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悲欣交集

很多年后,当曾国藩回忆起自己的戎马生涯,奇怪的是,曾国藩绝少有自豪感,相反,对于战争所引起的杀戮,以及战争本身的虚妄,倒是经常性地陷入一种忧郁之中。这种忧郁不止在战争结束后,在战事进行当中,曾国藩就一直是忧郁的,甚至可以说是厌战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并想借此影响湘军将领们。曾国藩在日记中写道:战争就是杀戮,用兵也是很冷酷的事情。在战争中失去亲人,岂能不哀痛悲愤?身处祭奠仪式,经常送别死去的将士,岂能不肃穆庄敬?失败了,当然更悲惨;即使是胜利,看到剩下的到处都是死伤的人,遍地都是断头洞胸、折臂失足、血肉狼藉的场面,连悲痛都来不及了。在军营中,曾国藩甚至不允许将士们为某一场战争的胜利欢歌笑语,在他看来,战争是那样残暴,对于胜利的庆贺,就是对于大批死难者的不恭敬,是对生命的不恭敬。

进驻安庆不久,曾国藩接到朝廷有关方面的通知,早在上一个月,咸丰皇帝即在热河避暑山庄驾崩。这个风流而有才情的皇帝像油灯芯一样耗尽了他最后的元气,终年还不到四十岁。让这个乱世皇帝死不瞑目的,还是南方的太平天国政权,据说,咸丰曾在遗嘱中写道:谁能攻克金陵,就封他为王!由于儿子载淳只有六岁,咸丰临终前,命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等八人为赞襄政务王大臣,执掌政权。皇帝驾崩的消息迟迟没有发布,本身就意味有重大的事件将要发生。果然,秋天里,一场大事件突如其来地爆发了:载淳的母亲、二十六岁的叶赫那拉氏与咸丰的弟弟恭亲王奕䜣发动政变,宣布两宫皇太后垂帘听政,以奕䜣为议政王。政治永远是一种交易,为了更好地笼络各级大臣,尤其是握有重兵的大臣,慈禧太后适时地给予一些权臣重赏,以换取他们对自己的支持——11月20日,朝廷命曾国藩管辖苏、赣、皖、浙四省军事,自巡抚、提、镇以下文武各官皆归节制。同日,又命左宗棠督办浙江军务,提、镇以下各员统归其调遣。不久,朝廷根据曾国藩的密保,任命左宗棠为浙江巡抚、沈葆桢为江西巡抚;李续宜由湖北巡抚调任安徽巡抚,严树森由河南巡抚调为湖北巡抚。在此前后,还任命骆秉章为四川总督,刘长佑为广西巡抚,毛鸿宾为湖南巡抚,李鸿章署理江苏巡抚,刘蓉、李桓、蒋益澧为布政使。这样,以曾国藩为首的湘军、淮军可以说几乎掌控了清朝的半壁江山。

奕䜣

从1861年9月开始,一直到1864年10月1日,曾国藩乘船顺江而下去金陵,他一共在安庆城内住了三整年。读这段时间的曾国藩日记,看到最多的,就是曾国藩在读书和学问上的一些见解。对于前线战事,自战争的中期之后,曾国藩已对自己的指挥方式有了调整,一般来说,对于战事,他从不过问太细,而是放手让前方将领去处理。曾国藩只是从大势上去把握战争的走向,他的工作重点,主要放在粮饷供给,湘军与朝廷、地方的关系处理以及选拔人才上。曾国藩清楚地知道哪些是他该做的事情,哪些是他不该做的事情。此时的曾国藩,已颇有点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架势了。对于战争的大势与局面,曾国藩已了然于胸,在他看来,胜利只是时间的问题了。在这种情况下,处理事务的同时,曾国藩重拾自己的学问,又开始大量读书了。看得出,因为局势的逐渐明朗,曾国藩慢慢落得逍遥,久别书斋的曾国藩很想在战争的间歇中找一点读书人的感觉。也可能,这样的变化是曾国藩居于安庆所致,安庆一直是一个历史古城,文风昌盛,人才辈出。曾国藩步入文坛之初,就是受桐城派的影响,曾国藩一直自认是桐城派弟子。对于桐城派,可以算是道德保守主义的曾国藩有天生的亲近感,曾国藩习惯于在文章当中寻求一种哲学和学术的自我表达,而桐城派的主张,无疑正中曾国藩下怀。曾国藩最为推崇的,是明代大儒归有光的文章,在曾国藩看来,归有光的文章文气充沛,既有精奥之神,又平实自然,以小见大,桐城派以他为“偶像”,方向上无疑是正确的。在“桐城三祖”中,曾国藩推崇方苞、姚鼐,不太喜欢刘大櫆。师从桐城派之后,曾国藩以流畅圆适的语言、成熟缜密的结构、超群脱俗的构思、骈散结合的句式,写出了很多气势旺盛、气贯长虹的雄文。在桐城派后起之秀中,曾国藩可谓独树一帜。可以说,曾国藩继承和光大了桐城派的优良传统,使桐城派延长了五六十年的文运。

现在,居于“桐城派”的老家,曾国藩很想安安静静地待上一阵子,采一采这里的“文气”。文章是“经国之大事”,是曾国藩终生不想放弃的,是他毕生的追求。尽管外面硝烟弥漫,但对于曾国藩来说,在这样的一个地方,能享受着片刻轻松,他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在安庆的那段时间里,曾国藩所做的两件事,曾引起了广泛的争论,一是曾国藩在进驻安庆不久,迎娶了一个小妾。这是曾国藩生平第一次娶妾,也是唯一的一次娶妾。曾国藩这一次娶妾的理由让一般人难以置信——因为曾国藩一直患有癣疾,奇痒难耐,尤其是到了晚上,更如酷刑一样折磨着他。夜深人静之时,曾国藩必须有一人替他搔痒,否则总无法入睡。这个时候,由于欧阳夫人不在曾国藩的身边,曾国藩在征求了欧阳夫人和家人的意见后,由自己的亲兵营统领韩正国办理,娶了二十二岁的陈氏为妾。值得一提的是,曾国藩还与陈氏立了一份“协议”,在“协议”中,曾国藩明确表示:陈氏只是为了照料自己的生活,帮自己夜晚挠痒,并不打算与她有什么“亲密接触”之类;并且,自己死后,陈氏可以改嫁。曾国藩这一颇让人费解的“纳妾”事件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波动,原因在于曾国藩娶妾的时间正是咸丰帝的服丧期,在此期间,此项失礼的举动自然会遭到很大反响,有人还专门向朝廷上了奏折,告发了这一件事。好在朝廷因为曾国藩身居要职,要利用他带兵打仗,所以对此事并没有深究。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有人评价曾国藩是一个假君子,他只是利用癣疾的理由来寻欢作乐;更有说法是陈氏系一个漂亮异常的女子,并且曾经是洪秀全的妃子。一时间,关注的目光投向了在安庆的曾国藩,弄得曾国藩很是苦恼。不久,传闻风平浪静了,原因是陈氏在一年之后突然去世——年轻的陈氏一直是一个肺病患者,嫁给曾国藩时,她一直隐瞒自己的病情。尽管那一段时间陈氏对曾国藩尽心尽责,曾国藩的身体也得到了明显的改观。但不久,病魔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冬天来临的时候,曾国藩又重新开始孤独的生活。

另外一件事,就是在安庆期间,曾国藩突然对于洋务感兴趣了,他花很大精力所做的一件事,就是全力启动洋务事宜。虽然曾国藩一再谈到,就军事本身而言,刀剑长矛永远是根本,最终解决战斗,还是要靠人才;但对于西方先进的军事技术,曾国藩已经不排斥了。安庆兴办了军械所,先是制造枪支弹药,到了后来,竟然可以生产大炮和船只了。那段时间,曾国藩随时关注洋务的进展情况,一会去巡视枪支的制造情况,一会又去看看小火轮的制造进展。安庆军械所的工作,一开始并不顺利,1862年5月16日,曾国藩“看华蘅芳所作炸弹,放十余炮,皆无所见”;次年2月25日,“至东城外看丁道杰所演炸炮,大小五炮,其弹在半空炸裂,不待落地而已开花矣”,但这些,都没有影响曾国藩办洋务的决心。曾国藩忽然对于洋务的浓厚兴趣,引起了社会舆论大哗,很多人向朝廷上折子,说曾国藩此举不务正业,有悖道统,甚至有人说曾国藩图谋不轨,想投靠洋人。好在那段时间曾国藩的心情一直不错,也懒得去理会各种各样的议论。当然,朝廷对于曾国藩此举还是信任和宽容的,一直没有正面表态。这样的态度,让曾国藩感到很满意。

大本营移至安庆后,湘军逐渐变得兵强马壮了。这当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湘军变得有钱了。除了各地厘金基本到位之外,那些湘军将领们也变得越来越会搞钱了,他们经常让一些大户和商人捐款,所到之处,也如太平军一样,用各种手段掳获大量的钱粮物资。对于这些,曾国藩也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情,作为主帅,曾国藩无法管得太细,也懒得管得太细。不仅如此,曾国藩还奏请朝廷准许他直接派李瀚章、郭嵩焘、丁日昌等赴广东抽厘助饷,专供江、浙、皖各支部队。曾国藩看到洋人的武器很先进,打仗很管用,便有意变通一些政策,让李瀚章、郭嵩焘等在筹得厘金后,直接向洋人购买,然后把这些军火直接发给各路湘军;同时,也让各支部队自己筹钱到洋人那里购买,以武装自己的力量。这些现代化枪支弹药的装配,使得湘军的战斗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同时也让那些见利忘义的洋人们认识到湘军的重要,开始慢慢疏远太平军,把最好最新的武器卖给了湘军。这样,几年下来,各支湘军早已是今非昔比。

到了1862年,湘军在各地取得了一个又一个胜利,全面转入战略进攻阶段。曾国藩开始将主攻方向对准金陵——年初,曾国藩布置左宗棠率军由江西入浙江,从南面包抄金陵;然后,让李鸿章出面组织淮军共八千多人,乘外国人的轮船由安庆沿江东下去上海,收复江苏一带,然后从东部对金陵形成包夹。这样,加上自己的西路大军,就形成了由东、西、南三面进攻金陵的态势。新年刚过,安徽的湘军最先向太平军发难,在长江两岸不断攻城拔寨:在江南,鲍超首先攻陷了青阳;在江北,曾国荃攻陷了巢县、含山。曾国藩的小弟曾贞幹也不示弱,带领一支人马攻陷了繁昌。在此之后,湘军节节胜利:曾国荃在江北又攻陷了和州,鲍超在江南又攻陷了石埭、太平、泾县、旌德、宣城、宁国,曾贞幹又攻克了南陵……湘军就是这样以摧枯拉朽之势一步步进逼金陵。从战略思想上看,曾国藩进攻金陵的方式,一如既往地延续了他的风格: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先是不厌其烦地将金陵周围所有太平军据点一一清理完毕,然后围困最后的孤城,等到对手弹尽粮绝时,再发动最后的一击。1862年5月下旬,曾国荃的先头部队由和州渡过江来,进驻金陵城外的雨花台。这支近五万人的部队,像一枚坚硬的钉子一样最先插入了太平军的腹地。

前方节节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反而让曾国藩内心变得更加平静。在安庆后方,曾国藩的头脑一直异常冷静,他甚至在那一段时间深深地陷入了哲学思考之中,这也难怪,这时候的曾国藩已步入五十岁的门槛,对于“天命”,已有了自己切身的感悟。在曾国藩看来,人生一世,白驹过隙,如何在这短暂的岁月里实现个人抱负,与天地相齐,是最应该透彻明白的。曾国藩想到星河遥迢、月悬寒枝,一股冲淡之气不由自主回旋于胸。1862年5月9日,曾国藩在当天的日记中发出这样的感慨:

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古往今来已有亿万年,而且没有穷尽,人在其中生存,只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仅仅一会儿工夫罢了!大地广阔几万里,无法知道它的边缘,人在上面生活,睡觉休息,活动游走,白天只需一间屋子,晚上只需要一张床,古人和近人写作的书籍,浩如烟海,人的目光所能涉及的地方,不过只是九牛一毛!世事千变万化,有各种途径的美名,而人一辈子的力量所能达到的,不过是太仓中的一粟!懂得了时间的无限而我所经历的时间极短,那么碰到了忧患逆境,就需要稍作忍耐,等它安定。知道了大地的宽广而我所居住的地方是如此的窄小,那么碰到了名利争夺之事,就应退让隐忍。知道了书籍是如此的多而我所看过的书是如此的少,就不会因为稍有心得就沾沾自喜,而应当考虑选择其中好的去持守。知道发生的事情很多而我所处理的很少,就不敢夸耀自己的功名,而应该考虑推举贤人来进行图谋。如果这么做事了,自私自满的偏见就会慢慢消除了。

细细地体味这一番话语,能感觉到曾国藩此时已有相当的境界了,他的目光已看得很远。他考虑的,已不是现实的得失和名利,而是从虚无和死亡的对应中,去确立个人的位置了。

1862年8月,太平天国李秀成召集诸王大会,图解金陵之围。英王陈玉成去世之后,李秀成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太平天国最高军事将领。9月,李秀成自苏州出发,指挥侍王李世贤、纳王郜永宽等诸王统率之部队,浩浩荡荡地开拔过来,队伍有十万之众,日夜攻打驻扎在金陵城郊的曾国荃的湘军营垒。此时曾国荃的湘军只有三万人。李秀成亲自督军力攻东路,以洋枪洋炮猛烈轰击。湘军依靠坚固的工事殊死抵抗。靠人海战术的太平军甚至出现了一天伤亡七千多人的纪录。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四十六天,曾国荃全力坚持着,身体也被子弹擦伤。有好几次,曾国荃都差点要放弃了。曾国荃在写给曾国藩的告急信上说:战斗异常猛烈,湘军有很长时间没有发饷了,将士们全都怨声载道,士气低落,并且,整个部队的补给也没有跟上,围城的部队经常吃不饱肚子,过冬的棉衣也没有补齐,这些湘军们很想先撤回休整。战斗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一场瘟疫突然在金陵城外蔓延,仅仅几天时间,守卫雨花台的湘军部队就有数百人不治而亡。曾国荃连忙一面派人向曾国藩报告,一面派人到周边地区火速买药。结果,药还没有买回来,湘军又死了一千多人。李秀成趁机向曾国荃的部队发动进攻,曾国荃只好率羸弱的部队全力抵挡。湘军的士气掉到了谷底。

到了11月底,李秀成见曾国荃的湘军大营无懈可击,瘟疫又在自己的部队里蔓延开来,只好转向攻打由东向西步步紧逼的李鸿章部。曾国荃虽然暂时解除了危机,但他的部队在李秀成的打击下,几乎弹尽粮绝。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来信,让曾国荃从雨花台撤出来。性格刚烈的曾国荃此时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如发了疯似的,根本就不理睬撤军的命令。曾国荃回信说,自己既然在这里坚守一个多月了,就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死,也要死在金陵城下。

紧接着,一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安庆,曾国藩最小的一个弟弟,也就是曾贞幹(曾国葆),在惨烈的四十六天大决战之后,身染重病死于雨花台大营。曾国藩又一次泪流满面。曾贞幹是他最小的一个弟弟,曾国藩一直很喜欢他。湘军初建时,曾贞幹就跟着曾国藩了,参军比曾国荃和曾国华都要早,那时他还叫曾国葆。当时,湘军水师大将杨载福、彭玉麟都是曾贞幹的部下。在与杨载福、彭玉麟共同处事一段时间后,曾贞幹觉得二人才干突出,便主动向曾国藩推荐彭、杨二人“英毅非常”,自己甘居其下。1854年湘军兵败岳州,曾贞幹主动承担责任,赋闲回家。曾国华战死之后,曾贞幹发誓报仇,再度出山。为一扫以往的晦运,曾国葆改名为曾贞幹。曾国藩让他一直跟着曾国荃,在曾国荃的身边学习打仗,也好立点军功。后来,曾国藩又让曾贞幹自己带一支军队,独当一面。曾贞幹也不含糊,在长江沿岸一路攻城拔寨。没有想到的是,曾贞幹年纪轻轻,竟遭此噩运。曾国藩又想到当年在三河战役中身首异处的曾国华,曾家五虎,在战场上就死了两个,这是怎样的劫数呢!想到这里,曾国藩的心都要碎了。

继为曾国华后,曾国藩同样颤抖着为曾贞幹亲笔写下了一副挽联:

大地干戈十二年,举室效愚忠,自称家国报恩子;

诸兄离散三千里,音书寄涕泪,同哭天涯急难人。

1863年3月17日,曾国藩从安庆出发,从水路赶往金陵。曾国藩想重点了解一下曾国荃部真正的情况,为最后的攻城做准备。早春二月,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严寒之后,树上的绿色新枝像长矛似的戳了出来,春意迫在眉睫了。这时候,曾国藩依旧是一身冬天的装束,对于季节的变化,曾国藩已显得呆板木讷了。曾国藩一路巡视沿途的湘军,心情异常沉重,虽然曙光就在眼前,但眼前的形势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峻,胜利看起来并不是唾手可得。3月底,曾国藩到达了金陵城外的曾国荃大营,一见到曾国荃,曾国藩就让曾国荃解开衣裳,细心地察看弟弟的伤势。对于小他十三岁的九弟,曾国藩太了解他的为人了,老九性格暴烈,为人耿直,打起仗来从不要命。曾国藩担心的是曾国荃会不顾一切地进攻,从而陷入绝境。吃过晚饭后,在曾国荃的大帐中,曾氏兄弟促膝长谈。在聆听了曾国荃的情况介绍之后,曾国藩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金陵迟早都会攻下,攻城不必太急,要尽量让湘军少受损失。曾国藩建议曾国荃先撤出雨花台,避免孤军冒进,万一太平军集中优势兵力对孤军深入的曾国荃进行包围,一切将变得很危险。执拗的曾国荃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的道理很简单:四十六天最艰苦的战斗都挺过来了,现在,怎么可以撤退呢?再说,此时周边的宁国、芜湖等道路已贯通,各地湘军陆续来到金陵城下汇集,下关一带又有水师兵临城下,形势比初到雨花台时已经好得多,此时再撤退更是毫无道理。

兄弟两人争论到深夜,谁也说服不了谁,曾国藩知道此时的曾国荃如一头疯了的牯牛一般,根本无法依靠命令让执拗的他改变主意。于是,曾国藩只好听从曾国荃的意见,不再强求他从金陵城下撤出,只是嘱咐他一定不要贸然出击,以免中计。这么多年来,曾国藩仍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他的战略思想,那就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争取最小的损失。在曾国藩的战争生涯中,很少能看到他天才般地打一场漂亮无比的战役,他几乎从不用奇兵,奇兵往往是一柄双刃剑,弄得不好,伤害的还是自己。曾国藩的每一战都异常艰苦,甚至险象环生,胜负也就在毫厘之间,但曾国藩就是以他的坚毅和韧劲取得了一场又一场战斗的胜利。在象棋中,曾国藩的打法就是小卒过河似的拼命搏杀;在围棋中,就是全力争夺中盘,一子一子地硬拼;在武功中,就是莽夫打架,一招一式都是往死里打,从不躲闪,也从不避开。曾国藩从来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的军事思想,跟他的人格一样实在。

此后的数天里,曾国荃陪同大哥陆续检阅了湘军所在的大胜关、金柱关、龙山桥等地,曾国藩见湘军水陆防御均井井有条,不由对九弟的军事才能感到欣慰。现在,曾国藩对金陵城下的局势感到放心了,在他看来,湘军各支部队壕墙坚固,各方面的供给还算正常,攻克金陵,只是迟早的事情。在龙山桥,曾国藩召开了水陆将领会议,共同探讨了下一步的战略部署。曾国藩阐明了自己的战略思想:湘军的战略就是要坚持围城,金陵城依山傍水,墙体巍峨厚重,急于强攻根本不可能见效;金陵城内外太平军有数十万之多,粮米耗费极大,绝非肩挑陆运所能养活。目前太平军水师几乎无存,湘军水师占绝对优势,只要全力查禁水上接济,金陵一旦供给跟不上的话,克城之期肯定不会太久。所以,对于围城的湘军来说,一定不能急躁,只要坚持围下去,金陵城内必然弹尽粮绝,毫无战斗之力。如果到了这个时候发动进攻,湘军就会以小的牺牲,换取大的胜利果实。曾国藩的讲话给困苦中的湘军以极大信心。离开前线回安庆之时,曾国藩决定让自己信任的幕僚赵烈文留在曾国荃军中辅佐曾国荃,曾国藩告诫曾国荃说:九弟果断勇敢,大哥不及;但九弟有时虑事不周,也是一短;赵惠甫入我幕府多年,严谨细密,可补弟之短,弟一定多听取惠甫意见。

很快,战局进一步呈明朗之势:在金陵东部的苏南地区,李鸿章率领的淮军在进入上海之后,队伍迅速得到壮大,接连在苏锡常一带取得大捷,随后,开始在东线对金陵形成包围;在金陵的南部,左宗棠部由江西进入浙江,从南面紧逼金陵,也切断了太平军突围的线路。

1854年获得耶鲁大学学士学位时的容闳

1863年4月,回到安庆后的曾国藩听到了自朝廷传来的消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在大渡河一战彻底失败,石达开本人被俘,随即被押解到成都凌迟处死;5月,又一个消息传来,湘军水陆合军攻陷了太平军严密设防的九伏洲,彻底截断了通往金陵的粮道;到了9月,曾国荃所率湘军陆续攻陷了金陵城外要隘,太平军控制的范围越来越小。进入冬天之后,彭玉麟、鲍超又率水陆两军,攻陷金陵南部的高淳、东坝等城隘;紧接着,鲍超军又攻陷溧水、建平二县。这样,太平天国最后一丝突围的希望泯灭,金陵实际上已成为一座死城。但即使是面对这样的孤城,曾国藩仍不急于进攻,他不断地给前方的将领写信,让他们再围一段时间。在他看来,攻克金陵,还是更保险一点才好。曾国藩想把湘军的损失降到最低点,毕竟,那些湘军子弟,都是自己带出来的,这么多年来,已损失了大半,胜利之时,曾国藩想尽力使这支队伍变得更完整一些。

1863年秋天,曾国藩在安庆会见了容闳。容闳是广东人,自小跟一个西班牙传教士去了美国,入了美国籍。从耶鲁大学毕业之后,容闳回到国内一直从事各种各样的生意,包括贩卖枪支弹药。容闳一度跟太平天国联系密切,他曾向太平天国上书,提出不少好建议:一、组建现代军队,二、办武备学堂,三、建海军学校,四、建人才政府,五、创办银行,六、以《圣经》为主课,七、设立各种实业学校。对于容闳的七点建议,太平天国根本没有答复。容闳等不及了,专门去了一趟金陵,想看看这个自命为基督教政权的真实模样。那一次去金陵让他大失所望,这哪是一个替天行道的新兴政权呢?高级将领们见识鄙陋,争权夺利,结党营私,充满对暴力和金钱的热爱。容闳知道这样的政权是没有希望的。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的幕僚、著名数学家李善兰向曾国藩推荐了容闳,曾国藩听后很感兴趣,他让李善兰屡次写信给容闳,要求面谈一次。在曾国藩看来,洋人在很大程度上,对于这个世界的认识,掌握的“理”要比中国多得多,因此,一定得向洋人学习,以做到“洋为中用”。在这种情况下,容闳从九江赶到安庆,拜见了曾国藩。

那一次与曾国藩的见面,给容闳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容闳在描述这一次见面时,用了很多赞美语言来描述这个大儒的气度和容貌:“余见文正时,为1863年,文正已年逾花甲(此为容闳误,其实,曾国藩当时只有五十三岁),精神奕然。身长约五尺八九寸,体格雄伟,肢体大小咸相称。方肩阔胸,首大而正,额阔且高,眼三角有棱,目皆平如直线。凡寻常蒙古种人,眼必阔,头骨必高,而文正独无此。两颊平直,髭鬟直连颏下,披覆于宽博之胸前,用益增其威严之态度。目虽不臣,而光极锐利。眸子作榛色,口阔唇薄。是皆足为其有宗旨有决断之表证。凡此形容,乃令予一见即识之不忘。”容闳在详细的描述中,甚至没有提到曾国藩习惯性的搔痒动作。在谈话中,曾国藩跟容闳说,他知道容闳跟太平天国做生意的事情,但他不会计较。曾国藩对在中国设立新式机器厂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容闳向曾国藩建议:“中国今日欲建立机器厂,必以先立普通基础为主,不宜专以供特别之应用……简言之,即此厂当有制造机器之机器,以立一切制造厂之基础也。”容闳这一主张,可以算是当时工业建设最重要的新理论,后来也成为曾国藩建设江南制造局的指导方针。经过几次会谈,曾国藩与曾闳很快就兴办江南制造总局一事达成一致:曾国藩聘请容闳担任自己的幕僚,负责洋务工作;曾国藩让容闳从上海道和广东藩司处领款六万八千两银子,由容闳出面,由欧洲转赴美国,向马萨诸塞州的朴得南公司购买机器,在上海组建江南制造总局。然后,由江南制造总局带动,在江南各地设置相应的制造局。具体事宜,由时任江苏巡抚的李鸿章负责。

时间到了1864年,刚迈入新年,长江沿岸就下了一场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如同扯碎了的棉絮,铺天盖地飞舞。这场大雪一共下了三天三夜,积雪达一尺多厚。天气也冷,几乎是滴水成冰,所有的屋檐上都悬挂着粗大的冰凌。大雪将所有的战事都淹没在一片白皑皑之中。在金陵城下,先行到达的曾国荃部的将士们,只好蜷缩在很深的战壕里,喝酒抽烟聊天,他们的手与脸冻得红肿生疮、腐烂流脓。长期的征战、冷湿的天气使得每一个来自湖南的士兵都有切肤的厌战情绪,虽然他们一直相信最终有一天会取得战争的胜利,但他们同样知道,胜利并不是唾手可得,在通往终点的道路两旁,到处都有死神的身影。

江苏巡抚李鸿章

在安庆,这个冬天同样普降大雪。对于年过半百的曾国藩来说,冬天是他最难熬的时光,得过肺痨的曾国藩对于天气变化一直异常敏感,天气只要稍稍冷湿一点,曾国藩就会感到背寒体虚,就会情不自禁地咳嗽不止。这样的气候中,曾国藩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在书房里生一盆炭火,然后,穿着羊皮袄子批阅文件。这一天,雪终于停了,一直忙于事务的曾国藩突然兴致上来,带着几个幕僚去游览江边的振风塔。来安庆已经两年多了,曾国藩一直没有去过振风塔。曾国藩一行是走着去的,深一脚浅一脚的,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串串脚印。走着走着,曾国藩感到身体稍稍有点发热了,很是舒服。寺里的方丈见曾国藩到来了,连忙出来迎接。曾国藩轻描淡写地跟和尚聊了几句。在儒、道、释三者之中,曾国藩感到最陌生的,就是佛了。对于佛,曾国藩一直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佛教是一种虚无的生命哲学,如果一个教义把最终的归宿点归结于虚空的话,那么,它怎么都有点不可捉摸的意味。对待这样的东西,一定得敬而远之。曾国藩一辈子对僧、巫,对地仙,甚至对医药,从来就是敬而远之,他一直不喜欢那种无法实证的方式。当然,对于曾国藩来说,他有着自己的信仰,这个信仰,就是他的道德观,在他看来,所有的道和德都源于这个世界的理,这样的“理”足以填充他的内心,也足以支撑他的人格。这就足够了。他不再需要来自外部的一个虚幻的影像。

到了塔底,曾国藩仰头看了一下,便拾级而上,登上了振风塔。由于雪后天霁,能见度特别好,从塔上,一直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连对岸的山峦都尽收眼底,不过此时也是一片原驰蜡象,什么也看不真切。只有浅黄色的长江水,夹杂在两岸的白色之中,格外夺目。尽管寒风凛冽,曾国藩兴致却很高,在塔上,曾国藩环视了一圈之后,把目光停留在长江下流的方向。在流水的下游,长江变得空蒙的地方,就是金陵了。曾国藩清楚地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手,绝对是在今年了。

冰天雪地中,一个好消息传来,曾国藩在安庆主持的洋务有了初步成果,安庆军械所在徐寿和华蘅芳的主持下,终于制造出第一艘火轮船,这也是中国造船史上的第一艘火轮船。虽然这艘船的体积很小,长不过三丈,时速也不超过三十华里,但毕竟这是中国自造的最先进的轮船。曾国藩给这艘船取名为“黄鹄号”,他希望,中国能像“黄鹄”一样,一飞冲天。2月1日,虽然长江边上还结着薄薄的冰,“黄鹄号”还是迫不及待地下水了。曾国藩亲自登船试航,船慢慢驶向江心,虽然这艘轮船行驶较迟钝,速度也比较慢,曾国藩还是感到很高兴,站在船舷之上,虽然江水凛冽,朔风扑面,曾国藩却一点也不觉得寒冷。此时的曾国藩意气风发,他感觉已有了控制全局的能力,那个金陵政权的破灭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在曾国藩把目光死死盯着金陵的时候,他的敌人,一个昔日的教书先生同样眼光空蒙地看着远方。这个高个子的广东汉子一直殃殃地拖着病体,在很多时间里,他轻手轻脚,神情恍惚,喜怒无常,感觉好似天外来客。进入金陵之后,洪秀全变得更奇怪了,他仿佛整日坠入一场大梦,一直自说自话,自我封闭。给人的感觉是,当这个幻想家在极短的时间里一步登天走上天皇宝座时,他的内心似乎承受不了这种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都让他无所适从……尽管金陵外围一直战事激烈,但洪秀全从没正视过前方的对手,他只是在密室里不断向他的天父祷告,在他看来,祷告的力量要比那些南征北讨有效得多,眼前这些敌人,就如妖魔鬼怪一样,有朝一日他会借助天父的力量,轻而易举地将他们扫除。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个世界,只是他的一个临时客栈,他只想借助于这个客栈升天,或者,充分地及时行乐。让他困惑的唯一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残留多长时间,天父何时将召唤自己。

从洪秀全的思想发展中可以看出,教书先生出身的洪秀全对于宗教的认识,一直是生硬的,是生吞活剥的,是自欺欺人的。这个在科举上屡屡落第的落魄书生,对于僵化的科举取仕方式由怨生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洪秀全接触到了基督教义,那种彼岸的希望燃起了他内心中的干柴,让他变成了一个狂热的宗教徒。他以自己的方式在教义中掺入过多的酵母,从而促使教义胀大炸开。在某种程度上,与其说他是崇尚基督教,还不如说他是对基督教的某种神秘感兴趣,肆意扩大其中的奇迹、幽灵和显圣。实际上真正贯穿于洪秀全内心的,还是成仙得道的中国民间传统,还是做皇帝的愿望。进入金陵之后,洪秀全头脑中潜伏了很久的欲望得到了释放,对于王权的渴求取代了宗教的幻想。值得一提的是,对于金陵这个城市,洪秀全喜欢异常。在他看来,来到金陵,是一种偶然,更是一种必然。当年,在金田起义之后,一路北上,所向披靡,不知不觉中,就将目标锁定在金陵了。到了这个虎踞龙盘的古城之后,洪秀全就不想走了,他迷恋上了这个地方,迷恋得死去活来。洪秀全到金陵是来当皇帝的,在他看来,只要一息尚存,就要当一天的皇帝。他喜欢这样的感觉,喜欢人们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感觉,无论是现实中还是精神上。

洪秀全先是派人拆掉了明朝的故宫。原先矗立在紫金山附近的一座座巨殿宫寝,被一群群来自广西湖南的农民闹哄哄地肢解,然后,洪秀全命令将那些巨大的宏柱和石料运到玄武湖边上,去构造一个新的宫殿。宫殿建成之后,洪秀全整天把自己锁在金碧辉煌的天王府中,谁也不见。他一方面杂乱无章地思考着一些哲学和神学问题,幻想着如何把王权跟宗教更紧密地结合起来,让臣民同时成为自己的教民,从而无私地贡献所有的一切;另一方面,他像历史上所有的帝王一样,苦练房中术,想在谜团一般的两性交媾中,得到极度快乐,也摸索一种解脱之道。当然,他的所有努力都失败了,无论是在头脑里还是身体上,他都没有找到一条通天之途。到了后来,高高在上让他心灰意懒,及时行乐成了唯一的安慰。当形势急转直下,李秀成等人一再提醒金陵形势危急,劝他离开金陵另觅京都时,一直沉湎于苦苦思索中的洪秀全就是不听。在洪秀全看来,世界如此虚幻,危险同样虚幻。只有当上皇帝的感觉,才稍稍让人觉得有点真实。与其蝇营狗苟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何不利用这个短暂的时间,像火柴一样划过黑夜,度过闪亮的人生——洪秀全所做的一切,就是那样匪夷所思,从某种程度上,与其说他是一个宗教的实践者和鼓动者,还不如说他是一个怯懦无力的哲学家,或者一个杂乱无章的幻想家。

时间进入到1864年,在苏南,太平军苏州城守将郜永宽等人杀死主将谭绍光后投降了淮军,苏州陷落;在浙江,左宗棠率军攻克了杭州;在金陵城下,曾国荃亲自指挥,组织敢死队攀岩直上紫金山,攻陷了天堡城,占据了控制金陵的制高点。随后,湘军又进驻太平门、神策门外,金陵自此完全合围。眼看最后的决战就要结束,曾国藩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形势发展到这一步,那种残酷和冷血变本加厉,人性的忍耐力也到达极限。尤其前线的官兵,那种极度的屠杀几乎让人性和理智崩溃。在金陵城下潜伏了两年之久的曾国荃更是如此,他的情绪一天比一天焦躁,身心已濒临崩溃的边缘。在苏州,一向理智坚定的李鸿章也疑神疑鬼,情急之下,竟然先下手为强,杀了投降献城的太平军“八大王”郜永宽等人,然后,又大开杀戒,将上万太平军降将杀得干干净净。消息传到曾国藩这里,曾国藩尽管颇为震惊,但还是写信谆谆地安慰李鸿章。这一切,有什么办法呢?咫尺之间,往往就是你死我活……曾国藩不断写信安慰前线的将士,跟他们说,战争中过度的杀戮,有时候的确也是迫不得已,要注意对自己身心的调节……每当写这样的书信时,曾国藩总是唉声叹气,战争到了如此地步,哪里是短兵相接的决一雌雄,简直就是血淋淋的屠羊了!

朝廷显然是想加大这样的屠杀力度,那些一直躲在京城的权贵们似乎等不及了,他们一再批评曾国藩行动迟缓,对曾国藩迟迟不发布总攻命令感到不满。朝廷一再敦促李鸿章的淮军前来协攻金陵。戈登的洋枪队也想来分一杯羹,他们不断给朝廷施压,也想来增援金陵。曾国藩最不愿意的,就是洋人插手了,他拒绝了戈登的要求。就在节骨眼的关头,金陵城外的湘军主将曾国荃病倒了,一连很多天高烧不止,卧床不起。在安庆的曾国藩得知后,大惊失色,食不下咽。曾国藩最挂念的,就是曾国荃的病情了。金陵攻城在即,从情感上说,曾国藩当然也不想让攻克金陵的头功落入他人手中,而且,曾国藩清楚地知道九弟攻克金陵的渴望。毕竟,曾国荃在金陵城下像一根长钉一样扎了近两年。曾国藩急忙给弟弟写了一封信:

1862年的戈登

你信中讲到的“肝病已深、痼疾已成、逢人辄怒、遇事辄忧”这几句话,我读着非常焦虑。今年以来,江苏、浙江等省攻克的城池很多,惟独金陵城,迟至今日也没有把握,加之军费奇缺,不如意的事情、不顺耳的言语纷至迭起。我都忧郁成疾,何况你的劳苦甚过我百倍,你的心血久亏重过我数倍呢?从春天以来,我一直害怕你肝病发作,但在信中你每次都含糊其辞,这四句话实情全露。

这种病不是药物所能奏效的,必须把万事万物看开一些,不恼不怒,才可使病情逐渐减轻。毒蛇蜇手,壮士自断手臂,以保全性命。我兄弟若要保得性命,也应当视恼怒如毒蛇,花极大勇气去除它。

肝子发作,大发雷霆时,不只是心中不平静,也不害怕,确实有这种情况。不只是你年方盛年是这样,就是我这种已渐衰老之人,也常有怒不可遏的时候。必须强迫自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降伏这种恶劣心情,这就是释迦牟尼所说的“降龙伏虎”。龙是相火(欲望),虎是肝气(怒火)。自古以来有多少英雄豪杰过不了这两关,也不仅仅是你我两兄弟如此。关键是要抑制住这两种情感,不能使它燃得太旺。降龙以养水,伏虎以养火。古圣人所说的熄灭欲望,就是降龙;所说的制怒,就是伏虎。儒学与佛教虽然主要的道理并不同,但他们在节制血气这一点上,却没有什么不同,总是不要使我们过分的欲望伤害我们的身体。

让曾国藩感到欣慰的是李鸿章的态度,毕竟,李鸿章是自己的弟子,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在关键问题上,李鸿章表现得极其仗义,在给曾家兄弟的信中,李鸿章一再表示自己不想抢头功。他不断拖延朝廷的敦促,一会声称部队需要休整,一会又向朝廷进言,准备将自己的军队调至湖州,从南面对金陵实施包围。没想到的是,李鸿章兵马的调动激怒了由浙江对金陵进行包围的左宗棠。左宗棠火速向朝廷报告,说李鸿章想“越境掠功”,弄得李鸿章十分尴尬。李鸿章所做的这一切,很明显,就是要拖延时间,把最后攻克金陵的头功让给曾国荃。一个人,在如此巨大的诱惑中,能守得住,看得出来,李鸿章还是懂得知恩图报的。曾国藩无奈何,只好派人敦促曾国荃,让他全力攻城。毕竟,时间不等人了,再拖下去,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1864年7月19日,从病榻上挣扎起来的曾国荃号令攻城了,通向金陵城的地道已挖通。曾国荃几乎是用嘶哑的嗓子下令点火,几分钟后,数万斤炸药爆发出一声巨响,金陵城墙被炸塌了二十余丈,黑色的硝烟冲天而起,整个金陵都能感觉到地动山摇。不仅仅城墙上的太平军消失在轰鸣中,湘军冲在前面的四百多士兵也在硝烟弥漫中粉身碎骨。数万湘军一齐呐喊,挥舞着刀剑像龙卷风一样冲入城内。此时,金陵城中早已断食很多天,残存的太平军已基本丧失了战斗力。到了晚上,金陵九门皆破,征战了十多年的湘军,尤其是在金陵城下坚守长达两年之久的曾国荃的“吉”字营,在这样的狂喜中,早已忘记了创立之初曾国藩所制订的各种纪律,开始了大规模的烧杀抢掠……

皇帝赏赐给曾国藩的碑

每个人都疯了。实际上不仅仅在城池攻陷之后,在此之前,战争的双方都失去理智了,长时间的杀戮和压力,使得残存的人性早就烟消云散。洪秀全在金陵被围困的最后关头,眼见着城池守不住了,精神彻底地崩溃。他整天嘴中念念有词,不断呼唤神灵,乞求上天让地下长出食物,让自己的天兵天将饱餐杀敌。失望之极,洪秀全饮药自尽。死之前,洪秀全甚至命令手下用十几层厚布,在死后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洪秀全在乞求什么呢?是解脱,还是逃避?一个靠神权来确立地位的统治,比依靠道德和王权的统治,还要愚昧和落后。这样的方式,只能用匪夷所思来形容吧?攻下金陵城后,曾国荃带人冲击了天王府,命人掘开了洪秀全的坟墓,将洪秀全浑身的厚布全部扯烂,用刀斧将尸体剁得粉碎。即使是这样,曾国荃还是不罢休,他又命人把肉泥拌进火药,装入炮弹,然后接连发射出去——曾国荃同样也疯了,洪秀全就是死,也要让他的阴魂散去——这是一种仇恨吗?这分明就是最后的疯狂。

战争,就是这样以最疯狂的方式进入高潮,也进入尾声。

1864年7月27日,曾国藩由安庆乘船来到金陵。一路上,曾国藩都在回顾这十多年的战争生涯,那些曾经的凶险宛如皮影戏一样在他脑海里一一掠过。战争就这样结束了?这个耗费了自己和那么多人十数年光阴和生命的战争,就以这样的方式烟消云散了?曾国藩感到庆幸的是,作为一介书生,白手起家,居然赢得了这场对抗的胜利。这场对抗,不单单是军事上的对抗,更是文化的对抗以至理想的对抗。从来就是书生办大事,那是因为书生有着理想,有着不俗的志向。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不是湘军击败了太平天国,而是它们自己击败了自己——是这个政权在文化上的缺失,以及认识上的幼稚和天真,埋没和葬送了远大前程。曾国藩想的是,一场运动,如果广大的知识阶层站在它的对立面,那么,它必定会孱弱而短暂。这一场骚动,可以说是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出现,却以错误的方式所造就的结果。十多年的战争过去了,这场战争,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也让多少生灵涂炭——历时十四年,死亡四千万人口,这就是这场内乱的结果。让曾国藩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一个数千年推崇道德和礼教的国度,所遭受的血祭,竟然如此之多?这个古老国度一直弘扬的道德,在这样的兵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也如此无力。

进入金陵之后,曾国藩感到身体突然之间软沓下来,经历如此的炼狱后,曾国藩感到忧郁加重,身体疲惫到了极点。很快,朝廷下旨,曾国藩赏加太子太保衔,赐封一等侯爵,世袭罔替,赏戴双眼花翎。几天后,朝廷对一百二十多位在攻占金陵中有功的湘军人员大加嘉奖:曾国荃加太子少保衔,封一等伯爵,并赏戴双眼花翎;李臣典封一等子爵,萧孚泗封一等男爵,二人也赏戴双眼花翎。

恭恭敬敬地聆听着钦差大臣宣读上谕,五十三岁的曾国藩百感交集,他实在是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只是明白,这一切都来之不易,都是天地之间的造化,而他头顶上的红缨,是代表不了这种天地造化的。封赏还让他产生一阵恍惚,结果就像梦一样,突如其来,又倏尔离去。受封仪式结束之后,最信任的幕僚赵烈文见到一身盛装的曾国藩,开玩笑地问:我以后称呼你,是称呼中堂呢,还是称呼侯爷?

曾国藩幽默地回答说:“只要你别称呼我为猴子就行。”

除了有点得意,曾国藩的内心,已经不可避免地有戏剧感和虚无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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