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两辆大卡车相继开进。等在运输公司办公室外的哲朗慢慢靠了过来。两辆车整齐地停在那儿。

司机下了车,主管跑过来,核对完毕后相互交换了账单。哲朗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和嵯峨核对完账单,主管指着哲朗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说“那位客人一直在等你”。嵯峨看清是哲朗,顿时面露难色。

看样子嵯峨不可能主动走过来,于是哲朗走了过去。嵯峨没有看他,默默地朝办公室走去。

“你这么累,还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

“你要真这么想,就请回吧。”

“我就说几句,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

“你就放过我吧。”嵯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我只想知道中尾的事。我不会再问剧团的事,大概情况日浦都跟我说了。”

嵯峨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环视四周,然后直直地盯着哲朗。

“你说的大概情况是指……”

“关于剧团的存在理由,或许叫活动理由更好。”

“你指什么?”

“就是,”哲朗瞥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说,“交换户籍的事。”

嵯峨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又睁开眼睛。

“你见到美月君啦?”

“她联系我了。算不上见面……我看到她了,可我们是在电话里说的。”

嵯峨轻轻点点头,又叹了一口气。“美月还好吧?”

嵯峨好像也不知道她们现在的情况。

“还过得去。”

“那就好。她都已经告诉你了,我就无可奉告了。”

嵯峨正要走,哲朗抓住她的右手腕。她胳膊上的肌肉很发达,一般女人不可能拥有。

“希望你能把中尾的情况告诉我。听日浦说,你们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了,交情很深。”

嵯峨用力甩开哲朗的手,凑过脸来。

“我说过无可奉告。劝你还是不要过分关心。我也在忍受。”

“忍受?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的事情也有很多。我不知道中尾现在在哪儿,接下来会做什么。他过去做了什么,我也不是很清楚。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因为我相信他,只能由他来做出判断。”

“那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和你无关。这是我和中尾竭尽全力才建立起来的。”

“努力的最终结果不还是徒劳吗?”

“什么?”

“偷偷摸摸地逃跑,东躲西藏,最佳跑卫颜面扫地。”

哲朗还没说完,嵯峨的手就伸了过来,紧紧地抓着哲朗的衣领。

“不许你说他的坏话!”

她手劲很大,但还是无法与四分卫相比。哲朗抓住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就把她的手拉开了。现在,他对自己的握力仍很有信心。嵯峨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和他早就认识,交情比你们深得多。”说完,哲朗望着她。

嵯峨揉着手腕,似乎想回敬点什么,却又默默地转过身,朝前走去。

“嵯峨,就算说这些……”

嵯峨站定,回过头。

“曾经的运动明星也是火暴脾气啊,这么容易就乱了阵脚。我跟同事说声‘去休息一下’。”她笑了笑。

从运输公司出来,步行几分钟的地方有一家咖啡店,他们走了进去。这家店兼营快餐,桌椅都已很旧了。他们在最里边相对坐下。

“我和中尾是在高尔夫练习场上认识的。”嵯峨腼腆地笑了笑,“很奇怪吧?不管怎么看我都不像玩高尔夫的。可在那个年代,稍微有点钱的人都打高尔夫,在我们驾驶员之间也很流行。”

“感觉你能打得很远。”时值隆冬,她却挽着袖子。哲朗看着她露在外面的手腕,说道。

“确实能打很远,可打得一点都不好,虽然去练习场的次数还不少。”嵯峨把咖啡杯拉到眼前,加了两勺糖。

她说那时一周去两次练习场,都是在上午人比较少的时间段。击球的位置也大体固定,从右数第二个。最靠边的那个位置只要稍打歪一点,球就会触网,一般人都不喜欢,右边的墙上还装有镜子,方便调整姿势,所以嵯峨很喜欢那里。

不知什么时候,在嵯峨和镜子之间,即最右边的击球练习位置有人来了。总是那个人,所以她很快记住了对方的长相。看样子像是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一直没有说过话,可对方一定也注意到了嵯峨的存在。嵯峨默默击球时,总能感觉到他的眼神。

第一次说话是因为厕所坏了。嵯峨正往厕所走的时候,年轻人正好从里面出来。嵯峨准备就这么默默地擦肩而过,可对方主动打了招呼。

“啊,这里恐怕不行。”

嵯峨没听明白,回头看着年轻人。

“要是大……的话……隔间的厕所好像坏了。”年轻人很客气地说。

嵯峨吓了一跳。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就算进男厕所也不用男式小便器,必须进隔间呢?

年轻人朝上指了指。“二楼的厕所男女通用,那儿应该没问题。”

嵯峨连自己都觉得丢人地应了一声“哦”,朝楼梯走去。年轻人的话一直在她耳边回响。

她回到击球场地,年轻人正在练习击球。嵯峨注意到什么,转过了头。“没问题吧?”他问道。

“嗯,谢谢。”嵯峨表示感谢。

就这样,两人相互做了自我介绍。年轻人自称中尾功辅。

“那时真被他吓着了。”嵯峨端着咖啡杯,稍微往后仰了仰,“他不可能知道我的秘密啊。想了好久,难道那时我脸上明显露出要大便的样子?”她含笑说道,但应该不是开玩笑。

“首先,没有人会觉得你不是男的。”

“我也这么觉得。其实我已经十多年没被人怀疑过了。现在运输公司的同事也基本都不知道,除了董事长和我的顶头上司。在我告诉他们之前,不,是我说完之后,大家都好像很难想象我是个女的。”

“那么中尾怎么会知道呢?”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委婉地问过他。他的回答着实吓了我一跳。他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男式小便器你根本用不了啊。’”

“他知道你是女的?”

“他好像觉察到了,而我们之前分明没有说过话。当时太吃惊了,我也就忘了什么拐弯抹角,直接问他怎么会知道。他是这么回答的:‘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说是直觉。”

“直觉……”

“我和他慢慢接触之后发现,他确实有这种能力。男扮女装的人、女扮男装的人、具有男人心的女人、具有女人心的男人,他一眼就能看穿。他和那种经常大言不惭地说自己绝对不会被变性人欺骗的男人不一样。那样的男人,只看到了一面,没有看到事物的本质。世间没有人能够完美地装扮,瞒过人们的眼睛。像我这样,还有,你完全没有想到‘猫眼’的香里会是男人吧?”

的确如此,哲朗只能点头赞同。

“因为完美,谁都不会注意到。因为注意不到,就会想当然地认为不存在。就是这样。可中尾注意到了这些人的存在,他拥有看穿这个的能力。好像很久以前就有了。”

“很久以前,难道是从大学时开始的?”

嵯峨摇摇头。

“他说是更早之前。中学,也可能是小学时就开始了。”

哲朗想这不可能。若是那样,中尾应该早已看出美月的内心是男人了。难道他的特殊能力只对她失效?又或者他明知她的心是男人,却还跟她交往?

“真难以置信。”他不由得低语道。

“最初我也一样,但慢慢和他接触之后,我明白了,那既不是谎言,也不是故弄玄虚。因为他一见到在六本木工作的香里,就看穿他是个男人。”

“为什么他能做到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直觉?”

哲朗像是在自言自语,嵯峨直直盯着他的眼睛。

“我还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反正都说到这儿了,就算告诉你,中尾应该也不会生气。他之所以有这种能力,是有秘密的。”

“秘密?”

嵯峨把胳膊肘搭在桌子上,探出身子。

“他母亲是个男人。”

“啊?”

这实在出乎意料,哲朗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听错了。嵯峨点点头,微微笑着,可是眼睛告诉他,她是认真的。

“你也对我们做了很多调查。我这么说,你应该明白吧?”

“就是……身体是女人的,精神上却是男人,是吗?”

“差不多。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性别认同障碍。”

“我之前一点都不知道。”

哲朗忽然想起理沙子不知什么时候说过的话。中尾的生母在他出生不久就离家出走,他父亲又续了弦。离家出走的母亲大概就是有问题的女人。

“中尾怎么知道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呢?难道也是凭直觉?”

“这个我没有详细问过。他大概也不想说吧。但是,那样的母亲和这样的直觉,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

对哲朗来说,今天一切都是头一次听说。大学时,他和中尾那么要好,几乎形影不离。他真不知道自己那时究竟对挚友有多少了解。四分卫和跑卫之间明明有过无数次目光接触,他却没有接收到最重要的信息。他对自己的愚钝极为恼火。

“好像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中尾才会对男女的性意识那么感兴趣。就这样,他和我算是意气相投吧。那时我正在准备创办剧团。当然,那时候还没打算利用这个来进行户籍交换,只是想如果能向那些有同样烦恼的人传达点什么就好了。中尾很赞同我的想法,说那就一起做吧。就这么回事。”

看来,他们的接触源于金童剧团。

“户籍交换进行得顺利吗?”

嵯峨只是摇头。

“焦头烂额。大概你也听说了,做成一次必须满足很多严格的条件,事后处理也很重要。独自一人在很多事情面前总是显得很无力,所以需要一个组织。中尾也一直在努力建设这个组织。”

“那现在他不在了……”

“说实话,很头疼。可我也不能老是依靠他,现在只能由我来领导了。”

“还是联系不上中尾吗?”

“我这边联系不上。他有时会打电话给我。无论我问他什么,他总是固执地说不用担心。”

哲朗悬着的心暂时放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中尾如今在何处做着什么,不管怎样,他好像还活着。

“你和日浦美月见过几次?”

“好几次。中尾带她来看表演。”

“她好像也在计划着交换户籍。”

“她听说有这样一种途径,好像还比较感兴趣。我也只是抱着找找看的心态,帮她寻找合适的人选,刚好发现了一个完全符合条件的男人。可在我通知美月之前,中尾忽然跟我叫停。”

“为什么?”

“不知道。中尾的大概意思是: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比较好。他没有往下说,但他对美月交换户籍一事表现得很消极,绝对没错。”

哲朗双臂交抱胸前,轻声感叹。中尾为什么会表现得很消极呢?曾经的恋人变成男人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内心果然还是有些反感吗?可是,一个对性别问题那么认真、表现得如此关心的男人,会出于个人原因改变想法,实在不合情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去年九月吧。”

那是户仓明雄被杀前两个多月。他好像也不是因为杀人案才改变想法。

“那段时间他常说,我们做的事情说不定是错的,并不是违法的意思。我们做的只是让镜子映出了事物的相反面,就内容来说,不是一点都没变好吗?他大意就是这样。”

“映在镜子里……”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中尾那张寂寞的脸。还有一件事,他必须跟嵯峨确认。

“警察掌握到哪种程度了?”

“你指哪方面?户籍交换,还是板桥那个男的被杀一事?”

“两个都是。”

“户籍交换,大概还没有触及根本。他们现在追查的仅限于‘猫眼’的香里不是真的佐伯香里这种程度。他们可能已查到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个有着男人心的女人。因为他们调查过我们剧团,大概已经推测到我们通过表演让假香里和真香里会面,但恐怕也仅止于此,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假香里其实是个男人,竟然有一个户籍交换的组织。”

望月在“猫眼”的时候看了好几眼香里,哲朗确信,他应该没有看穿香里其实是个男人。

“警察怎么发现这和你们金童剧团有关联?”

“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他们在香里的房间里找到了半张演出票。香里原本想把可能成为线索的东西全都处理掉,不料百密一疏。”

“可就算他们找到半张票……”

嵯峨立刻绷紧脸庞,摇了摇头。

“糟糕的是,他们好像找到了两张相同的半张票,由此推断她应该是和别人一起去的。那半张票上还留下了指纹。一个肯定是香里的。他们在房间里的好多地方都找到了另一个人的指纹。这可能是警察的推理在起作用。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推理。”

“他们认为香里有男人?”

“正是。”嵯峨点点头,端起玻璃杯喝水,“那个姓望月的警察给我看香里的照片,问我是否见过这个人,说她应该去看过我们的表演,是和男人一起……他那副表情像是在说,像你们这样差劲剧团的表演反正也没什么人来看,所以应该记得每一个观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实也的确如此。”

“你怎么回答?”

“我跟他说感觉好像见过,但也说不准。不知那个警察有没有相信。”

“你觉得警察知道和香里交往的男人的名字吗?”

“不太好说。他没有特别提起,但也不能因此就认定他对这个男人不感兴趣。”

望月一定觉得就是这个男人杀了户仓明雄。

“和香里交往的是中尾……对吧?”

嵯峨轻轻耸了耸肩。

“要是你认为香里是中尾的情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们可不是那样的关系。中尾很爱他老婆和家人。但是和香里一起来看表演的人的确是中尾,或者应该说是中尾带香里来看的。”

“你知道中尾为什么离婚吗?”

“我还什么都没问呢,只知道他们离了。我想总有一天他会告诉我的,也没有具体查过。”

哲朗眼前浮现出中尾的前妻高城律子严厉的面孔。如果中尾还爱着她,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分手呢?从律子当时的样子来看,她一定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望月就问了你这些?”

“不。”嵯峨挠了挠下巴。那里隐约可见胡须,大概是注射激素的缘故。“他说要是有剧团相关人员、粉丝团成员的名单,希望给他看一下。”

“你给他看了?”

“怎么可能!”嵯峨往后靠了靠,“要是让他看了,他们也会知道立石的名字。警察大概会逐一调查,注意到户籍交换组织也只是时间问题。”

“你真行,竟然能过望月那一关。”

“和你那时一样,我告诉他,我有保护大家隐私的义务。他们没有证据说剧团和案子有牵连,只好回去了。”

“可要说证据,会有很多吧?到时他就会拿着搜查令来了。”

“或许。所以我把和剧团有关的资料都删了。”

“删了?电脑里的所有资料也都删了?”

“算是吧。我也考虑到这一点,文件一个都没留。只要点击两下鼠标,所有的证据就没了。东京地方检察厅不是经常从某个嫌疑人家里抱出十多个装有相关资料的大纸箱吗?我想这种事以后不可能有了。”

嵯峨看上去很开心。

“可要是资料没有了,你也很难办吧?”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把资料转移到别处了。网络很方便。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剧团的活动也只能暂停,户籍交换暂时取消。”她转向哲朗,“你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看到那份绝密资料的人。”

“让你为难了,真抱歉。”哲朗低头致歉。

“你去过立石家了?”

“对。公司也去了。”

“哦?他还好吗?”

“好像已经和公司的人打成一片了。”

“那就好。那家伙身边没有一个人敞开胸怀对他,所以随时都要很小心,十分辛苦。我刚才也说了,还有几个上司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立石不一样。那儿的老板以为他是个男的才雇了他。”

“大概是这样。”

“为了继续隐瞒身份,他受了不少苦。不能和男人一起泡澡,所以公司组织去温泉旅游的时候,他好像故意把自己弄感冒了。他也有小弟弟,但不是一点破绽都没有。”

哲朗听的时候就想,嵯峨大概看过了。

“就算有了男人的户籍,还是一样战战兢兢,这一点丝毫没变。”

“说不定反倒增加了心理上的负担。所以我最近也不时想起刚才我提到的中尾说的话—只是把事物的相反面映在镜子里,实质内容一点都没变好。”

嵯峨长叹一声。“只希望大家都能幸福。”他喃喃着看向远处。

看着这双眼睛,哲朗联想到了母亲的目光。但他没理由对嵯峨提起。

2

回到公寓,门没有上锁,奇怪的是房间里不像有人。客厅也看了,装有理沙子办公用具的大包靠在墙边。

哲朗试着推开卧室的门。理沙子把脸埋在床里,跪在地板上。

“怎么啦?”他问。

她慢慢抬起头,投来目光。

“啊,抱歉,你都回来了。”

“刚回来。你是在睡觉吗?”

“嗯,好像睡着了。”她撩起头发。

哲朗点点头,关上门,来到工作间。

他先打开电脑,正查看电子邮件的时候,传来敲门声。哲朗意外地看向房门。理沙子一直都不承认这个小房间是哲朗专用的工作间,所以进来时从不敲门。

哲朗说:“进来。”

门开了,现出理沙子的身影。

“现在,可以吗?”

“啊,什么事?”

“我有事要跟你说。”她走进来,反手把门关上,顺便环视一下四周,“真窄,这么小的房间,你也能工作?”

“你就别抱怨了。你说有事?”

“嗯,”理沙子低下了头,又再度抬起,“我打算明天去房产中介找房子。”

“房子?啊……”他明白理沙子为何说这房间小了,“办公用的房子?”

“嗯,有工作间,也有住的地方……”

哲朗转过椅子,面朝着她。

“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有胡来。不是说现在就分手,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想我们现在这样肯定不行,所以暂时先出去住一段时间。就这样。”

“就这样?”

“我反省过了,以前我关于结婚的看法都错了。两个人互相喜欢,在一起也很开心,这样就好了,我曾经这么以为。但这些是不够的,还需要更多的心理准备,不惜搭上性命的心理准备……”

“你突然之间说什么啊?”哲朗强笑道,“出什么事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我也想了很多,才得出这样的结论。你有什么反对意见吗?”

“反对意见?”哲朗想不出合适的话语,无奈地摇头,“不,没有。要是你这么想,就按你的心愿去做吧。”

她呼出一口气,看得出肩膀已完全放松。

“你这么说,我就释然了。你一直都很善良,我还担心你会假意挽留我呢。要是那样也太可怜了。”

哲朗苦笑着伸手摸了摸脖子。某种意义上,这件事在预料之中。说让她重新考虑一下,大概会更好—他脑中闪过这样的念头。但这不是他的本意。坦白说,他很赞成她的提案。他感觉到了两人一起生活时的苦闷,这一点毋庸置疑。

“中尾那边,你知道什么了吗?”她首先换了话题。

“嗯,算是收获不少。”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跟她具体讲。

“我要修正以前说过的话。”

“修正?什么事?”

“我说过叫你不要插手中尾的事。我错了,中尾是你的挚友,不可能放任不管。对不起。”

“没事,你不必因为这个向我道歉。”哲朗抬头望着妻子,“我说,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很奇怪。”

“我不是跟你讲我考虑了很多吗?话说回来,你觉得能找到中尾吗?”

“不知道。我想尽一切努力去做。我今天其实—”

理沙子立刻摊开右手说:“停。你不必向我通报调查情况。我一点忙都帮不上。可你要加油,我会一直支持你。”

哲朗一边点头一边想,这番话一点都不像理沙子的风格。

“我一定把他找出来。”

“明天我会把必需品先带走。在找到房子之前,我和朋友一起住。剩下的行李,我有时间了再来取。”

“你行动还真快。”

“只要决定了,就马上行动。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你也知道。”

“是啊。”

哲朗想起,她以前要和当记者的好友一起去海外采访时的情景,自那以后一切都乱了。

“我说完了,就这些。”她说完转身离去。看着合上的门,哲朗终于想通了,她刚才为什么敲门。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被吵醒了。起床来到客厅,看见理沙子正在打包行李。

“啊,抱歉,把你吵醒了。”

“这么早就要走?”

“对,有件工作要去做。我打算做完后就去朋友那儿,放下东西,然后出去找房子。”

“这么忙。要不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哲朗站起身来。

“不用了,都弄好了。”理沙子猛地拉上包的拉链,起身把包挎在肩上,“住的地方定下来以后,我会跟你联系。”

哲朗点点头。理沙子刚一开门,他就条件反射地走上前准备送她。她马上制止了。

“又不是永别,到这儿就好了。保重啊。”

“你也是。”

她走出客厅,留下一句“谢了”。走廊上传来她的脚步声,接着听到她穿鞋,打开玄关的门,然后又关上了门。

哲朗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对于理沙子搬出去一事,他心中没什么真实感。她说“这不是永别”,却让他有一种空空荡荡无从把握的感觉。

桌子上还放着理沙子的烟,他伸出手,找了找,里边就剩一支了。他叼上烟,用一次性打火机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肺隐隐作痛,被呛到了。他慌慌张张地捻灭烟,扔在烟灰缸里。

他来到厨房,喝了杯水。这时,他发现洗好的餐具里混杂着两个茶杯,还有两个相同花样的杯垫。这种皇家哥本哈根餐具是结婚时早田送的。理沙子一直都很珍惜,只有在贵客光临时才会用。

哲朗想了想理沙子忽然提出要出去住的理由。

果真还是出了什么事。这会不会和来客有关?他真懊恼昨晚竟然没注意到茶杯。

究竟谁来过呢?

他想寻找线索,于是环视四周,留意到了冰箱上用磁铁固定住的记事条。

是理沙子的字迹,上面写着“请一定找到中尾,不要输给早田”。

3

原计划下午去采访,哲朗又取消了。他忽然做了个决定。

他来到百货公司的食品柜台,买了方便携带的小礼物:薄脆饼干和点心,都包装得很精美。

他打算将薄脆饼干送给户仓泰子,点心给户仓佳枝。佳枝已上了年纪,若也给她薄脆饼干,未免显得自己太粗心了。

户仓明雄家和上次来时一样,静静地伫立在狭小密集的住宅区,密不透风,窗内也很昏暗,不像有人居住。

哲朗按下门铃。不一会儿门开了,露出户仓佳枝满是皱纹的脸。

她大张着嘴,像是被吓着了。看样子她还记得哲朗。哲朗鞠了一躬,表明想打听一点跟案子相关的东西。

“我没什么可告诉你的了。”

她要关门,哲朗马上伸手止住。

“我还有很多事情无法确认,想麻烦您听一下。”

户仓佳枝显得很犹豫。哲朗一直盯着她的眼睛。

几秒之后,她轻轻地点点头。

和上次一样,他被带到那间四叠半的和室。房间里设有佛堂,上面依然放着户仓明雄的照片,只是变干净了。哲朗大致看了看,室内好像收拾过了。

哲朗递上糕点,佳枝客气地收下了。

再次探访他家,完全是因为理沙子的留言。不要输给早田—哲朗一直放不下这句话。看来早田手里掌握着什么。他斩钉截铁地说,他手上有揭开谜底的钥匙。没有这个,警察很难接近事情的真相。

哲朗不知道那是什么。早田究竟是在哪里、怎么弄到的呢?他是记者,与普通人相比有各种渠道和门路。可如果是这样,警察也能做到。

早田当时明确地跟哲朗说,我不用你的方法,会从不同的渠道追查案子。他察觉哲朗在某种形式上和案子扯上了关系,所以才这么说。他也没有跟踪哲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查案渠道吗?

考虑到这里,他想到了户仓家。那时早田能做的也就是重新调查户仓明雄的周边情况。他肯定又来见户仓佳枝和户仓泰子了。终于,极为重要的“什么”被他弄到手了。

“之前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姓早田的记者,您还记得吗?”哲朗问佳枝。她端坐在榻榻米上,没有给哲朗倒茶的意思。

“记得。”

“我想后来他又来过几次吧?”

“嗯……没有,之后一次都没来过。”老妇人摇摇头。

“是吗?”

“嗯。”

这不可能,可佳枝表情困惑,不像在说谎。她满脸皱纹,本就很难看出表情,这也是事实。

“电话呢?他给您打过电话吗?”

“在我印象中好像没有。那个记者怎么啦?”

“没,没什么。”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哲朗一脸沮丧。

这时佳枝说:“呃,您刚才说,还有事情没有确认……”

“嗯,对。有几件。”哲朗端正坐姿。

为不让她怀疑,有必要提供一定程度的消息给她,但又不能说太多。隐瞒什么,说什么呢?这很难把握。

“警察好像把焦点集中在一个叫香里的女招待身上。她以前在一家叫‘猫眼’的酒吧工作。”

“女招待……明雄是她杀的吗?”

“不是,警察怀疑是女招待的情人杀的。好像有男人和她同居。”哲朗想了一下补充道,“那个叫‘猫眼’的酒吧有一个调酒师,在明雄先生被杀之后就辞职了,所以警察也在追查这个男人。我想警察推测这个调酒师就是和香里交往的男人。”

他故意说了好几个“男人”。丝毫也不能让她察觉,日浦美月原是个女子。

“你说那个调酒师就是凶手?”

“这个不好说。”

“那人叫什么?”

“好像……”哲朗判断就算说出来也不会有问题,就说,“名叫神崎见鹤。”

“神崎……”虽然只是一点点,老妇的表情有了变化,布满皱纹的眼睑惊跳了一下。

“您认识吗?”

“不,完全不认识。”佳枝摆摆手,“那么,还没有抓到这个人吗?”

“好像是。”

哲朗说完,她又陷入沉思。

不管怎样,若早田没有来过,继续待在这儿大概也没什么意义了。哲朗又说了一些跟案件无关紧要的事情,站起身来。

“户仓太太住在附近吗?”

“不知道算不算近……前面两站。”

“要是可以,能把住址和电话号码告诉我吗?”

佳枝想了一下,说声“稍等”,打开了旁边茶柜的抽屉。

“户仓太太后来怎么样啊?有没有不时跟您说说话?”

“完全没说过话。过完年一次都没见过。我这边倒也没什么事,所以也无所谓。嗯,电话号码是……因为从来不打电话,写有号码的纸也不知哪儿去了。”虽这么说,她还是从里面拿出一张纸,上面写着户仓泰子的联系地址。哲朗记了下来。

他在佳枝告诉他的那一站下车,朝着记录上的地址走去。若早田没有去见佳枝,那很有可能来找过泰子。想到或许会白跑一趟,哲朗根本提不起精神。

是栋很旧的两层公寓,户仓泰子和儿子就住在一层。六岁的儿子应该是叫将太。

门铃一响,马上有人应声,门开了。看到哲朗,泰子缓缓行了个礼。她像是还记得哲朗。

“冒昧前来真是抱歉,想看看您近来状况如何。”

“没什么,什么都没……”泰子垂下眼帘。

“呃,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在附近喝点茶什么的。”

“啊,可我不是很想出去。”她敞开门,“请进。”

哲朗说声“打扰”,走了进去。

刚进门的地方是厨房兼餐厅,对面好像还有一间。但说是厨房,一张小桌子就几乎占满了。普通家庭居住就太窄了。

哲朗和泰子隔着小桌相视而坐。将太坐在地板上,在玩电视游戏,游戏机和之前玩的那个不一样。哲朗稍感意外,因为他推测他们算不上富裕。

“您现在做什么工作?”

哲朗刚一开口,她就无力地摇头。

“之前在酒馆工作,后来被炒了。生意萧条,客人不多,人手也够。现在正在找下一份工作。”

“那您真是辛苦了。”

“嗯,因为有这个孩子,就算再困难也要继续努力。”泰子看看将太。

哲朗又问了一遍,大意就是问早田来过没有。泰子的回答同样让他很失望。她说之后一次都没见过。

哲朗又问警察有没有来找她询问和案子有关的事情。泰子沉思了一阵。

“我也一直在想,警察几乎没怎么联系我,我还纳闷呢。明明是受害者家属,却什么都不告诉我们。”

凶杀案被害人的家属常说这种话。很久以前就有人呼吁要保护受害者的权利,可现实中好像什么都没解决。

像是游戏机玩厌了,将太玩起了电话机。不知他摁了哪个键,然后拿起听筒,过一会儿又挂断。他一直重复这套动作。让人意外的是,电话挺新,带号码显示屏。孩子摁的大概是重拨键之类的,只要一摁下,显示屏上就会出现一连串数字,可能是觉得这个比较有趣吧。

“将太,别玩了。不是跟你说过不准玩电话吗?”

听到母亲的警告,孩子从电话机旁边走开了。

之后都是一些闲谈。哲朗主要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她没有明确的答案。

“也没有存款,我知道得早点想办法了。”

“和婆婆还有联系吗?”

“嗯,我和那个人已经形同陌路了。”说完,不知为什么,她又望了望电话。将太已经回到游戏机旁。

将要告辞时,哲朗想起随身携带的小礼物。穿上鞋后,他递过纸袋。

“您不用这么客气的。”

“不不,您别这么说。”

“是吗?真是不好意思。将太很喜欢甜食,肯定很高兴。”

“不是,呃,里边装的是薄脆饼干,真是对不起。”

“啊,是吗?对不起,他也很喜欢薄脆饼干。”泰子很不自然地笑笑,接过了纸袋。

哲朗一边往车站走,一边感叹自己的徒劳。他很意外。早田竟然没有和她们见面。他是怎么弄到那么重要的情报的?

能想到的就是……

户仓明雄曾工作过的门松铁厂。他以前也调查过那个地方。据早田说,那家公司的经营者是户仓的亲戚。哲朗看看表,这个时间公司肯定有人。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看。反正都到这儿了,就算白跑一趟,也不觉遗憾。

车站前面有家卖点心的商店,是家西式糕点店。在门松铁厂,工作的大概都是男人,空手去拜访会更好。

走到那家商店前,他停下了脚步。他忽然想起泰子的那句话:“将太很喜欢甜食,肯定很高兴。”

对,她确实这么说过。她为什么深信盒子里面装的是甜食呢?包装纸的外面只写了糕点店的店名。

还有一件事也让他觉得奇怪。看到哲朗,泰子并不感到惊讶,对他知道自己家住址一事好像也没有疑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地址的?问出这样的问题才合乎情理。

难道户仓佳枝跟泰子联系过了?

他只能这么想。佳枝大概通知她,有个姓西胁的可疑男人要去你那里,还顺便提到他还带了点心作为礼物,刚离开我家。

若是这样,就不得不重新认识佳枝和泰子的关系了。两人称彼此根本没有往来,其实不然。

早田曾经说过,那个老太婆很难缠。

其实她们的关系并不像她们说的那么恶劣。若果真如此,她们为什么要装成这样呢?哲朗思索着该如何确认她们之间有没有联系。

他忽然有了主意,沿来路返回。

回到公寓摁响门铃,再次看到泰子的时候,她的表情比刚才僵硬许多。“还有什么事?”

“我还有两三件事想向您确认。”哲朗也很强硬,顺势进了屋子,“您知道您丈夫生前经常去一家叫‘猫眼’的酒吧吗?”

“‘猫眼’?这个……他好像经常去银座那边的店,我听警察说过。”

“您记得有个叫佐伯香里的人吗?”

“佐伯小姐,是吗?这个……”她歪着脑袋。

“那么神崎见鹤呢?”哲朗边观察她的表情边说。

泰子摇摇头。“不知道。”

他觉得,有一瞬间她圆瞪双眼,但这可能只是错觉。

“是吗?”

“他们怎么啦?”

“没什么,现在还不好说。对了,”哲朗佯装看表,“能借用一下电话吗?我的手机忘在家里了。”

“哦,请便。”

哲朗说声“打扰”,进入房间。点心的包装早已被打开,将太正嚼着饼干。

哲朗站在电话机前,尽量不让泰子看到他手指的动作。看了一下键盘,他假装拨号,摁下重拨键。画面上显示的并非之前印在脑中的户仓佳枝的号码。

他准备摁下通话记录键。最近的电话能记录多个已拨号码。如果泰子和佳枝联系频繁,记录的号码中肯定有佳枝的。

可他的手指停住了。他注意到好像见过画面上显示的号码。这不是佳枝的,而是属于一个令他始料未及的人。

4

手表的指针已过晚上十一点。哲朗又点了杯黑啤。他一人独占一张圆桌。其他四张方桌旁各围坐着几个工薪族打扮的男女。这家店以美女调酒师的精湛手法闻名,在非节假日也座无虚席。

端上来的黑啤刚入口,两侧对开的店门便被推开。身穿黑色皮夹克、围着灰色围巾的早田走了进来。“等很久了?”

“没有,只一会儿。”

服务员拿过酒单。早田边摘围巾边点了Gin & Bitters。

“理沙子喜欢的酒。”哲朗说道。

“所以我才点的。”早田抿嘴笑了笑,将皮夹克搭在椅背上,“真的开始变冷了。不用去北方吗?”

“北方?”

“滑雪或者滑冰的采访任务,那边会有很多比赛。”

“啊……我并不是那方面的专家。”

“如果按喜好选择,可难保生存。”早田取出烟盒,用芝宝打火机点燃一支烟。哲朗想起以前非常流行带芝宝打火机去滑雪场。那时他和早田都不抽烟。

“在来这里的途中,我试着想象了很多。”早田边吐烟雾边说,“到底是什么事情呢?肯定不是同窗的谈话,而是与那件事相关。但我不知道你约我出来的理由。我说过,不会协助你,反倒希望你收手。这个你不是不知道。”

哲朗陷入沉默。他不知该如何与这位强敌展开话题。

酒上来了。早田捧起玻璃杯,哲朗也举起盛满黑啤的玻璃杯。

“高仓怎么样?还是一如既往东奔西走吗?”

“怎么说呢,”哲朗点头,“其实我们已分居了。”

早田夹着烟的手在空中停住。“我可以问原因吗?”

“没有原因。哦,与其说没有,不如说是我不知道。理沙子提出分居,我同意了。就是这样。”

“她肯定有她的理由,你同意想必也事出有因。”

“一言难尽啊,经历了很多。”哲朗一口气喝了半杯黑啤,“那件事也许还是先说了为好,就是关于总决赛。”

“还是那次被截球吗?”

哲朗点了点头。“关于那时我没给你传球的原因。”

“你看不见吧?”早田轻描淡写地说,“大概是左侧视野。”

哲朗吃惊地看着朋友的脸。昔日的著名近端锋若无其事地喝着苦味鸡尾酒。

“原来你知道。”

“我当时认为可能是这样。松崎或许也注意到了,但真正知道的人应该是中尾。看到你们的合作,我观察到左侧似乎成了死角。是眼睛有问题吗?”

“左眼。现在左眼的视力也不是很好。”

“哦。”早田点头。

哲朗不打算说眼睛出问题的原因,也不想发牢骚。

“你一次也没问过这件事。”哲朗说。

“问了又怎样?隐瞒自然有原因。”

“嗯……”

“在训练时注意到了,真正确认是在比赛中。那种场合也不能追问。”

“你知道我左眼视力不好,所以才在最后跑到那个位置?”

“是。我也是打了一个赌。”

“打赌?”

早田喝完酒,向桌前探身。“谁也没指出这一点,你觉得为什么那个位置会无人防守我呢?在左侧区域,对手几乎没人。那支队伍可是以防守严密出名,你不觉得奇怪?”

哲朗屏住呼吸。“难道……”

“没错。”早田抬着下巴微微一笑,“对手的防守阵容注意到了,帝都大学的四分卫不往左侧区域投球,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投。当然,他们大概不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但至少在比赛最后关头,他们看破了,这千真万确。”

“所以左边没人……”

“是。于是我将计就计,跑到左边。接下来就看你能不能发现我,把球投过来。我说的打赌就是这个意思。同时,我也在试自己的运气。”

“运气?”

“你感觉到我对高仓有意了吧?”

“……嗯。”

“我一直在犹豫,不知是否该对她表白。我知道高仓和你的关系。这就是所谓的一边是爱情,一边是友情。结果还没得出结论,就迎来了决战。于是我决定,如果能在比赛中成功达阵就表白,否则就给缘分画上句号。”

“结果没能达阵……”

哲朗才知道,那对早田来说是双重的失落。

“我在一瞬间也怀疑过,难道你察觉了我的决心,才故意不给我传球?虽然那不可能。”

“就算我知道你的决心,如果看到你了,我也会传,毫无疑问。”

“嗯。”早田点了点头。

哲朗握拳轻轻敲了下桌子。

“我还一直认为没有谁会注意到我的眼睛……”

“美式橄榄球没那么容易瞒过别人吧。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做,齐心协力才能凸显个人。”

“是这样。”哲朗点点头,叹气。

哲朗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一直在犯错。他将自己看成悲剧性的选手,为不伤害队友而隐瞒意外事件,因此输了比赛也从不辩解—一直麻醉在这样的状态中。然而,这只是对自己的放任,是伙伴们一直在守护着自我陶醉的他。

他也终于明白了理沙子讨厌“男人的世界”这个词的理由。那只不过是自恋罢了。

“原来只是我一个人在装英雄。”

“也不能那么说。那既是人的弱点,也是优点。”

“理沙子似乎不能原谅这个弱点。不,她说能共有弱点的才是夫妻。确实如此。”

“高仓对于左眼的事情……”

“她知道,但假装不知。她等着我坦白,但我没说。”

“那家伙大概不会原谅你吧。”早田抖落烟蒂的烟灰。看他的眼神,他似乎想起了高仓理沙子的脸。

“她搬出去后,我发现了她留下的字条,写着‘不要输给早田’。”

“输给我?”早田用大拇指指着自己,“什么意思?”

哲朗环顾四周,降低了音调。

“你说过,你握有解决事件的关键。如果没有那个,就连警察也无法接近真相。那份自信至今没变?”

早田苦笑,手在脸前挥动。“如果是让我说板桥事件,我这就走。”

“等等。你必须听我把话说完。”

哲朗抬手叫服务员,又点了一杯Gin & Bitters。

“你打算干吗?”早田问道。

“你如果不想说,就保持沉默。听完我的话,你再考虑要不要回答。”

早田一直盯着哲朗的眼睛,一副琢磨他内心的表情。不知是否看透了什么,早田点了点头。“我听听。”

哲朗喝了口黑啤润润喉,深深吸了口气。

“我的推测是这样的。板桥命案至今未破,是因为缺乏找出凶手的重要途径。我认为你正是找到了这条途径。为什么这一途径会缺失呢?是有人故意隐瞒。就一般情况而言,如果存在这种人,警察总能调查清楚,只有一些人例外。他们对于警察来说几乎是盲点。”

早田正想点烟,手顿时停住了。打火机的盖子敞开着。

“盲点就是被杀的户仓明雄的家人,具体说就是户仓佳枝和户仓泰子。特别是他母亲,警察完全忽略了。”

早田盖上打火机的盖子,将衔在嘴里的烟放在桌上。这时,点的酒刚好送来了,他并没有伸手去拿。

“真是大胆的推测。你是说被害人的家属在掩护凶手?”

“这个,你以前就意识到了,不是吗?你掌握的关键就是这个吧?”

“不像喝醉的人说的话呀。”早田将酒杯挪到一边,“我们换个地方说。”

早田领哲朗去了一家地下茶室。这里光线昏暗,为保护客人的隐私,每张桌子都摆得恰到好处。对怕被人看见的男女来说,这里是约会的好地方。

“我想问问,得出如此结论,你有什么根据?”早田没碰端上来的咖啡,径直问道。

“你能先回答我的问题吗?你也一样抓住了这点,对吧?”

“你先说,我再回答。”早田撇了撇嘴角。

哲朗举杯喝了口水。他一开始就没指望早田会爽快承认。

“死者的母亲和妻子知道凶手是谁。我有证据。”

“是什么?”早田绷紧嘴角。

“电话号码。细说起来太长,总之有个契机使我接触到了户仓泰子家的电话。按下重拨键时,出现了重要人物的号码。说重要,是因为与案件有很大关联。”

“等等,你一定知道那个重要人物,也知道对方的电话号码,对吗?”

“当然。”

“说与案件有很大关联,可以理解为案件内幕吗?”

“你就那么想吧。户仓泰子绝对没有理由与那人打电话,表面上他们完全没有关联。补充一句,户仓泰子假装与佳枝没有联系,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两人保持着非常紧密的联系。”

“那个重要人物叫什么?”

“你认为我会说那么多吗?你一张牌都没出。”哲朗往黑咖啡里加入牛奶,搅拌起来。

早田将双手放在在脑后,身体后仰。他凝视天花板,陷入沉思。他大概在脑海里开始各种计算,但其中不会夹杂哲朗曾是他的战友这个要素。

跟早田这样讨价还价很危险,但哲朗别无他途。自从看到户仓泰子家的那个电话号码,他就清醒地意识到悲惨的结局正逐渐临近。

“那个老太太……”早田开口,“从一开始见到她,就觉得很可疑,觉得她在隐瞒什么。所以,我想再见她一次。”

“可她说从那以后再没见过你。”

“没错,最终还是没见到。我正准备去拜访的时候,碰巧看到有人进去。”早田放下胳膊,看看哲朗,“是户仓泰子。我以为她们又要开始吵架,可并不是那样。泰子进去快两小时仍没出来,而我已确认老太太在家。势如水火的两个人在一起待两小时,你不觉得奇怪吗?我又想起老太太家的电视机连着一台游戏机,那表明泰子经常带着孩子出入。我意识到两人关系恶劣的说法纯属谎言。”

“后来呢?”

“我跟踪了泰子,因为她并没有带孩子出来。我想她可能要去什么地方。这种直觉是对的,她去了银行。”

“银行?”

“没去业务窗口,去了自动柜员机。为不被发现,我只能躲在很远的地方观察。她是去打印存折,没有存钱也没有取钱,只是打单子。”

“是在确认有没有进款?”

“大概是。我自费雇人监视了她一段时间,发现她常去银行,做的事情仍旧只是打单子。”

“很奇怪。”

“而老太太那边,我也在有空的时候监视过。我想知道来她家拜访的都是些什么人,但几乎没有访客。傍晚时分老太太会出去购物,除此之外她似乎不与人见面。正当我觉得一无所获,准备放弃监视的时候,老太太有了行动。她穿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时髦衣服出门了。”

“去哪里?”

“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去了江东区的周租公寓。”

“周租公寓?”哲朗不禁怪叫,“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至今也不知道详情。老太太似乎有事要找住在那里的人,进去了。我悄悄跟在后面。老太太敲了一个房间的门,可没人出来。”

“是谁的房间呢?”

哲朗扭了扭脖子。住在周租公寓,肯定不是长久居住。案件相关者中有这样的人吗?

“老太太离去后,我调查了暂住者。我想,他们反正不会用真名,但还是多了个心眼。那种地方,邮递员大多不会将邮件直接送到户,而是先送到传达室,再由管理员转交。所以只要问管理员,就能知道名字,哪怕只是假名。老太太去的房间是一个名叫神崎见鹤的人在住。”说到这里,早田指着哲朗,“你知道这个名字吧?”

“是‘猫眼’酒吧的调酒师……”

“对。”早田慢慢抬起下巴,“警察也在追踪他,因为案发后他就辞职了。望月也为了查明他的去向而在‘猫眼’盯着。据‘猫眼’老板娘说,神崎是女招待香里介绍来的,她现在也下落不明。警察认为神崎是她的恋人。神崎在店里登记的住址和履历都是假的,老板娘也不知道他真正的住处。可意外的是,被害人的家属竟然知道。对于这点,你怎么看?”

“户仓佳枝和泰子一定知道杀害户仓的是神崎,却瞒着警察。”

“这么想大概没错。但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保护神崎见鹤?”

“不可能。”早田立刻摇头,“先不说泰子,户仓是佳枝的亲儿子啊,很难相信她会保护凶手。但是,也不一定因为憎恨就希望凶手被抓。在只有她们知道凶手是谁的情况下,可能会采取别的行动。”

“复仇?”

“有可能。但对于家属来说,不是杀了凶手才能消气,况且泰子正想和户仓明雄离婚。我能想象,他们对凶手并没有多么仇恨。”

“如果不是复仇……”

“一句话,就是勒索。”早田竖起食指,“实际上,佳枝和泰子的生活都非常窘迫。不知道是谁提出的,她们开始向凶手勒索金钱—这是我的推测。所以泰子才会频繁去打印存折,查看钱有没有到账。”

“被害人的家属向凶手勒索……”

“大跌眼镜吧?如果这是事实,”早田点了根烟,耸着肩吐出烟圈,“同时也是骇人听闻的独家新闻。这种事前所未有。”

哲朗想起在户仓泰子家看到的景象。她儿子将太在玩游戏机。那游戏机可不是经济拮据的家庭买得起的。这一点与和凶手交易获得金钱相吻合。

“因此,你对案件的看法也忽然发生了改变?”哲朗问道。

“这是我的工作。但我讲义气,所以警告过你,不要搅进来,会影响你的未来。”

早田语气粗鲁,却是发自真心。但哲朗不能接受他的好意。

“这件事还有别人知道吗?”哲朗问道。

“现在只有我知道,还没向上级汇报,不能被别人抢了头功,况且我不知道你与案件有多大关联。但凡事皆有限度。我准备开始行动了。户仓佳枝和泰子最近也没什么明显的行动。”

“要告诉警察?”

早田顿时大笑起来。

“做那种傻事干吗?抢在警察之前下手才是独家新闻。”

“冲佳枝她们?”

“我拍到了老太太去周租公寓时的照片。那两人看到照片时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我很期待。”

“但是,关于勒索的说法,没有证据吧?”

“证据之类的,之后让警察去找就行。我们的工作是从完全不同的角度来曝光事件。只是,”他说着,将并不是很短的香烟捻灭,从桌上探过身来,“事情像是有了些变化。验明神崎见鹤真实身份的机会来了。喂,现在轮到你说了。在户仓泰子家发现的电话号码到底是谁的?”

早田嘴角浮起一丝微笑,目光犀利,似乎在恫吓哲朗: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哲朗喝了口已变凉的咖啡,只尝到了苦味,或者说,此刻的心情将味觉也搅乱了。

“我叫你出来是有理由的。”

“交换信息,对吧?我同意跟你交易。”

“不只是交易。不,那个怎样都行。我有事求你,虽然你不一定会接受。”

“到底什么事?别装模作样的。”

“早田,是这样的。”哲朗将双手撑在桌子上,低下头来。

“怎么?你想干吗?”早田的声音充满疑惑。

“请不要再调查此事。请……请放手,请你忘记这件事。”

早田陷入沉默。哲朗低着头,看不到早田的表情,但可以想象他脸上一定挂满惊讶、震撼和疑惑。

“西胁,你……”早田说道,“你小子耍我?”

“不,不是。”哲朗抬起头。

早田眼角上挑,两颊绷紧,强忍着怒气。

“什么不是?放手不管这种话,应该由我说才对吧?”

“当然,我决定从今以后不再参与。我知道我提的要求很强人所难,但其中是有原因的。”

早田瞪了哲朗一眼,将手伸向烟盒,但没有拿烟出来,只是将盒子放在桌上。

“我听听那个原因吧,但不代表听了之后就会答应。”

哲朗叹气。他无法确定这样做是否妥当,但他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那我说了。你可能会很惊讶,有一个我们认识的人和这件事有关。”

“我知道,是日浦。”

“你知道是怎么牵连进来的吗?”

“看来你知道内情?”

哲朗深呼吸。心中仍在犹豫,但他还是舔舔嘴唇,开口了。

“那个叫神崎见鹤的调酒师就是日浦。日浦美月。”

5

早田紧皱眉头,张大嘴巴。一定是不能立刻理解,这也难怪。

“是日浦。”哲朗慢慢重复,“日浦就是神崎见鹤。”

“你在说什么!神崎是个男人。”

“是的,所以日浦也是个男人。”

哲朗向未完全明白来龙去脉的早田概述经过:在那次同学聚会的夜里再次相见,哲朗和理沙子阻止美月自首,美月出走……他甚至说了事件背后,被性别意识困扰的人们进行的令人震惊的计划。

说完要点,哲朗观察着早田的反应。只见他轻咬嘴唇,凝视着旁边,表情犹如在比赛中。著名近端锋不只是听从四分卫的指示,还自行构思各种作战计划。

早田拿起刚才放下的烟盒,叼了一根点燃,凝望空中吐着烟圈。“让我大吃一惊!”

“是吧。”

“这样就对上了。可能在户仓家里,有大把的东西证明他是个跟踪狂。户仓佳枝看了,认为凶手就是香里或她的恋人神崎,于是和神崎交易。目的自然是为了钱,想隐瞒户仓跟踪行为的想法大概也在起作用。户仓生前可能已经查明神崎住在周租公寓。”

“我也这么想。”

“尽管如此,事件背后竟存在如此内情,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但这样就吻合了。我听认识的警察说,‘猫眼’的女招待香里所用的‘佐伯香里’这一女性名字是假的,真正的她很可能是性别认同障碍患者。但我觉得这与户仓被杀没什么关联,大概警方也这么认为。”

“比起杀户仓的凶手被查清,他们更担心户籍交换一事曝光。日浦准备自首,我认为也是想尽量以简单的方式终结这起事件。”

“是中尾让她改变了主意?”

“可能,虽然不知道是怎么说服她的。”

早田点头,再次自语:“真让人吃惊!”他又看向哲朗。“听了这么多独家消息,你觉得我会保持沉默,不去报道吗?”

“我不知道。但是,除了说出来,别无办法。”

“说出来才是失败。之前我也说过,我刚开始从事这一职业时就下了决心。只要能传达真相,无论失去什么我都不后悔。”

如果害怕球被截,就不可能传球。哲朗想起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

“我说出来,是因为还有一线希望。”哲朗说道。

“什么?”

“你如果告发户仓佳枝他们,警察会从她们口中得知凶手。她们不知道凶手的真名,但知道电话号码。这样很容易查出号码持有人。”

户仓泰子的电话显示的号码是手机号。哲朗知道机主并非通过不正当的方法签的手机合同。

“那个号码的主人是真凶吗?而那个人你十分熟悉,我也一样。”早田说。

哲朗没有办法,唯有点头。“如果警察出动,那家伙也逃不了。逮捕凶手只是时间问题。那样所有真相都会水到渠成地暴露。”

“你是想,反正会暴露,不如先对我挑明,让我罢手。原来如此,这果然是一线希望。但是,”早田接着说,“对不起,那一线希望也没了。我想,你们都很辛苦,大概会恨我。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做自己该做的。否则,在这个社会生存就没有意义了。”

哲朗咽下口水。他深深意识到早田不是轻易改变想法的人。

“得出结论之前,你不想知道名字吗?我在户仓泰子的电话机上看到的手机号码的机主的名字。”

“我想确认啊,其实,大致也猜到了。”早田看着哲朗的眼睛,“是中尾功辅?”

“你怎么会……”

“只要冷静听你的叙述就能找到答案。日浦用神崎见鹤的名字生活,想必是中尾给她租的公寓。也就是说神崎见鹤既是日浦,又是中尾。户仓佳枝她们提出与神崎见鹤交易的时候,日浦或中尾只要出来一个就行了。”

哲朗低下头。他再次后悔将眼前这个男人当成敌人。

“连亲密的朋友也不饶恕,是这个意思吗?”

“请说不妥协。现在在这里的不是早田幸弘这个人,而是一只只要有饵就四处猎食的鬣狗。”早田吼道。将自己比成鬣狗,可见他也很苦恼。

“我认为中尾会自首。”哲朗说道,“很可能在此之前他会销毁所有户籍交换的证据。他现在还没现身,我想是因为需要时间。”

“同感。”

“如果你无论如何也要告发户仓佳枝和泰子,我也没办法,但能不能等到中尾自首以后?”

“不行。这就像要求一只鬣狗将现在就能享用的肥肉等到腐烂以后再吃一样。而且,我觉得就算中尾这么打算,能否按计划进行也很可疑。户仓佳枝她们要是知道户籍交换的事就完了。”

“可是,如果没有证据……”

哲朗说到一半,早田用力摇头。

“证据这东西从哪儿都能得到,中尾无论怎么隐藏都没用。不要轻视警察的实力和战术。”

哲朗并没有轻视警察,只是想拖延事件落幕的时间。他明知这只是徒然,但目前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发?”哲朗低着头问。

“还需要弄清几个内幕,也得小心不让警察和中尾发觉,所以,可能还要费点工夫。我会尽快。”

“哦。”

早田不会一个人奔走取证。也许他很快就会向上司汇报。这样,秘密很快就不是秘密了。

“但是,像之前说过的,我会公平地干。我不会把今天从你这儿听到的话作为基础去采访。按照当初的计划,我会从户仓佳枝和泰子那里入手,然后一步步接近户籍交换的事实。待内幕一揭晓,我就报道。所以,我不会把你的话向上级汇报。很遗憾,我不能满足你的愿望,你就把这当成我的一点心意好了。”早田站起身,“还有别的话吗?”

“没了。”哲朗摇头,准备取桌上的账单。早田抢先一步拿起。

“我来付吧。你给了我礼物,我却没有给你什么。”早田边说边走向出口,途中停了下来,回头问,“下次的组织者是须贝吗?”

“组织者?”

“十一月的例行聚会。今年的组织者应该是须贝。”

“哦……”哲朗点了点头想,现在怎么问起了这个?

“你跟他说,不用给我发请帖了。不光今年,以后都不用了。”

“早田……”

“早就超时了。总决赛结束都过去多少年了?”

他留下这么一句,迈步离开。

6

抬头看看这座三层公寓,哲朗叹了口气,心情沉重。虽与美月已有约定,但没有更好的办法,就这么放手不管又不行。可能会惹人讨厌,但别无选择。

哲朗深吸一口气,开始上楼梯。二层尽头的房间便是要去的地方。在门前调整好呼吸,他按下门铃。时针指向晚上七点多,能确定立石卓已回家。立石卓—本名佐伯香里。

感觉门内有人起身,似乎在通过门镜查看。不知是那个年轻的金发姑娘,还是立石卓本人。

对方不开口,一动不动,像是要假装没人在家。哲朗又一次按下门铃,仍没有动静。哲朗想象着对方将耳朵堵上的样子。

他蹲下,用手指推开邮箱口,把嘴凑上去。

“能开门吗?”他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不想吵得让别人也听见。”

对方仍沉默以对,肯定是在犹豫,可能在考虑与美月他们联系。无论如何,得防止他这么做。

“我不想威胁你们的生活,所以才来这里。危险在逼近你们,如果置之不理,中尾就要被抓走了。”

哲朗明显感觉到有人在屋里。似乎是因为听到了中尾的名字,对方开始动摇。

“开门吧,”他再次说道,“已经没时间了,不能再磨蹭。”

又是一阵沉默。哲朗抱着祈求的心情等待。终于,门锁打开,门慢慢开了。

站在那里的是立石卓,针织衫外套着件毛衣。

“我有话要说。”哲朗,“很紧急。”

“不是说过你已经和我们没有关系了……”

“美月说的吧,或者是佐伯香里。我本来也那么打算,但现在情况变了。我要说的事和你们有关。还是让我进去吧,我在这里大声说话,对你也不好吧。”

立石卓四下望了望,终于点头。

房间是一居室。眼前是厨房,餐厅里没有放餐桌,代之以被炉。旁边一个金发女子紧握着无绳电话子机,瞪着哲朗。

“太太……这样称呼不知是否合适。请先放下电话。你是想打给美月或香里吧?请稍等一下。”

女子看了眼丈夫,似乎在征求意见。见丈夫默然点头,她放下电话。

“有什么事?”立石卓问道。或许是特意低声说话,可知道实情的人能听出声音里混有女人的音色。

“请告诉我中尾在哪儿。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立石摇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

“那不可能,你们不可能不知道。拜托了,告诉我吧。我有事情务必要告诉他。”

“什么事?”

“刚才我也说了,再这样下去,他会被捕。如果他被抓,你们也会受到牵连。”

“我听说中尾会有办法。”

哲朗摇头。“你听谁说的?佐伯香里?日浦美月?还是中尾本人?他们中的哪一个都不知道现在的情况。总之,让我见见中尾吧。”

立石卓面露困惑,看了一眼金发妻子。她也正抬头望来,脸上满是不安。

立石卓叹气。“真不知道。我们没办法直接联系上中尾。”

“那,你们知道谁的联系方式?”

“香里。”立石卓说的是自己的真名。

“是真正的立石卓的联系方式?”

“是。”他低头回答。

“好吧,那先给那边打电话。但不是由你来打。”哲朗看了看金发女子,“你来打,照我说的做。佐伯香里接电话后,你就说丈夫得了阑尾炎,急需健康保险证,然后约定去取。”

立石卓的脸绷紧了。

哲朗相信自己想的没错,他持有的是立石卓名下的健康保险证。若是小伤或感冒,用那个保险证没问题。但若是内脏的毛病就不能使用,只能用写着真名的保险证。只要说做过变性手术,医生应该不会怀疑。只是,那种时候要去一家不熟悉的医院。

金发女子拿起电话准备拨号,立石卓制止了她。

“没有必要照他说的做。”

“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

“但是,不能背叛同伴。”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哲朗再次看向女子,“快打。”

她的手没有动,在等着丈夫的判断。

“不用打。”

“如果不照我说的做,我马上向公司告发你。”哲朗说道,“那样就算你们不情愿,也要和佐伯香里联系。”

立石卓的表情扭曲了,瞪着哲朗。

“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情况紧急。”

“你想让她拿保险证过来,然后抓住她?”

“没错。”

“那让她打电话,你在电话里直接约她见面好了。”

“她不会跟我交涉,我才采取这样的手段。不,称不上交涉,她可能一听到我的声音就会挂电话。”

立石卓半张着嘴。他知道哲朗所言不虚。

“快点打吧。”哲朗朝金发女子说。

她向丈夫求援,他垂下了眼帘。

“你们一般在什么地方碰面?”哲朗问他。

“新宿车站的检票口。东口……”

她开始拨号码,是一个手机号码。

过了一会儿,她吸了口气。

“喂,啊,是我,丽美……那个,他好像得了阑尾炎……啊,没,还没去医院。这就带他去……是的,是这样。我想没有保险证大概不行……是的,啊……好的。那,在老地方……好的,三十分钟后。”

丽美挂断电话,长出了一口气。

“八点在检票口见面。”

“干得好。”

“龌龊啊,这样的做法。”立石卓自语。

“如果有时间选择,就不这么做了。但我想让你们知道,我说过多次了,这样做也是为你们好。”

立石卓表情严肃地挠挠头,盘腿坐下。

“一辈子可能就是这样了吧,我还以为能作为真正的男子汉活下去呢。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安心?”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哲朗似乎戳到了他的痛处,他一时语塞。然后啪地敲了一下大腿。

“性别什么的无所谓。自己觉得是男人不就行了?为什么非得把它弄进资料呢?资料里写的都是真实的?也不见得吧?”

看到立石卓的肩微微颤抖,哲朗想起了去静冈时的情景。立石卓的母亲求过他一件事。

“你母亲对我说,希望知道你好不好,现在在干什么。可以告诉她吗?”

他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

“立石卓这个名字和我待的地方请不要说。会给大家带来麻烦。”

“好,那就不说。可以告诉她你还好,对吧?”

他又沉默了片刻,将刘海拢上去,摇了摇头。

“我非常努力地活着。请这么告诉她。”

“知道了。你有回家的打算吗?”

他看了看丽美。她也担心地看着他。

“我是立石卓。”他继续说,“我不能回佐伯香里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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