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海阔天空

在曾国藩的一生中,军旅生涯应该是最重要的一章,从1853年组织湘军开始算起,直至1868年剿捻中途退出,这十六年左右的时间,在曾国藩六十多年的生命中,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从意义上,都应该占据相当大的比重。如果把一个人的经历当作是个人自我冶炼最重要因素的话,那么,曾国藩长达十多年的战争生涯,完全可以看作他生命升华的重要条件,也可以看作曾国藩对于自己的一次生命放逐。而他在生死之隘口所走的每一步,不仅艰苦而决绝,也富有某种神示的意义。实际上不仅仅是曾国藩,对于每一个人来说,人生都具有宿命的色彩,都是那样的扑朔迷离,不可知晓。在它的背后,有一种力量在推动——可以说,是不可知的命运,成就了一个真正的曾国藩——它不仅造就了曾国藩丰富无比的阅历,也使得曾国藩的人格趋于完整。命运使曾国藩最终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符号,在晚清那个支离破碎的年代里,闪烁着最后的光华。

十六年的战斗生涯,带给曾国藩的有三样,那就是:卓越的功勋、糟糕的身体以及几近消极的人生看法。一个人内心巨大的U形弯,对于旁观者来说,一般是很难觉察到的。对于曾国藩来说,这个一直注重于观察自己内心的人,在这样的过程中,一直能清晰地体验到自己巨大而细微的变化,也能充分领略给自己带来的痛苦和欢乐。这个文化符号本身所感受的,远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完美,也不是轻易的嬗变。可以说,他能够感受到命运赐予欢乐的,只有极短的一段时间,而在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感受冥冥之中传达的无言的信号,一直细若游丝地向他昭示什么。在更多时间里,为了追寻这个信号,他在内心当中表现出捉摸不定的渴望,内心拱动的,是焦躁、孤寂以及苦涩。尤其是在战争岁月中,当浴血已成为一种不得不经历的过程,或者战争彻底地堕落为杀戮和血腥时,曾国藩一直隐忍着巨大的内心痛苦,也深深地陷入一种迷彰,他感受不到实现理想的巨大快乐,也感受不到因辛苦付出本该拥有的幸福。在更多的时候,困惑和不解包裹着他,使得他轻而易举坠入忧伤的迷雾,跟失望纠缠在一起。甚至,伴随他的,是撕心裂肺的痛楚。这样的感觉,让他从未意识到一种幸福,他只能远远地注视着幸福,却不能拥抱和保住幸福。

尽管如此,长时间惨烈的战争生涯对于曾国藩性格的形成,是根本性的。道,就是这样无是无非。可以说,如果没有与太平天国的战争,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曾国藩。这场惨烈的战争对于曾国藩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也许曾国藩只会成为一个学问不错的朝中阁老,一个自以为是的谏臣。战争让曾国藩陷入彻底的忧郁。虽然战争让曾国藩功成名就,但那种更多来自于内心的凄凉占据了他。曾国藩这时候忧虑的,已不仅仅是清朝那个摇摇欲坠的小朝廷,他更多的是为人类本身的弱点和凶险感到悲怆了。

现在,金陵攻克了,曾国藩在经历短暂的狂喜之后,又陷入了新的问题,来自于内心,也来自于外部的变化。实际上在攻克金陵之前,曾国藩就凭自己的智慧和洞察力,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边的危险。已经有一种力量在悄然对立了,而且,这种力量非常阴险,也非常强大。1864年7月初,金陵还没有攻克,河南巡抚张之万就暗自向朝廷上了一份《裁勇练兵折》,建议朝廷裁削湘军。这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当然是摸透了朝廷的心思才会向曾国藩射出一支毒箭。对于张之万之流的态度,曾国藩并不以为然,在他看来,这一切正常不过。曾国藩关心的,只是朝廷的态度。朝廷的态度让曾国藩心里一紧——批复竟然是认为此议实为目前要务,令各督抚妥善办理兵勇回家。曾国藩知道朝廷在这方面已经有所警觉了。

这个时候,曾国藩和他的湘系如日中天。除了曾国藩任两江总督之外,仅在同治前三年,朝廷先后任命的湘系督抚还有:两广总督毛鸿宾、直隶总督刘长佑、闽浙总督左宗棠、陕甘总督杨岳斌,广东巡抚郭嵩焘、江苏巡抚李鸿章、安徽巡抚唐训方、陕西巡抚刘蓉、山东巡抚阎敬铭、浙江巡抚曾国荃、湖南巡抚恽世临。这些湘系的栋梁,再加上早期曾担任督抚的胡林翼、骆秉章、罗遵殿、严树森、李续宜、沈葆桢、彭玉麟、田兴恕、江忠义等人,可以说,在近四年中,共有二十多个湘军将帅出任总督、巡抚之职。他们手执重兵,权倾朝野,尤其是人马,曾国藩的直辖部队近二十万,李鸿章的淮军七万余人,左宗棠的楚军四万人,沈葆桢的部队一万人,这样,再加上刘长佑等人的部队,总数应该在三十万人以上。而这时候所有的绿营和八旗加起来,也只不过七十万人左右,而且,他们的战斗力根本无法跟湘系相比。曾国藩想起这样的格局,心里就觉得惶恐不安。

曾国藩是清楚知道自己处境的。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有想到,朝廷和那些平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臣们,对这件事情,竟然比自己敏感得多。曾国藩从来就对自己有着清晰定位。身为一个汉人,曾国藩从不认为自己深得朝廷信任。毕竟,这是一个满人的政权,也是一个以血缘关系为根本的私家天下,自己作为一个手握重兵的外族人,肯定是会让那些怯懦的满人忌讳的。不仅仅如此,自己在上上下下,还享有很高的威望,这就更让他们提心吊胆了。早在1861年10月,当宫廷政变的消息传来,曾国藩已经感到寝食不安了,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自己的“权太重,位太高,虚望之隆,悚愧之至”。因此,“总须设法将权位二字推让少许,减去几成,则晚节渐渐可以收场耳”。况且朝廷现在由孤儿寡母掌权,自身的虚弱,决定了他们肯定会稍有风吹草动,都心惊胆寒、神经过敏。自己组建湘军那么多年,一直名不正言不顺,直到江南大营被破,朝廷在万分无奈的情况下,才授予自己两江总督的职位,这本身就说明朝廷对自己的不信任。朝廷的疑虑,曾国藩当然不可能改变,要改变的,只能是自己,自己只有加倍小心谨慎,才能赢得朝廷的信任,而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主动放弃权力。手握权力,就是手握潜在的危险。一直大权在握的曾国藩感觉到自己就像是战战兢兢走独木桥一样,稍有不慎,就有身败名裂的危险。

实际上在进攻金陵之前,曾国藩就考虑过是不是应该退隐了。对于熟读中国历史的曾国藩来说,这当中潜在的危险他是最明白不过的了。功高震主,权倾东南,中国历史上那些大臣被诛的例子还少吗?他知道,攻下金陵容易,至于平平安安地从第一功臣的位置上退下来,就比较困难了,那是需要胆大心细极高明的策略的。为了安全起见,曾国藩甚至避免去摘这个果实。这么多年的战争下来,曾国藩感觉自己已是强弩之末了,他时常感到无限的疲惫如铅注一样灌满了全身,他真想退下来,憩息于青山绿水之中,做一个村夫野老,惯看春花秋月。但性格刚烈的曾国荃正在兴头上,拼着命要亲手攻下金陵,在这样的情况下,曾国藩只好听之任之了,只是他每次给曾国荃写信,总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曾国荃。曾国藩总是一再说,我现在居于高位,又窃得虚名,时常有惊恐之感,那些历史上的重臣们,能够保持善终的极少,我担心的是我在这样的位置上不能保护你们,我倒霉的时候,也会连累你们,所以我们要时常以危词苦语互相提醒,以避免大灾难。

金陵完全合围之后,苏州、杭州陆续攻下,只有金陵迟迟不下,曾国藩越发感到自己拥兵揽权,易遭疑忌。这时候发生的一件事,更让曾国藩觉得是一个危险的兆头——时任江西总督的沈葆桢在“厘金收入”中再三为难湘军,居然裁减了湘军的军饷。当然,沈葆桢此举也实属无奈,江西连连支付湘军的军费,已不堪重负,作为地方官,他当然要照顾本省的利益。曾国藩很生气,收集材料参了沈葆桢一本。沈葆桢也不示弱,告到了户部,奏请江西厘金概归本省经收。曾国藩没想到的是,户部居然支持沈葆桢!这件事情让曾国藩非常不快。虽然沈葆桢是一代名臣林则徐的女婿,但作为江西总督,毕竟归自己所辖。曾国藩又上疏力争,这一回朝廷有所让步,让他跟沈葆桢分享厘金。这个判决还不足让曾国藩满意。后来,曾国藩想清楚了,这是朝廷故意在打压自己,权力的平衡一直是执政者所要考虑的,一切还是因为自己的兵权太重了。曾国藩甚至意识到类似的事还会没完没了,朝廷肯定会有计划地对自己的权力进行削减。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无奈何只得向朝廷打报告,以自己身体不好为理由,要求回老家养病。在曾国藩看来,如果能早早离开这个危险的位置,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曾国藩想隐退还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这时候的湘军经过连年征战,将帅志骄意惰,兵士掳掠成性,已染上很深的暮气。尤其是合围金陵时,因为欠饷,这支久经沙场的湘军竟然怨声载道,甚至还闹出了不少事端,并且,在湘军中,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哥老会”活动也很频繁,这个组织在湘军中的存在,是一个危险信号。直到现在,曾国藩恍然大悟的是,在部队中树立理想和道德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难怪自古以来,当兵的从来都有奶便是娘,谁给钱便替谁卖命。这些与死亡底线接近的人,大约认识人生的方式也与别人不同,他们从来就是精神幻灭者,从来就是贪得无厌、沟壑难填,稍不如意,他们就烧杀抢掠,赶尽杀绝。如果以这种做生意的方式依托他们夺得天下,那又会有什么意思呢?

进攻金陵之时,曾国藩在给李鸿章、郭嵩焘等人的信中,都流露出隐退的意思。自己实在是不想干了,只想回到湖南那个小山村中,看看书,写点东西,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曾国藩竭力保荐左宗棠、沈葆桢、李鸿章出任地方大员。毕竟,以后自己要是退下去了,有这些同仁和学生们在位,想办点事,还是会方便一些,况且这些人跟自己戎马这么多年,也应该有一个好的结果了。

1864年7月28日,曾国藩到达金陵。几个小时后,曾国藩连夜审讯了李秀成。李秀成是几天前被俘的,金陵突围时,李秀全掩护小天王一行杀出城,因脚部受伤摔下了马,躲藏在城外方山一带,结果被当地的村民抓住,捆送到湘军大营。数天前,性格暴躁的曾国荃在审讯李秀成时,想起新仇旧恨,情急之下,竟用刀尖将李秀成的手臂与大腿刺得鲜血直流。李秀成情急之下大声叫道:“老九,我们各为其主,你这又是何苦呢?”曾国荃又羞又愧,只好罢手。曾国藩像所有胜利者一样,危坐于高堂,他先是没有说话,只是借着狱中昏暗的灯光,用他的三角眼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军事生涯中重要的对手。曾国藩没有想到,这个文化程度不高、却堪称太平天国最杰出的军事天才长得如此瘦小、貌不惊人,他甚至如女人一样柔弱纤细。曾国藩开口了,他的语速沉着而缓慢,就像是在跟李秀成拉家常似的。曾国藩饶有兴趣地询问了李秀成很多有关太平天国的情况,仔细聆听了李秀成对一些人和事的评价。这一次谈话,让曾国藩关于太平天国的很多疑问得到了证实。李秀成也很坦诚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在大多时间里,曾国藩都是在聆听,李秀成则侃侃而谈。这一次双方的会面,李秀成在几天后的自述中浓墨重彩地加以描述,字里行间表现出对曾国藩感激涕零。曾国藩却在当天的日记中轻描淡写道:“戌初,将所擒之伪忠王亲自鞠讯数语。”寥寥一笔,便可以看出曾国藩对李秀成的轻慢。曾国藩是胜利者,当然可以居高临下。除此之外,让曾国藩居高临下的还有文化和思想;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就是这位曾经的对手让曾国藩大失所望。不过从见李秀成起,曾国藩已经决定要杀李秀成了——第二天,曾国藩给在安庆的儿子曾纪泽写信道:“伪忠王曾亲讯一次,拟即在此正法。”

曾国藩为什么如此匆忙杀掉李秀成,这一直算是一个谜。也许,长于识人的曾国藩对于李秀成的面相和言行感觉不爽,在他看来,这个太平天国忠王异常狡猾,并且,在太平天国中享有很高的威望,只有速杀,才会让余党彻底断了东山再起的念头。当然,这只是想法之一。最大的可能性在于,曾国藩审问李秀成之时,李秀成极可能力劝曾国藩起兵造反恢复汉室,并且承诺召集十数万旧部帮助曾国藩。在李秀成的自述书中,也极可能有相关内容,后来被曾国藩删除了。这一点,可以说是最让曾国藩忌讳的。李秀成如果解押到京,话题涉及到这方面,或者说出什么对曾氏兄弟不利的话,会让曾国藩很被动。另外,曾国藩忌惮的一点是,如果李秀成押送至京的半途中,有个三长两短,放虎归山,就必定酿成大祸。总而言之,如果押解李秀成去京城,一切将无法控制,有百害而无一利,还是在金陵将他迅速处死为上。当然,另一种可能是,李秀成在与曾国藩谈话时,请求速速将他在金陵处死,以免折磨。曾国藩满足了李秀成的愿望。在金陵处死李秀成,最起码,可以让他死个痛快,而到了京城,肯定会遭受百般折磨,最后还得“凌迟而死”。以曾国藩的为人来说,他是有着如此器量的。可以佐证这一猜测的是,李秀成在见了曾国藩一面之后,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他带着伤残的身体,几乎是用每天七千字的速度在写自传。

1864年8月7日,李秀成上午刚刚完成自传,晚上,就被带到法场上处死。据赵烈文后来记述道,李秀成在临死之前一直说“中堂厚德,铭刻不忘,今世已误,来生图报”云云,似乎对曾国藩感恩戴德。死之前,李秀成谈笑风生,虽然他的文化程度不高,还是写了十首半文半白的绝命词。曾国藩下令:“免凌迟。其首传示各省,而棺殓其躯,亦幸矣。”从李秀成免凌迟这一点看,曾国藩已经相当不易了,按照朝廷的惯例,对待这些造反的头目,从来就是千刀万剐的。曾国藩在金陵处死李秀成,至少,让李秀成免除了肉体上的折磨和痛苦。

后来的野史记载:曾国藩亲自审讯李秀成的第二天,也即7月29日晚,曾国藩曾经与曾国荃有一次长谈。对于九弟曾国荃,曾国藩一直抱有感激之情的,弟弟自从咸丰六年筹建“吉”字营跟随曾国藩打仗之后,攻城拔寨,战无不克。有一次左宗棠问曾国藩,对于曾国荃,他这个做兄长的,有什么看法,曾国藩的回答是:杀人如麻,挥金如土。在曾国藩看来,曾国荃算是一个军事奇才,但在治理国家以及人情世故方面,缺少智慧,显得相当不成熟。现在,裁减湘军,首先要争取的,就是曾国荃的支持。野史曾记述兄弟二人的谈话——两人见面后,曾国荃看出了兄长的心事,干脆开诚布公地说:“东南半壁无主,我公岂有意乎?”这实际上就是很明白地问曾国藩,敢不敢造反?曾国藩把脸一沉,说,这种掉脑袋的话,你也敢说,真是糊涂啊!曾国荃似有不服,辩解说:两江总督是你,闽浙总督是左宗棠,四川总督是罗炳常,江苏总督是李鸿章,还有三个现任总督、五个现任巡抚全是湘军之人。大哥手里握着二十多万湘军精兵,如果需要,可把现在被捕的李秀成说动,让他振臂一呼,收纳十万太平天国降兵跟随你造反。这样,手上就有三十多万精锐之师。有这些兵马,即可攻破京师,恢复汉家江山,成为一代帝王。大哥,舍你其谁啊!

曾国藩摇了摇头,缓缓地说:老九,你这是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在湘军中,有很多人可以共患难,但不能共享富贵。左宗棠一代枭雄,做师爷时便不甘居人下,如今同我平起平坐,他能甘心在我面前俯首称臣?我敢肯定,如若起事,第一个起兵讨伐我的人就是左宗棠;再说李鸿章,我若一帆风顺,李鸿章永远是我的学生;如若不顺,李鸿章必然反戈一击。李鸿章多么聪明啊,名利心极强,他当然不会轻易丢掉现有的权力和地位。并且,你看看现在这支湘军吧,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精锐早已打光了,那些优秀的人早已牺牲,部队已呈老态,哪里还能再打仗呢?再说李秀成,他不投降可以振臂一呼,从者云集;一旦他投降了,就是一只走狗,谁还听他的!一席话把曾国荃说得哑口无言。曾国藩还说,当兵吃粮,升官发财,就比如养了一群狗,你扔一块骨头,它就跟你走,别人扔一块更大的骨头,它就可能出卖你。我现在这个样子,又有多少骨头可以扔给他们呢?

曾国藩与曾国荃的这一番谈话,当然有野史想象的成分。不过以曾国藩和曾国荃的性格和关系,这样的谈话内容完全合理。不仅如此,曾国藩到了金陵之后,他的很多心腹,包括彭玉麟、赵烈文等人,以及著名的研究“帝王之学”的学者王闿运等,都先后来探曾国藩的底。他们一开始说话时都很隐晦,有的借机发发牢骚,抱怨朝廷奖励不公,有的替曾国藩抱屈,因为咸丰帝临死之时有遗言,许诺“克复金陵者王”。可等到曾氏兄弟攻克了金陵,慈禧太后和同治皇帝只悭吝地给了曾国藩一个“一等毅勇侯”,“王”与“侯”,相差十万八千里啊!对于部下与幕僚们的试探,曾国藩丝毫不动声色,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后来,为了避免越来越多的麻烦,曾国藩干脆亲笔写下了一副对联:“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挂在金陵住地的中堂上。这样,所有来曾府试探风向的人,从这副对联中,就已经明白曾国藩的心迹了。

实际上对曾国藩来说,他不是没有考虑,而是考虑得已经非常彻底了。曾国藩清楚地明白目前的形势: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进”——拥兵造反,推翻清廷,自立为帝;二是“退”——自剪羽毛,释清疑忌,以求自保。对于曾国藩来说,他显然不想继续打仗,多年的战争已让他彻底厌倦,更何况自己的身体和精力每况愈下,继续争权夺利,对于他来说,已没有太大的兴趣。曾国藩自那一次不告而辞回乡之后,人生的态度已亲近黄老哲学,几乎没有攀登顶峰的野心。水满则溢,月满则缺,曾国藩深得三昧。因此,曾国藩宁愿自己的福分和运气不要太好,所以,他把自己住的地方,命名为“求缺斋”,也是这个意思。不仅如此,曾国藩越来越迫切想退隐归田,颐养天年,在往后的岁月中,尽情地享受生活,读读书,写写文章。再说,如果造反,就一定有必胜的把握?曾国藩清楚地知道周围的形势,湘军只是清廷进攻金陵的一个先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他的身前左右,朝廷早就布置了大量兵马:在金陵的西部,官文守武昌,据长江上游;在东部,富明阿、冯子材守扬州、镇江,据长江下游;在北面,僧格林沁屯兵皖、鄂边境,虎视金陵。这些人马,都跟曾国藩的湘军毫无关联,他们可以说是来支援湘军的,也可以说是来防备湘军的。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竭力冒险去做这样的事,不是很愚蠢吗?

既然没有前进的路,那么,身心疲惫的曾国藩就不得不寻求退路了。曾国藩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只有迅速表明自己的态度,才能安全度过危险。那段时间,曾国藩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的日记中;无论是在给朝廷及同僚友朋的奏章和信函里,还是在给兄弟儿子的家书中,都用不同的语言和口气表达一个共同的意思:胜利得力于别人,自己无功可居。并且,一向行动迟重的曾国藩变得迅猛异常——一是果断地杀了李秀成,二是给朝廷上了一本《粗筹善后事宜折》。在奏折中,曾国藩对朝廷有两点建言:一是在两江范围内,全面恢复科举;二是请求裁减湘军。很快,朝廷同意了曾国藩的意见。曾国藩立即大告两江:当年11月份,将在两江地区恢复科举,进行甲子科乡试。曾国藩压下了两江总督衙门、江宁布政司、江宁知府等官衙的兴建计划,将经费用在两项建设上:一是重修满城;一是恢复江南贡院。修复满城,完全是出于政治原因,曾国藩是想以这样的姿态,消除朝廷对于自己拥兵自重的怀疑,曾国藩就是要让朝廷知道,自己身为一个地方汉族大员,对于清朝天子,是极度尊重的。曾国藩清楚地明白一个弱小民族的心理,也明白孤儿寡母统治的恐慌。至于恢复科举,倒是出自曾国藩的真心。作为一个曾经的读书人,曾国藩一直想为天下的学子做点什么,而且,恢复江南贡院,明显地可以笼络江南士子的心,起到稳定局势的作用。事情果然如曾国藩所料,科举的恢复,使得社会一下子变得有序起来,两江一带的年轻后生因为有了出路,又开始专心求学,变得安分守己了。

在裁减湘军方面,曾国藩可谓是计划周密——曾国藩向朝廷建议,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湘军已“无昔日之生气”,奏请裁汰遣散,想马上裁三四万人。没等朝廷答复,曾国藩就擅自做主,在没有经曾国荃同意的情况下,以曾国荃有病为由,上奏朝廷,请朝廷不要安排曾国荃担任浙江巡抚,让他回老家养病。曾国藩担心的是,毫无城府的曾国荃因为沉不住气而坏事,并且,曾国荃因为攻城之后的大肆屠杀,以及太平天国银库大量金银失踪事件,得罪了不少人,若不暂时避一避,很可能首先遭殃的就是他。曾国藩的请求正中朝廷下怀,朝廷很快同意了曾国藩的意见,并且,在上谕中很是慰问了曾国荃一番。慈禧还特意让钦差送来一支六两的大人参,以示龙恩。直到此时,曾国荃才知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曾国荃很不高兴,以为兄长有意排斥自己。不久,在湘军将领秦淮河的一次聚会上,曾国荃借着酒兴,大发牢骚,曾国藩一时下不了台。曾国藩强忍住了,对此没有理会。不久,曾国荃的生日到了,曾国藩派赵烈文带礼物前去祝寿,并特意为曾国荃写了七绝十二首,其中有这样两句:“刮骨箭瘢天鉴否,可怜叔子独贤劳。”读着这样的诗,曾国荃泪如雨下。这个性格刚烈无比的汉子,终于明白了家兄的一片苦心。

8月15日,曾国荃来到了曾国藩的住地,兄弟俩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这一回,曾国藩将自己的担心和苦闷向曾国荃和盘托出,粗心的曾国荃恍然大悟,他一下子明白了事态的危险,也明白了家兄的一片苦心。曾国藩告诫曾国荃,现在只剩下急流勇退一条路了,要想保全自己,只有退一步海阔天空;即使是退,还要退得有序,千万不可因乱生变。曾国藩又赠曾国荃诗一首,既表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也是告诫各位湘军弟兄:

左列钟铭右谤书,

人间随处有乘除。

低头一拜屠羊说,

万事浮云过太虚。

那一晚曾国藩兄弟俩谈了很久,一直到外面的公鸡都在打鸣了,曾国荃才离开。这一番长谈,涉及的东西太多了,曾国荃如冷水淋头一样清醒过来。曾国荃向曾国藩表示,自己很快就回家养病。曾国藩起身为九弟送行,走到院落里,已明显地感到萧瑟的秋意了,院子里的树叶上已沾满了露珠。肃杀的秋天,说来,就悄悄地来了。

遣撤湘军的那段时间,两江总督府里人来人往,很多老弟兄都是来跟曾国藩告别的。此外,还有一些嘱托。曾国藩都一一应允了。两万五千多名湘军回家了,庞大的队伍离开金陵后,曾国藩突然感到金陵城空了不少,心中如打碎了五味药瓶似的,惆怅无比。曾国藩知道人们会抱怨他的冷酷和铁血,但谁又会知道他心底中的一丝温情呢?而且,越割舍得果断,就越是安全,这支部队如果不迅速解散的话,那么,谁料到会有什么结果?只是,曾国藩心中稍稍有点内疚,这些人都是跟他很多年的家乡子弟,打仗时,把脑袋拎在手上,现在胜利了,却只能解甲归田。除了得到一些金钱,他们获得的,实在是太少了。

因为湘军大队人马的解散,东南局势变得平稳起来。不仅仅是曾国藩,很多人都为此松了一口气。不过让曾国藩稍感宽慰的是,庞大的湘军水师保留住了——原先的湘军水师改编为长江水师,纳入了朝廷的正式编制,这一点,对于湘军很多弟兄,算是有了一个交代。值得庆幸的还有淮军的保留。以李鸿章处世的圆滑和机智,倒是可以成就一番事业的。淮军也算是他的部队,是他命令李鸿章一手组建的。把淮军留下来,是一件好事。有淮军在,自己就会很安全。况且,现在战事还没有真正平息,在北方,捻军异常活跃,淮军打仗剽悍,装备好,对北方也比较熟悉,去担当围剿任务更为适宜。至于其他方面,除曾氏兄弟的直辖湘军被裁撤之外,左宗棠部湘军也由六万余人裁去四万多,其余江西、湖南等地的湘军也大部遣散。这支庞大的队伍,就像秋天里的树叶一样,一阵风吹来,就慢慢凋落了;也像一块冰一样,泡在水中之后,慢慢地就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曾国藩的情绪变得平稳了,这一切,跟万事万物其实都是一个理,每个事物的诞生都是有使命的,使命结束了,末日也就来临了。

接下来,又一桩事情让曾国藩大费脑筋,也让曾国藩大伤元气。那就是太平天国幼王失踪案件。金陵破城后,李秀成乘乱护送太平天国幼王出城。李秀成的脚负伤之后,危急之下,他将幼王扶上自己的马,让随从带着幼王突围而去。曾国藩因为一直没有得到幼天王去向的报告,以为幼天王在乱军之中已丧命,便在向朝廷的奏折中声称幼王积薪宫殿,举火自焚。一直喜欢唱反调的左宗棠大约得到了一些消息,也给朝廷上了一个折子,称幼天王并没有死,而是在金陵城破之后,逃往浙江湖州。这一次,是左宗棠第二次不给曾国藩面子了。第一次,是在曾国藩赌气告假回老家丁忧的时候,左宗棠就到处说曾国藩是个“书呆子”、“假正经”,让曾国藩很恼火。这一次,左宗棠的说法同样让曾国藩兄弟很难堪。一番调查后,曾国藩又向朝廷上了一奏折,说幼王并没有逃走……就这样,曾国藩与左宗棠打起了笔墨官司,双方吵得不可开交。让曾国藩颜面扫地的是,幼天王的确没死,而且在江西被抓住了。自此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曾国藩对左宗棠一直耿耿于怀,与左断交,一直到死都没有跟左宗棠通信。一直到后来左宗棠进军西北,曾国藩在最后的时间里,主动将湘军刘松山部调拨给左宗棠,并且在供给上全力满足左宗棠,为左宗棠在西北战场的胜利提供了保障。左宗棠也投桃报李,大捷之后,上奏朝廷请求褒奖曾国藩。两人到了此时,自然“相视一笑泯恩仇”了。这当然是后话了。

1864年10月8日,再度回到安庆的曾国藩带着家眷搬迁至金陵。曾国藩将两江总督府设在了太平天国天王府内。之前几成一片废墟的金陵,在度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之后,像一个病人一样,慢慢地开始恢复元气。市民们陆续走上街,人们的脸上慢慢有了笑容。毕竟,这里曾是六朝古都,什么样的风雨没有见过,金陵人早已习惯于以不变来对待外面世界的瞬息万变了。相对于清峻的北京而言,富丽温软的金陵无疑更具人情味,也更有平民的精神,让人更为宽心,这一点,让同样来自南方的曾国藩感到很亲切。在金陵,曾国藩明显没感到类似京城的方方面面的压力。这是一个比较适合居住的城市,没有北方的官僚气,也没有江南的地主气。它既市井化,又有一点书卷气,有一种新型的商业和经济之上形成的市民气象,既市侩又实利,又活泼而平淡。在这座城市,人们有难得的平常心,也有处变不惊的大家风范。当然,对于这座城市来说,还有须臾不可割舍的风花雪月,以及那些经久陈旧的文化。

莫愁湖中的曾公阁

曾国藩慢慢变得安宁了,他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一开始,对于这种不需要提心吊胆的日子,他还感到不习惯,但慢慢地,曾国藩开始享受和平的宁静了。有时候,曾国藩甚至会叫一两个戏班子来府中唱戏,然后把彭玉麟、赵烈文他们喊来,呷着好茶,听得有滋有味。曾国藩平日喝得较多的,是安徽的茶叶,无论是黄山毛峰,还是六安瓜片,或者是太平猴魁什么的,他都非常爱喝。当然,曾国藩最喜欢的,还是家乡的永丰细茶。几乎每一年,家里人总要从湖南给他捎上几斤。唯一让曾国藩感到不习惯的是,以前自己满耳听到的,都是湖南乡音,现在,身边左右传来的,都是安徽话,连给他当差的,都换成淮军了。对于此,曾国藩并不后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该散的,总有散的那一天。

对于这样的生活,曾国藩还是心安理得的。毕竟,以曾国藩的人生目标来说,他并不想做一个“神”。在他的一生中,他只是想做一个寻神者,一个能找到“神”的人,一个按照“理”来做人做事的人。只有拥有“规矩”,曾国藩才会有一种安全感,也能从中找到自己的乐趣。曾国藩从没想到做一个圣徒,也从没考虑过拯救世界什么的,他只是想尽自己的菲薄之力,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情。曾国藩始终是人,一个兢兢业业、克己复礼的人,一个谦谦的君子。这样的初衷,使得曾国藩总以一种独一无二的坚韧和毅力竭力争取尽善尽美。他的内心中,一直有一种巨大的信仰力量,像大提琴一样迂回低沉。

晚清时的金陵街道

很快,金陵被攻克后的第一个冬至到了。按照惯例,这一天是祭祀祖宗和亡灵的日子。还没到晚上,金陵的街道上,到处都是烧纸钱的人。这也难怪,大战刚过,城中新增亡灵无数,哪一家没有凄婉的家事呢?到了晚上,即使在曾府之内,都能听到附近哭声一片,仿佛自己所待的地方是地狱一般。曾国藩不由叹了口气,吩咐家人也烧上几叠纸钱,祭奠一下自己的家人。怔怔地看着那些纸钱在火中变成了灰蝴蝶和黑蝴蝶,曾国藩不由感慨生死之隔如纸一样轻薄。那些当年活生生的魂灵,现在躲藏在什么地方呢——但愿他们在地下安息。

1865年4月,朝廷继续爆发政权斗争,那拉氏亲拟诏旨,斥责恭亲王奕䜣妄自尊大,目无君主,暗使离间,诸多挟制等等,革去其议政王和其他一切差事,不准干预政事。在金陵,第一时间里,曾国藩像一头警觉的猎犬一样获悉了这个消息,曾国藩担心这件事只是一个信号,随之还有相应的行动。既然对奕䜣都可以爽然弃之,对于大臣,更可以卸磨杀驴了。曾国藩苦思数日,开始向心腹将领吹风试探,想听听他们有什么好的应对办法。4月27日,曾国藩以巡察为名,相约驻扎裕溪口的水师将领彭玉麟赴下关一见。两人乘一只小舟来到了长江之中,在浩渺无垠的江面上,密谈良久。彭玉麟一直是曾国藩的心腹,为人刚正,淡泊名利,曾国藩很信得过他。彭玉麟劝慰曾国藩说,不行干脆归隐山林算了。曾国藩苦笑着说,山林里就安全了吗?彭玉麟又向曾国藩建议:干脆自己带头向朝廷递交奏折,要求朝廷善待功臣。曾国藩想了想,还是认为时机不成熟,不能莽撞行事。两人商定的结果只能是静观其变,从京中进一步了解详情,弄清事情的原委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办。很快,从京城传来的消息证实,奕䜣只是被罢了“议政王”一职,不久,又开始主政军机处了。曾国藩一颗悬着的心又落了回去。

彭玉麟画像

这时候,朝廷似乎也察觉到了曾国藩在想什么。毕竟,对于曾国藩,同是属羊的慈禧太后还是很了解的,在曾国藩大张旗鼓地做出一系列让朝廷宽心的举动后,慈禧终于明白曾国藩的初衷,甚至,都稍稍有点感动了。朝廷接连下了三个谕旨,让曾国藩连吃三粒“宽心丸”:一是军费报销免办清册;二是金陵窖藏金银去向不予追查;三是不再深究走脱幼天王之责。

那一天,曾国藩专门去了一趟金陵郊外的灵谷寺。在灵谷寺,曾国藩与寺内的住持品茗闲谈,大道相通,曾国藩感觉到,寺内的那些高僧,还是有大智慧的。言谈之际,曾国藩颇感受益。曾国藩还特意在灵谷寺买了一些名贵的檀香。现在,他又可以关起门来,安详静坐,享受奇特的异香了。长久以来,除了立功立言立身之外,曾国藩追求的,就是内心的宁静了。不仅仅是曾国藩,每一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内向的追求,就是宁静致远,在宁静中求得三昧。香气馥郁之时,曾国藩反省着自己的行为,当身体和思想松弛下来之后,有些事情,就不成问题与障碍了。这一点,是曾国藩最深刻的感触。有时候,曾国藩会在午后小睡一番。半醒半睡之中,曾国藩能感到凉爽的江风吹进窗口,有喜鹊在屋顶上快乐地鸣啼。身处这样的轻松环境中,曾国藩觉得自己卸下了很多东西,身心也松弛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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