁都不许出事,谁都不许死,除了你自己,是不是?”

“受了伤没关系,流了血没关系,武功没了没关系,眼睛瞎了没关系,死了更没关系……是不是?”

他声音不算大,但里面却藏着令人窒息的无力和绝望,贾玩嗫嚅:“当然不是了……”

哪里没关系了,他既怕疼又怕死,更害怕做一辈子瞎子,但人要有职业道德是不是……

赵轶猛地起身:“我出去透透气。”

贾玩听他掀帘子跳下马车,不觉叹了口气,又松了口气,周凯惊讶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来晚了?又睡了?”

赵轶语气生硬:“没有。”

“那你……哎哎……”

片刻后,嘟嘟囔囔骂骂咧咧的周凯提着食盒上车,一边摆吃食一边问:“你们吵架了?”

“没有。”

“少来,平时他虽然脾气不好,礼貌还是有的,今天跟他说话理都不理就走了……眼睛还是发红……哈,不会是你把他打哭了吧?”

“小爷我只想把你打哭!”

赵轶并没有走太远,拒绝了属下递来的缰绳重回马车,却没有进去,就坐在车辕上。

凉风吹在脸上,赵轶低头苦笑。

“喂你干什么?”周凯闹腾的声音从车厢内传来:“串味儿了都!你这是喂猪呢还是吃饭?”

“你懂个屁!”贾玩道:“我小时候就爱这么吃,什么饭啊菜啊汤啊,都一个碗里装着,一人捧着一个大碗,蹲在墙根底下边吃便聊天,别提多自在。”

“少唬我,”周凯道:“你跟着林大人长大的,要敢这么吃饭,当林大人的板子是吃素的?”

“更小的时候。”

“更小的时候你不是在荣国府吗?啊我知道了,他们虐待你,让你跟下人一起吃饭!”

“不是。跟你说不清楚,我吃饭呢……呸!水,水水水!”

周凯大笑:“该!让你胡闹,吃到花椒了吧!水给你……行了别吃这个了,我给你弄。”

“滚!小爷我就爱吃花椒!”

坐在墙根底下,捧着大碗吃饭……赵轶默然。

那个时候,只有八岁的贾玩,一日三餐的溜到外面去给他找吃的。因他在船舱里看不清东西,便将鱼挑了刺,虾剥了壳,菜挑了辣子花椒,给他埋在碗底,等着他翻出惊喜……谁能想到,当时他万般嫌弃的东西,竟是他再也无法尝到的美味。

那个时候,他怎么会觉得暗无天日、度日如年呢?如果知道那之后,是八年漫长的等待,他一定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洛飞白不是说之前贾什么,就你荣国府的那个叔叔,那天晚上亲眼看着你喝了参汤吗,怎么你不仅没睡,还活蹦乱跳的到处跑?”

“江湖上的小把戏,在碗底戳一个洞,用手指捂住,看着像是在喝,其实顺着手指流到袖子里,最后再将碗一摔,毁尸灭迹……虽然我技术不是很到家,但我那个叔叔,心思都放在吃喝玩乐睡女人身上,好糊弄的紧。”

“然后你就跑去糊弄我?”

“也不算糊弄,我本来是准备去刺杀王子腾的,但他一去,我就有些不确定了。你是不知道,我那个叔叔,平时对我最是不满,恨不得我直接伤重去了才好,能这么好心亲手给我熬药送药?显然是有人想借他的手,限制我的行动。

“我先是想,会不会是为了阻止我刺杀王子腾。后来又觉得不对,一是我不觉得他们会知道这件事,连陛下都不曾对我明说呢,二是如果真是这个原因,将计就计布下陷阱弄死我,岂不比搭上一根六百年人参让我睡觉来得强?

“我想来想去也想不出这些人的目的,只好用笨办法了。”

“什么笨办法?”

“笨办法就是他们不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周凯击掌:“你是大内侍卫,最重要的当然是保护皇上了……不对啊,你去保护皇上,干嘛又去忽悠我,让我送一个冒牌货出城?”

“故布疑阵呗!我这么个大活人不见了,他们迟早会知道,到时候就让他们顺藤摸瓜摸到你头上好了。”

周凯这才想起来,贾玩还不知道惜春假冒他的事,干咳一声,道:“那个……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一声。”

“什么事儿?”

“就你走的那天,我想着去你家里帮你安排一下,谁知道……”

听周凯将那晚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贾玩恍然:“我说怎么这么顺利就瞒过去呢!回去要好好谢谢她才是。”

“不是,”周凯摇头道:“这不重要,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周凯不好意思的挠头,道:“那天我不是不知道里面是你姐姐吗,所以就冒冒失失的闯了进去……”

贾玩皱眉:“你看到什么了?”这时代可恶的封建礼教,女人被看到个胳膊手的都要被非议,更别提像现代一样,腰啊腿的,想露就露。

周凯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么厚的被子,我能看见什么啊?”

“……哦。”那没事。

“虽然没看到什么,”周凯道:“但是吧,那个孤男寡女……”

“不是有丫头吗?”

“虽然是有丫头,但是那个……深更半夜的……”

“停!”贾玩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要娶她。”

周凯语速飞快,声音又小,以贾玩的耳力竟然也没听清,问道:“你说什么?”

周凯豁出去了,道:“我说我要娶她!”

贾玩“哈”的一声,拳头捏的咯咯响。

周凯退后一步,道:“我要对她负责任不是……”

“不需要!”

“那个夜闯闺房,传出去也……”

贾玩捏拳:“谁传出去?你?”

“不不不,我当然不会了……那个……”周凯一跺脚:“反正我就要娶她!”

“哈!”贾玩笑一声,冷冷道:“休想!”

“凭什么?”周凯怒道:“我哪儿配不上她了?论出身论容貌论人品,这大乾有几个比得上我的,我都快二十了,连花街都没去过……”

“你再说一遍你没去过花街?”

“我是去了,但我那是去喝酒应酬,从没渡过夜!大乾像我这样洁身自好的男人都快死绝了我跟你说……”

“不行!”

“别啊,你看你姐嫁给我吧,有钱花又体面,而且我只要一成亲立马就分府单过,家里什么狗屁倒灶的事儿都没有……”

“不行!”

“阿玩,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我以后肯定对她好,别说小妾,通房丫头我都不收一个,你知道的,我娘就是被小妾气死的……一辈子没儿子我都不纳妾!我就对她一个人好!”

“你才见过她几次,就敢说真心喜欢?”

“一件钟情行不行?”

“一见钟情?我看你是见色起意!”

“不带这样的,这年头谁不是盲婚哑嫁,最多在成亲前相看一眼,我在她床前足足坐了两炷香……”见贾玩又捏拳头,忙躲远一点,嘴巴却不肯停:“我是真心的,也想了很久。即使不论相貌,贾四姑娘是宫里长大的,跟着公主一道学的规矩,日后无论执掌中馈还是人情往来,都强过别人万分,加上又是你姐姐,身份也站得住……我是真心中意她……”

“不行!”

不行不行不行,说了这么多还是不行……周凯是真怒了,道:“凭什么?!”

“你跟我关系太好。”

“哈!”周凯气乐了:“跟你关系好反倒成了错了?”

“那当然,”贾玩道:“男人成亲前的甜言蜜语最靠不住,谁知道哪天会忽然冒出来个真爱,对妻子来一句‘对不起,我第一次知道心动是什么滋味,我也身不由己’……”

周凯差点听吐了,道:“你在哪儿听来的这种鬼话,把□□熏心四个字形容的这么恶心……我是这种人吗?”

贾玩道:“总之呢!你,不可能!我早就想好了,以后我姐嫁的人要是对她不好,我第一次断他左腿,第二次断他右腿,第三次断他第三条腿……你跟我关系太好,我怕到时候下不去手。”

“你……”周凯好一阵没言语,最后豁出去了:“行,我给你断!我给你写字据画押,我要真对不起她……随、随随随你怎么打!”

贾玩不耐烦的挥手:“如今又是家孝又是国孝的,不提这个。”

周凯也知道不可能一下子让他答应,而且贾玩也不可能越过惜春自己做决定,能有现在的结果已经算不错了,越加殷勤起来:“来来,吃这个鱼,刺都给你挑好了……”

“滚滚滚,看见你我连饭都吃不下!”

“你又……”“看不见”三个字被憋了回去,周凯道:“我滚了,谁伺候你吃饭?”

“稀罕!”贾玩叫道:“洛飞白,滚进来伺候爷吃饭!”

洛飞白应一声,刚要起身就被人冷冷看了眼,于是没敢擅动,眼睁睁看着某个人,冒充他钻进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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