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已经过了晚上八点十分,佐伯香里仍未出现。站在能看见检票口的柱子背后,哲朗微微晃动右腿。也许是从丽美的电话里觉察到了不自然,或者是在哲朗离开后,立石卓又打了电话。不管哪种情况,如果香里不出现,他就得再次去威胁立石卓。想到这里,哲朗心情沉重。

看看表,八点十三分。

他想,不论怎样一定要见到中尾。既然得不到早田的协助,警察迟早都会追查中尾,可他本人像还未注意到这一点。见面之后,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他,还要询问他以后作何打算。

人们接二连三地朝检票口走去。哲朗想,为什么要选在这儿见面呢?三十分钟内就能赶到,说明佐伯香里住得离这里不太远。美月和她一起吗?中尾呢?

佐伯香里还没来。哲朗正想再看表,忽觉身后有人。一回头,一个帽子压得很低的女人站在那里。她穿着长裤,罩一件很大的外套。

女人摘下帽子,露出了脸庞,哲朗惊讶地张大了嘴。

“QB,不要这么惊奇。”

“日浦,你怎么会……”

“还有必要解释吗?是你约的啊。我本打算把上次在摩天轮的会面作为最后一次见面。”

“为什么会是你?香里呢?”哲朗环顾四周。

“她不来了。我来不合适?”

“不,没这回事。”

“走吧。站在这种地方聊天太显眼了。”她毫不犹豫地朝前走去,哲朗慌忙跟上。

“之后立石卓跟你联系啦?”

“没有。我接到了香里的电话,她说立石得了阑尾炎,我想其中必有问题。还听说丽美也有些异常。凭直觉我立刻想到这是QB的战略。”

“所以你就来了?”

“对。就算来的是香里,你也打算让她带你去找我,对吧?现在这样不省事多了。”

来到大街上,美月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去池袋。

“你住池袋?”

“算是吧。”美月压低帽子,大概是想避开司机的目光。

哲朗有无数问题要问,却又有所顾虑。美月沙哑的声音本就已经很引人注目。

快到池袋时,美月小心地给司机指路。出租车最终停在一个矮小建筑很密集的地方。

美月朝一栋茶色建筑走去。一楼可以看到中餐的招牌,好像没有营业。美月走上旁边的楼梯,哲朗跟在后边。

美月在二楼的一扇门前站定,取出钥匙。门上写有金融公司的名字。好像和中餐厅一样很久以前就关闭了。

打开门,美月说:“请进。”

室内东西很少。两张落满灰尘的办公桌,一把坏了的椅子,两个破损的沙发,还有一个物品保管箱,能看到的只有这些。

“之前一直不断地换宾馆,可中尾说情况越来越危险,就搬到这里了。他说警察大概会拿着香里的照片,逐一搜查东京都内的宾馆。”

这很有可能。

“这间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过去这里是小额信贷公司的办公地点。”

“这我知道。你怎么会有这儿的钥匙?”

“中尾借我的。这栋楼好像是他父亲的,现在交给他管理,其实他什么都没做。他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了。”

“中尾的?”哲朗再度环顾室内。对于中尾的父亲,他一无所知,只知道他娶了一个怀着男人心的女人。“要是这样,你一直待在这里也很危险。警察迟早要追查中尾,可能也会来这里。”

“功辅的事情,警察那边已经败露了?”

“不,还没有。可我把事情告诉了早田。”

看到美月一脸不可思议,哲朗把和早田的谈话讲了一遍。

“啊。户仓老太婆她们的诡计被识破了?真不愧是早田。”

“他的推断没错吗?”

“嗯,大致就是这样。”

“总之你先帮我联系中尾,告诉他我要马上见他。”

美月摇摇头。

“如果我能做早就做了。功辅不在这儿,连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她摘下帽子,抬眼看着哲朗,“QB,那家伙已经不在乎生死了。”

哲朗的身体都僵硬了。

“什么意思?”

美月把手伸进稍有些长的头发,挠得乱蓬蓬的。

“不是比喻也没有夸张。功辅那家伙是认真的,他把命都豁出去了。”

“为什么他非这么做不可呢?”

“因为他觉得这是最好的办法,相信只要这么做,很多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我还是不明白。给我解释清楚。”哲朗踢了一脚旁边的旧沙发。

美月咬着唇,扔掉手里的帽子,叹了口气。

“都是我的错。那时我要是没去见你们就好了,这样就不会把你们也卷进来。”

“你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快说,告诉我全部。”他抓着美月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体。她的脸色变了。哲朗看到泪水在她眼里打转,立刻就停手了。“日浦……”

“好痛,QB……”

“啊,对不起。”他把手从她的肩膀上抽回。

美月往后退了两三步,揉着被他抓过的地方。

“户仓跟踪香里的事是真的。嗯……这里说的香里是指假的那个。”

“你没有杀户仓,对吧?”

哲朗刚说完,她就痛苦地皱了皱眉。

“户仓是个十足的跟踪狂,如影随形地调查她的行动。你也看过那个记事本。不论她到哪儿,他都跟着,有时还调查与她见面的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他还不知道我们是在多大程度上有组织地进行。但首先他查探出在‘猫眼’工作的调酒师住在周租公寓里,并且是个女人。他还从香里的垃圾里找出几个有性别认同障碍的人的户籍誊本。大概他也知道香里其实是个男人。”

“他以此来要挟你?”

美月轻轻地闭上眼,摇摇头。

“正常人才会这么做。户仓是行为异常者,这种人若发现别人有什么秘密,会采取常人无法理解的行动。”

“他做了什么?”哲朗问。

美月坐到破了的沙发上,双手抱头。

“那天夜里,我送香里回家,然后在公寓外面等功辅。我们约好要见面。可在他来之前,一辆车开到我身边停下了。一辆白色的厢式货车。”

“户仓的?”哲朗说。

“准确地说是门松铁厂的车。当我明白是纠缠香里的男人时已经晚了。车门开了,我被拽了进去。明明他已经一把年纪了,力气却特别大。不,不是这样。”她摇摇头,“是我力气太小了,归根结底,只是个女人。”

哲朗愕然。

“可笑吧,确实可笑。”美月抬起脸,上面没有一丝笑容,“那时,大家都看不出我是个女的,‘猫眼’的客人也是。我甚至自负地觉得自己比男人看起来还像男人。可对户仓来说却不是这样。看起来像男人的女人,这好像刺激到了他什么地方。”

“他是那种只要是女人就可以的变态?”

“我想不光如此。可能因为香里的事,他对我心怀怨恨。我一直把香里保护得很好,在户仓看来我是个大麻烦。为发泄心里的怨恨,他想到的手段就是让我受到最大的屈辱,那就是把我当女人来对待。并且是那种最无耻的手段。”

她指的好像是强暴。

“他想的一点没错,目的也达到了。衣服快要被他脱下来了,他气焰嚣张,我的自尊被撕得粉碎。我用尽全力还是敌不过他,只能放弃。可我不能忍受他把我当成女的,把我看成泄欲的对象。”

之后呢?哲朗没能问出口。他无法催她往下说。

“可最后我平安无事。”她给出了他要的答案,“忽然,砰的一声,车被撞了一下,摇晃起来。户仓也吓了一跳,力量减弱了。”

“那是……”

“是功辅。在约定的地方没看到我,他就开着沃尔沃到处找,觉得停在路边的货车有点奇怪,开过去之后,倒车的时候撞到了。”

哲朗忽然想起,中尾的车有撞过的痕迹。

“功辅从车上下来,来到我们身边。一打开车门,他就勒住户仓的脖子。脸,脸……”美月轻轻地摇着头,“脸扭曲得跟鬼一样。他一定很生气,那样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他是为我才生那么大的气。”

“就那么把户仓杀了?”

美月右手握拳捶着腿。

“功辅他没有错。要是那变态没有做出那种事,功辅也不会气得发昏。他是为了保护我才不得不那么做。”

哲朗点点头。中尾应该是气坏了。不单单是保护一个被袭击的女子,更重要的是他要维护美月的自尊。他太生气了,才会勒住户仓。就算他用力过度,也不能责怪他。

“那么你们马上报警不行吗?把事情讲清楚,中尾的罪也会轻一点,虽然不知道有没有可能被判无罪。”

他刚说完,美月就淡淡地笑了。

“根本不可能说清楚,所以我们大家不也都快烦恼死了吗?”

“……是啊。”

“虽这么说,我一开始也和你一样,对功辅说了同样的话。可当他得知户仓死了,反倒很冷静,最先做的就是让我远离现场,让我开着他的沃尔沃回公寓,还把户仓的驾照和记事本也给了我,叫我把它们都处理掉。”说完美月低下头,小声地继续说,“更让人伤心的是,我照他说的做了。我把他一个人留在现场,自己先跑了。”

“尸体是中尾处理的吗?”

“我也是事后才听说的,具体情况不知道。他好像开着户仓的货车,把尸体拉到了那家造纸厂。货车就那么放在那里太危险,就藏到了别处。QB,你曾多次担心若车被发现就完了。事实上被中尾处理掉了,所以没有必要担心会被找到。”

“处理掉货车,是担心指纹什么的吗?”

“好像也有这个因素,功辅最担心的是货车的刮痕。刚才我也说了,救我之前他把自己的车撞到了货车上,留下了刮痕。”

哲朗心里叫了一声。好像在书上看到过,只要一调查车上的刮痕,从漆片就能查出对方的车型。

“不知道功辅打算怎么做,但我认为逃不过警察这一关。只要一调查户仓家,就一定会来调查香里和我。那就完了,所以只能去自首。我想不可能叫功辅去自首,所以只能我去。”

“在那之前,你来见了我们?”

“我说过很多遍了,那简直太失败了,关键时刻变得怯懦起来。”

美月站起身,朝房间深处走去。那里有一个很旧的洗刷台,旁边并排放着几件简陋的餐具。她往电热壶里加水。

“给你弄杯咖啡吧。没有冰箱,没法储存啤酒。”

“你放弃自首的念头,是因为中尾跟你说了什么吧?”

美月摆弄纸杯的手忽然停了一下,随即继续。

“中尾找我了。据说当他知道我在你那里时,吓了一跳。这也很自然。那时他说,他想到了一个谁也不会被抓的办法,所以不用去自首。”

“谁都不会被抓?”

“我想怎么会有那么好的办法,于是让他具体讲一讲,可他说还没到时候,还不能告诉我。后来我又问,要是警方从户仓的周围开始着手,搜查到家里,不就暴露了吗?功辅说不用担心,警察大概抓不到关键所在。”

“意味着户仓佳枝她们跟他开条件了?”

“据说周租公寓的电话里有语音留言,说有事要商量希望回电话。户仓竟然能查到公寓,真是让人意外。功辅无奈之下只好打电话。”

“中尾答应他们的条件了?”

“好像给了好几次钱。可这太危险了,不是长久之计。”

水开了。美月把速溶咖啡倒进纸杯,再倒上水。好像没有砂糖和牛奶。

“佐伯香里不在这儿吗?”

“已经离开了,在台场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之后不久她就走了。”

“去了哪里?”

“啊,”美月递过一个纸杯,“她很坚强,我想她无论如何都会继续活下去。只是她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用佐伯香里这个名字。这样,世上就没有叫佐伯香里的女人了。”

哲朗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原本叫这个名字的人—立石卓。

“你和中尾最近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昨天。他打电话给我。”美月单手拿着纸杯,从口袋里取出手机。

“说什么了?”

“所有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在这之前叫我静观其变。”

“什么意思?他想干什么?”

美月看着手中的杯子,却没有要喝的意思,喃喃道:“所以我刚才不是说了……”

“他抱了必死的决心?”

“对。”

“他死了又能怎样?”

“他想一个人背负所有罪责。他想只要让警察注意到户仓是他杀的,然后再自杀,这样警察大概就不会继续调查了。”

“中尾这么说的?”

“他怎么可能这么说?可我知道。他不想连累到像立石卓那样交换了户籍过着宁静生活的人,所以打算将这些秘密和自己一起埋葬。”

哲朗低声呻吟,喝了一口咖啡,却如嚼蜡一般。这不单单是味道太淡的缘故。

“没必要死啊,自首不就行了?”

“杀人动机怎么对付?就这么沉默着不说?警察可没那么容易糊弄。只要自己还活着,警察就可能查出户籍交换的事,我想中尾是这么想的。”

哲朗一言不发。或许吧。中尾很可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即中尾忽然离婚。他不想给家人添麻烦,所以在被捕之前和家里断绝关系。

哲朗从美月手里抢过手机,一直盯着,又递到她面前。“给他打电话。”

“啊?”

“我说让你给中尾打电话。”

美月看看电话又看看哲朗,伤心地摇摇头。

“不是说了吗?现在我联系不上他。我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有什么线索吗?”哲朗问,可美月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哲朗咂咂嘴,一口喝干那淡淡的咖啡。

“QB,这只是我的推断,”美月静静地说,“功辅那家伙会不会生病了,并且还病得不轻?”

哲朗都快把纸杯捏扁了,他停住了手。

“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美月慢慢点点头。

“有啊,好几件事。QB你不是也注意到了吗?”

“我想他身体可能不太好,他瘦得太厉害了,可当时我以为是因为他太辛苦了。”

“肯定很辛苦,大概不单单是这个。我听嵯峨说,功辅好几年前好像得过重病,还住院了。嵯峨说不知是不是癌症。”

哲朗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他想起自己几度看到中尾做出很奇怪的举止,又想起他在哲朗公寓楼下痛苦挣扎的模样。

“难道是癌症复发?”

“不知道。”美月仍拿着杯子,低垂眼帘。她根本无意喝咖啡。

癌症复发,中尾觉得大限将至。若果真如此,考虑到现在的局面,他很可能会选择自杀。可就算是这样也太傻了。哲朗这么想着。就连对妻子和家人,都不说出真相。为替那些因性别问题烦恼的人保守秘密而选择去死,也实在太傻了。

不!哲朗忽然抬起头。当真谁都没有告诉吗?

“日浦,你能跟我走一趟吗?”哲朗说。

“去哪里?”

“我想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想要那个人把真相说出来,有你在比较好。”

“谁?”

“理沙子。”说完,哲朗捏扁了纸杯。

2

仿砖的墙上贴着以怀旧的名画为主题的海报。店内光线昏暗,桌子也小。这是一家前些年比较流行的咖啡店。哲朗和美月坐在最靠角落的桌旁。从下北泽车站到这里徒步需要五分钟。

木门开了,小钟咣咣地响了几下。这也是那种过去的感觉。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五分钟,穿着皮裤的理沙子缓缓走来。她中途忽然停了一下,大概是注意到了哲朗身边的那个人。美月没有做男人打扮,穿着牛仔裤和女式夹克。像是佐伯香里给她的。

“美月……”理沙子睁大眼,很快扑了上来,“你去哪里了啊?”

“抱歉,让你们担心不少。不只是担心,好像还给你们添了麻烦。”

理沙子坐到对面的椅子上。

“这是怎么回事?”她对哲朗说,像是盘问一般。

“还是先点东西吧。”

服务生来到她旁边。

趁理沙子的皇家奶茶还没送来,哲朗把事情原委对她讲了一遍。理沙子蹙眉聆听。在听到没有得到早田协助和户仓想强暴美月的时候,她眉头紧蹙。

“哦……原来是被害人家属勒索凶手,真让人意外。”

“幸运的是警察的调查还比较滞后,算是有利也有弊吧。”

“早田他,”理沙子歪着头,“不会帮我们?”

皇家奶茶端了上来,理沙子喝了一口,看向美月。

“我也觉得美月或许才是受害者呢。说是因为香里而引发争执,进而把他勒死了,我总感觉怪怪的。不管你内心再怎么是男人,也不是那种寻衅滋事的人。”她看了看一直低垂着脑袋的美月,继续说道,“要是说因差点被强暴才杀了人,可能还会相信。”

“日浦不愿提起这件事,这件她被袭击,还被当成泄欲对象的事。”

“这我知道。我也不准备责怪美月,说她不该撒谎。”理沙子双手捧杯,挺直脊背,“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问你,不如说,有事要跟你确认。”哲朗直直地盯着理沙子的眼睛,“你搬走的前一天,家里来客人了,对吧?你还用了皇室哥本哈根的茶杯待客。”

理沙子刹那间屏住了呼吸,垂下眼帘,旋又审视着哲朗的眼神。

“那又怎么了?只是朋友来家里玩玩。”

“哪个朋友?你现在帮我给他打个电话,应该有手机吧?”

理沙子一副思考该怎么回答的表情,眼睛好像在打探哲朗究竟看穿了多少。

“若不是朋友,你觉得是谁?”

“我说中了,你就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吗?”

“我可以考虑考虑。”

“没有考虑的余地了。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中尾死去?”

理沙子像被忽然打了两巴掌,眨了眨眼睛。

哲朗深深吸了口气,说:“客人是高城律子,对吗?”

理沙子紧张的表情眼看着渐渐消失了。背负这样的秘密,对她来说大概也是一个很大的包袱。

“收到那套皇家哥本哈根茶具的时候,你说过,只在有贵宾来的时候才用。这样的人除了高城律子,我想不到还有别人。并且,这和你那时候说的话也很吻合,因为你从她那里听到了她和中尾之间残酷的约定。”

“什么?”美月问。

“我能猜到大概,”哲朗说,“但想听理沙子亲口说出来。”

理沙子拿起托盘上的勺子,探进咖啡杯。奶茶表面浮着一层奶皮,她用勺子捞了出来。

“律子原本是来找你,可你不在家,所以就跟我说了。”

“是吗?”若只是来家里坐坐,那就不是故意要避开哲朗。“那么,我应该有权利听听那些话。”

“可以。但经我判断,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就选择了不说。我觉得就算对你说了,你也不会照她说的去做。”

“她希望我怎样?”

“不要再找中尾。”

哲朗点点头。“哦,她觉得,要是我听完事情原委,大概会收手。”

“你会收手吗?”

“天晓得会怎样,大概会吧,如果事情跟我想的一样。”

理沙子淡淡地笑了笑,笑得很落寞。

“中尾得了癌症。胰腺癌。他本人也知道。事实上,他比谁都清楚。”

哲朗和美月对视一眼。美月只是伤心地点点头。

“没法救治了?”

“好像是。”

“哦。”哲朗深吸一口气,胸口一阵憋闷,“理沙子,你带烟了吗?”

她默默地打开包,取出烟和打火机放到桌子上。哲朗叼起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看着吐出的烟圈,脑海中浮现出中尾消瘦的脸。

“律子原本打算陪中尾到最后,但不可能了。中尾对她讲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是他杀了人的事情?”

“律子似乎对户籍交换的事知道的不多。中尾好像只告诉她,自己杀了人,那个男人一直纠缠相熟的女招待。”

“之后中尾就提出离婚?”

“对。他说迟早要被抓,在这之前还是先断绝关系为好。最初律子好像拒绝了,但最终还是被他说服了。”

“是因为孩子吧?”

“不想让孩子有个杀人犯父亲,这好像是他们夫妻俩共同的想法。”

“可是,”美月在一旁自语,“就算离婚,他们还是有血缘上的联系啊。在周围的人眼中,那仍是杀人犯的孩子。我想中尾不会不明白。”

“律子告诉我,中尾说会解决好这方面问题。”

“怎么解决?”

“她好像也没有听他说过。”

“中尾没打算让‘中尾功辅’死。”

哲朗的话令理沙子和美月一片茫然。他看看她俩,接着说:

“他大概是想制造假象,让警察以为杀户仓的那个人死了,却又查不出死者的身份。这样就会结案,中尾功辅的名字也不会被发现。与此同时,户仓泰子和佳枝听说神崎见鹤死了,也就只好放弃。”

“他想制造死者身份不明的假象?”美月颤声问道。

“我想是这样。警察如找到这种尸体,会按照失踪者名单追查身份。可中尾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因为谁也不会报警要求寻找中尾。”

“的确,律子没理由提这样的要求。”理沙子点头道。

“因为她根本就用不着担心前夫去了哪里。如果没离婚,明明不知丈夫去向却不报警,就变得奇怪了。面对女儿,也不知该怎么解释父亲为何忽然不见了。”

“功辅离婚的真正目的原来是这个,”美月说,“他的确会考虑这些问题。”

哲朗把已积了长长烟灰的烟放进烟灰缸,捻灭了。就像轮班一样,理沙子从包里取出烟盒。三人暂时都陷入了沉思。

理沙子率先打破沉默。

“律子就跟我说了这么多。她好像觉得,只要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就会死心放手。”

“可你没告诉我。不仅如此,你还留了便条叫我一定要找到中尾。”

“因为我很伤心。听了律子的话,我也知道中尾已抱定必死的决心。她大概也很清楚。知道朋友要死了,你能放任不管吗?反正你也不会放弃继续寻找他。我也觉得不应该放弃,于是觉得还是不说为好。这么伤心的事,本不该说出来。”

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搬出去的吗?哲朗想这么问,但忍住了。她搬出去有很多原因。

“我们一起找功辅吧。”美月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正如理沙子所说,知道朋友要死,我们不能放任不管,就算他本人不希望我们去找他。这样,我们应该想想别的解决办法。”

“我当然还是打算去找他。并且,现在事情的发展并不像他预期的那样,我们必须把这个告诉他。”

“什么意思?”理沙子问。

“中尾推断就算他死了,警方也查不到他的身份。可事实并非如此。”

理沙子略一思索,说:“你是指早田吗?”

“早田大概很快就会知道死者是中尾。他应该不会告诉警方,否则他的消息来源也将遭到怀疑。他可能也不想提起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他掌握了户仓佳枝她们的企图。他会让她们去告诉警察,也可能在那之前先登在报上。”

“这样,警察就会去调查户仓佳枝她们。她们不知道神崎见鹤的真名,但知道他的电话号码。警察就可以由此查出死者的真实身份……”

“没想到近端锋会变成我们的敌人。”美月说。

“不能责怪早田。他只是在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总决赛结束都过去多少年了?”早田最后那句话回响在哲朗耳边。

“我还有一点不明白。”理沙子说。

“什么?”

“我明白中尾要把自己弄成身份不明死者的原因。可是,他怎样才能让警察觉得他就是杀死户仓的那个人呢?”

“不会打算留封遗书之类的吧?”美月说,“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不,我想他不会用这一招。警察最需要的是证据,比如他手上拿着只有凶手才有的东西,最需要这样的东西。”

“有这样的东西吗?”美月苦苦地思索。

“只有一样。”哲朗说,“车。”

“户仓的货车?”美月轻轻拍了一下桌子。

“警察可能也知道,户仓被杀那晚,门松铁厂的货车不见了。他若死在那辆车里,警察肯定会认为和案子相关。”

“对了,中尾好像说过那辆车是王牌,所以绝对不能被发现……”

“案发后,车被放到什么地方?”

“不知道。中尾只告诉我放到安全的地方了。”

“应该不会放到收费的停车场,长期放在那种地方会引人怀疑。”

“也不会停在马路边,可能会有人报警。不停换停车场一定程度上算安全吧。”说到这里,哲朗忽然注意到某个关键问题,“等一下!案发时间是深夜,中尾必须马上把车藏好,那个时间能藏车的地方很有限。”

三人都沉默下来,苦思冥想。

“最可靠的,”理沙子仍是一副思考的表情,“只有自家的停车场了。”

“这很有可能。那天晚上,我开着他的沃尔沃,停在周租公寓外边。他家的停车场是空的。”

“不,这不太可能。从未见过的货车忽然出现,邻居也会觉得奇怪。要是车库有卷帘门就另当别论了。等等,卷帘门……”哲朗眼前浮现出一张照片,“难道是……”

“什么?”理沙子问。

“中尾能自由使用的带卷帘门的车库只有一个。”

“哪儿?”

“高城家的别墅。他给我看过照片,好像是在三浦海岸。”

“中尾会尽量不给高城家添麻烦,躲在那种地方岂不太危险?”理沙子反驳。

“死的时候一定会搬出去。可在那之前,他可能打算潜伏在那儿。”哲朗看了看手表。

3

已近深夜,大家先各自回家。哲朗回公寓,理沙子回朋友家。

问题是美月。哲朗不想让她回池袋的那栋楼。

“去我家吧。”像是和他想到一块了,理沙子说,“朋友有事,今晚不回来了。”

“会给你添麻烦吧?”

“你要是随便乱晃不见踪影,那才麻烦呢。不用担心,朋友说过,就当住在自己家一样好了。”

“要是那样……”美月轻轻点头。

哲朗在咖啡店前和她俩分手,坐上出租车,路上给须贝打电话。须贝像是正在洗澡,过了一会儿才接电话。

“出什么事了?”须贝压低嗓门问。他大概也在关心事件进展,但不知道户籍交换以及中尾涉案等情况。哲朗此时也不想说出真相。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有点事想问一下,关于中尾的别墅。”

“啊?”

“嗯。上次我租房子时,你给办了火灾保险。我想中尾的别墅大概也是你给办的。”

“呃……”须贝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儿抬高声音,“啊,是神奈川的别墅吧,那是高城家的财产。”

“就是它,是你给办的保险手续?”

“你真清楚呀。没错,我一听说他要买别墅就立刻联系,签下一张大单……”

“告诉我地点。”没等须贝说完,哲朗就说,“别墅地址,如果有电话也告诉我。”

“怎么忽然问这个?”

“回头再解释,现在我着急知道别墅地址。”

“中尾已经离婚,和那别墅没关系了。”

须贝不紧不慢的语气让哲朗着急,跺起脚来。“跟你说了回头解释,没时间了,告诉我别墅地址。”

“你再着急,我现在也没法告诉你,去公司倒是可以查到。”

哲朗一阵抓狂,但也无法让须贝现在就去公司。

“那你明天尽早去查,查到了马上告诉我。”

“真是火烧眉毛,究竟出什么事了?说个大概总行吧?”

“电话里说不清。拜托了,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

“从你嘴里说出这种话可真稀奇……”须贝似乎在电话那头沉思,也许害怕火苗飞向自己,“明白了,明天本想晚点去上班的,看来不行了,查到了马上跟你联系。”

“谢了,我记着你的情。”

哲朗觉察到须贝想问些什么,便挂了电话。就算须贝告知别墅地址,哲朗也没打算向他和盘托出,可什么都不解释又不行,便开始考虑怎么才能骗过好友。

回到家,哲朗躺在床上,在脑中梳理事件脉络。对于在理沙子和美月面前宣布的推断,他很有信心,确信中尾一定是想自杀。

不能坐视朋友去寻死,他的想法并未改变,但若说丝毫没动摇则是谎言,因为想到错综复杂的情形,他便觉得无计可施。

自己不该做任何事。这念头在他脑中盘旋。如果最初就不插手,任由中尾和美月去做,也许一切都会顺利,虽然无法避免将失去中尾的现实。

自责、犹豫、后悔整晚折磨着哲朗,他辗转反侧,愁闷难眠。但好像还是睡了一会儿。远处响起的电话铃叫醒了他。看看枕边的表,才早晨七点。

“是我,理沙子。”

“怎么了?”他心头一阵不安。她的声音里有不同寻常的紧迫。

“抱歉,她逃走了。”

“逃走?”问“谁”之前,哲朗已经明白事态,“日浦不见了?”

“是。我们睡不着,一直在说话。她好像是在我迷迷糊糊的时候出去的。”

“哦……”

哲朗想,不能怪理沙子。看昨晚的情形,美月不像要走。

“她会不会回池袋了?”理沙子不安地说。

“不会,那样没意义。”

“那会是哪儿呢……”

哲朗思索着,回想起昨晚的对话。“只有三浦海岸。”

“三浦海岸?美月去了中尾的别墅?可昨晚感觉她似乎对别墅不熟悉呀。”

“她知道,但在我们面前假装不知,打算独自去见中尾。”

“怎么会……她一个人去见中尾又能怎样?”

哲朗没回答。他心里已大致猜到,但不敢说出口。

理沙子似乎从他的反应中得到了启发。“不会是想一起死吧?”她声音发哑。

“你马上做出发准备,我们也去三浦海岸,去追日浦。”

“你知道地址吗?”

“我打听好了。时间有点早,但不能再等了。”

“明白,我马上去你那里。”

“不,那会浪费时间。你去新宿,须贝的公司。”

“啊?怎么回事?”

“回头再解释,见面地点随后告诉你,你先准备。”

听理沙子说“好”,哲朗没应声就挂了电话,接着打给须贝。昨天打去电话是在深夜,今天则是一大早,须贝的妻子一定不高兴,但也顾不得了。

新宿,上午八点四十,斜前方能看见东京都厅。哲朗把车停在高楼林立的路边,拍着方向盘,觉得电子表指针走得飞快。

“美月和他一起死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副驾驶座上的理沙子喃喃道,语气像在呻吟。

“那家伙大概是不想让中尾一个人赴死。”

想来美月不是想阻止中尾自杀,否则不会瞒着理沙子出去。

“如果美月也死了,中尾的计划就泡汤了。”

“大概她没想那么远,再说中尾的计划到目前为止已相当疯狂。”

须贝从旁边一栋大楼的入口走出。天气寒冷,他却只穿着西服。虽然哲朗没详细说,他大概也明白情况紧急。寒风吹起他的西服下摆。

哲朗下车,须贝跑过来递过一张纸条。

“总算查到了,但没找到别墅的电话号码,他留的是家里电话。”

“有地址就行,让你特意跑一趟。”

“我说,中尾怎么了?”

“抱歉,有一天我会全部告诉你。”

哲朗没看须贝的眼睛,知道没法把一切告诉眼前这个朋友,只能骗他。罪恶感刺痛着他的心。

“我们着急赶路。”哲朗打开车门。

“西胁,”须贝把手搭在门上,“见到中尾,告诉他改天再去烤串店喝一杯。”

哲朗抬头看去,只见须贝眼中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真挚目光。虽然不知情,须贝也感受到了某种气息。

哲朗微微点头,关上车门。车启动后许久,还能从后视镜中看见须贝站在那里目送的身影。理沙子吸了一下鼻子。

车驶入首都高速公路,朝横须贺开去。车里,两人几乎无言。哲朗回想这两个月发生的事,自问至今所做的事是否有意义,却找不到答案。

来到横滨横须贺公路的终点,只有一条路通向海边。路上大卡车穿梭不停,像是工业大道。但前方出现大海时,道路两边便星星点点出现了卖冲浪板、自携式呼吸器的商店。

“昨天和美月聊天,”许久,理沙子开口了,“我觉得也许犯了极大的错误。”

“错误?谁?”

“我们。我,你,还有美月。”

“什么意思?”哲朗的眼角瞥了瞥妻子。

“美月跟我说了很多她和中尾的事,这一年的事,还有过去的事,以前恋爱时的事。”

“然后?”

哲朗一催促,理沙子沉默片刻,吐出一口气:“我觉得,美月还是女人。说起中尾时,她的表情不是男人的。”

哲朗无法回答,差点直斥理沙子胡说。如果美月的心不是男人而是女人,一切前提都将从根本上被推翻,他们的行动就完全失去了意义。但是,他心里在一定程度上认同理沙子这句话,一直隐隐这样认为。“如果是这样,那就是日浦在撒谎。有必要吗?她甚至注射激素,弄伤了声带……”无法想象。他摇了摇头。

“我也觉得在说没道理的话,可是看美月的行动,觉得更没道理。你说,如果美月完全是男人,会想和中尾一起死吗?”

哲朗无言。理沙子的质疑很有道理。

车继续向前,左边看得见大海。海水呈灰色,天空乌黑。迎面不断驶过卡车,扬起的灰尘洒向哲朗的车。

理沙子对照须贝给的纸条和地图,叫哲朗停下。他把车停在路边,理沙子下了车。右边有家小钓具店,她像是去问路。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问清楚了。前面第二个红绿灯右转。”

“好。”哲朗松开手刹,心跳加快。

哲朗照指示驶入小道,两边树木茂盛。路的尽头左边另有条小路,通往一栋房子。小路入口竖着金属牌子,刻着“高城”。哲朗熄了火。

高城家的别墅是一栋砖墙方形建筑,和世田谷的住宅有说不出的相似。哲朗漠然想象,高城家的人大概换了地方,也不想改变生活方式。

理沙子摁了大门的门铃,没人应答。

“好像不在。”

“是啊。”哲朗抬头看二楼。窗帘拉着,帘子也没动。

来晚了!这念头在在哲朗脑中一闪,旋即打消。中尾不会死在别墅里。

大门旁有带卷帘门的车库,看样子能放两辆。哲朗试着拉门,门锁住了,但抬起卷帘门底部,和地面之间有几厘米的空隙。哲朗趴在地上,往里看去。

“怎么样?”理沙子问。

“看不清,像是没车。”他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挪到别处去了?”

“也许。”

另一种不安向哲朗袭来。也许中尾根本就没藏在这里……

哲朗束手无策,茫然伫立,手机忽然响了。是美月!刹那间他想。

“喂。”

“西胁吗?是我,早田。”

4

竟然是他。

“什么事?”

“虽然我们在户仓命案中是对立的,我还是想尽尽道义,提供些信息给你。”

“怎么了?”哲朗握紧手机。

“凶手很快就会被捕。”

“什么?”

“户仓供职的门松铁厂有一辆货车,案发后不见踪影,刚有消息说,那辆车找到了。”

哲朗一阵心跳。“在哪儿找到的?”

“不能说,我们也有义务保密。”

“早田,”哲朗吸了一口气,“告诉我,在哪儿?之前我也说过,在那儿的是中尾,要被捕的是他。”

“这个我不去想。本来就是我不知道的消息。”

“跟你说是把你当朋友。作为记者的早田大概不知道,但如果是中尾的朋友,不该装作不知。”

“我说过,比赛已经结束了。”

“你想说友情也结束了吗?没这么简单就能断!不是为自己的利益说连就连说断就断的。不能因为做朋友辛苦,就单独放走你一个人。你也得尽尽做朋友的义务。”

早田沉默了。这样的交锋已有过多次,他第一次表现出犹豫的态度。

“神奈川县,”哲朗说,“并且是三浦海岸,对吧?”

“……为什么这么想?”

“理所当然。三浦海岸哪儿?我现在就在这里,中尾的别墅,但再往后就不知道了。”

“见了中尾,你想干吗?”

“还不知道,反正先阻止他自杀。”

“还不至于去死吧……”

“他的确想死。”哲朗慢慢说,“他知道自己得了胰腺癌,大限将至。为保守伙伴们的秘密,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我不想让他那样,你不也一样?还是为了工作可以装作不知道?”

早田再次沉默。哲朗急了。若早田在眼前,动武也得让他开口。

“不知还来不来得及。”早田终于说,“警视厅的人正往那里去。因为不想被抢了头功,他们没让神奈川县的警察出手,但大概让他们去监视了。”

“那就没时间废话了,快告诉我!”

话筒那端传来低沉奇怪的声音,像混杂着呻吟和叹息。“去找一家叫‘三海屋’的店。”

“三海屋?”

“数字的三,大海的海,屋子的屋。像是家日餐馆,听说货车就停在那家店旁边。”

“三海屋,谢了。”

“西胁,”早田说,“我会继续追查,不会对犯罪视而不见。”

“明白,你回到记者的身份吧。”哲朗挂断电话。

跟理沙子说明电话内容,哲朗上了车,在发动引擎之前拿出地图。

“一听中尾要死,那家伙好像也害怕了。”哲朗说。

“早田也一直在和自己斗争。他告诉我们货车被发现,已经证明他内心在动摇。”

也许吧,哲朗同意。

看地图找不到三海屋的位置,哲朗先驱车前行。还是开到滨海道路上,问当地人快一些。

“美月会在中尾那儿吗?”

“大概会。”

“她怎么找到中尾的呢?难道她去时中尾还在别墅,两人一起离开?”

“呃……觉得不对。”

“为什么?”

“如果和美月在一起,中尾应该不会离开别墅。不,是不能离开。他决意自杀,美月不可能让他死。对于中尾来说,有美月在身边,就不能采取下一步行动。”

“那么,美月原本就猜到了那地方?”

“很可能。也许她一听三浦海岸,就想到了什么。”

哲朗沿路来到一家古旧的米店前。米店经常出去送货,应该对当地很熟悉。理沙子快速下车。

哲朗轻敲方向盘等待着,想象此时中尾的心情。如果美月在身边,他一定很焦急。不能自杀,又不能被警察抓住。

理沙子小跑着回来。“说是过了前面的大十字路口,左边有成排的椰子树,右边就能看到招牌。”

“好,去看看。”

理沙子关上车门,哲朗立刻踩下油门。

“中尾会在那家店吗?”

“应该不会,太惹眼了。”

“在货车里?”

“不知道。要是那样,现在也许正在回答神奈川警察的盘问。”这么说着,哲朗又想,中尾不至于这么糊涂。

过了十字路口,左边开始出现椰子树,对面是适合游泳的沙滩。哲朗放慢车速。

“看见了,那儿!”理沙子叫出声。

马路右边有家日式建筑的商店,挂着“三海屋”的招牌。

哲朗开过店前,踩刹车左转,停在椰树间的空地。游泳季节这里大概会用作停车场。 也有其他车停着,不见司机。没见到那辆货车。

眼前是广阔的沙滩,掉了漆的旧船反扣着。海面平静,听不见涛声。天气要是再好一点,他俩就像兜风途中顺便休息的情侣了。

哲朗下了车。海风凉飕飕的,他不禁缩起身子。

“哎,那边……”理沙子扬起下巴示意马路对面。

那里好像是三海屋的停车场,贴着“禁止随便停车”的提示。到了旺季,没地方停车的游泳者大概会胡乱停吧。

看样子最多容纳十辆车的停车场上只停了一辆。注意到那是辆白色单厢货车,哲朗身子僵硬。

哲朗装作是开车途中休息,慢慢靠近马路。也许附近有警察埋伏监视。他不经意地观察那货车。

货车侧面刷着“门松铁厂”字样,好像还写着电话号码。里面不像有人。

哲朗回到自己的车旁,装作看海。理沙子和他并排站着。

“哎,怎么办?”理沙子小声问。

“先得找中尾。”

“那当然,怎么找?”

哲朗忍住没说“我要是知道就不用辛苦了”,思索起来。周边的建筑不光是小店,还有民居。中尾会不会身处其中?如果在,怎么才能找到?

就在这时,哲朗的手机响了。他和理沙子对视一眼,按下通话键:“喂。”

“那儿很危险。”

一听声音,哲朗顿时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中尾!你在哪里?”

理沙子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

“别在那儿东张西望,警察盯着呢。要边说边走,最好还不时笑笑。”

“告诉我你在哪里,日浦和你在一起?”

“别慌,现在告诉你。美月就在我身边,别担心。沿着路走,和三海屋相反方向。对,就这样。”

一手拿着手机走着,哲朗环视周围。听中尾的口气,他似乎正在附近看着自己。

“过马路,进第一条小巷,有家叫‘海滨俱乐部’的旅馆。”

两人拐入小巷,看到前面有栋白色建筑,了无装饰,说是旅馆,看上去更像研究所。大门镶着玻璃,上面有“海滨俱乐部”的图标。

“看到了。你在里面?”

“很遗憾,那里采取会员制。你从它前面过来。”

照指示往前走,是一小块空地,再往前是山崖,没有去路。

“走到头了。”

“我知道。看左边,树丛中有石阶。”

仔细一看,有宽仅五六十厘米的石阶,又窄又陡。

“从这儿爬上去?”

“没错。对僵硬的身体来说可能够戗。”到了这种时候,中尾的语气仍令人感觉不到紧迫。

哲朗没挂电话,对理沙子说:“你在车里等吧。”

“我不去更好?”

“我需要知道周围的情况。如果我们都去中尾那里,可能就不知道动静了。”

理沙子的表情不大情愿,但想了想后还是说声“明白”,就折回去了。哲朗想叮嘱她别被警察盯上,略一思索又没开口。她那么聪明,自己不必多此一举。

哲朗爬上石阶。石阶中途拐了个弯,接着又往上延伸。

“要爬到哪儿?”哲朗问。

“到能爬的地方。缺乏运动的身体很吃力吧?”

“有一点。”

终于看到了石阶终点。还剩最后两三级时,前面传来声音:“我应该说欢迎吧。”

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

5

中尾身穿大衣,外系围巾,站在那里。看上去他比最后一次见面时更瘦了,脸颊瘦削,下巴尖得像三角尺一样,脸上浮出笑意。

他身后有一个小小的祠堂。美月半倚着躺在睡袋里,闭着眼睛。

“日浦她……”

“没事,只是睡着了。话说回来,你还真能找,竟然知道这里。”

“早田告诉我的。”哲朗说出早田打来电话一事。

“早田啊。听美月说,你们好像没有得到他的协助。”

“他也不想让你死。”哲朗看着好友,“你打算去死,对吗?”

中尾挠挠头,笑容中略带苦涩。

“美月对我说了你的推断。真了不起,能查出户籍交换真是不简单!”

“要是我推测错了就好了。”

“没有。”中尾靠向旁边枝叶繁茂的橡树,“差不多都被你猜到了,没什么需要修正。”

哲朗心情阴沉。他多么希望中尾能给出修正。

“中尾,自首怎么样?”他提议,“我听日浦说了事情的详细经过。杀死户仓并不是你的错,警方很可能会酌情处理。关于户籍交换,你就什么都不要说,这样不是很好吗?”

中尾和之前一样,只是嘴角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看着美月。

“西胁,你看,她睡觉的时候多可爱,很难看出已经年过三十。这张脸,你不觉得怎么看都是个女人吗?”

“你想说什么?”

中尾深呼一口气,接着摇了摇头。

“可能你已经知道了,我母亲是个男人。外表看上去是个女的,内心完全就是男人。”

“我听嵯峨说了。”

中尾点点头。

“小时候,母亲主动跟我说了实话。我简直不敢相信,最初以为她在开玩笑。”

这也不是没有道理,哲朗表示理解。

“可看着她热泪盈眶地诉说一切,我就明白了这既不是玩笑也不是别的什么。让我更为震惊的,是我父亲竟然知道这件事。”

“你父亲明知实情,还跟你母亲结了婚?”

“我母亲说,生完我之后就向父亲坦承了。但她推测我父亲大概也有所察觉。因为当她说出实情时,我父亲好像没有表现得很意外。”

“真了不起。”

“这,谁知道呢。”中尾歪了一下脑袋,“有时我想或许只是因为他不感兴趣罢了。就算如此,自从母亲对我讲明一切之后,我对性别的看法就改变了。你会觉得理所当然吧?因为这世上与我关系最亲近的女人,居然告诉我她其实是个男人。”

“嵯峨说你有看穿性别的超能力。”

“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和常人不太一样,我有个坏习惯,在看人的时候,会把其外表和内心分开,这倒是事实。久而久之,我也能掌握一点本质的东西。”

“那,日浦的事你怎么想?没看出她的内心是男人吗?”

中尾一时语塞,表情变得很复杂,像是为难,又像是害羞,还像是苦恼。

“我知道美月不是一般的女孩子,所以才对她那么痴迷。”

“所以才?”

“正是。”中尾点点头,“说得通俗一点,就是我一直在追随母亲的影子。美月有着和我母亲一样的气质。”

“你明知道她的心是男人的,还把她当成恋人?”

“不。”中尾摇头,“之前我也说过,美月对我来说是女的。那个时候是,现在也是。”

哲朗不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没有随声附和,只是死死地盯着好友的脸。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我没有看穿美月呢?我不是觉得她和我母亲感觉很像吗?这正是她最大的魅力。我可能就是迷上她这一点了。与此同时,她的这份特质里包含着有关性别的最大的问题。这可以说是矛盾,也可以说是谜。”

“矛盾?谜?”

中尾眉头一皱,搓搓脖颈,好像是苦恼于不知该如何表达想法。

他终于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叹息的哲朗,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心。

“美月是男人,可同时也是女人。”

“这我知道。”

哲朗话音未落,中尾就开始摇头。

“不是单纯地说她的身体是女人,但内心是男人。她的内心既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反过来也可以说,既不是男人的也不是女人的。”

“是说具有两面性?”

中尾稍稍考虑了一下,还是给出了否定的答复。

“这么说好像还是不能表达出她内心的复杂性。说得简单一点,就是假设男人是黑石头,女人是白石头。美月就是灰色的石头。她拥有双方的构成要素,并且各占百分之五十,但她又不属于任何一方。原本人们就不是单纯的白或单纯的黑,而是处在从黑变白的过程中。她刚好在正中间。”

“过程中……”

哲朗好像在什么地方听过类似的话。他想起是经营“BLOO”的相川说的。她用的是麦比乌斯环的比喻,说所有的男女都在麦比乌斯环上。

“我想人的大脑可能不是很安定。”中尾说,“根据每天的身体状况和周围的环境,可能会在这个渐变过程中晃来晃去。我和你也是,有时会倾向女性一边。百分之九十五的黑和百分之九十八的黑虽有区别,但不会有太大影响。可要是百分之五十的黑变成了百分之四十五的黑,那就很不一样了。白的一边就会比黑的多出百分之十。”

“日浦的内心一直在这样一个比较微妙的地方徘徊?”

“正是如此。”中尾郑重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导致她这样左右摇摆。我一直在想可能跟生理什么的有关。我没有看穿她,也正是因为这个。”

“她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哲朗低头看着熟睡中的美月,“女人的内心占了上风,所以你才会觉得她是女的。”

“大概如此。”

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哲朗在心里自语,美月的内心偏向女性一边。然而,和理沙子在一起的时候,大概倾向于男性一边。

他想起在美月老家看过的成人礼时的照片。她笑得那么有女人味,那大概不是装出来的。

“美月大概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本性。”中尾接着说,“所以才很痛苦,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是什么。说是女性,可又有不协调的感觉,所以得出其实是男的这一答案。可真正作为一个男人生活的时候,察觉到问题终归没有解决。她嘴上不说,却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变成男的。”

“在我们面前,她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是男人。”

“她强迫自己要深信不疑,那是自欺的结果。”

哲朗点头,他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嵯峨说你忽然中止了日浦的户籍交换。是因为你察觉到了这个?”

“就现在的情况来看,就算给美月男人的户籍,还是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到头来仍会有和做女人时一样的不协调感,从相反方向困扰她。”

“从相反方向……”

哲朗耳边回响起嵯峨说过的“只是让镜子映出了事物的相反面”。他当时指的就是这个。

“我开始反思,我们一直以来做的都是什么事啊?不单单是对美月,对于立石卓和佐伯香里,那样真的好吗?离真正意义上的解决还差得很远,觉得自己做的事毫无意义。”

“你不会是说自己要承担责任吧?”

“责任什么的,”中尾笑得很无力,“没有要承担的意思。现在能做的,就是守住他们的秘密,就算搭上性命。”

“请你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哲朗向中尾走近一步,“正是为了阻止你这么做,我们才特意赶到这儿。”

中尾低下头,再次看向美月。

“美月刚到这里就对我说,不会让我一个人去死。”

“她说要和你一起死?”

“差不多。我不会让她这么做,叫她回去,但她也没有乖乖照办。我在下面买了罐装啤酒,加了安眠药让她喝下去,她才终于安静下来。睡袋是我从别墅那边带过来的。”

“你在用安眠药?”

“对。最近没有它就睡不着。但最后一颗让美月吃了。”

“是疼得睡不着吗?”

中尾不答。他把两手伸进大衣口袋,叹了一口气。

“日浦怎么知道是这儿?”哲朗换了个问题。

“她说,在你推测货车或许藏在高城的别墅里时,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中尾走到哲朗刚才走过的石阶,俯视沿海而建的城市。

“这里曾经是我和美月约会的地方。一起爬上石阶,我搂着她的肩看夜景。那时的她也是女人。”

这里好像是充满他们美好回忆的地方。美月确信,中尾若选择死,肯定会来这里。

“坦白说我很吃惊。昨天晚上之前一直在别墅,今天早上刚到这里就看到了美月。我想这不是做梦吧?”

“你故意让日浦睡着,打算独自去死?”

“是这么想,结果不行,很为难。就这么把美月留在这儿,恐怕很快就会被警察发现。”

哲朗表示理解。

“把货车的事通知警察的果真是你?”

“不是给警察,而是给门松铁厂打了电话。因为即便通知神奈川县警方,也不清楚警视厅的调查总部什么时候能收到消息。可没想到报警之后能见到美月。在她睡着之前还好说,就在我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时,从这里看到了高仓和你的身影。”

哲朗和中尾并肩而立,望向同一个方向。民房和餐馆的屋顶如阶梯一样排列着。更远处,能看到哲朗的车。理沙子好像在里边。那辆有问题的货车就在不远处。

“所以你才叫我过来?你该不会说让我带着日浦离开这儿吧?”

“不可以吗?”

“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有个条件。你要跟我们一起走。”

中尾耸耸肩,动了动嘴唇。

“美月说了,QB现在还是爱发号施令。”

“错了,其实我并不想当领袖。”

中尾摇摇头。

“喂,西胁,那个时候真的很开心。为什么人会变呢?并且还是朝着不好的方向。如果成功就变得傲慢,失败了就变得卑微。我过去可没想成为这样的人。和有钱人的女儿结婚,给家里人的名字抹黑,我没想过这样的人生,可现实中还是选择了这样一条路,由这样一种自我厌恶燃烧出和嵯峨他们一起直面变性人问题的热情。可这只是自我满足,可能只是对现实的逃避。真怀念那段只需考虑如何打倒眼前对手的时光!”

“其实我也一样。”

“是吗?”中尾回头看着哲朗点点头。“可能吧。”

哲朗不经意间想起了早田。大概只有他没有变。他现在仍然只考虑如何打倒眼前的对手,就算那个人是他曾经的挚友……

“中尾,去自首吧。”哲朗说,“要是知道通报货车位置的是你本人,也算自首。”

中尾眨了眨眼睛,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从现在的局面看,好像只能这么做了,只要你什么都不说,带着美月离开。”

“我们不会让你去死。不仅不让你在这儿死,就算在医院里也是。自首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好好检查身体。就算是警察,这点要求还是会同意的。”

中尾闭上眼睛,像是感到很冷,合上大衣的前襟。

“我会去自首,但不想把美月也卷进来,只希望她能逃掉。”

“那要怎么做?”

“我现在去货车那边。这样,躲在暗处监视的警察大概会叫住我。我会在那里承认自己就是杀户仓的凶手。”

“然后呢?”

“趁警察把注意力都集中在我身上,你们看准时机带美月离开这个城市。这是我们引以为豪的打法。”

“声东击西?”

“正是。”

假装把球传给跑卫中尾,牵制住对方防守阵营,哲朗再来一个漂亮的长传。比赛中若这样打,就会轻松获胜。

“可日浦看上去一点都没有醒来的迹象。这样背着她很引人注意。”

“我们俩先把她背到台阶下边。你能先帮我联系一下高仓吗?希望她能把车开到这边。”

“有到这儿的路吗?”

“没问题。有一条只有当地人才知道的近道。”

哲朗取出手机,给理沙子打了电话,简单讲清楚情况,把手机递给中尾,由他详细指明该怎么走。

“好,把美月背下去吧。”中尾递还手机,说。

哲朗背着美月,中尾在后边扶着,慢慢往下走去。美月很轻,哲朗想,果然是女人。

在下面等了没多久,理沙子就开着车来了。

“感觉形迹可疑的人变多了。是警察?”她说。

“大概是。”哲朗回答。

“可明明没有感觉出有警车来啊。”

“又不是两小时短剧,不会特意做一些引起嫌疑人警惕的事。”

美月被放到车后座上。她睁开了眼睛,很快又合上了。

“交给我吧。”哲朗笃定地说。

中尾点点头看向理沙子。

“也给你添麻烦了。不是成心要骗你,希望你别介意。”

“这个你就别放在心上了。比起这个,倒是你赶紧去看医生啊。”

理沙子的声音有些颤抖,继而泪水夺眶而出。

“西胁也这么跟我说。虽没抱什么希望,被抓以后,还是准备先跟负责的警察说说看。告诉他如果不想让案犯死亡,就带我去医院。”

中尾大概是想当玩笑来说,可哲朗和理沙子都没笑。

“好了,十分钟之后你们原路返回,在这之前千万别动。明白了吧?”中尾竖起食指,满脸认真地说。

哲朗沉默着点点头。中尾迅速转身离开,可走了两三步就停下,折返回来。

“想给美月留下点纪念品,可什么都没有。把这个给她穿上吧。她穿得这么薄,看上去似乎很冷。”

“你不冷吗?”

“我没事。反正,一会儿就会被一群热血沸腾的警察围住,警车里应该会开着空调。”

哲朗和理沙子还是笑不出来。

中尾打开车门,把自己的大衣披在熟睡的美月身上,凝视她的面容,然后慢慢地凑近脸庞。

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他们的唇贴到了一起。

6

“美月要是醒了,你替我向她解释一下。”中尾说。

“大概会被她责备为什么不叫醒她,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嗯,我会的。”

“拜托了。”

中尾伸出右手,哲朗握住。那只手瘦得只剩下骨头了。以前,哲朗不知曾多少次把球传到他手中。今天却刚好相反,变成自己接球了。这个“球”就是美月。

“能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很感谢你们能来。”

“以后也会去看你的。”

中尾微微笑了一下,轻轻点头。

“保重。”理沙子说。

中尾轻轻摆摆手,朝前走去。这次好像没打算回头。但哲朗和理沙子仍目送着中尾,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建筑物的尽头。

“他说十分钟之后。”哲朗坐到副驾驶座上,看了看手表。理沙子手握方向盘。

“嗯,他说在那之前千万别动。”

“真没办法。”哲朗叹了口气。

中尾是否真的会去自首,其实哲朗根本就没有把握。可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没有任何理由反驳中尾的计划。现在除了这样,他们已无路可选。

忽然,传来了怒吼声,并且不止一个人,同时还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哲朗和理沙子对视一眼。

“理沙子,开车!”

“可还不到十分钟啊。”

“不管了,快开!”

理沙子发动引擎,换到倒车挡,迅速倒车并马上转动方向盘。车轮打滑传出巨响,车头已掉转过来。她迅速换挡,准备驱车前行。

这时,忽然响起刺耳的警笛声,能听出是好几辆车的警笛声混在了一起。

“给我停车,停车!理沙子!”

车刚起动,理沙子急忙踩下刹车,哲朗往前猛地一栽。他一调整好姿势,立刻打开车门走了出来。

“你去哪儿?”

“在这里等我!”

哲朗朝来路狂奔。来到石阶下面,他毫不犹豫地往上跑去。他呼吸困难,肺部疼痛难忍,但还是咬紧牙关往上走。警笛声越来越远。

爬到刚才那个祠堂,他似乎隐隐听到了隆隆的响声。他喘着粗气朝海岸那边望去。

沿海而建的公路朝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开来。西边的道路蜿蜒曲折,时隐时现,通向遥远的半岛。半岛上聚集了很多警车。

海面变得耀眼起来。哲朗用手掌遮住光线,全神望向半岛周边。

几秒钟后,他的视线转移到半岛下面。从公路到大海的落差大概有二十多米。下面的岩石堆上横躺着一个白色四边形物体,好像还冒着烟。可以看到下了车的警察们正目不转睛地俯视。

哲朗颓然跌坐在地,双手抱头,闭上眼睛。

刚才在这儿和中尾谈话的情景就像录像快放一般,一幕幕在哲朗脑海中闪过。他还想起了中尾隔着头盔的面容。他明白不能一直就这么待在这儿,可身体动弹不了。他祈祷着,希望只是一场误会。可弄错的可能性根本为零。中尾离开这儿时就已下定决心。哲朗终究没能改变他的决心。

就这样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有人拾阶而上。他想大概是理沙子,没有抬头。

那人在他面前站定。他睁开眼。是美月。

“日浦,你醒了……”

“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有点迷茫地说,“但他好像达到目的了。”

哲朗摇头。“我没能阻止他。”

美月顿时泄了气,说:“我……也是。”

她的眼角溢出一滴泪,刚好落在哲朗正前方的地面上。他想起中尾刚才就站在那里。

刹那间,一股被什么东西催促着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快速起身。

“我们走,日浦。逃离这儿。”

“够了,怎样都无所谓了。”

美月刚说完,哲朗就给了她一巴掌。她捂着脸,打了个踉跄。

“我向中尾保证过会保护你。”哲朗抓过她的手,往台阶走去。

车里,理沙子两手搭在方向盘上,头埋在其中。哲朗察觉她大概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打开驾驶座一侧的门,理沙子吃惊地抬起头。她眼睛通红。

“走了,理沙子。我来开车。”

“可中尾他……”

“我知道,这个一会儿再说。”

“可是……”

“到副驾驶座那边去。”

理沙子下了车,迅速绕到副驾驶座。美月坐到后座上,披上中尾的大衣,很爱怜似的不住抚摸着袖子。

“从现在开始,你们俩十分钟内给我忍着别哭。”哲朗边说边驱车出发。

抄近道来到沿海公路,通往半岛的那一侧道路拥堵严重,警方好像正在对货车坠落的地方进行现场勘查。哲朗驶入相反方向的车道。他听到理沙子的啜泣声。

经过三海屋时,忽然闪出两个男人挡住去路。其中一个披着大衣,另一个是穿着制服的警员。哲朗无奈地踩下刹车。看上去像刑警的男人轻轻敲了敲驾驶座一侧的车窗,哲朗稍稍降下玻璃。

“打扰一下,想问你们几件事。”

“什么事?”

“这辆车刚才还停在旁边的停车场,我记得当时好像是那边那位小姐坐在驾驶座上。”刑警指了指理沙子。

“怎么了?”

握着方向盘的手开始冒汗,哲朗装出很平静的样子。为了不露出半点破绽,他精神高度集中。

“这里出了事,现在正在调查。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到这儿旅行吗?”

“嗯,差不多。”

“为什么要把车停在那里?”

“只是休息一下。”

“这位小姐独自坐在车里的时候,其他两位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就在附近转了转……”

刑警露出怀疑的眼神。他好像很久之前就盯上这辆车了。看到消失了的车子再次出现,于是想盘问一番。

“可以问一下各位的身份吗?”

“可以。”哲朗一边假装翻找驾照一边发愁。美月的事该怎么解释呢?真名肯定不能说。

正在这时,传来了一个声音。“喂,干什么呢?”哲朗循声望去,早田小跑过来。

“早田……”

“在这儿干什么?”早田来到身边问道。

刑警对他说道:“怎么,你们认识?”

“是。这人姓西胁,自由记者。我请他帮忙采访这起案件。快把名片递上啊。”

哲朗连忙递上名片。刑警满脸狐疑地看完,很不满地转向早田。

“埋伏在这儿也是你的伎俩?”

“好像没有干扰调查吧?”

“要是招来什么混乱就麻烦了。”

刑警咂了一下舌头,重新审视起车里的人。

“另外两位是……”

“那边那位小姐是摄影师,叫高仓理沙子。”

理沙子适时地递上名片。刑警把她的名片和哲朗的放到一起,轻轻点点头。“后边那位呢?”

“他是……”早田顿了顿,又冷静地说道,“我的好朋友,叫中尾功辅。他对这一带比较熟,所以带着我们转转。”

哲朗吓了一跳,可这不能表现在脸上。他看了一眼早田,早田只眨了眨眼睛。

“中尾先生……嗯。”刑警满脸迷惑,显然是由于美月的性别,“能给张名片之类的吗?”

“今天好像没带吧。”哲朗说。

刑警的脸色正变得阴沉,美月用比平时粗很多的声音说:“不,我带了。”她从大衣口袋里取出钱包,那是中尾的钱包。她从中取出名片递向哲朗这边。

“这上面写的是高城先生。”刑警看完名片说。

“这家伙最近刚离婚,之前是上门女婿。”哲朗说,“你们一查就知道。”

刑警收好三张名片,放进口袋,挠了挠鼻子。

“以后不要自己任意胡来。”他对早田说。

“是,真对不起。”

刑警带着警员走开了,只有早田仍站在那里。

“早田……”

“快走!”早田没有看哲朗。

哲朗点点头,发动引擎。透过后视镜,他看到早田已转身离开。

近端锋不仅要接好传过来的球,为了保护四分卫还需要参与防守。哲朗忽然想到这一点。

7

警察终究未能查明从三浦海岸跳下去的男子的身份。那人在自杀之前往头上浇了煤油,然后点火,所以面部很难识别。

警察能够明确得出结论的,是坠落的货车属于门松铁厂,并且正是户仓被杀之前从工厂开出的那辆。从烧剩的手上取下的指纹和留在佐伯香里家的指纹一致,手掌和手指的大小都和勒死户仓明雄的相吻合。被害人家属户仓佳枝和泰子明确表示她们根本猜不到此人是谁,但没人知道她们究竟在何种程度上认真看过尸体。

调查人员还去了“猫眼”,但没有得到确凿证据能证明死去的男子就是神崎见鹤。在以神崎见鹤的名义租的周租公寓里也检测出和死者一致的指纹。

佐伯香里的去向至今不明。调查总部查出“猫眼”的香里不是佐伯香里本人,但未查出其真名。

调查总部很不光彩地解散了。虽仍有几人继续调查死者的身份问题,最终又被新的案子缠住了手脚。大家都忘记了这起案件。

十一月又到了。

干杯后,高大的安西开始唠叨起来。

“今年早田也没来?参加的人一年比一年少,真寂寞啊。”

“不是也很好吗?大家都健健康康地做着自己的事。”松崎说。

“但还是想能一年确认一次大家互相之间到底有多牵挂嘛。”

“你说什么呢?像在唱歌一样。已经醉了吗?”

哲朗一边看着大家和安西打趣,一边自斟自饮啤酒。这样的场景像极了去年,却又有很大的不同。别人全然不知,只有自己明白。

“啊,对了。我今天带来了好东西,想让大伙儿都看看。”安西的大手伸进西服内袋,取出了什么东西。

“什么啊?给我看看。”坐在一旁的松崎一把夺过,“明信片?谁寄的?哦,是他吗?”

“谁?”哲朗问道。

“中尾。他说现在正环游世界呢。他也是个奇人啊,竟然还有这等喜好。”

“让我也看看。”哲朗探出手。

是从格陵兰岛寄来的。

“嗨,我们现在在冰雪的世界里。”开头是这么写的。

松崎说:“明明好不容易才进入豪门,一般情况下,会离婚吗?”

“你不要这么说。上流社会有上流社会的烦恼,中尾肯定是厌倦了。”安西开始喝起清酒。

“中尾这家伙的字变漂亮了,以前简直看不得。果真是在上流社会受到了锻炼啊。”看着桌上的明信片,松崎佩服地说。

“不知道了吧?那是日浦写的。”

安西的话让松崎瞪大眼睛。“日浦?为什么?”

“今年夏天也收到了明信片。中尾好像和日浦一起去旅行了。好像写了吧,说两人现在相处融洽。这次只有中尾的名字,之前的署名是日浦。”

“哦,是吗?嗯,我听说日浦也离婚了?”

松崎看向哲朗,哲朗默默点头。

“嗯,那他们就是同命鸳鸯了。谁先表白的?”

“不论是谁还不都一样?”安西拍了一记松崎的后背,很珍惜地把明信片放回口袋,“十多年的单恋修成了正果,是很幸福的事。现在感觉他们俩是一体同心。只要他们幸福,我们当年玩球也就有意义了。”

安西和松崎对话时,哲朗没有插嘴。安西无意间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十几载的单恋。确实如此。很多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麦比乌斯环上,继续着单恋。

一直沉默的须贝转头看向哲朗。“对了,西胁你刚才不是说也带信来了吗?”

大家都吃惊地看向哲朗。

哲朗从口袋里取出航空邮件。

“这也是从国外,非洲的大草原寄来的。她工作也很辛苦啊。”哲朗说着把信递给须贝。

“大草原?谁寄的?”安西问道。

“理沙子,不……高仓寄来的。”

大家开始传阅那封信。看着这幅场景,哲朗回想起送她离开时的情形。

“那,我去弄一个达阵得分回来。”在机场,她这么说。

“加油!”

“嗯,我会加油。就交给我吧,”她又说,“QB。”

交给我吧,QB……吗?

哲朗喝干杯中的啤酒,想象着奔跑在草原上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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